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者不能自醫,古已有之。”
李桓笑著抬手,示意內侍將棋盤和茶水擺上來。
那是一副精美的棋盤,而棋盒里的棋子更是溫潤剔透——正是當年星羅人進貢,李肇在金鑾殿上贏他后,又轉送給他的那一副用象牙和玉石精心制成的棋子。
“夏日悠長,艾香慵懶,夫人不如同我手談一局?”
薛綏低垂著眼眸,表情平靜。
“平安拙于棋藝,不敢與王爺對弈。”
李桓不惱,還是滿臉的溫和。
“平安夫人過謙了。不過消遣罷了,你我隨意便好,不論輸贏。”
薛綏道:“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兩個人相對而坐。
落子聲清脆悅耳,回蕩在安靜的屋內。
你來我往,黑白棋子交錯縱橫,棋局不停變化。
李桓手執黑子落于棋盤,輕輕一笑。
“夫人這局棋,倒像是在算本王的賬。”
薛綏看著那黑子殺伐決斷,眉頭微微蹙起,一副棋藝不精的樣子。
“王爺說笑了。我只是心下惶惶,不敢造次。公主對我素來不喜,如今客居王府,人剛來,王爺便賞賜我那么多東西,我如今是連門都不敢出了,就怕惹惱貴人……”
她似是想到什么,指尖執子懸在星位,抬起眼睛。
“莫非王爺愛看困獸之斗?”
李桓輕撫茶盞,恍若在試茶水的溫涼。
“本王的賞賜,在你眼里竟成了禍水?”
他忽然傾身,白子叩枰伴著一聲輕笑。
“平樂因上回的事,跟駙馬生了嫌隙,莫說對你,對本王也是心存怨念。你不用跟她計較,避著她一些就好,有事差人來找我,我為你做主。”
“多謝王爺體諒……”
“啪!”
象牙棋子撞出了碎玉聲。
黑子截斷大龍,震得茶湯泛起漣漪。
薛綏看著棋局,慢慢倚向紫檀木椅,玉色的棋子在她的指尖,輾轉如同月華。
“唉!我輸了。”
她伸手便去拿棋奩收棋,手臂高抬時,只見那微微敞開的袖籠里,有一些若隱若現的舊疤……
李桓眼底的探究越來越深,笑容卻一成不變。
“再來一局,本王讓你三手。”
棋下到深夜。
李桓才意猶未盡地離開。
那一副象玉棋子,他沒有帶走。
只道:“本王得空再來,再與夫人切磋。”
薛綏福了一禮,盯著地上火光拉長的人影,“王爺慢行。”
李桓笑意微微凝在唇角,只見燭火在她鴉色的睫毛上,投下一抹蝶翼般的暗影……
這個女子,他從來看不分明。
暮色如墨,平樂女人坊的一間雅閣。
平樂公主的猩紅裙裾掃過門檻,款款而入。
顧介已在里頭跪坐多時,夏日炎熱,坐席上已印下一層汗濕的痕跡。
他起身,顫顫巍巍地拱手:“見過公主……”
平樂笑得滿眼寒光,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慢慢坐下來。
“聽說范秉在鴻福賭坊欠了十一萬兩——你說,若是駙馬爺輸得傾家蕩產,會不會把文嘉公主押給賭場?”
顧介抬頭,望見公主鬢間顫巍巍的銜珠步搖,恍若看見毒蛇吐信。
“這,顧某不敢妄。”
平樂輕蔑地笑了起來,“范秉這個蠢貨,貪得無厭,遲早要把自己蠢死。你說文嘉那個賤人,值不值這個價?”
顧介汗濕額頭,不敢吭聲。
平樂鄙視地睨他一眼,染著蔻丹的指尖劃過桌面上精美的茶器,笑聲里滿是戾氣。
“之前說的事,你可想好了?”
顧介喉結滾動,青筋暴起的手死死攥住衣角。
“只要公主說話算話,讓魏王付出代價,顧介愿效犬馬之勞。”
“這么識趣?”平樂一怔,突然笑得花枝亂顫,一把絹扇抬起來擋住半邊臉頰。
好半晌,等她笑夠了,才慢慢直起身,將一枚玄鐵令牌,扔在顧介的面前。
“三日后,有西茲商隊到上京。聽說他們神通廣大,人脈極廣,與舊陵沼黑市有不少秘密交易,手上還有從黑市流入的上京神臂營城防的弩機和床子機等圖紙……”
顧介瞳孔驟縮。
“舊陵沼黑市,為何有這些機密圖紙?”
平樂冷冷一笑,面無表情地道:“一年前,兵部出了一樁離奇的盜竊案。有一個西茲女子扮作胡姬侑酒,引誘兵部的曹尚書,盜走了機密圖紙,逃之夭夭,后來兵部那個老尚書一死,便不了了之……本宮懷疑她,便是逃去了舊陵沼!”
顧介:“公主是說……”
平樂笑問:“你看薛六長相如何?”
顧介一身冷汗,回答得很是小心,“她生母是胡姬,她身形高挑修長,輪廓利落分明,很是,很是別具一格……”
她不敢在平樂面前說薛六長得好看,但相比中州女子的溫婉含蓄,薛六的五官大氣張揚,整個人生得明艷奪目,也更添了一絲英氣,以及一種說不出來的媚煞之感。
又媚又煞。
旁人模仿不來……
小時候大抵也是因她長成這般,才不招人喜歡。
平樂好像看穿他委婉的表達,勾了勾嘴唇,淡淡道:“就本宮探得,當時那女子是抓到了的,還對她動了刑,幾個人一起上,將人折磨得體無完膚,人當時便沒了,可她那時懷著曹尚書的老來子,那幾個兵丁為免被曹尚書追責,這才對外說人逃了,沒有抓到……”
顧介眉頭一皺。
平樂得到的很多消息,都是透過女人坊來的。
那些夫人太太姑娘們無事便閑聊,她們知道很多旁人難以知曉的消息,還管不住嘴巴,幾杯茶的工夫,便忍不住吐些實話……
平樂似笑非笑,雙眼仿佛淬了毒。
“你說巧不巧,薛六后腰也有烙印,想必身上也留下了一堆傷疤吧?”
夏日蒸騰的暑氣凝在后背,顧介只覺得頭皮發麻。
“可是,公主殿下,兩年前,薛六才十六歲,人還在舊陵沼,哪里能摻和盜竊兵部機密圖紙那檔子事?”
“那又如何?她離府整整十年,何人來證明,她是薛六?而不是那個盜走機密圖紙畏罪潛逃的女子假冒的?”
顧介激靈靈一下。
曹尚書半年前剛過世。
那女子是被他養在外頭的,模樣真不見得人人知曉……
想到這里,顧介不免又生疑惑。
“那女子當時便死了,從黑市流入的弩機圖紙,又是何人所為?”
平樂不滿地垮下臉。
“這是重點嗎?”
顧介連忙賠罪,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
平樂陰惻惻地冷笑:“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曉以大利,便有人不顧生死。兵部和神臂營,以及那幾個兵丁,都有監守自盜、從中牟利的可能……總之,誰盜賣的不緊要,緊要的是,一定要沾上薛六的手。”
她眉頭陡然一皺,一字一句很是凌厲。
“這次,我要薛六做那冤死的畫皮鬼!”
那日聽平樂說話時,顧介整個人醉酒后不太清醒,如今才算逐漸理清——平樂要將偷竊弩機圖那個西茲女犯做下的事情,栽贓在薛六的身上,并且要制造舊陵沼與西茲客商來往的假象,將罪名做實,讓薛六辯無可辯。
若真如此,莫說薛府和端王妃保不住她,端王也保不住她。
顧介默默無。
這一招確實夠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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