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李肇才回東宮,便讓人將太子侍醫(yī)張懷誠叫去內殿候診。
東宮共有四名太子侍醫(yī),從七品上,隸屬太子藥藏局,主要為太子診疾議方。
張懷誠是張仲景后人,平日里為太子請脈最多。
御苑里發(fā)生的事,早傳回了東宮。
這幾個時辰,東宮屬官無不提心吊膽,從申時起,太子賓客,春坊庶子,詹事,舍人,率更令、太子仆,司經、內直郎等,都聚集在崇文殿里,等著太子回宮宣召。
誰也沒料到先被找去的是太子侍醫(yī)。
張懷誠是個老實人,見人先出三分笑,從無遇事發(fā)火時,尋常說話更是溫細語,誰有個頭痛腦熱找到他,都耐心講解,治不治病先不說,便是那安全感也讓他有好人緣。
可今日張懷誠,卻笑不出來。
誰沒瞧到太子那張臉?
黑得給大廚房里燒火大爺的臉似的。
整個崇文殿里噤若寒蟬。
來福輕咳一聲,示意諸位大人倒也不必露出一副如喪考妣的模樣,溫和地笑說:
“殿下今日在御苑多吃了幾口酒,又吹了點冷風,身子略有不適。殿下交代,請諸位大人回去歇著,明日再到崇文殿議事……”
眾人齊齊應聲。
心下揣測,對張懷誠也是愛莫能助。
張懷誠誠惶誠恐地進入內殿時,太子剛沐浴出來。
他一襲褒衣博帶很是寬松,額前發(fā)絲仍散發(fā)著未干的潮氣,薄唇輕抿,神情很是嚴肅,嘴角微微下撇,眼眸中仿佛潛藏著某種難耐的陰霾,反正比張懷誠往常來請脈的任何一次,都要來得凝重。
御苑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難不成太子殿下當真被人算計,跟女子那什么那什么了?
張懷誠輕輕放下手上的藥箱,一點聲音都不敢發(fā)出。
再抬頭,見太子已然將手腕搭在案幾上,都沒有等他從藥箱里請出脈枕,那張俊臉一如往常的冷若冰霜,幽似寒潭,卻隱隱透出一種視死如歸的喪氣和焦躁……
張懷誠嚇一跳。
連忙躬身上前,將太子的手放在脈枕上。
“殿下可有哪里不適?”
李肇:“哪里都不適。”
這……
可要把張懷誠為難死了?
他沉吟著,低著頭細品,半晌才道:
“殿下脈象弦滑且數,尺部尤甚,此乃體內有熱邪蘊結,氣血積滯之象。依微臣之見,許是誤食了極端燥性之物,導致肝火亢盛,擾動心神,故而郁躁不安……待微臣幾帖清熱瀉火、解毒化滯之藥,再輔以艾灸,發(fā)散郁熱,想來便會舒緩許多……”
李肇掀開眼皮。
“張大夫聽說過南疆蠱毒嗎?”
張懷誠嚇一跳。
身為醫(yī)者怎么會沒有聽過?
他點點頭,誠實地道:“聽得多,微臣從未見過。但微臣以為,南疆密處的詭秘邪術,無非借由奇異蟲豸與神秘咒法,在民間以訛傳訛罷了……世上哪有那等隨意操控人心的東西……”
李肇道:“那你看看,孤可像中蠱之人?”
張懷誠瞳孔一縮,當即跪倒在地,雙手拱起微顫。
“殿下,殿下,您可別嚇唬微臣……”
李肇:“有是沒有?”
張懷誠不敢說有,因為他診不出來。
也不敢說沒有,因為他不知道太子在御苑遭遇了什么離奇的事。
“這這這,殿下可要微臣尋兩個南疆巫醫(yī)前來?”
李肇收回手,淡淡放下袖子。
“不必。”
尋那些人回來胡說八道一通,又有何用?
讓更多人知曉此事,反倒不美。
其實,有沒有中“情絲蠱”很好證實,只要沒有如同薛六描述那般反應,那就無妨,根本不用怕她,若是有……
他剛想到薛六那張臉,突然便覺得心下悸動,竹林小屋里的旖旎畫面便浮上心來。
也不知是“情絲引”的殘毒在攪動心神,還是“情絲蠱”在作怪,他登時有些燥熱難耐,氣血上浮,呼吸都略顯急促起來,越想清除幻想,越是難以抑制體內翻涌的燥熱,喉結不自覺地滾動,用力握緊拳頭……
該死的薛六!
他一定要殺了她!
“來福……”
來福在旁躬著身子,嚇得心肝亂跳。
“殿下,小的在。”
“備水。”
來福錯愕。
殿下不是剛洗過嗎?
李肇雙腿微微交疊,指節(jié)微微握緊,掐住掌心,臉上一派平靜地對張懷誠道:“你下去開方子,給孤一劑清心寡欲……不,清心寧神的湯藥。”
張懷誠看著太子模樣,若有所思。
“微臣領命。”
待張懷誠下去,李肇冷臉看著一臉無辜的來福。
“方才水溫太熱,要涼的!”
來福很小的時候就被家里人賣入了宮里,但多少也知道一些男女之事,聞聲連忙應下,硬著頭皮去備水。
這春寒剛過,便洗涼水,殿下不是在糟蹋自己的身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