送走了章瑛,阿薇回到后頭院子里。
沈臨毓已經不在先前那角落了,熟門熟路進了那屋子,喝著綠豆湯。
“翁娘子拿給我的。”見阿薇進來,沈臨毓道。
阿薇點了下頭。
等沈臨毓慢條斯理喝完,阿薇問了聲:“再續一碗?”
沈臨毓沒有回答,只是突然道:“我好像沒有與你提過我的生母。”
阿薇抬眼看他,想到自己剛才與章瑛說的話,又想到沈臨毓當時站的位置,服氣地夸了句:“王爺好耳力。”
事實上,饒是沈臨毓耳力的確出色,也不可能聽見她們當時在說什么。
只是他擅唇語,角度正好能看到阿薇的嘴型。
最初幾句,每一個字都很好分辨。
再往后,只瞧見櫻唇啟合,字形反倒是有些模糊。
尤其是在蟬鳴聲重的夏日,想要靜心分辨也成了樁難事。
沈臨毓沒有去解釋這個,只是看向阿薇的眼睛,問:“那,阿薇姑娘現在有閑聽我說說她嗎?”
四目相對。
阿薇有一瞬的愣神。
說來,她本就是愿意聽的。
正如她那日和定西侯說的那樣,她和陸念夠不著金鑾殿上的事,但站在殿中的朝臣有家有業,后院才是她們兩人的“術業”。
郡王爺也是御前重臣,又是皇親國戚,他的來路,決定了他能在“助力”的位置上待多久。
了解得越多,行事才越能有的放矢。
可偏偏這會兒沈臨毓主動提了,他的眼中沒有緊迫,全是誠懇,卻讓阿薇升騰起一種“拒絕了就太不近人情”的感覺來。
像是被架起來了似的。
阿薇細細品了品,談不上不愉快,就是多了三分忐忑。
很沒有必要的忐忑。
抿了口茶,阿薇定了定心緒,開口時語調一如往常:“王爺請說。”
沈臨毓很少與人談及生母,斟酌了一番,緩緩開口。
“她姓程,余杭人。”
“我不知道她原本叫什么名字,宮中花名冊上,她被喚作芍藥,她原是西郊圍場行宮里的養花宮女,她們都是以花作名。”
“依照規矩,她一輩子都不會見著圣上,可她……”
“圣上一時興起臨幸宮婢,歷朝歷代說來也不算多稀奇,帝王想到了就封賞,沒想到就只當沒這事了。”
“我生母不曾得過封賞,那日后她還是養花宮女,只是有了我。”
“診出身孕后,行宮管事不敢自作主張,報到了宮里,圣上讓人送了些補身的藥材就不多問了,還是先皇后撥了兩嬤嬤到行宮照顧,在七個月時把人接到宮中。”
“聽說是皇太后發了話,照祖制,若無大狀況,皇子皇女不得生在宮外。”
“好似原本皇太后還要求過生子后晉封,為了個品級和圣上還有些意見相左,但我生母難產故了,這事兒也就不用爭了。”
“那時也有質疑我身份的,畢竟是在行宮里得的,被皇太后駁了,我生下來長得和圣上很像。”
“憐我喪母,先皇后抱了我過去撫養,養到一歲出嗣。”
“我都不姓李了,也自然沒有哪個會在背后嘀咕我到底是不是皇子,何況嘀咕來嘀咕去的,五官騙不了人。”
“阿薇姑娘沒有見過圣顏吧?你可以問問定西侯,他們老人都說我七八歲時和圣上最像,這兩年長開了些,看著有已故的二殿下的輪廓。”
“但是,沒人說我和生母像不像,沒人記得她長什么樣。”
“見過她的人本就少,陸陸續續都走了,便是還活著、因著只見過一兩面,也記不清了。”
“我小時的事,很多都能聽大哥說,唯獨這一樁,他也不知道,他沒有見過我生母。”
“聽說,她在行宮的日子不算好,年紀小,總被老人欺負,或許就是這樣,她生了往上爬的念頭。”
“行宮有一嬤嬤跟我說過,她沒有見過我生母,但聽人提過養花的芍藥,行宮難得出一個飛入皇宮的,說她進宮那日得意洋洋。”
“她篤定了自己會母憑子貴。”
阿薇沉默著,靜靜聽沈臨毓說。
沈臨毓的語調很平靜,但她從中聽到的卻是一個讓人心悶的往事。。
圣上沒想過要這么一個兒子,生母卻想著以兒子換將來。
從蓄意勾引、一夜風流,到一個不管放任,一個拼死憋著氣,最終成了這般結果。
阿薇抬手與他添了茶。
女子生產是鬼門關。
阿薇可以睜眼說瞎話,哄騙章瑛說什么“夫人的姨娘泉下有知一定會高興您被父親嫡母照顧得很好”這種騙鬼的話,但她不可能這般和沈臨毓說。
因為王爺的生母不是因為母愛而期盼孩子,孩子是她的棋子。
只是,執棋的人沒有撐下來。
棋盤摔裂,空余那顆棋子茫然四顧。
好在還有先皇后,心善也好,責任也罷,她沒有不管襁褓中的嬰兒,好好照顧了一年。
“我還是會謝謝她,”沈臨毓深吸了一口氣,讓整個人看起來輕松些,“她生了我,讓我能成為長公主與駙馬的兒子。”
父母關愛,從他記事起,他就都得到了。
至于生父的那些……
阿薇姑娘說得很對,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賜死是,賦生也是。
皇權面前,便是皇子,也與其他人沒有任何不同。
“我感激先皇后,”沈臨毓補了一句,“亦十分敬重大哥。”
這句話落腳在何處,阿薇心知肚明。
說完了這事,沈臨毓又問了起來:“你懷疑章夫人的姨娘死因不尋常?”
“十之八九。”阿薇道。
沈臨毓仔細想了想安國公府的狀況,坦道:“不是誰都能豁得出去的,那位章夫人……”
他斟酌了下用詞,又道:“她看著是趨利的,嫡母是她的利。”
“王爺說得沒錯,”阿薇笑了下,“正因為她趨利,她一定會鬧起來。”
沈臨毓訝異,復也道:“看來阿薇姑娘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內情。”
“不是我故弄玄虛,”阿薇道,“暫且還只是個猜測,若猜得準了,便是好大一出熱鬧。”
沈臨毓見她興致勃勃,不由也笑了:“那我便等著看熱鬧了。”
另一廂。
章瑛心不在焉地回到了安國公府。
才下馬車,便有嬤嬤迎上來,說是安國公夫人尋她,章瑛只好過去。
“你去哪里了?”安國公夫人一見她就笑了起來,“出門也不與我說一聲,怎得,我還會攔著你出去不成?”
章瑛擠出笑容來:“就出去轉了轉。”
安國公夫人眼中笑意散了,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一會兒,問:“遇著什么為難事了?怎么心事重重的?還是誰欺負你了?你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