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慶治為端王單獨置了一桌酒席,與薛府其他人隔離開來。
飯后,二人便到內室說話。
剛坐下,薛覽便掀簾而入。
“父親,你不可就這般饒恕薛六……”
他方才飯都沒有吃,回到屋里,敷了些妻子徐氏的脂粉,仍是沒能壓住臉上那通紅的手印,越想越氣不過,便找上來想讓父親做主。
冷不丁看到端王在座,一時語塞。
薛慶治暗地里瞪他一眼,目光落在李桓身上。
“為此家宅小事鬧到堂上,丟不丟人?還不快見過殿下?”
薛覽低下頭去,拱手拜禮。
“薛覽見過殿下,見過父親……”
薛慶治見李桓面色平靜,一語不發,語調更是嚴厲。
“二十出頭的人,毛毛躁躁,不分輕重,跟一個姑娘家計較,既無兄長風范,又失君子氣度,全無體統!還不退下去!”
薛覽想到在薛六那里吃的虧,原想借機尋她晦氣,可父親動怒,端王又全然不愛搭理的樣子,他到底不敢再多說什么,灰溜溜地告辭下去了。
薛慶治尷尬地看著李桓。
“小兒無狀,讓殿下見笑了。”
李桓端起茶盞,輕抿一口,只當沒有聽見一般。
“去年多地突發洪澇,西詔又有異動,南疆頻頻告急,陛下日夜憂心國事,為籌措賑災糧款熬白了頭,身子骨更是大不如前了。好不容易年關過去,眼看萬象更新,社稷安穩,尚書要謹慎行,勿要再因些瑣事,讓陛下傷神費心。”
薛慶治連連稱是。
“下官定會恪盡職守,勤勉務實。”
他嘴上說得懇切,心底猜度端王話里的用意,不免惶惶。
不料李桓輕笑:“尚書府財力雄厚,府上四姑娘的一張嫁妝單子,可是引來了上京多少高門世家艷羨。”
薛慶治額頭隱隱浮汗,“實不相瞞,下官平日里忙于公務,并無經商斂財之能,家中雜事也多由內人打理,自父親去后,光景倒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在皇子面前哭窮,是正理。
但薛慶治說得句句是真,并不違心。
“那嫁妝看著豐厚,大多來自平樂公主的賞賜。說起來,下官尚未尋得機會,上表感念公主慈德。”
李桓看著他,“平樂也是尚書看著長大的,你不了解她性子?”
薛慶治心里咯噔一下,冷汗竄上脊背。
平樂公主為人如何,他不好置評。但有一點,公主從小養尊處優,受盡萬千寵愛。在公主眼里,看得上眼的人沒有幾個,雖說她與四姐兒打小相熟,又有女人社每月兩次的雅集相會,常在一起玩耍。可要說那么多的財物,全是平樂賞下來的,也著實不合常理。
他當即汗顏。
當日老母親詢問時,就該重視起來。
也是心存僥幸,有貪財之念。
他拱手低頭,“是下官疏忽了,待我回頭尋那孽女,好生查問一番。”
李桓望一眼窗外,“尚書這座宅院足有七進吧?得值不少銀錢。”
端王年歲不大,但心機深沉,說話留半句。
薛慶治一時弄不清他為何說這個。
“還請王爺明示。“
李桓道:“戶部在查金部司的爛賬,陳年舊賬也都翻了出來,貴府四姑爺這次風頭太盛,招人眼。御史臺上了扎子,陛下一定會按慣例徹查。到時候查出點什么,這個窟窿,不知要多少銀錢來填。”
其實庫銀虧賬,上上下下心里都有一桿秤。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沒有完全干凈的手,只看拿多拿少,明拿暗拿,拿得穩是不穩,是吃獨食還是分食,這也不止是戶部,換到刑部,也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水賬……
戶部里的爛事,原與薛慶治無關。
可那一張引發血案的嫁妝單子,出自薛府的四姑娘。
他心下大駭,起身對著李桓作揖。
“下官為人如何,殿下最是清楚,為官多年,不說十全十美,也稱得上清清白白呀。”
清清白白的人家,一個庶女出嫁,拿不出那些嫁妝。
李桓也不挑明,只道:“清查賬目,年年為之。事情可大可小,端看要如何查辦下去。眼下有東宮盯著,戶部便不好糊弄。這一網下去,不知多少人要跟著遭殃。”
這么一說,薛慶治心下便有數了。
事情是他家嫁女搞出來的,這一網查出多少人,他薛家就要得罪多少人了……
不說旁人,戶部那幾位,眼下只怕在家里咬牙切齒地罵他呢。
世家官宦,關系千絲萬縷連在一起。
人在朝堂更是如履薄冰。
要有什么事,只有端王可以護住薛家了。
薛慶治知道到了表忠的時候。
他雙眼含淚,快步走到李桓面前,神情倉皇地雙膝跪下。
“王爺……”
他拱手抬眼,一副忠臣赤子之心。
“下官一心奉公,從無半分僭越,天地可鑒,這些年對王爺更是忠心耿耿,誓無二心。”
李桓垂目看他片刻,黑眸里的凜冽漸漸散去,露出溫和的笑容。
“岳丈快快請起。我雖是皇子,亦當奉行祖宗法度,人倫之本。您是長輩,如何能跪我?”
他親手將薛慶治扶起來。
不等薛慶治感恩戴德再客套一番,便將一只手,重重壓在他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