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念說完,好整以暇地看著章振禮。
她似乎對自己新編出來的故事滿意得很,正等著聽眾給予反饋。
而她唯一的聽眾章振禮,坐姿看似筆直,但渾身緊繃,連臉部肌肉都繃著,落在桌面上的那只手、手背青筋暴起。
突然間聽到這么一個故事,章振禮只覺得匪夷所思。
“你怎么編得出來?”他問道,“你不覺得荒唐得很嗎?”
“都出了以庶充嫡的事情了,你們國公府再改庶長子為侄子,也不是不可能,”陸念面不改色,“你知道什么是荒唐嗎?
荒唐是啼笑皆非,錯愕后一笑作罷,壓根不往心里去,因為知道那是荒謬的、虛假的。
而不是……”
陸念拿起桌上擺著的一雙筷子,捏住筷尾,拿另一頭去敲打章振禮的手背、胳膊、肩膀、臉側(cè)。
一面敲,她一面道:“而不是像現(xiàn)在章大人你這樣,緊張、憤怒、渾身上下透著要與人拼命一般的火氣,你這種叫被踩了痛腳。”
陶瓷筷子,觸感冰涼。
或許不是筷子冰,而是他的臉太燙了。
章振禮煩躁極了,直接伸手,一把抓去了正敲著臉側(cè)的筷子。
陸念爭都不爭,干脆利落地松了手。
等章振禮把筷子按在桌上,陸念才又道:“兩者的區(qū)別已然告訴你了,你現(xiàn)在是要一笑置之,還是要繼續(xù)在這兒繃著個臉?你若是再繃著,我建議你回府去繃,我實在不愛看你那臭臉,倒是可以給你那廢物弟弟仔細(xì)看看。”
章振禮被她氣笑了。
冷笑出聲,他內(nèi)心中又不得不承認(rèn),陸念分析對了。
新編出來的故事,他不至于一聽就信,但要說一點未信、也不盡然,因而他是憤怒的、也是不安的。
庶長子的身份,太敏感了。
他只要一想到臨出門前,章振賢不知好歹說的那些話……
章振禮按了按眉心:“你這么會編故事,怎么當(dāng)初面對繼母還會節(jié)節(jié)敗退?”
陸念嗤笑了聲。
她聽出了話語中挑釁的意味,但她并不覺得臉面無光。
“年輕不懂事,輸了便是輸了,”陸念道,“吃一塹、長一智,笑到最后的是我,不是嗎?”
章振禮深吸了一口氣又徐徐吐出來:“你果然是不吃虧。”
“哦。”陸念隨口應(yīng)著。
“挑撥安國公府的關(guān)系本就是你想做的事,給章振賢長點教訓(xùn)純屬順手,”章振禮沉沉盯著陸念,道,“但就是這順手之事、你也要收個過路銀錢,便是給我編個故事,把我一并拖下水。”
陸念倏然笑出了聲,道:“我開酒肆的,做生意就是筆筆都算賬,你管我順手不順手。
再說了,要把你們安國公府弄得混亂不已,偷龍轉(zhuǎn)鳳怎么夠啊?
只偷龍轉(zhuǎn)鳳就能讓你們跌個大跟斗,你章振禮還會坐視我動手?
你想借我的手謀好處,我拖你下水不也是名正順?
與虎謀皮,是這么說的吧?”
看著她毫不讓步、理直氣壯,章振禮喉結(jié)滾了下,促笑道:“說得真是在理。”
話語帶了諷刺,但陸念左耳進、右耳出。
章振禮對她的反應(yīng)也不意外。
就像陸念之前自己說過的那樣,她或許不是絕頂聰明,但她有過人的直覺。
“吃一塹,長一智”的經(jīng)驗配合直覺,讓她很清楚該以如何神態(tài)去應(yīng)對對手刻意的挑釁與刺激。
不得不說,這一點讓人欣賞極了。
章振禮如此想,便也如此說:“我確實很中意你。”
陸念翻了個白眼。
待章振禮離開,阿薇進來雅間里。
陸念打著哈欠道:“我編了個新故事。”
阿薇聽得哭笑不得:“您的這些故事,比書局新出的話本子好看。”
“他自以為能獨坐釣魚臺、游刃有余地看安國公府其他人唱大戲,我就直接把他踹進去,”陸念撇了撇嘴,“不讓他也當(dāng)回魚,他嘴里挖不出真話來。”
“心氣高,自視高,又自私得很。”
“章振賢可不是章瑛,天真如章瑛都不敢為了姨娘和安國公夫人叫板到底,章振賢越發(fā)不會了。”
“他是世子,他只要悶頭過日子,爵位就是他的,等七老八十了給他姨娘求個恩典,已經(jīng)是他最大的孝順了。”
“章振禮也一樣,父母怎么死的、跟現(xiàn)在的他有什么關(guān)系?他不會蠢到為了可能是被害死的父母去和安國公作對。”
“能拉他下場的唯有利益。”
“同是庶子,他占了長,更占了賢,他能眼睜睜看著個廢物在他跟前蹦跶?”
阿薇頷首:“您的想法很是在理,但是,章振禮信嗎?他能找到佐證嗎?”
章振禮“找”到了。
作為安國公的親侄兒,幾十年的相處,他自然對對方了如指掌。
而陸念有句話說得很對,府中妾室好幾位的安國公,在早年又如何會沒有其他女人?
正妻進門前,府中通房便打發(fā)出去了。
這是明面上的,暗中,安國公把人養(yǎng)在莊子上。
后來,那通房去世了。
莊子上的老人渾然不知京中主家內(nèi)里鬧翻了天,她對章振禮沒有防備心,而章振禮又擅長問話。
“難產(chǎn)死的。”
“還能是誰的,定然是國公爺?shù)摹!?
“孩子也沒有活,國公爺應(yīng)該也松了口氣吧,庶長子生在前頭,夫人娘家那兒肯定要鬧。”
“我是沒有親眼看到,但這事能作假呀?”
“夫人肯定不知道,也沒人會去夫人面前多嘴多舌,要不是您問,奴婢也不說哩。”
章振禮回了府。
站在安國公書房外,他卻猶豫起來。
如伯父說的那樣,只是偷龍轉(zhuǎn)鳳,對安國公不至于傷筋動骨,他們老老實實熬過這一陣……
可一旦坐實了他的出身,那便是亂了繼承,被人抓著一通猛打、就當(dāng)真要抽了筋了。
章振禮并不想傷到安國公府的根本。
這廂章振禮拿不準(zhǔn)主意,那廂彈劾的折子并未停歇。
永慶帝先前高抬貴手放過了章振禮,但大理寺卿卻沒有那么幸運了。
這位老大人本就有“宿敵”,借著這場東風(fēng),告他治下不嚴(yán),告他對左右寺態(tài)度偏頗,為了彰顯有理有據(jù),把大理寺內(nèi)部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也翻出來,沸沸揚揚的。
大理寺卿苦不堪,停職的章振禮更是討不得好。
都察院、鎮(zhèn)撫司,三天兩頭到安國公府來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