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論,林錦樓倒是有幾分佩服宋柯,一個沒落家族的官宦子弟,獨自帶著老娘妹妹過活,年紀輕輕,說話辦事卻滴水不漏,行事頗有章法手段,居然還考中了兩榜進士,十幾歲便少年登科的,在本朝用一只手就能數過來。林錦樓固然相信天縱英才,可更信天道酬勤,人前的光鮮體面全是人后下百倍的功夫換來的,就好比他,人人都道他年紀輕輕就做了四品將軍,且手握重兵,是仗著祖蔭的緣故。他覺著那些話都是放屁,他固然是含著金湯匙生的天之驕子,可立下的戰功全都是真刀真槍拼出來的。他聞雞起舞的時候,多少世家子弟還淌著鼻涕讓奶娘抱哄著,更勿論什么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他們林氏家族在他這一輩也出了些人才,可哪個能如他狠得下心吃這樣多的苦頭,肯把腦袋架在刀口上搏命?
宋柯的家世與前程自然無法跟他相提并論,即便考上進士了又能如何?若無大機緣,一生在五品官上打晃的兩榜進士屢見不鮮,就算他娶了顯國公的女兒,也未必能助得了他前程似錦??墒橇皱\樓卻曾見過宋柯是如何刻苦用功的,從那發狠念書的勁頭上,林錦樓嗅到此子身上的勃勃野心,兩人略打過幾次交道,林錦樓便清楚宋柯不是好相與的角色。
林錦樓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原本他聽說宋柯中了進士,曾有一閃念要放了香蘭那丫頭,林家對宋柯有恩,犯不著為個女人結梁子??赊D念又將這想法否了,他本是呼風喚雨的角色,何必要讓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子?別說如今宋柯羽翼未豐,即便日后獨擋一面也絕不是他的對手。
林錦樓兀自沉思,只聽廊下當差的幺兒桂圓,在門口道:“老爺聽說大爺已經醒了,請大爺去前頭一趟,吃兩盅酒應酬片刻。”
林錦樓應了一聲。從碟子里夾了兩塊糕點塞進嘴里吃了,又重新換了見客的衣裳,轉到前頭去。只見在院子里搭了幾桌席,密密麻麻坐了幾十位,正前方搭了戲臺子,幾個戲子正咿咿呀呀唱著。林長政和林長敏都在席上,與左右親熱攀談。林錦樓一到,席上立時熱鬧起來,紛紛端著酒杯與林錦樓敬酒。林錦樓嘴角含笑,一一應答著,手中端著酒杯,一派世家公子的翩翩姿態。
有人在底下低聲議論道:“瞧見沒,那就是林家老大,林長政能封山西總督全賴他在京城上下走動鉆營,達官顯貴,勛爵權臣,沒有一個不應酬到的。這樣輕的年紀,品級竟然比你我都高了?!眘m.Ъiqiku.Πet
另有人道:“人分三六九,有這樣的爹娘老子,想不發達也難?!?
在座的有一人,自林錦樓從后頭出來,兩眼便牢牢盯住,未曾離開過,這人便是夏蕓。原來韓耀祖花了大筆銀子托人疏通了林家的門路,年節都有重禮孝敬,林家宴請金陵大相熟的官員,才給他遞了帖子。韓耀祖原想攜大兒子同去,卻偏生感了風寒,他知道自己兒子素是個吃酒弄性的,想著夏蕓秉性老實乖順,辦事素來合他的意,便命夏蕓陪韓光業同去,也隱含著提攜夏蕓之意。
夏蕓自然感恩戴德,特地換了一身簇新的綢料衣裳,更有幾分躊躇滿志,一心想在酒宴上與高官們展示才華,再向上謀劃一步,保不齊能得到大機緣,這輩子封王拜相也未可知。一路上同韓光業殷勤搭話,心里卻恥笑韓光業不學無術,胸無點墨。待到了林府,夏蕓一見那門庭若市的熱鬧場面,便微微有些吃驚。待進了林府之內,但見那房屋軒麗,綺窗雕梁,奇石珍禽,愈發目不暇接,等入了席才發覺,這幾十桌酒宴,他與韓光業只坐最遠一桌,韓耀祖的七品官已屬最末之流。
夏蕓只端端正正坐著,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卻發覺大字識不全的韓光業竟左右逢源,滿桌上世叔、世伯的喊著,頻頻敬酒,談笑風生。知道他是正經舉人出身的,旁人也不過微微舉杯示好,并無親熱之舉。夏蕓心中頗不是滋味。待見林錦樓出來,眾人直是眾星捧月一般。仿佛此人天生就該這般尊貴威勢。夏蕓遠遠瞧著,心底里又妒又慕,還有些說不清的郁郁寡歡,適才發覺自己先前雄心萬丈要大展宏圖太過天真,此番開了眼界,才知真正的鐘鳴鼎食之家是何氣派,滿腔的豪情滅了一半,也不敢再妄想攀上大機緣,只打起精神與身旁的七品推官寒暄。暫且不表。
卻說銀蝶讓幾個婆子拖了下去,回到房里哭個不住。一干丫頭等均厭惡銀蝶是非討嫌,竟無一人去勸的。鵑嗑著瓜子涼涼道:“收拾收拾東西罷,大爺讓你明兒個就出去,別回頭耽誤了,大爺怨怪到我們頭上?!?
銀蝶怒道:“即便是走,也是明兒個早上,礙著你們肝疼?”
鵑插著腰冷笑道:“說話放尊重點,你已經不是正經府里面的丫頭了。與其在嘴上跟我逞能耐,不如仔細想想自己個兒,犯了盜罪的丫頭,能賣到什么好人家兒去?即便明兒個賣你,今兒晚上可也不能留在府里了,省得手腳不干凈,再順了什么東西走!”說完一摔簾子走了。
銀蝶氣得又哭一場。她到底是有幾分主意的,抹了把淚兒,從箱子里掏出一把錢,喚來個丫頭子道:“你去三姑娘屋,把含芳請來,說我有要緊的事?!?
那丫頭子把手背到身后,撇嘴道:“媽媽們都說你的事不讓管呢!”ъiqiku.
“你……”銀蝶橫眉立目上來就想打,強按住火氣,又抓了一把錢,遞過去道:“你悄悄兒去,沒人知道。去呀!”
那丫頭子方才接了錢走了。不多時含芳便到了,銀蝶一見,撲上前哭道:“堂姐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