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嘉攥緊了手爐,將在慈寧殿感受到的微妙氣氛和自己的擔憂,細細說來。
薛綏靜靜聽著,提起茶銚子,往文嘉碗里續了些熱水。
“皇家的事,沒一件是簡單的。圖雅公主性子孤高,本非弄權之人,陛下心里清楚……”
“我如何不知?可心里頭總是不安。”文嘉臉色略顯焦慮,“平安可知,如今京里是個什么光景?端王殿下掌管了京畿防務,說是查緝謠,整肅風紀,實則借機清除異己……”
她微微一嘆。
“但凡與東宮有關,皆被五城兵馬司的人如狼似虎地鎖了去……那揭弊箱更是形同虛設,再無人敢投片只語。我活了二十來年,從未見過上京城如此風聲鶴唳、人人自危的光景……”
端王。
薛綏腦海里閃過李桓的臉。
朝堂風云,翻覆不定。
千古不變的,是權力煉獄中,用白骨鋪就的通往至尊的階石……
李肇幾日沒有消息,她也知其中關竅。
文嘉越想越怕,聲音都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太子眼下處境艱難,平安你身份又特殊……還有陸家,陸將軍遠在西疆,兩個孩子又險些遭劫……我眼下只覺得心頭一團亂麻,理不清,看不明,坐立難安。這才忍不住冒雪來尋你……”
禪房里一時靜得可怕,只有窗外風雪撲打窗欞的簌簌聲響,更襯得室內氣氛凝重。
“船到橋頭自然直。”
薛綏伸手,輕輕撥了撥炭盆里暗紅的余燼,幾點火星明滅跳躍。
“我一個方外之人,身似漂萍,生死無謂。倒是公主……”
她抬眸,目光看進文嘉的眼底。
“身處漩渦邊緣,上有姨母在深宮,下有稚子在膝前,更要謹慎行,護好自身與孩子周全。有時,不動,便是最好的應對。”
文嘉眼眶微熱,鄭重點點頭,緊緊握住她的手。
“平安。你我都要熬過去,守得云開見平安。”
“會的。”
這盤牽動朝野、裹挾著無數人命運的棋局,終是要在這漫天風雪里,落下一步險之又險的棋子。
而她與李肇,早已身在局中,退無可退。
除了平安,只有死路。
上京城。
鵝毛般的雪片密密匝匝地砸落,將朱門黛瓦、長街短巷盡數吞沒在一片素色里。
然而,年節將近的靜謐祥和,卻被一陣陣粗暴的銅鑼聲打碎。
“鐺——鐺——鐺——”
“五城兵馬司奉令緝查造謠惑眾、擾亂京畿的刁民!閑雜人等速速回避!違者同罪論處!”
粗糲的吼叫聲穿透風雪,伴隨著馬蹄的悶響,由遠及近。
一隊隊頂盔貫甲、刀槍出鞘的兵卒,手拿名單、沿街巡查,將一個個驚惶的小販、伙計、繡娘、鐵匠,牙人,屠戶……不由分說地拖拽出來,粗暴地推搡著押走。
“造謠?俺就哼了幾句小調兒啊官爺!”一個被反剪雙手的貨郎哭喊著辯解,聲音凄惶。
“少廢話!帶走!”領頭的校尉一腳踹在他膝彎,毫無憐憫。
貨郎痛呼一聲,撲倒在冰冷的雪地里。
嗚咽聲瞬間被風雪吞沒。
薛綏裹著一件厚實的斗篷,將寬大的兜帽壓得很低,只露出小半張清瘦蒼白的臉。
她提著一個竹編的籃子,里面裝著幾包曬干的草藥。
文嘉離開后,她揣度事態,準備親自來看看,再去桑柳院找天樞,商議對策。
不料剛到這里,就被混亂的人群擠到一邊。
小昭落后她半步,機警地掃過四周。
街道喧嘩,空氣里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肅殺。
巡街的兵卒比往常多了數倍,鐵甲森然,冰冷的視線掃過每一個路人,仿佛在審視潛在的罪犯。
“姑娘,城里這情形有些不對,我們繞道吧?”小昭壓低聲音。
這哪是肅謠,分明是搜捕舊陵沼的勢力……
薛綏低頭,聲音透過兜帽傳來,“無妨,我們去薛府。”
二人腳步未停。
剛拐進崇仁坊大街,前方忽然傳來一陣騷動。
一隊盔明甲亮的東宮侍衛簇擁著一輛玄色金紋、形制尊貴的馬車,從大街上緩緩駛來。
車轅上插著的明黃龍紋旗在寒風中獵獵作響。
路上的行人慌忙避讓到道旁,大氣不敢出。
薛綏與小昭也隨著人流退至街邊。
馬車轆轆,行至薛綏身前不遠,竟突兀地停了下來。
厚重華麗的車簾,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緩慢掀開。
目光所及……
李肇那張覆滿寒霜的俊臉露了出來。
一襲玄色暗金常服,外罩墨狐大氅,居高臨下,精準地釘在薛綏的臉上。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連風雪聲都小了下去。
周圍兵卒和百姓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聚焦過來,帶著驚疑與探究,落在二人的身上。
“妙真師父。”李肇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金石般的冷硬與疏離,清晰地穿透了寒冷的空氣,砸在每個人耳中,也重重砸在薛綏心上。
薛綏緩緩抬起頭,“貧尼妙真,見過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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