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遠侯府的馬車是晌午時分來的。
那會兒,薛綏正好受薛月沉的邀請,去聽荷苑用飯回來……
薛月盈身子虛弱,被兩個丫鬟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帶上了馬車。
顧若依最先發現她,遠遠地朝她奔過來,杏色裙裾掃過青苔,很是親切。
“薛姐姐、薛姐姐……”
一疊聲地呼喊和歡喜。
薛綏繞過朱漆廊柱,朝她走過去。
一襲素衣的女子,眉眼溫婉、淺笑嫣然。
顧介不自覺地踉蹌一下,明明腳下沒有門檻也沒有石頭,他卻差點被自己的腳絆倒,栽倒在石階前,玉冠歪斜,很是狼狽。
“哥哥當心。”顧若依虛扶他一把。
“無事,我無事。”顧介尷尬起身,穩住顫抖的指尖,朝薛綏微微一揖,嗓音沙啞。
“多謝薛六姑娘照料我妹妹。”
很顯然,薛月盈的事情,打擊最大的人,就是顧介。
不過短短一夜,端方公子竟變成失意王八。
薛綏沒有回應顧介,嘴角勾起一側,笑著看向顧若依。
“顧三姑娘,回去路上顛簸,多加小心。”
顧介聽她與顧若依親切交談,喉結滾動如同吞咽了炭火,心中滿是苦澀。
他想起方才見到薛月盈時,她癲狂嘶吼的模樣。
她說薛六是地獄里爬出的惡鬼,是來找他們復仇的羅煞。
可此刻,眼前女子眉眼沉靜,分明是清風朗月,春日繁花,反襯得他狼狽的皮囊,一片破敗不堪。
顧介愛慕薛月盈很多年……
從當年薛月盈在平樂公主面前替他說話,又常在私下里給她些小恩小惠,他便覺得薛四姑娘人美心善。
可那會兒他的母親瞧不上薛四,說她行事輕浮,心性不定,不是良配。顧介那時對母親的話,是半個字都聽不進去,十幾歲正是叛逆的年齡,母親越薛月盈的不好,他越是沉醉其中,覺得薛月盈美若天仙,就像那仙女一般……
他一心求娶。
奈何薛月盈不肯同意。
只說,他們不做夫妻,做知己才能長久。
他接受了,默默關心她……
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仙女對她拋出了橄欖枝——
她終于愿意同他攜手并肩,共同對抗來自父母的阻擋。
可惜他們的情感,仍不被父母接受。
顧介本是孝順之人,為了薛月盈與父母大吵大鬧,對她更是萬般呵護。原本,他是不敢也不會逾越男女大妨的,可薛月盈說,為了同他在一起,她不惜冒險一博,要同他“奉子成婚”,這才等來母親的成全。
那時候,顧介感動不已,覺得她為了嫁給自己舍棄清白,名聲,前程盡毀,他也不能辜負,他愿意為薛月盈做一切事情,哪怕是貪墨金部司的銀錢被投入大獄,他也沒有說她一個字的不好……
也因此,他恨透了從中作梗的薛六。
沒有料到,那些甜蜜纏綿,全是他一個人的幻想。
從始至終,他都只是薛月盈的一個傀儡,用時拿來,棄時就扔。
可憐他的父母,為了他這個不孝子,心力交瘁,散盡家財……
這個時候再看到薛六,就如同響亮的巴掌打在臉上。
顧介面如火燒,腳步和聲音都顯得虛軟無力。
薛綏卻好似沒有看到他一般,朝顧若依微微一笑。
“天色不早了,顧三姑娘早些啟程吧。”
“薛姐姐。”顧若依突然眼眶泛紅,喉頭哽咽。
她看懂了兄長眼中破碎的光——那是十年癡妄化作塵灰的痛苦,也有對薛六姑娘的萬般歉疚。
顧若依想替兄長將歉意說出了口。
“以前母親說你好,我卻不知你哪里好,如今可算是知道了,卻也遲了……”
“傻姑娘。”薛綏輕笑打斷她,淡淡地道:“回去替我問候春姨,此番變故,靖遠侯府可能又有得忙了,讓春姨仔細身子骨,莫要太勞累。”
顧若依重重地點點頭。
薛綏沒有看顧介一眼,掉頭離去。
顧介望著薛綏遠去的背影,喉頭哽得生疼。
他曾以為薛月盈是夜空皎月,傾灑光華。
如今才知月光照亮的,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愿。
而眼前的女子,到底是他錯失了——
薛月盈一口咬定,那玉玨和蜜信,都是薛六和太子的陰謀,說是薛六指使丫頭布局陷害,還在他面前哭訴,發誓說腹中的孩兒是顧家的,不肯承認和魏王多年前有染……
玉玨之事,李桓會繼續調查。
但腹里的胎兒,究竟幾個月大小,究竟是不是顧家的種,他心底存疑,卻也不敢去賭那個萬一……
“薛六姑娘!”
顧介突然喊住她。
“請聽在下一。”
薛綏頓步,慢慢轉過頭來。
“顧家郎君,你該喚我平安夫人。”
“平安夫人。”
話到此處,顧介的聲音已帶了幾分哽咽。
“從前是我糊涂,被人蒙蔽了雙眼,辜負了你的一片真心。是顧介對不住你,眼下我悔不當初,只求姑娘原諒。也,也替拙荊向你賠罪,她犯下諸多錯事,如今也已付出代價,懇請姑娘大人不記小人過,高抬貴手,放過她這一遭。”
薛綏一怔,揚起唇角。
她的笑明艷奪目,如花綻放一般。
可她笑得越是美好,對顧介而越是難堪。
“顧家郎君,我對你,從無半分真心。還請自重!”
她掉頭離去,臉上的笑容散了個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