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氣從青石板縫里滲出,混著霉味漫上來,激得薛綏一陣嗆咳,呼吸聲好似像在砂紙上磨過。
獄卒手中的油燈提高,晃過她蒼白的臉,映出雙頰病態的潮紅。
“如何?可診出什么癥候?”
王伯安捻須沉吟片刻,從藥箱取出個琺瑯小盒。
“這是太醫院秘制的玉露丸,最是潤肺止咳,且用溫水送服,待藥氣入喉,便能壓下這陣咳意……”
他說話時眼尾掃過獄卒,后者立刻端來溫水,陶碗邊緣還沾著未洗凈的茶漬。
薛綏皺了皺眉頭,忽然輕笑。
“大夫可知我也會點醫毒之道,這丸藥黏膩異常,藏著一股苦杏仁味,莫不是有毒吧?”
老太醫手一抖,原本捏在指尖的藥丸滾落在稻草堆里……
薛綏趁勢俯身撿起,將藥丸收入掌心。
“方才只是隨口玩笑,大夫不用緊張……”
說罷又從獄卒手上接過茶水,仰頭吞咽下去……
王伯安的脊背肉眼可見地松垮下來,臉上露出一抹如釋重負的表情……
“老夫再給娘子開個方子,好生歇息幾日,身子定能調理過來……”
薛綏微微一笑,重新靠在冰冷潮濕的石壁上,輕聲道:“階下之囚,能得大夫如此關照,倒是我的福氣了。”
翌日天未亮,小昭從草堆里迷迷糊糊醒來,一摸身旁的薛綏,觸手滾燙。
她嚇得立刻坐起身,湊近仔細一看,只見薛綏臉上的潮紅從脖頸一路蔓延到耳朵,像是被火燒過一般,囚衣也被冷汗浸得濕透,好似輕輕一擰就能擰出水來。
“姑娘,你額頭好燙!怎么風寒愈發重了。”
小昭急得眼眶泛紅,聲音都帶著哭腔。
“莫怕……”薛綏微微睜開眼,干裂的嘴唇微微張合,“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小昭緊緊握住薛綏滾燙的手,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掉得更厲害了幾分。
“姑娘,婢子心疼……想殺人……”
薛綏:“……”
就這樣一連三天,薛綏的病情不僅絲毫沒有好轉,反而愈發嚴重了。
她整個人虛弱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能躺在草堆上,偶爾發出幾聲微弱的咳嗽。
牢頭聽在耳朵里,心里也一陣發慌。
要是薛側妃在地牢里出了什么事,王爺怪罪下來,他可吃不了兜著走。
于是,他不敢有片刻耽擱,一路小跑著去報給了李桓。
李桓得知消息時,還在京兆府審閱呈上來的卷宗,他沒有多說什么,只讓人將端王府的良醫官陳盛叫去刑部大牢問診。
然而,等陳盛背著藥箱從刑部大牢出來的時候,李桓已然站在了大牢前庭小徑旁的梧桐樹下。
陳醫官看王爺臉色陰沉,加快了腳步走近,額角冷汗浸濕。
“見過殿下。”
李桓臉上看不出情緒波動,眼神卻冰冷得仿佛能將人凍結。
“病情如何……”
陳醫官道:“殿下,側妃這脈象……浮大而空,如雪覆炭火,外寒內灼……此乃風寒入體后,正氣與邪氣交爭之象……”
“一個風寒之癥,怎會纏綿不愈?”李桓喉結微微一動,聲音啞得不像自己。
陳醫官拱了拱手,將頭埋得更低:“此病復雜難纏,需得內外兼治,循序漸進……然則,薛側妃之前受過傷,身子底子本就羸弱,加之獄中寒濕太重,邪氣入髓,實在不利正氣生發……”
話到此處戛然而止,他喉結艱難地滾動一下。
“聽聞王爺曾喚前太醫院的王伯安大夫,為側妃施藥……”
李桓望著搖曳的梧桐樹影,指尖驀地掐緊。
“王大夫的用藥,可有不妥?”
陳醫官猶豫了一瞬,搖搖頭,“微臣倒沒瞧出什么不妥,只是……”
他尷尬地笑了笑,沒有接著說下去。
李桓卻敏銳地察覺到,他話里的未盡之。
記憶里,他幼年入宮,曾見過那位王太醫,當時她和母妃跪在昭陽殿外請安,那王太醫剛好從殿內里出來,手上捧著一個藥箱,里面的藥瓶叮叮當當的聲響,在寂靜的宮殿長廊里格外清晰……
后來沒有多久,昭陽殿那位娘娘就過世了……
所以,那天藥瓶碰撞的韻律,讓他做了好幾宿噩夢……
長大后他偶然翻閱宮廷舊檔,才得知那位太醫擅長炮制偏方奇藥,今上登基后,身子便不大好,告老還鄉去了。
他有些懷疑,太后這時召見王伯安的真實意圖……
莫不是太后想要薛綏的命,卻要他親手遞上鴆酒?
若薛綏死了,確實可以暫時平息風波——
枯葉簌簌落在他肩頭,襯著孝衣,似凝著的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