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的天似乎徹底放晴了。
街上的冰雪化得干凈,暖陽烘得琉璃瓦金光粼粼。
只是這晴好天光,卻并未惠及端王府。
薛月沉自水月庵回來后,便終日閉門不出,偌大的映月居靜得可怕,只有奶娘輕手輕腳地走動,以及偶爾傳來的嬰兒啼哭,才添了些許生氣。
李桓站在映月居的廊下,聽著屋內隱約傳來的啜泣聲,眉頭緊鎖。
自從生下女兒,薛月沉便像變了個人,從前的溫婉賢淑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自苦和猜忌,見到他便辭刻薄,動輒嗔怪。
李桓知她執念嫡子,更知她心中那根拔不掉的刺……
“王爺?!濒浯涠酥幫氤鰜恚匆娝⒃谀抢铮@了一下,慌忙屈膝行禮,“王妃剛服了藥歇下,方才還念叨著王爺公務繁忙,別記掛著這邊……”
李桓瞥了眼黑褐色的藥汁,揮手讓她退下。
推門入內,藥氣混著乳香撲面而來,沉沉滯滯……
氣息混在一處,竟有些難的沉滯和壓抑。
薛月沉面朝里側躺在錦榻上,背對著他,懷里抱著一個錦緞枕頭,肩膀微微顫動,好似在默默哭泣。
“還在傷神?”李桓走過去,聲線里裹著三分疲憊。
薛月沉沒有回頭,只是將枕頭抱得更緊:“王爺前來,可是有事交代?”
李桓看著她的背影,沉默片刻。
“還有五日,阿寧便滿月了?!?
頓了頓,方才道:“我已著人備下滿月宴,到時京中親貴皆會到場,為阿寧添些福氣……”
他為那個在雪夜降生的女兒取了個乳名,叫阿寧,取安寧無虞,平安順遂之意,盼她一生安寧。
薛月沉對這個“安寧”二字很是不喜。
可李桓定下主意,她無力改變什么。
聞聲,她慢慢調過身來,眼里是毫不掩飾的悲涼。
“一個丫頭片子罷了,辦什么滿月宴?王爺莫不是想昭告天下,端王妃生不出兒子,只能靠一個丫頭片子撐場面嗎?”
李桓皺眉:“阿寧是你的女兒,也是本王的骨肉。王妃何必如此涼薄?”
“妾何曾刻???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毖υ鲁翜\嘲一笑,指尖撫過錦被褶皺,“莫不是王爺忘了,端王府需要的是嫡子,是能綿延皇家血脈的嫡子……”
“夠了!”李桓猛地提高聲音,“阿寧是本王的嫡長女,這滿月宴不僅要辦,更要辦得風風光光!”
薛月沉望著他眼中不容置喙的堅持,只覺心似寒潭。
“王爺做主便是。左右這些事妾身說了不算,更做不得端王府的主。”
李桓沉默良久,方緩聲道:“王妃且放寬心……不要再胡思亂想。”
“是妾多想了嗎?”薛月沉忽地擁被坐起來,眼中翻涌著偏執與痛苦,對著他凄厲地一笑,眼淚都好似要掉出來。
“王爺當妾身糊涂么?六妹妹雖已入空門,王爺心中可曾放下?沒了六妹妹在府里張羅,王爺往后還會駕臨映月居?王爺最期盼的是,怕不是讓六妹妹還俗,為你延續香火吧?”
“王妃!”李桓厲聲沉喝,“休要胡亂語!”
薛月沉低低笑著,淚水順著臉頰滾滾而下。
想來是因那孩子由薛綏親手接生,從鬼門關上搶回來的緣故吧,在李桓心里,這個丫頭片子有著很重的分量。
對她的關愛,遠遠超過了她這個正妃……
“罷了?!彼龘崃藫嵘n白如紙的面容,笑得有些絕望而破碎,“王爺要辦便辦。只是屆時莫叫人嘲笑端王府,嫡子無望,只能靠女兒充臉面!”
李桓看著她滿是苦痛的一張臉,心中一陣煩躁,轉身離開。
他心煩意亂,沿著九曲回廊漫無目的地走著,竟不知不覺走到了檀秋院外。
站在廊下,望著天邊的殘霞,他想起薛綏滿頭白發卻淡然自若的模樣。
同樣是經歷生死,為何她能那般堅韌平靜,而薛月沉卻要生出如此多的怨懟?
五日后,端王府張燈結彩,為嫡女阿寧舉辦滿月宴。
京中的達官顯貴紛紛前來道賀,席間觥籌交錯,笑語喧闐,私底下的氣氛卻有些微妙。
人人都知道端王夫婦盼子心切,如今大辦女兒宴,看似風光體面,個中滋味唯有他們自知了。
李桓抱著女兒,接受著眾人的道賀,面色疲憊強作歡顏。
薛月沉坐在主位上,妝容精致,眉宇間卻無半分喜氣。
她望著李桓低頭逗弄女兒時那抹溫柔,心中的澀意越發濃烈。
王爺那般柔情,何曾為她展露過半分?
宴席過半,王府內侍匆匆入內。
“王爺,宮里來人了,陛下召您即刻入宮!”
“可有說是何要事?”李桓眉峰微蹙。
“回王爺,傳旨的公公只說事關軍需貪腐案與西疆雪災,陛下要您速去御前議事?!?
李桓神色一肅。
那起貪腐案牽扯甚廣,薛慶廉押解糧草轉運使上京后,日夜熬審半月,吐出數位京中勛貴……
偏偏這個時候,西疆再生事端,戰事吃緊,大軍陷入斷糧危機,又突逢百年不遇的大雪災……
皇帝急召,只怕是又有變故……
“備馬!”
李桓讓奶娘將孩子抱去,匆匆離去。
從頭到尾,沒有對薛月沉交代一句。
薛月沉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忽然掩面奔出,在暮春的花園里,失聲痛哭。
薔薇架下,暗香浮動。
只是這滿院的芬芳,卻驅不散她內心彌漫的怨氣……
而此刻的水月庵,薛綏坐在窗前心不在焉地抄寫經書。
時不時抬頭,看檐下暖陽里相互梳理羽毛的靈羽和雪團,嘴角噙著一抹淡笑,神態極是慵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