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諷笑:“保?如何保?你看著吧,明日開始,所有官員都會來參!事情鬧大了,我們那位總不理事的父皇都會過問!我們自身難保!”
暮晚搖猛地站起來,高聲隱怒:“難保也要保!難道就此認輸么?難道一個掙扎也沒有么?我們的翅羽就要這樣被剪斷么?不管大哥怎么想的,我不會看著自己的勢力被人推倒!”
她轉身大步向殿外去。
太子盯著她的背影,終是確認暮晚搖還是和自己一伙的。
太子輕聲:“小妹,這次我們脫一層皮,都是尚造成的。我要尚死,你不介意吧?”
背對著太子,暮晚搖的臉色紙一般白。
她的表情是空的。
整個人是木偶一般渾噩的狀態。
可是她撐著,她回頭,對太子答:“……我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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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早就說過了。
各憑本事。
畢竟她開始和尚好的時候就提醒過了。
畢竟她早就說過——
你若是和我立場不同,我就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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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何錯之有?
難道尚就是對的么,難道他們就要被打壓下去么?
她是做了什么錯,才會認識尚,才會領尚入門,才會走到四面皆敵的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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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和暮晚搖的擔憂沒有錯。
尚在刑部大牢中大刑加身,吊著一口氣,次日就將戶部所有官員告了。
御史臺和各方朝臣的參人折子也不停。
有的是參戶部,有的是參尚……總是大家一起死、魚死網破的局面。
尚把這個局面走得如此慘烈,即使太子的戶部勢力倒下了,尚自己恐怕也活不出刑部大牢。尤其是太子聯合了太多人,盯著尚那翻案的罪,說他不配為官,朝秦暮楚,這種在奏折中都撒謊的人,口中沒有一句實話……不能信他的告狀!
還有的說都是一丘之貉,太子要查,丹陽公主一個公主,也要查,要禁止公主參政!這一切禍事,都是皇帝對子女的寬容,才造成了今日局面。
暮晚搖這邊交好的大臣,也是拼力闡述戶部的無辜。
卻也有大臣說尚這是名士之風,是不畏強權,理應網開一面,先查戶部之事,再對尚嘉賞。只是這類聲音如今較弱,不成氣候。
亂糟糟中,連中書省都下場了。
劉相公在朝堂上擲地有聲,唾沫星子噴了所有大臣一臉,攔住了那些不懷好意的人要處死尚的決定。但是劉相公雖然把他們罵退,可是也知道不過是靠一時氣勢讓他們不好說……這些人,還是想尚死的。
因為尚扯開了官場上心照不宣的一個口子。
他不僅撕開了戶部受賄的口子,他讓所有官員人人自危,怕自己若是不能拉下尚,有朝一日也遇上尚這樣的人,要剝自己一層皮……
皇帝近日精神狀態好了些,又因為情況特殊已經不適合太子監朝……今日的早朝,皇帝來了。
聽著下面的義憤填膺,皇帝臉色倒很平靜。
最后,皇帝暫時撤了太子身上的職務,讓大理寺和刑部一起調查尚和戶部的事,中書省主管此事,與御史臺一同監察。
這是今年年底前的大案,皇帝下令,中書省要查清一切,但凡有人徇私,革職查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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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文吉作為一個內宦,有幸參與朝務。只是他臉色青青白白,從頭到尾沒有插得上話。
而且他也不知道陛下的態度。
只是聽說此事由張十一郎調戲一青樓女子引發,如今包括那青樓女子,所有人都被押入了刑部大牢。而不出意外,張十一郎恐怕會死在這一次的案子中。
劉文吉恍惚至極。
沒想到尚是選了這么一步棋開局……他讓御史臺的人參尚,讓尚自顧不暇,尚到最后,開局的時候,還是借用了張十一郎這個棋子,為他報仇?
像是悶棍迎面打來。
劉文吉羞愧至極,后怕尚會死在這一次中。若是尚死在牢中,是否是他也助了一臂之力?
聽那些大臣的意思,八成大臣的態度都是戶部也許有罪,但尚未查出來;然而尚已然有罪,他們甚至巴不得尚的罪直接是死罪,直接問斬最好。
這些大臣,平日也許和尚的關系不錯,真正斗起來,卻誰也沒手軟。
那么……皇帝的態度,在其中便極為重要。
因還有兩成大臣在觀望,想知道皇帝會不會保人。
不說那些大臣,劉文吉這個常日跟在皇帝身邊的,都猜不透皇帝會不會保人。
劉文吉只能借助平時服侍的機會,小心翼翼地向皇帝建議:“……朝堂上一面倒的聲音太高,也許他們是怕了二郎。但這恰恰說明二郎是對的……”
皇帝淡淡看一眼劉文吉,忽然說:“因為尚是你的同鄉,那個張十一郎廢了你,你才這么替尚說話么?”
劉文吉一怔,然后跪下:“陛下,臣萬萬不敢以私廢公!二郎行的是對的事,臣才為他說話……”
劉文吉倒是不意外自己的身世被皇帝知道。皇帝既然用他,怎么可能不查清他。
皇帝必然知道劉文吉沒有占任何勢力,即便劉文吉是被公主送進宮,劉文吉也從未和公主走到一起過……劉文吉只能一心依靠皇帝,所有權勢都是皇帝給的,皇帝才能放心用他這樣的內宦。
皇帝笑一聲,溫和道:“起來吧,朕也沒怪你。”
皇帝若有所思:“本以為上一次的益州事件已經結束了,沒想到他們還能走到這一步來……素臣,朕果然沒有看錯啊。”
劉文吉心中一動:“陛下難道是要保他?”
皇帝哂笑。
皇帝慢聲:“再看看。看看他們都是怎么想的,看看這些大臣們要走到哪一步……文吉啊,朕最近在想,若是強臣弱帝,臣子強硬卻一心為公,這天下,大約能過渡一下吧?”
劉文吉一愣。
心里想的是皇帝的身體真的熬不住了么?
可是如今看幾位皇子……他小心翼翼:“幾位殿下,各有強項。總體而論,依然是太子勢強。只是太子這一次……也許錯了。”
皇帝不置可否。
喃聲:“希望他能醒過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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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路是旁人走的,皇帝對自己的幾個兒子都沒有興趣,便只是看,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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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爺爺!”
劉相公下朝回來,寒冬臘月,他卻大汗淋漓,可見最近朝中的事有多煩。他背手走在前,剛進府門,就被劉若竹在后追喊。
劉若竹跺著腳,追到了爺爺的書房前,她緊張地:“爺爺,我聽說最近朝上的大案了……二哥會不會有事啊?爺爺,你們會保住二哥吧?二哥并沒有錯啊!”
劉相公輕嘆。
道:“他這一次,動了太多人的利益……我沒想到他強硬至此,莽撞至此。若是知道他會這樣做,當初他來問的時候,我就不該說什么‘做大事而惜身’。他這哪里是不惜身,他是已經奮不顧身了。”
劉若竹心中倉皇。
旁人說她不信,爺爺也這么說,可見尚此局難了。
劉若竹:“可是他是對的,可是我們都知道他是對的!為什么沒有大臣幫他說話?為什么沒有人站出來支持他?是因為二哥勢單力薄,背后沒有勢力支持么……可是只要是對的事,就總應該有人支持啊。”
劉相公說:“現在聰明的人都在觀望……等著看陛下的態度。”
他又苦笑:“然而我們這位陛下……何嘗不在觀望我們呢?咱們這位陛下,是最不喜歡強行插手的。都到了這一步,我也不知道陛下是要保太子還是保素臣。只能秉公執法……”
劉若竹松口氣:“秉公執法就不錯了。我相信爺爺你們一定理得清……我今天出門,百姓們說起這事,都說二哥是對的。百姓們都支持二哥。”
她眼中神采奕奕,拼命壓抑自己的擔憂:“民心在二哥,一定會像上次鄭氏家主那次,二哥會得到民心的……”
劉相公淡聲:“上次他得的不是民心,而是士族的支持。他這次是反了士族了。雖我們都不愿承認,然而……世家的聲音,才是最高的。民心除了同情,他們是能為素臣上金鑾殿,還是擊鼓鳴冤?
“而恐怕真有這一出……太子更是要將素臣說成是沽名釣譽之輩。
“還是要素臣死。”
劉若竹怔忡,目中神采暗下。她其實心里也知道,她只是希望二哥能有好結局……她目中噙了淚,說:“那怎么辦?沒有人能救二哥了么?爺爺你也救不了么?
“還有公主……丹陽公主殿下,是放棄二哥了對么?”
劉相公苦笑。
他說:“丹陽公主不恨得殺掉素臣,我都覺得他們昔日感情好了。”
劉若竹含淚,半晌說:“那……我能去看看二哥么?”
劉相公搖頭:“如今刑部大牢,可不是尋常人能進的。且你去了能做什么?”
劉若竹:“我……我起碼想讓二哥知道,百姓們的心聲,百姓們是支持他的。他不必懷疑,哪怕百官都要他死,也有人、有人是知道他是對的。只是自古以來,動旁人利益者,都如他這般艱難。
“我希望他不要放棄希望,不要絕望。”
她說著說著哽咽,立在黃昏下,哭得說不下去。
劉相公回頭看她,見孫女淚流不止,一遍遍地擦眼淚。他自來教孫女公義,教孫女大愛,教孫女國事……然而到這時,劉相公才欣慰,原來自己竟然將孫女教的這么好。
劉若竹抿唇,忽然倔道:“我、我一定要讓二哥聽到百姓的聲音……我不管朝堂上是如何想他的,我只希望用自己的力量,讓他知道,這世間,有人是能理解他的。”
劉相公道:“……好孩子。
“你們都是好孩子。
“……如此,我怎能不拼命,來保住你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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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大牢,暗無天日,陰仄潮濕。
尚昏昏沉沉醒來,是被后背上的鞭打之傷痛醒的。這一次的進大牢,和之前那次完全不同。每日的問刑,不再是走過場。每一次的問話,都要伴隨大刑伺候。
每日每夜,時間變得沒有意義。尚是撐著一口氣,知道那些人必然希望自己死在刑訊中,他才不能死——起碼要看到有好的結果,才甘心赴死。
這一次半夜中痛醒,睜開眼時,尚看到了昏昏的燭火光。
他被關押的這里,根本沒有人會點燭火。尚手撐在稻草上,抬目看去,他看到了暮晚搖坐在對面靠壁的地方,正在俯眼看他。
尚呆呆地看著她。
暮晚搖盯著他憔悴的樣子。透過中衣,隱約看到他白衣上的血跡,然而她當沒看見。
暮晚搖輕聲:“你害慘我了。”
尚如同做夢一般看著她,向她伸出手:“搖搖……”
暮晚搖靠壁而坐,并不過來,她淡聲:“尚,我是來和你決裂的。我們結束了。”
他不說話,就這般看著她。
暮晚搖不敢多看他,怕自己多看他一眼,就會心軟。可她如今還能有什么資格心軟?
良久,尚低聲:“好。”
暮晚搖靜片刻,忽而自嘲:“好?
“因為覺得自己快死了,不想連累我,所以說一聲好?”
她忽然站起,全身涌上憤怒,她幾步到他面前跪下,一把扣住他肩,讓他抬頭看自己,語氣激憤:“死到臨頭了,你還當什么好人?!好人就那么重要么,百姓就那么重要么?
“為什么……就是不低頭!為什么……到現在都不低頭!
“太子殿下讓我來找你,說只要你低頭,他可以饒你一命……可是我知道你不會低頭,但我還是來了……我覺得……你讓我覺得,我在看著你走向死路!明明是你逼著大家一起走向死路,可是現在,你卻要我這么看著你先走!
“所有人都想你死!所有人都想你死!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她說著說著眼前紅透,說著說著絕望無比,說著說著眼淚滾下。
尚望著她,心中凄楚。
他說了一句話。
暮晚搖:“什么。”
尚道:“應當是你不要我。因為我這么不好,配不上你。”
他緩緩地伸手摟住她的肩,低聲:“是我不好。是我沒有能力護你,是我天真不懂韜光養晦,是我非要和所有人作對……但是,我沒法子了。我過不了自己良心那道關,我做不到。
“我無法知道死了太多人,仍當作不知,只壯大自己的勢力,只是去忍耐。沒辦法忍的……這種事,不管多少年,只要我出來認下,我都是要死的。自古以來,像我這樣的,不管做多足的準備,有幾個能活下來。
“你就當一個高高在上的公主吧,就拋棄我吧,就忘了我吧,就恨我吧。”.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