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板真有點不服氣。“大哥,有那么邪性嗎?你這說的忒神了。”
二頭咂了下嘴。“你還不信?尤三的功夫你們都見識過,可這回他那從不落空的二起腳怎么瞎瞇了?沒錯,這小子是練過,可踢他的那個人更練過。結果怎么樣?尤三不但腿瘸了,人也腫了。”
扎槍跟著贊同,“是厲害唉,尤三成天仗著練過成天牛哄哄的,好像咱們這兒除了程爺就是他了,還真沒想到今兒讓人揍的這么慘……”
門板卻又抬杠,“可雙拳難敵四手啊?好漢也架不住人多……”
二頭知道門板一向愛犯軸(土語,指脾氣執拗),不耐煩地打斷。“廢話,要是不能以寡敵眾還叫什么好漢?一般能打的,一人能應付三五個的就算牛叉的了。你們誰聽說過碴架,一人能干挺十來個的?告訴你,紅孩兒就行。你小子就開眼吧,跟人家比,你見過的所謂英雄豪杰,那點能耐都只是蛤蟆跳。”
一說完這話,二頭見除了大眼兒燈,剩下的仨手下聽了都在撇嘴,就知道他們都不信。他也懶得再磨牙了,索性拉大眼兒燈當代人。“眼兒哥,這仨小子屁嘛不懂,你給他們說說。”
大眼兒燈的綽號是因為長了一對特別大的眼珠子而得名。他歲數有二十五六,是所有跟過二頭的“佛爺”中資格最老的。他在永定門混飯吃的時間比二頭都長,連二頭也得叫他哥哥。因為江湖經驗足而且為人老成,從不夸大其詞。所以他說的話,了解他的人一般都信。除此之外,大眼兒燈還是滾子的授藝師傅。ъiqiku.
大眼兒燈對二頭的要求倒是沒推辭,他表情木納,緩緩發。“紅孩兒是自新路那片兒的,煽起來就頭兩三年的事兒。年紀小,人挺狂,剛出道兒就號稱‘震菜市口,戳陶然亭,踢白紙坊,摔永定門,一根搟面棍捅天橋兒,大院兒的全滅。’把周邊的地界都得罪光了。可不論哪片兒的人找他,結果卻都是一個字——‘折’。這不是說打輸了,而是真折,敢上門找他‘練’的,不是折胳膊就是折腿。尤三算好的,要知道,被紅孩兒踢斷腿的可不只三四個人了。紅孩兒也確實手硬,在南城就沒輸過一場。不光自新路附近的大小玩兒鬧,就連白廣路總參大院和水電部的孩子也都讓他打怕了,被他收拾過的知名的玩主更多不勝數。就我知道的,這小子干趴下了南櫻桃園的郎家五兄弟,玩跤摔斷了南橫街扣子的胳膊,扇過西四小五十八個大嘴巴,滅過先農壇大河流、小河流哥兒倆。就連咱們這兒以前的‘把子’,爭地盤時和他走跤也輸了。總之,這紅孩兒打架從不肯吃虧,也從沒吃過虧,是個人見人怕的禍頭子。”
大眼兒燈一板一眼說完,之就跟個悶葫蘆似的又不語了,這樣反而更增加了可信性。
而滾子,門板,扎槍仨人聽完,大眼瞪小眼,全傻了。
干架沒輸過一場?這不成了武功天下第一了?也忒傳奇了。
二頭見幾個手下終于信了,這才又補充了幾句。“紅孩兒還有一個哥們兒叫陳大棒槌,那也是個生主兒。不是和你們吹,前年夏天我親眼所見,在右安門石橋上,這哥兒倆只憑一人一根紅棗木搟面仗,就把右外老褡褳二十來口子全楔護城河里去了。那可真是倆牲口,純靠生滾,連摔帶打,就沒一人能近身的。最后他們楞逼著老褡褳磕了仨響頭才放這孫子上岸,那份兒可大了去了。”
一聽這話,幾個手下不由都咽了口吐沫,目露神往。
滾子卻又問,“那照這么說,紅孩兒是‘老炮兒’了?”
不想二頭卻搖頭。“紅孩兒混得時間太淺,資歷不夠。不過,就是‘老炮兒’也不敢惹他。”
幾個手下一聽,又都露出詫異的眼光。
二頭只好繼續解釋。“‘老炮兒’可怕地方,除了心狠手辣,那就是江湖經驗豐富,朋友多路子廣。可要是趕上碴錛的話,‘老炮兒’也得靠底下兄弟幫襯,才能做到一呼百應。可我剛才不是說了嗎?紅孩兒基本就靠他自己的倆拳頭。‘老炮兒’要和他碼上,或許暫時靠人頭熟面子大,能拉來大批人馬居于上風。但別忘了,誰都有落單的時候,總不能天天把集團軍帶在身邊吧。要是只帶著三四個人兒,那對紅孩兒來說根本沒用。一旦被逮著,可就只能由著人家搓弄了。現在都明白了吧?只有千年做賊,沒有千年防賊的。敢惹紅孩兒,事后報復你就躲不過去。要不是因為這個,就紅孩兒這小歲數,憑什么能混上40路和19路兩條線兒的‘把子’?”
一聽兩路公交線的“把子”,幾個人全不聲了,誰都明白這份量,那是得包裹著多少腥風血雨才能達到的高度。
看著幾個手下面露驚悸,終于在意起來,二頭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跟你們說這些,不是為了嚇唬你們,而是為了教給你們一個道理。在江湖上混,不打奸,不打壞,專打不長眼。以后都得給我把眼睜大嘍,擦亮嘍,看準人再下菜碟。你們就吸取教訓吧,別跟尤三那傻東西似的,不識真神給自己找雷嘬。”
“是嘍。”除了大眼兒燈還沉默著,幾個手下齊齊答應。
二頭想了想又補充一句,“我再提醒你們,‘紅孩兒’這仨字可只有星星級的‘老炮’才能這么叫,人家和菜市口的鬼子、前門的八叉都是平輩相稱。換咱們,連我在內都得稱紅爺。別忘了,紅孩兒可就住自新路,地頭和咱們接著,以后難免遇見碰上。以后甭管什么事,見著這位小爺都客氣著點兒,別自找不痛快。”
“噢。”又是三聲齊應。
“唉?二頭哥,可這回紅孩兒壞了大規矩,程爺必須得找回來呀?”滾子又問。
“哼,那也得看他找得回來嗎?看吧,這會可熱鬧嘍,夠他鬧心的。管吧,紅孩兒他惹不起。不管吧,他又沒法和底下人交待。況且,就沖他對40路還惦記著,這位小爺回來后還未必肯放過他呢?咱們程爺屁股下的這把椅子,現在坐著可不那么舒服嘍。”二頭說著就笑了,是真心實意從里到外的樂。
“不是。我是說咱們也是程爺的人,要去碴架咱不也得點卯嗎?到時候……”
滾子邊解釋邊犯愁,可不等他說完,二頭嗤笑著又給了他一“瓢兒”。
“傻啊你。出工不出力會嗎?再不成,動手時候學耗子溜邊兒總會吧?你真欠火候呢,還是跟皮子多學著點兒吧。”
“皮子?”滾子不由睜大了眼。“二頭哥,你說……”
二頭哈哈大笑。“傻小子,剛才眼兒哥早在人堆兒里瞅見皮子了。那老小子鬼精,一見紅孩兒,就倒撅著腚,從人腿底下爬出去溜了。回頭你看吧,這孫子肯定找個借口,說沒聽見尤三的招呼。”
二頭說著又轉向門板和扎槍,“還有你們,趕上這種時候都機靈著點。寧可學皮子狼狽點兒,也別傻實在,把自己填進去。”
說到這里,二頭倒有點動情了,“別看你們仨跟我時間都不長,可咱們湊在一起是緣分。今兒我跟你們說幾句實的。我和你們做兄弟就兩條,一是保證咱們這口鍋里有肉吃,另外的就是要你們一個個全須全尾,不缺胳膊少腿。以后有好處咱們務必爭先,有危險讓別人去。都是爹生媽養的,我不能拿你們的血去換飯吃。誰讓你們跟了我呢?要說起來,像我滾了這么多年,也就現在才明白怎么回事。我現在就是個窩囊廢,不會再去充什么英雄豪杰了,也不會再和什么人硬磕。你們要是誰覺得跟著我這樣的大哥窩囊,要奔遠大前程趁早說,我決不攔著。可我還告訴你們,偏門這條道兒不好走,別去羨慕那些沖在前面的。輝煌那是扯蛋,以后有你后悔的。無論你們以后跟誰,可千萬別信什么哥們兒弟兄,也千萬別拜什么把兄弟,更別哭著喊著兩肋插刀,說什么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那都是瞎掰。關鍵時刻,算計你的就是把兄弟……”
不知道觸動了心底哪兒根弦兒,二頭越說越激動,到最后的時候聲音已經完全哽咽了。
門板、扎槍和滾子面面相窺,他們感動之余都聽出二頭似是觸動了某種舊日傷情。雖然大概其能猜出是和程爺有關,可他們對這些事的內情實在不太清楚,根本沒法答話,也就只得低下頭保持沉默……
旁邊的大眼兒燈看了看哽咽的二頭,眼神里也閃過一絲黯然。忽然,他第一次主動開了口。“今天二頭的話,哪兒聽哪兒了。誰要是敢外面瞎說,小心犯規矩。”sm.Ъiqiku.Πet
說完,大眼兒燈用眼神嚴厲地掃視了一圈,又警告似的舉起了右手。
門板、扎槍和滾子全都一個寒顫。
大眼兒燈的右手上,除了拇指和尾指,其他該長手指頭的地方可全是光禿禿的。.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