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一聲兒,讓洪衍武的額頭當(dāng)時就見了白毛汗。他一臉苦相,緊著分辨,“我……我……沒有啊?”
“還說沒有?都要脫褲子了你?!?
“不是,我……我就是累了蹲會兒?!?
“哪兒不好蹲?非找個這么個背人的地兒?候車室不能歇著去?嫌擠你去廣場?。磕敲创蟮牡貎哼€容不下你了?!?
這位較真的大媽是認(rèn)準(zhǔn)了洪衍武要干埋汰事兒了。一句一句步步緊逼,讓他一下還真沒了詞。而且正因為他的百口莫辯,大媽反倒更認(rèn)為自己火眼金睛了。
“行啦。你這號兒的我見多了。老塔兒(土語,指農(nóng)民戲稱)進(jìn)城,身穿條絨,頭戴氈帽,腰系麻繩,買瓶汽水,不知退瓶,看場球賽,不懂輸贏,找不到廁所,你是旮旯也行啊……”
大媽嘴皮子極其利索,叭叭的,就跟機(jī)關(guān)槍似的。
洪衍武則被掃射得臉色煞白,嘴唇都哆嗦了?!按?,大媽。我的親大媽,我冤枉唉……”
大媽表情淡定,絲毫不為所動?!按髬屛医衲晡迨?,眼睛里可從不揉沙子。小伙子,我都盯你半天啦。剛才你四處張望是躲人呢吧?這證明你也心虛,知道這事兒不對。你,大媽我理解。第一次來首都,找不著廁所不是?可你不能跟這兒解決???這兒可是首都,別人來首都全都是留影做紀(jì)念,你橫不能給首都留一泡屎做紀(jì)念吧?”
洪衍武看著逐漸有人被這兒的吵鬧吸引著看過來,頭皮都炸了?!按髬?,大媽。我真錯了,您小聲點(diǎn)……”
“害臊了?那還有救。不過你光知道錯了還不夠,關(guān)鍵是要從根本認(rèn)識到錯誤。首都可不是你或我一個人的首都,而是全國人民的首都,公共衛(wèi)生更需要我們所有人……”
大媽還在慢條斯理諄諄教導(dǎo)。就這時候,尤三兒一伙兒六個,打著飽嗝掀開了門簾子走出飯館。個個小臉喝得紅撲撲的,邊聊邊往廣場外走。
洪衍武一眼瞅見,心里登時更急了。他不敢再耽誤,拼命跟大媽告饒。
“我保證知錯就改,絕不再犯,回去一定認(rèn)真檢討。您看行嗎?我馬上就走……”
“算了算了??茨愦┑囊膊桓辉?,這次就不罰款了。我指給你,看……那邊兒就有廁所。小便站著,大便蹲坑兒。進(jìn)去小心點(diǎn),可別踩一腳……”
沒想到大媽還真是好心人,竟沒再難為。洪衍武高興了,道聲謝就急著追出去了。
而好心的大媽看著他的身影遠(yuǎn)去,也不禁搖頭微笑,“這小伙子,看來真是憋壞了……”
可剛念叨完,大媽似乎又想起個事兒,趕緊跑著去追洪衍武。不料追了幾步后,大媽又發(fā)現(xiàn)跟不上腳。于是,她鉚足了勁兒在洪衍武身后大喝一聲。
“唉~!小伙子!有擦屁股紙沒有?大媽這兒有紙……”
就這石破天驚的驚鴻一喊,像在半空打了個響雷,整個廣場都回蕩著回聲。一時間,一陣“刷拉拉”翅膀煽動,落在房檐和樹上休憩的鳥雀因驚嚇紛紛騰空而起,四散而飛。
奔跑中的洪衍武,更像是被一個大霹雷劈中。他平地一個踉蹌,差點(diǎn)沒摔一個“老頭鉆被窩”。無奈中,他只好回頭沖大媽揮揮手,隨后,在身邊幾個旅客錯愕的注目中,迅速跑遠(yuǎn)。
大媽看著洪衍武的背影,卻一臉的褶子綻放,露出了自信與滿足的笑容。
就在剛才,她用自己火熱的生命和工作熱情,再次堅定保衛(wèi)了首都的市容,捍衛(wèi)了莊嚴(yán)的衛(wèi)生條例,為建設(shè)更美好的祖國添了磚加了瓦,更挽救了一個險些墮落的小青年……
尤三一伙向北穿行廣場,幾個人走道兒全都有點(diǎn)打晃,就跟一群鴨子似的,明顯喝多了。ъiqiku.
他們一路上接連撞了好幾個路人,不僅沒道歉反倒吆三喝四地斥罵對方。被撞的都是剛到京城還犯懵的旅客,誰也沒敢招惹他們,全自認(rèn)倒霉了。這伙混蛋就這樣蠻不講理招搖著,一直逛蕩到了廣場最北邊的小賣店門口。
洪衍武遠(yuǎn)遠(yuǎn)盯著他們的背影,一步不拉追了上來。他隱身在人群里,眼看著尤三從側(cè)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來。
尤三一打開包,洪衍武眼睛就一亮。那包里有可不少棕紅色的票子,這讓他覺得薛大爺?shù)腻X肯定就在里面。
不過,尤三卻沒動這些大票,只拿出一些零錢和票證,數(shù)了數(shù)才走進(jìn)商店。片刻后,他又拿著五包煙走了出來。
尤三一人獨(dú)占了兩包煙,其余讓幾個手下們分了。隨后,他們卻沒回廣場,而是叼著煙卷,有說有笑往西走,一起奔著護(hù)城河邊去了。
那邊人少,可正合了洪衍武的意。他看著尤三幾個的背影,舔著干裂的嘴唇露出了獰笑。
孫子,讓你們再美會兒,爺爺這就拿你們開刀。今兒要不給你們拿拿龍(行話,專指修理自行車輪軸松動的毛病。皆因有此毛病的車在蹬騎時,因為輪胎的晃動,導(dǎo)致輪胎痕跡也呈現(xiàn)扭曲狀,謂之“畫龍”,故而修理則為“拿龍”。引申義為,整治有毛病的人),咱這幾十年算白混。
尤三一伙根本沒留意身后,只肆意說笑著隨意晃蕩。洪衍武則緊貼著磚墻,走在后邊不緊不慢跟著。
跟蹤最重要就是不能弄“醒”(黑話,指被其發(fā)現(xiàn))了目標(biāo)。洪衍武經(jīng)驗豐富,專門利用電線桿兒和河邊的柳樹遮掩行跡,并且和尤三幾個保持了至少三十來米的距離。別看距離遠(yuǎn)點(diǎn),可他有絕對把握,被他“掛”上的只要人沒“醒”,(黑話,指跟蹤)怎么也丟不了。
洪衍武尾隨著尤三一伙,最終走進(jìn)了一條僻靜胡同。進(jìn)入胡同后,又先左后右連著拐了倆彎,然后尤三幾個走向了胡同深處的一個三岔路口。
洪衍武沒跟過去,而是藏在了胡同最后右拐彎的墻角后觀察。這兒他曾經(jīng)來過,依稀記得,這地方大概是叫東莊三條,比較特別的,就是這個三岔路口旁有個公共廁所。而廁所對于賊來說,又往往有著特殊的意義。
這伙人果然一直走到了那個男廁門口。寸頭和大個兒先結(jié)伴走了進(jìn)去,尤三卻帶著仨小崽兒留在門口抽煙。
洪衍武早料到會是這樣,這些人來這兒可不是為了上廁所。
可就在他正充滿了興奮感的時候,遠(yuǎn)處卻傳來一陣清脆的鏈條聲響。沒多會,從三岔口廁所南邊的胡同口,竟蹬過來一輛自行車。
騎車的男的二十歲上下,穿著一身半油膩的勞動布工作服,大概是個吃過午飯要去上晚班的青年工人。他騎得并不快,顯然很悠閑,有點(diǎn)“兜風(fēng)”的味道。當(dāng)經(jīng)過岔口的廁所時,他側(cè)著腦袋“照”了尤三一眼,隨即就奔著洪衍武這邊騎過來了,像是要從這邊的胡同穿過去走護(hù)城河邊。
洪衍武趕緊一翻身蹲靠在墻下,裝作若無其事等待騎車人經(jīng)過。
鏈條聲越來越清脆,跟唱歌似的,不多時騎車人就拐過彎來。大概是沒想到拐角的地方還貓著個人,騎車人一看到洪衍武,眼神猛然一個怔楞,確切一點(diǎn)的說,似乎被嚇了一跳。
洪衍武也沒多在意,一個照面,他的注意力就全放在騎車人的自行車上了。說實在的,如果搭眼一看,這輛自行車是什么三槍的,或是永久、飛鴿的,他也就視而不見了。然而偏偏那是輛他最為熟悉“大鳳凰”,二八錳鋼全鏈套,電鍍后車架、轉(zhuǎn)鈴,絕對的原裝“高配”。
這輛車幾乎一下就勾起了他的記憶。想當(dāng)初,他騎的第一輛自行車就是從院派手里劫來的一輛“鳳凰18”。從那時候起,他出門就有了專屬的“戰(zhàn)車”。不論遠(yuǎn)近事由,游泳、看電影、郊游、打籃球、打群架,他都會騎著車前往。或者壓根沒有事由,就是騎車上街干轉(zhuǎn)悠,從幾步路到百八十公里以外也無不如此。
當(dāng)年把“出去騎會兒車”當(dāng)成天大享受到他,怎么也沒想到日后會鳥槍換炮,開上了汽車,更沒想到還會把汽車開膩,還到了有專職司機(jī)的份兒上。可無論怎樣,少年時代的騎車經(jīng)歷和樂趣已經(jīng)印在了骨子里,一旦被憶起,感受永遠(yuǎn)鮮明如昨。
隨著“琳琳踉踉”的鏈條聲漸小,騎車人遠(yuǎn)去了。洪衍武一直目送“大鳳凰”消失在他身后的拐角里。.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