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凝玉卻伸手,將卡在旁邊地板死角的葫蘆藥瓶硬生生地摳了出來,她冷笑:“損人陽壽的事,只會折了我的福運,謝凌,你可別害我!”
“你要折騰自己便罷了,何苦拉上旁人?可千萬別死在我這里!”
謝凌見她這般,是不會同意了,故此又重新合上了眼。
阮凝玉見他臉色蒼白,死氣沉沉,槁木死灰,悲觀厭世的模樣,她便來氣。
這讓她想起了他過去的那一幕,當初她在文廣堂進入他的寮房,他也是這般躺在床榻上,生無可依。
“謝凌,你這樣是做給誰看?!”
男人陷入了冷而孤獨的沉默。
謝凌道:“即便不是為你,這世間于我本就沒什么可留戀的。我出身名門,自小便背負著長孫的重擔,家族要我斷絕七情六欲,這般活著,與行尸走肉又有何異?我原就盤算著,待我讓謝氏一族重振門楣,等功成身退那日,便再沒什么可牽掛的了?!?
“我自幼便埋首書海,寒來暑往從不敢懈怠??蓵x得愈多,心反倒愈覺空茫。這世間的明爭暗斗、刀光劍影,縱是那片刻的溫情友愛,到頭來,竟都像握不住的云煙,沒什么真正的意義?!?
阮凝玉的心狠狠地被捶了一下,說不出話來。
她從來不曾了解過謝凌的過去。
前世這段時間,她幾乎沒有跟他說過話。
她這個表姑娘在謝府見到他的時候,他都很忙,每日閱書批文書,每日東跑西跑的,謝府當時已有衰敗之象,剛及冠成人的他便出入官場,扛起了家族的擔子,他不僅要打點官場關系,還要暗中布局,建立自己的人脈。
太多太多事情了。
前世的時候,謝凌總是不在謝府。
他幾乎沒什么興趣愛好,除了讀書,彈琴,又是讀書……旁的事物極少能入眼入心。
阮凝玉又開始想起,她曾從楊嬤嬤的口中聽說過,謝凌自幼是被他的祖父養在身邊的。
而他的祖父謝九敏便是幾十年前的內閣首輔,只是到了晚年,恰逢朝局動蕩、權柄更迭,謝九敏終究沒能抵過波譎云詭的權斗,一步步被排擠出中樞,更遭宿敵連環構陷,最終落得個除名的下場,只得提前辭官,灰溜溜回了回家養老。
謝九敏本就是個古板到近乎刻薄的老學究,經此一遭除名之辱,性子竟愈發乖戾極端起來。
剛好那年,謝凌出生。
于是謝九敏便將謝凌帶到了身邊,親自教他讀書,也把自己的仇恨延續在了謝凌的身上,逼著他斬斷喜怒哀樂,要他活得如枯木般六根清凈。
謝凌五歲便能通篇背誦《論語》,十歲已可與宿儒論經。
整日捧著書苦讀的謝凌,漸漸早熟穩重,也與一眾同齡人區分開來。
就連謝九敏去世的那一日,謝九敏也命令謝凌不準哭泣,繼續溫讀《左氏傳》。
待她來謝府的時候,謝凌早已是名動天下的公子了。
而她只知道他年幼喪母,年少成名。
他寡少語,直到她出嫁那日,她跟他說過的話都屈指可數。
故此,前世的她怎么會察覺到,這位性子沉悶無趣的表哥,竟會一直以來喜歡了自己這么多年呢?
謝凌這么多年,承擔著那么大的家族壓力一路走來,從來沒有人跟他溝通過內心,加之他患有心疾,身子骨比人差些,未免不會私底下與正常人偷偷比較。
眾所周知,多年患病的人性格大多會變得孤僻又極端,因為病痛和折磨耗費了他們的耐心,也漸漸對什么事情都提不起興趣來。
到后來,連窗外的花開花落都懶得抬眼去看。
他們起初不是真的對世事無動于衷,只是連應付疼痛都已耗盡了全身力氣,哪里還有心神分給那些無關痛癢的熱鬧。
阮凝玉覺得謝凌的這一番話,不像是假的。
她氣笑了,她前世怎么沒發現謝凌原來這般脆弱?
那層堅硬的外殼之下,卻是如此不堪一擊。
眼見謝凌此刻的狀態很危險,仿佛下一秒就要斷絕生機,阮凝玉心急了,哪還有心思與他多費唇舌。
她指尖一捻,便倒出顆的藥丸,徑直遞到他唇邊。
可謝凌偏生抿緊了唇,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那鴉羽般濃密的睫羽垂落著,在他毫無血色的臉頰上投下一片沉沉的陰影,像是在無聲地抗拒著這份突如其來的救贖。
阮凝玉氣得指腹抵著他冰涼的唇瓣,用力去扳,“你給我吃!”
“謝凌,隨你之后如何去尋死覓活,但絕不能是今夜!你不能把這個選擇權交由我!我不想承擔你那損耗的壽命!你知道嗎?!”
阮凝玉紅了眼,眼尾帶淚。
可那唇線繃得像根拉滿的弓弦,她越是用力,他便抿得越緊,仿佛連這點求生的縫隙都不肯留。
那力道竟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
阮凝玉覺得他就是個瘋子,竟然就因為她不喜歡他,他便連救命藥都不肯服用了!
分明是拿自己的性命當籌碼,要在她心上刻道血淋淋的印記。
她偏不讓他得逞。
謝凌不吃藥。
可卻有一個辦法,能讓他將藥服了下去。
謝凌此刻連睜眼都耗費著心神,偏要在這瀕死之際較這無用的勁。
阮凝玉鼻尖已沁出細汗。
情急之下,阮凝玉將藥含住。
她低頭欲吻他的時候,就這樣撞進他忽然掀起的長目里。
謝凌在清醒的狀態下,看見一身淡綠留仙裙的阮凝玉合上眼,紅唇湊近,輕輕來吻著他的薄唇。
謝凌喉間溢出聲極輕的悶哼,唇瓣終究松動了半分。
她紅唇的甜味混著藥香,在兩人唇齒間彌漫開來。
原以為謝凌會一直這樣抵抗下去。
他卻忽然松了口,喉結費力地滾動了一下,他的氣息將她籠罩,手緊扣住她的腰肢,單手捧著她的臉,去碰那他朝思暮想的柔軟,最后他反客為主地含住了她的唇瓣,像是個玩命賭徒要溺死在這個醉生夢死的夢里。
這個吻極深,安靜的空間讓他的占有欲蔓延得肆無忌憚。
阮凝玉卻想不到他會這般生猛,嚇得想起身逃走。
她原以為他狀態差到連藥都需要別人用口喂了,卻沒想到他生命垂危時居然還想著和她接吻!
阮凝玉覺得他喪心病狂了。
結果她剛起身,卻被他一把給拽了回來,坐在了他的大腿上,這次的吻他像是壓抑了許久,像是場洪烈的山雨。
他二十年來從來都是將內心的欲望鎖住,不將其放出來,這是他頭回將壓抑的情緒徹底放縱,釋放出來。
謝凌怕她受不住,又托住了她的腰。
他吻得太深了,讓她缺氧,讓她腦袋空白。
漸漸的,阮凝玉竟在這種極致的窒息中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感。
她竟能覺得,謝凌骨子里的靈魂其實是與她相似的,同樣的肆意妄為,同樣需要在愛得轟轟烈烈、痛得撕心裂肺的極致感情里,才能感受到被愛。
謝凌性情冷淡平靜,便會被激烈的孽緣吸引,也會被性格張揚明媚的人所吸引。
而她雙親皆去,寄人籬下,在這般飄零無依的日子里,心底最殷切的期盼,便是能遇上一個將她視若珍寶、愛到極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