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姑娘。”錦書道:“軍需貪腐案審得差不多了,郭照懷的二叔郭明遠已招認,常平倉私扣軍糧一事,負有監管不察之罪……”
薛綏擦手的動作一頓,水珠滴落在青石板上。
她望著遠處連綿的青山,想起那些因糧餉被貪而凍餒至死、暴斃雪原的戍邊將士。
“縱是追封厚葬,只怕也難以瞑目,”
錦書聲音壓得極低,又道:“大郎君得到消息,鄭國公夫人王氏,攜家中女眷,要來庵中進香,凈宅消煞,為郭氏一門祈福。”
薛綏手指微微一頓,眸底寒光一閃即逝,復又歸于平靜。
“幾時?”
“十五望日。備了足足三車香燭供品呢。”
“知道了。”她聲音清冷。
“明慧縣主也會同來。”錦書補充道,聲音里帶著一絲猶豫。
“縣主常來庵中走動,與姑娘有舊,若要探尋貪墨細節或郭家隱匿贓物的蛛絲馬跡,倒是可以從縣主入手……”
“不必。”薛綏打斷她,“郭三姑娘心思澄澈,莫要將她牽扯進來。我們早已布下眼線,犯不著用這等手段。”
“是。”錦書赧然退下。
端午一過,暑氣漸盛。
十五是壬寅日,宜供佛齋戒祈福。
卯時三刻,鄭國公府的車駕果然抵達水月庵。
殿內氣氛肅穆,只聞誦經聲與木魚輕叩。
鄭國公夫人郭王氏領著府中女眷,烏壓壓跪在蒲團上,靜心聽經。
她們穿著素凈的綾羅,發髻僅以青緞束起。
郭王氏保養得宜的臉上繃得死緊,眉宇間卻帶著揮之不去的焦慮。
身后幾位年輕媳婦有些跪不住,即便膝下墊著蒲團,仍累得腰酸腿麻。
薛月娥跟在婆婆二夫人孫氏身后,臉色憔悴,動作敷衍,目光時不時瞥向一身素凈的薛綏,眼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
同為薛家女,命運懸殊,她面對薛綏,既羞憤又難堪。
郭云容則是隨生母羅氏一起,跪在女眷隊列靠前的位置,一身天水碧的素羅衫子,頭上僅有一支素銀簪。
她微微抬首,見到薛綏,眼睛一亮。
沒見她回頭看自己,又閃過一絲疑惑,還有被刻意壓下的委屈。
良久——
誦經聲終于停下,慧明師太率眾起身。
薛綏也隨同站了起來,灰布禪衣,身形清瘦挺拔,無悲無喜。
“諸位施主心誠向佛,自當得菩薩護佑。然紅塵執念,亦須勘破放下,方得大自在。”慧明師太聲音清泠,好似不帶一絲煙火氣。
鄭國公夫人郭王氏強撐著端莊,領著女眷起身,臉上堆起得體的笑容。
“師太慈悲,此次老身率闔府女眷,備薄禮供奉,望乞菩薩垂憐,庇佑我郭氏一門福壽綿長,子孫無災無病。國公府上下,定感念法師恩德。”
她深深福下,眾人也跟著齊齊行禮。
慧明目露悲憫,輕宣一聲“阿彌陀佛”。
“施主以清凈心侍菩薩,所求皆遂本心。”
說罷,她示意小徒弟收下供品名冊,默誦佛號。
鄭國公府女眷依序上前,奉上香油供奉,說著千篇一律的吉祥話。
輪到郭云容時,她上前幾步,奉完香油便走到薛綏面前,清澈的眸子里盛滿了欲又止。
“姐姐清減了……山中清苦,可還自在?”
薛綏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合十還禮。
“勞縣主掛念。佛門清凈,貧尼心靜,自然身安。”
那眼神很深,像古井投入一枚石子,漾開一絲極淡的漣漪,又迅速歸于沉寂。
郭云容看不透她,不免又覺得委屈。
“我巴巴地來看姐姐,姐姐卻不肯理我。”
“縣主多心了,只是那些禮物太過貴重,貧尼受之有愧,若縣主只是來庵中禮佛散心,或是在禪房歇歇腳,說說話,貧尼自當掃徑相迎……”
借口!明明從前不是那樣子的……
郭云容眼圈微紅,總覺得她有些故意疏遠,還想再說什么,卻被她母親羅氏不動聲色地拽了一把。
“云容,不得無禮,休要擾了妙真師父清凈。”
她聲音不大,卻透著滿滿的不悅。
薛綏從前與羅氏曾同去普濟寺聽經吃素,也算相談甚歡。
她自然也明白,為什么一向溫和親厚的羅氏,會突然對她這般疏遠與戒備。
當初她的兄長羅寰任戶部尚書,因平樂公主占田一案被貶黜崖州,如今又因李肇和郭云容的婚事有些不忿,身為母親,又怎能不憎恨?
薛綏笑了笑,合十頷首,禮數周全。
“貧尼青燈古佛慣了,不敢當夫人記掛。”
羅氏目光復雜地看著她,嘴動了動,沒有再多說什么。
倒是一旁的薛月滿忍耐不住,哼一聲,尖利的聲音很是刺耳。
“云容,你身份尊貴,何必作踐自己?六姐姐如今是陛下親封的妙真師父,架子高著呢,哪里瞧得上你那點東西……”
她故意將“陛下親封”幾個字咬得極重,語氣滿是諷刺。
“有些人呀,面上念著阿彌陀佛,心里指不定在盤算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想坑害郭家呢……”
“四嫂!”郭云容急得跺腳,滿臉通紅,“您在胡說什么?薛姐姐是好人……”
“好人?”薛月滿嗤笑,“好人能讓太子殿下為她抗旨退婚,挨那二十八鞭?好人能攪得朝野不寧?從前在薛家,她就是個天生的禍根!我不信入了佛門,便洗得掉一身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