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綿長……
普濟寺的鐘聲遙遙傳來,驚起棲鳥無數。
大雄寶殿中香煙繚繞,燭火通明。數十名灰袍僧人正在誦經,聲音低沉悠遠。
薛綏隨文嘉在蒲團跪坐半盞茶時分,直至晨鐘收韻,早課方才結束。
“平安。”文嘉輕扶膝頭起身,聲線浸著三分倦怠。
“你說,太后真會信那幅畫是葉圣真跡,從此對我和母妃另眼相待嗎?”
對突如其來的恩寵,她很不踏實。
薛綏望著供桌上的蓮花燈,火苗在她眸底跳躍。
老太后在宮中翻云覆雨半生,早已煉得鐵石心腸,卻不是那種容易完全放下良知的人……
“太后信的不是畫,也不是藥經,也并非為了所謂的天意。”她輕聲道,“是她心中有愧……薛淑妃的死,婉昭儀的難,哪一樁不是與她有關?你帶去的壽禮,恰可解去她心上枷鎖,免她罪孽壓身,夜不安眠。”
文嘉點點頭,目光落在望向腕間的玉鐲——那是太后昨日賞賜的。
“做了這許多年公主,今朝總算嘗到了天家垂憐的滋味,金枝玉葉,著實體面,怪不得平樂會那般驕縱蠻橫。我若從小被寵著慣著,只怕也禁不住任性妄為……”
她自嘲般笑嘆一聲,突地頓住話語,神色黯然下來。
“平樂被送回了公主府,算是暫時壓下了風波。誰也沒想到,陛下偏疼她至此……又饒得她一回。”
這是一種多么深沉的父愛。
不僅文嘉想不通……
薛綏也一樣。
不知道世上是不是真有父親如此疼愛孩子。但崇昭帝身為帝王,子女眾多,偏偏獨寵平樂一個,這般舐犢情深,在帝王家匪夷所思……
薛綏不由想起今早路過朱雀街時,看見李肇沉郁的臉和緊繃的脊背,淡淡一笑。
“業果輪回自有定數,不過早晚而已。有些人,終要為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她站起身,望著殿外漸漸散去的晨霧,“公主,時辰不早了,我們去用齋吧。”
文嘉應聲而起,整理了一下衣衫,同她一起離開了大雄寶殿。
幾個丫頭緊隨其后。
剛轉過殿角,便見一名小沙彌匆匆走過來,腳步急促。
“兩位施主,素齋已備于東側禪房,請隨小僧來。”
禪房內早擺下數樣精致的素食,豆腐騰著細白的熱氣,菌菇的香氣纏著竹筍的清香。
文嘉饑腸轆轆,凈手后便坐了下來。
“可算盼著了!普濟寺的素齋做的是極好的……上次來清修數日,倒把脾胃養得刁鉆,牽腸掛肚了好久……”
她笑著開始布菜,薛綏卻無心用餐。
方才小沙彌借著傳膳,擦身而過時將一枚蠟丸塞入了她的手心。
她避著人,用指尖碾碎封蠟,見字條上寥寥數字。
“后山竹林小徑。”
薛綏面色如常地將紙條投入香爐,火星舔舐紙角的瞬間,門外傳來一陣腳步。
“夫人,端王妃遣人來問,何時回府?”
文嘉執箸的手微微一頓,朝薛綏望來。
薛綏面色平靜,語氣疏淡卻周全,“瞧這天色,少時怕有急雨。等抄完經,時辰也不早了,今兒我便在普濟寺陪公主歇上一宿。替我回稟王妃,就說我明兒晌午前回去。”
那人應聲退下。
薛綏坐下來,用力握住文嘉的手,懇切地道:“勞煩公主替我遮掩兩個時辰。我定會在酉初時分趕回……”
文嘉頷首,指尖輕輕捏了捏她,“自去便是。若有人來問,只說你我在凈室沐浴焚香,靜心抄經,任何人不得驚擾——斷不會露了馬腳。”
薛綏謝過她,叫如意過來,吩咐兩句,便匆匆和她換了衣裳,推開窗戶,從后院角門悄然翻出。
如意則套上她的外裳,同文嘉端坐案前,一筆一畫的抄寫經文……
端王府。
映月居的花廳里,香爐裊裊,若有若無的幽香,熏得人昏昏欲睡。
“這素心蘭香當真極妙……”
瑞和郡主親自執壺斟茶,推至薛月沉的面前,腕間白玉鐲與青瓷相擊,再襯上她軟糯的聲音,聽上去懶洋洋的,頗為嬌憨。
“茶與香和,最宜慢談小敘。”
薛月沉眉頭不經意一蹙,“有勞郡主,只是我近日身子憊懶,不貪茶飲。”
瑞和郡主看出她的防備和疏離,眼尾微微一挑,不加掩飾地生出幾分不甘。
“王妃好福氣,得王爺寵愛,又喜得麟兒傍身,真是令人艷羨。不像我,自打回京,便夜夜夢魘,難以安寧……”
說到這里,她好似鼓足了勇氣。
“聽聞平安夫人曾為王爺做過安神香囊,頗有奇效,自打有了這個香囊,二哥哥便冷落了后宅美人,從此專寵王妃姐妹……”
薛月沉心中一凜。
這等事,除了王府后宅,無人知曉。
她一個外人,打哪里聽說的?
王爺?
薛月沉背脊倏地漫上寒意,神色也冷了幾分,有些不悅。
“不過是些閨閣尋常物什罷了,叫郡主見笑。”
瑞和郡主忽以絹帕掩唇,眼波流轉間,好似有淚光閃動,“我與王妃投緣,便不同王妃見外了。聽聞那香囊能鎮心魔,不知王妃可否割愛一二?也好教我睡個安穩覺,早日覓得良緣……”
薛月沉垂眸,輕嗅茶湯,不動聲色地放下來,眼底蕩開微笑。
“郡主若喜歡,原該由我親自送去。只是這安神香囊,是我妹妹專為王爺調配,王爺視為珍寶的。我若是擅自作主,只怕王爺要怪罪……”
她眼梢輕抬,笑意清淺。
“郡主與王爺同出宗室,有兄妹之誼,王爺斷然不會駁了郡主的面子。不如……郡主去管王爺要?”
瑞和被她狠狠一噎。
好一個端王妃。
都說她溫婉柔弱,沒料是個厲害的。
要是李桓愿意見她,她還用得著來端王府里跟他的王妃套近乎嗎?
“郡主!”一個小丫頭匆匆進來,瞥一眼薛月沉,在瑞和的耳邊低語兩句。
只見瑞和郡主臉色一變,忙不迭地起身告辭。
“王妃,今日多有叨擾,改日再來,向王妃請安。”
薛月沉客氣地起身,將她送到王府門口。
“翡翠。”看著馬車遠去,她輕聲問道:“你覺不覺得,今日這郡主郡主的行徑,甚是古怪?”
翡翠很是看不得瑞和郡主三天兩頭上門,打著交好的名義,刻意接近王爺。
聞聲,她撇嘴,“她能有什么古怪?不過是想攀附王爺罷了。”
“未必。”薛月沉搖頭,望著天際翻涌的烏云,“我瞧著她似乎有事隱瞞,不會想耍什么花招吧?”
說著,她好似想到什么似的,突然頓住。
“你說六妹妹,會不會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