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綏在后山耽擱了一陣,回到寺廟便看到一個小沙彌來找。
“六姑娘,有位夫人方才來尋你,說是姑娘的舊識。”
舊識?
薛綏來寺里是誠心想為舊陵沼祈福三天,沒有跟任何人說起,誰來找她?
聞聲,她正有疑惑,便見一個衣著樸素的婦人帶著兩個丫頭從佛堂那頭過來。
“六姑娘。”
她容色憔悴,兩鬢添了白發,雙眼凹陷下去,布滿血絲,顴骨便顯得有些突兀出來,皮膚也松弛黯淡,仿佛蒙上了一層淡灰,整個人透露出一種難的滄桑。
不是顧介的母親春夫人,又是哪位?
薛綏上前行禮,“春姨怎么來了?”
春夫人輕嘆了一口氣,朝左右看一下,示意丫頭退下去,她才牽著薛綏的手,走到那大榕樹下的圓石凳上,并肩坐下。
“侯爺攤上我,算是倒了八輩子霉,生下那么一個孽子,千疼萬寵,這般不爭氣!我害了侯爺,禍及侯府,沒臉再待下去了。本想去南山的靜慈庵落發,常伴青燈贖罪,那師太竟不留我。我便來普濟寺求個清凈,盼菩薩大發慈悲,寬恕我那孽子的罪過……”
她已經在普濟寺住好幾天了。
今日有丫頭說看到薛六姑娘住到禪院,這才來找她。
薛綏心下明鏡似的,靖遠侯府日子難過,田產、鋪子紛紛變賣,白花花的銀子流水一般往外淌,家業敗落不說,同僚親眷避之不及,靖遠侯在朝中也再難站穩腳跟……
對顧介,薛綏并無同情。
唯對春姨有幾分憐惜。
兩人說了一會兒。
薛綏沒有問顧介和薛月盈的近況,春夫人也不提及,只說靖遠侯是個好丈夫,待她不薄,出了這等要命的事,府里的叔伯侄子也都在四處奔走,老太太和妯娌也沒有怪罪,那是多好的一個家,全讓她的兒子毀了。
辭間,春夫人滿是傷感,說著便落下淚來。
薛綏取出帕子,輕輕替她拭淚,耳畔便傳來一聲哼笑。
“喲,六姐姐做善事呢?”
薛綏抬頭一看。
正是在后山見過的薛月滿。
她趾高氣揚,看到薛綏與人坐在那里,手帕一甩,扭著腰肢便過來了。
“聽說六姐姐從公中拿了不少銀子,來普濟寺做功德,為母親和薛府祈福。瞧這光景,你不在廟里誠心禮佛,卻是在這里找人閑話些什么?”
薛綏看她一眼,懶得理會。
春夫人笑問:“這小娘子長得俊俏,不知是哪位姑娘?”
薛綏道:“尚書府的八姑娘。”
春夫人哦聲點頭,“難怪。”
輕輕的兩個字,沒帶什么語氣,薛月滿卻仿佛聽了滿耳朵的諷刺,很不樂意。
春夫人一向認為自己出身低,怕丟了靖遠侯的臉,平常很少出府應酬,薛月滿又是一個閨閣姑娘,與她素無往來,早已識不得人。
這么瞥她一眼,見春夫人荊釵布裙,渾身上下連一件像樣的首飾都沒有,滿臉蠟黃憔悴,便當她是窮苦香客,一聲鄙夷便來了。
“這位大嬸子陰陽怪氣做什么呢?這里有你說話的份兒嗎?多嘴多舌!”
春夫人神色黯然,一臉無力地嘆息。
“八姑娘,口下留德。”
她語重心長,薛月滿卻毫不領情,就差指著她鼻子罵她這種身份低賤的窮人,哪來的臉教訓一個尚書府姑娘了。
薛綏冷眼旁觀,看她比在府里還要張揚許多,料想她剛在郭照軒那兒聽了一番信誓旦旦的甜蜜語,滿心以為自己不日便能嫁入鄭國公府,心氣兒便飄起來了,眼睛里也再容不下旁人。
對這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她原是懶得理會的。
可樹欲靜,風不止,那就攪和一下吧。
薛綏雙眼饒有深意地盯著薛月滿,若有若無地笑。
“八姑娘,你我并無仇怨。”
“是個人都知道你薛六什么德行,我就是看你不順眼,如何?”
“八姑娘這樣講話,是要吃虧的。”
薛月滿輕蔑地冷笑,“六姐姐少來嚇唬我!別以為得了王妃青睞,做上了王府孺人,從此便能橫著走了。我勸六姐姐,目光放長遠一些,別顧著眼前,拿家里給的銀錢在外面充闊,裝大善人,什么阿貓阿狗都灑出幾個銀錢出來接濟……”
嘴太損了。
薛綏覺得這張破嘴不打爛,都對不住普濟寺大慈大悲的菩薩……
恰在這時,普濟寺護院的一個武僧從后山方向跑了過來……
“后山竹林里死人了。”
“快去稟報監院和方丈,后山死人了。”
春夫人一驚,煞白著臉道一聲阿彌陀佛,惶惶然道:“佛門重地,竟有人行兇?”
薛綏握緊她的手,淡淡瞥一眼薛月滿。
那位八姑娘聽到“后山竹林”,已然變了臉色,來不及再跟薛綏斗嘴,領著丫頭便匆匆走了。
與春夫人別過,又相約明兒早起一起去聽凈宏法師講經,薛綏便領著兩個丫頭回自家住的小院廂房。
薛綏和小昭并不緊張,平靜地從一個個往后山去的人身邊經過,聽著眾人議論,就像沒事人一般。
如意身子略略緊繃。
“姑娘,不會有什么事吧?”
“不必擔心。”小昭搶在薛綏前面,拉過如意的手,發現她手心發涼,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怕什么,人又不是你殺的。”
如意撇了撇嘴巴:“死人誒,你不怕嗎?那人還差點傷到咱們家姑娘……”
小昭看著她神色里的不安,都不知道怎么安慰……
要是讓知道如意殺過人,還敢靠近她嗎?
薛綏掃來一眼,“寬心住下,虔誠禮佛,此事自有太子周全。”
從后山回來,她就沒有半點擔心。
李肇要是連這么一點小事都搞不妥當,那東宮早就隕落了,哪里還輪得到端王來做些什么?
太子稱病在宮中休養。
幾個伴讀便相約前來探望,一律被拒在門外。
李肇平常對侍讀友好,該有的禮儀風度都十分周全,今日從榻上起身,卻是,臉色黑如鍋底。
侍讀們惶恐四顧。
東宮眾人再次不約而同地噤聲。
不知太子何故慍怒。
在宮中長大,李肇也可以說是長于婦人之手,卻從未見過像薛綏那樣果敢凌厲的女子。
宮里妃嬪宮人斗得再厲害,表面上也得裝個和氣,所謂婦德婦容婦婦功,柔順婉約為美德,哪一個出來不是溫婉嫻靜,儀態端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