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束行一不發,他躲在這里等尚回來,一擊不中,他手中的劍再次掠向尚。尚本是文臣,武功也不過馬馬虎虎,在這種武人面前實在不夠看。但尚的沉冷,又讓他應付韓束行的刺殺,雖狼狽,卻也沒有被一擊即中。
不斷地推倒瓶子、匣子,借帷帳來攔人。乒乒乓乓聲中,整個幽室被弄得一團亂。
尚的動作在韓束行眼中極為慢,毫無技巧,偏偏尚的每一次動作都正好能攔住韓束行的劍,讓韓束行心中殺意更重。
韓束行一聲冷笑,當即身形加快,如旋風一般掠向尚。尚側肩時,他耳畔的發絲被寒劍削落,冰涼的劍擦過他的臉頰。而這一次,韓束行手中的劍抵在了尚咽喉上,讓尚再無法行動。
同時間,外面的云書高聲:“郎君,可是有什么事?”
韓束行一驚,對上尚溫淡的眼神,這才明白原來尚方才不停地推倒古物架、瓶子,都是為了通知外面的仆從。
韓束行手里的劍抵著尚咽喉,尚動彈不得,卻仍是微微一笑,低聲:“這是我的地盤。不說府上衛士如何,隔壁便是公主府,私兵更多。郎君手中的劍很快,我說話大約也不會太慢。且我雖死,你也難逃一死。
“你當真心甘情愿陪我赴死么?
韓束行一點兒表情也沒有。
尚望著他,仍然低聲:“我不知出了什么誤會,讓你想殺我。不妨你我坐下來,說個清楚。我讓外面的仆從退下,你也將劍移開。你自信你的武藝,相信只要我在這里,你想殺我,應當隨時可以吧?
“韓束行,我們談一談。”
韓束行盯著他。
他盯著這個清風明月般的雋逸郎君,又想到山上那些死了的弟兄。
韓束行雙目熬得通紅,他放下了手中劍。
啞聲:“是我殺的益州刺史。”
尚頷首:“你來刺殺我,我便想到那個游俠是你了。只是朝廷正在捉拿你,你竟然不逃,還敢返回長安,冒死來殺我。敢問我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讓你這般恨之入骨?”
韓束行:“山上的那些弟兄,七十二人,你全都見過的。你說過救他們,讓他們恢復良籍。但是他們全死了。”
尚表情變得空白,臉上那禮貌的、客套的笑意頓時消失。
他怔怔地看著韓束行,看韓束行驀地扔了劍,頹然地坐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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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舍靜謐,外頭飛雪。
尚坐在爐火邊,聽韓束行說起他這一行——
“……我去挑戰那些山賊,為兄弟們報仇。我要殺最后一個人時,大概是那人怕死,告訴我,說是官府下的令,要把那些恢復良籍的兄弟全殺了。他們是和官府做的生意。
“我說不可能,益州刺史被抓進京,益州所有官員的行動都被監視,怎么敢下令?那個山賊卻說,是益州新派去的朝廷官員和他們做的交易。
“二郎,你前腳剛走,接替你的官員,就下令屠殺。你們前面才承諾不將恢復良籍的百姓當山賊,你們下一刻就這么殺人。如果你們一開始就決定不給我們活路,為什么中間要裝模作樣,要給他們恢復良籍?只是為了成就你的名聲么?”
尚臉微微白。
他放在案上的手肘輕輕顫抖。
他問:“是哪位官員下的令,你可知道?”
韓束行反問:“我怎么知道?不是你們所有人嗎?不是你們所有人都心里有數么?你們串通好了,你們根本不相信那些曾經當過山賊的人恢復良民身份后,會老實,會聽話。
“你們不是一直是這樣么?從來拿大話騙我們,從來答應得很好。可是你們說出的話,你們自己都不信吧?你們這些當官的……把我們看成是什么?是一串數字么?是你們政績上的一筆么?”
韓束行紅著眼:“你們是在剿山賊吧?你們是正義的吧?”
尚大腦混亂,他艱難地解釋:“韓束行,其中和你想的不一樣。我不清楚這件事……我若是知道,我一定不會離開益州……我若是知道……這件事,沒有上報朝廷……我、我……應是長安這邊的內斗,你要知道,官員和官員不是一個人,我們的命令各不相同,其中可能不是同一個人下的令……”
韓束行說:“我不懂你們這些。你的意思是,長安一些官員和你的想法不一樣,你要救人,他們想殺人。你們的內斗,犧牲了我們?”
尚一句話說不出來。
韓束行苦笑。sm.Ъiqiku.Πet
他坐在地上,靜了很長時間。他盯著那燃燒的火燭,喃喃自語:“其實我是相信你的,我相信你是好人。如果你一開始就要殺我們,中間何必惺惺作態。可是我依然怪你,為什么要給人希望。如果不是你說可以恢復良籍,他們怎么會下山?
“他們是信了你,是信了我,才下山的。是錯信了我,錯信了你,才被殺的。
“我顛沛流離多年,從烏蠻到大魏,烏蠻不把我當作同族人,大魏也把我視為異類。我被你們弄成奴隸,在你們的市上賣來賣去。沒有人相信我,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算哪族人。
“我在長安找不到歸宿。可是我在你們大魏待得越久,我學習了你們的文化,我越是想要一個歸宿。烏蠻人質問我為什么幫你們大魏,而我不管做了什么,你們大魏人也不會相信一個異族人。我越是懂你們的文化,我越是得不到認同感。我不知道我為什么來到這里,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不是烏蠻人,也不是大魏人。我到底算什么?”
他的目中隱有淚意,閃著微光。
韓束行低聲:“當日你放我走,讓我去做我想做的事。我一個沒有歸宿沒有根的人,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直到我遇到了那些兄弟們……他們需要我的幫忙,依賴我的幫助。他們稱我為二當家,我好像一下子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義。”
他抬目看尚,慘笑。
道:“二郎,你成全了我,又毀了我。”
尚色變,驀地站起,他蹲了下來,握住了韓束行的肩。他盯著這個憔悴的、胡子拉碴的男人,他看到對方眼中空洞的血絲,好像通過對方的眼睛,看到那七十二條人命。
每個人都盯著他,每個人都在質問他為什么。
尚忍著心中巨大痛意和恨意,低聲:“是我錯了……你且信我一次,你且看著,我不會讓人這么白死的。”
韓束行看著他,忽然伏地慟哭。高大的男人縮著肩,抖著手,哭聲沙啞無望。人命填在其中如同天壑,誰能輕易繞過?
燭火在窗上輕輕搖晃,突兀地爆了一下,再次幽幽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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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時分,尚將韓束行安頓好,藏在府中。他叮囑云書定時送吃送喝,不要讓人查到朝廷命犯躲到了他們這里。
次日冒著雪,尚出了門。
本應去戶部辦公,但是尚在尚書省前立了很久,遲遲不想進去。他轉身離開,去中書省。他心有疑問的時候,想去見一見自己的老師,向老師請教。
尚被領去內舍的時候,劉相公并不得空閑。每日來見宰相、向宰相問事的官員太多,哪怕作為劉相公的學生,尚也需要排隊。
劉相公正在將一本折子砸在一個官員的腦殼上,中氣十足地大罵:“見小利而忘命,做大事而惜身!你怎么做事的?給我回去面壁思過,接下來半年,不用來中書省報告了!”
那個官員被訓得如同孫子般,灰溜溜地逃了出去。
尚怔然,聽著劉相公教導旁人。
見小利而忘命。
做大事而惜身。
這用來說他,又何錯之有?
既然要做大事,為何要惜身?
既然心中已有決斷,為何還猶豫為難?豈因小我棄大家,豈因私情廢大局?
尚默默站了半天,忽地轉身掀開門簾,向外走去。他已不用再問老師,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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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利不能讓他忘命!
但大事不可讓他惜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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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相公喝口茶,聽到小官吏說二郎來過,又走了。劉相公愕了一下,嘆口氣,也沒多問。
旁邊的一相公說:“你學生最近很難,大約是來向你討教的。你不多管管?”
劉相公慢悠悠地給自己倒一杯熱酒,隨口道:“他的路,總是要他自己走。”
那相公笑問:“不怕惹出天大禍來?”
劉相公轉頭,望著天下飛雪。
將手中酒樽一飲而盡,他豪聲:“少年才俊,豈能怕惹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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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回去后,就先去北里,問起春娘:“你和張十一郎如何了?”
春娘連忙:“十一郎果真如郎君所料,追慕妾身。妾身正與他周旋……”
尚打斷:“不用周旋了。聽我的吩咐,如此行事……”
他如此這般交代一通,出了北里,又讓小廝去請秦王殿下吃酒,然后又讓云書備馬,說要去找暮晚搖出城。
一切節奏開始變快,一切陰霾開始后退。天上的雪卷上尚的衣袍,冷冽寂靜,映著年輕郎君清秀面容。
備好馬,云書小跑著跟隨尚,見到郎君側臉沉靜,他不禁心有怯意,小聲:“郎君,難道你要出手了?不是說、不是說郎君沒有證據,不可能拉得下戶部那些大官么?”
尚沉聲:“我是沒有證據。但我不是沒有法子。
“我不過是猶豫,不過是被私情所誤……”
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他凝望著天地大雪,輕聲:“而今,我才知道自己錯了。縱我身死其中,也不能放任不管。
“七十二條人命……其實不止七十二條。天下百姓,需要一個人逆流而上,為他們討個公道。我只恨自己醒悟得太遲。”
云書:“那殿下……”
尚閉目輕聲:“……算我反悔,算我對不起她。
“……然我不悔!”.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