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吉盯著春華的后宮,盯著那黑漆的宮舍——他腦中,又想到她的臉。
她回頭看他,微微一笑,站在簡陋的家廊下,亭亭玉立,笑如春溪。
劉文吉閉目,握緊拳,逼得自己臉頰緊繃——他越是得不到她,越是對她念念不忘!
他位高權(quán)重,憑什么對一個(gè)女人念念不忘!
劉文吉沉著臉,忽的轉(zhuǎn)身,再次大步向被他拋在身后的宮舍走去。他喝退身后跟隨的內(nèi)宦,袍袖隨他走動而飛揚(yáng)。他明明走向她,卻陰沉、肅殺,再沒有昔日那般跳躍激動、看到她就臉紅的心情了。
春華正坐在地上哭泣,她擦掉自己的眼淚,抱著自己的膝蓋,覺得自己可悲可憐。她聽到腳步聲,淚眼朦朧地抬頭,便看到劉文吉去而復(fù)返。
她來不及嬌斥他,他已蹲下,一把掐住她的腮幫,向她親了過來。
春華大驚,面容漲紅,被嚇得全身僵硬。她推他打他,她害怕得厲害。她張口咬他,讓這個(gè)虛偽的惡人放開自己。
劉文吉終于放開了她,他指腹壓著她紅唇上被咬出來的血珠子。
他神色依然是難看的。
但他漫不經(jīng)心的:“好,我?guī)湍氵@一次。反正我是要下地獄的……春華,你跟我一起下地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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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文吉的倒戈,讓宮中的海美人猝不及防。
同一時(shí)間,世家的站隊(duì)分列,海氏和趙家到了世家們的對立面。因?yàn)轫f樹的維護(hù),趙家未被完全針對,但海氏被迫成了犧牲品。尚洗革北里,對常去北里的官員們調(diào)查,其中不光有世家子弟,也有寒門子弟。
當(dāng)然更多的是世家。
而這一次,以劉家、韋家為首的世家配合。態(tài)度模棱兩可的世家湊合著走。海氏被大理寺和宗正寺包圍,因謀害皇子一事。
劉文吉指證海美人謀害皇子,他背棄了自己和海家的盟約,選擇和寒門聯(lián)手,和暮晚搖聯(lián)手。在他的幫助下,霍美人落胎一事有了結(jié)果。
皇帝本左右徘徊,不知幫誰,但是尚和暮晚搖替他做出了選擇,他一時(shí)松口氣,立刻質(zhì)問海氏。
宮中的海美人萬萬想不到自己什么也沒做,就被劉文吉偽造證據(jù),她除了和春華說過兩句話,她哪里有碰過霍美人?
暮晚搖、皇帝、劉文吉,三堂會審,春華跪在地上,告訴自己如何被海美人挑撥,海美人有多瞧不上霍美人。
霍美人拖著自己柔弱的身體,立在暮晚搖身后,得到了公主的支持,她捧心含淚,嚶嚶倒在皇帝懷中:“海美人,你怎這般狠心?尚未成形的孩子你也害……是,你們家一貫喜歡謀害皇子,你們家……”
海美人崩潰大叫:“胡說!胡說!我絕不敢謀害皇子!我絕不敢!”
她大哭著,跪行撲向皇帝,抱住皇帝的大腿,仰著臉淚如雨下:“我如何敢殘害皇子?陛下,我如何敢?我們海氏背著那樣的罪名,我們回到長安,是想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名,洗清世人對我們的偏見的!
“以前我們殘害皇子,一家被發(fā)配,世家們瞧不上我們。從那以后,我家中子弟學(xué)不到正統(tǒng)經(jīng)學(xué),沒有經(jīng)學(xué)傳家,便不入主流。
“我們身居偏遠(yuǎn)地區(qū),無緣得到中原承認(rèn),一家子弟仕途都被斷絕。只因?yàn)闅埡首樱?
“當(dāng)年之事,我已不說是誰錯(cuò)了,世人已有定論!只是我要為我海氏一族叫屈……我們也受夠懲罰了,我們想回來長安,想重回世家之列!此次得到陛下賞識重回長安,我們怎會再次謀害皇子,再次走當(dāng)年的路?
“陛下明鑒!我絕不可能害皇子!是嫻妃!分明是嫻妃!”
海美人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帶雨,一眾后妃們都看得唏噓,連皇后都嘆口氣,覺得她可憐。皇帝本想干脆結(jié)束此事,海美人這般激動,讓他一時(shí)也猶豫。他懷疑的目光看向春華,暮晚搖就向前一步。
暮晚搖盯著海美人,厲聲:“你們當(dāng)年謀殺我二哥,以為被流放十幾年就已是懲罰了?你們尚覺得自己委屈?陛下恩澤遍天下,仁慈之心誰不知道?陛下想要你們回來,是赦免你們的罪,你不知感恩,再次謀害皇子,你們安的什么心,我豈會不知?
“你為什么會謀害皇子?你當(dāng)然會謀害皇子!因?yàn)槟闩挛野殉殖贿^是想自己生下孩子,利用孩子綁住陛下!你和霍美人同時(shí)入宮,霍美人先于你誕下皇嗣,你擔(dān)心自己地位不保!
“海氏恩澤于陛下,便想利用皇子更近一步!你們利用陛下對你們的寬容,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陛下!多虧劉公公早有主張,提防了你……然功虧一簣,還是讓你得了手!”
海美人尖叫:“不是這樣的!證據(jù)是假的!啊,我知道了,你是想保那個(gè)曾經(jīng)從你院子里出去的侍女……陛下,她有私心!公主有私心!”
暮晚搖不為所動,面向皇帝。
皇帝看看劉文吉,再看看暮晚搖,最后看看霍美人,看看海美人。
海美人知道自己被劉文吉出賣,代表海氏被拋棄。她心里慌亂,知道憑仗已去,于是她加倍地哭泣,抱著皇帝的腿,請皇帝看看自己的柔弱,請皇帝看在自己服侍一場的份上饒過自己。
皇帝看到海美人的眼淚,想到無數(shù)個(gè)夜里美人的溫情。他素來于朝務(wù)上插不上手,只靠后宮美人聊以慰藉。當(dāng)他被朝堂臣子喝得如同孫子一般時(shí),海美人聲嬌人甜,不知把他摟在懷里安慰了多少次。
他們無數(shù)次暢想有朝一日,把那些臣子踩在腳下,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做什么的日子。
一時(shí)間,皇帝心軟了,竟向暮晚搖求道:“搖搖,海氏一介婦人,她懂什么,一定是宮人們利用了她。朕可以替她作保,她很善良……”
暮晚搖打斷皇帝的嘀咕:“陛下,殘害的是你的子嗣!你若是不介意,我能說什么?”
皇帝一愣,正要欣喜,劉文吉在旁不冷不熱道:“幾位相公若是知道陛下放過海美人,會來求見陛下吧。”
皇帝一下子就萎了。
他怕了那幾個(gè)厲害的宰相,怕那些人沒完沒了的念叨。他這個(gè)皇帝當(dāng)?shù)貌蛔杂伞辉倏春C廊耍盟π洌骸半S便你們吧!反正你們想怎樣就怎樣!”
海美人大哭:“陛下,陛下——”
她的陛下拂袖而走,暮晚搖頓一下,使個(gè)眼色,讓霍美人跟上去安慰皇帝。暮晚搖自己當(dāng)然做不出寬慰皇帝的樣子,但是皇帝不就喜歡柔情似水么?海美人夠柔,霍美人戲子出身,更會察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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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沒有閑太久,尚求見他,又是因?yàn)樘幹帽崩锏氖隆I幸拗瞥谐甲釉诒崩锏碾S意出入,說臣子們喝醉酒,會泄露太多事情。若被敵國探子知道,國之將亡。
皇帝先被暮晚搖說一通,又被尚這般求。
他知道尚和世家似乎微妙和解,這讓他火冒三丈,說:“你干脆把北里關(guān)了好了!誰也別去北里,落得大家都干凈!”
尚一貫溫聲:“北里不能關(guān)。按我私心,我其實(shí)想關(guān)北里。我一貫不喜歡這般聲色犬馬的場所。然而北里是整個(gè)長安最繁華的象征,以至于在周邊諸國都是長安繁華的代表之一。官員狎.妓不能張揚(yáng),已是限制。若是做得太過,民眾反彈太大,此非好事。”
皇帝嘲諷:“二郎說的真有道理。”
尚當(dāng)聽不懂。
皇帝說:“如此,你解決了世家,你夫人搞死了海美人,你們寒門就此獨(dú)大,世家也聽你的話。二郎如今風(fēng)光啊。朕的皇位給你當(dāng)好了!”
按說他如此嘲諷,尚該誠惶誠恐謝罪,說自己插手太多,說自己會約束他夫人。尚應(yīng)該跪下認(rèn)罪,應(yīng)該向皇帝陳情。待尚將皇帝安撫得差不多了,皇帝心情好了,才會給他個(gè)甜棗吃。
在他們君臣之間,這種模式,彼此已經(jīng)非常熟悉。
但是這一次,似乎不一樣了。
皇帝沒有等來尚的摘冠下跪,尚長身垂袖,盯著皇帝半晌,說:“寒門也不會因此獨(dú)大,陛下大可放心。”
皇帝看向他。
尚說:“臣身體不好,想要辭官,回嶺南休養(yǎng)身體了。公主殿下會與臣一同離開,陛下大可放心,寒門不會因此獨(dú)大。”
皇帝愣住。
他一下子迷惘,并覺得生氣:“什么?你怎么能走?你走了,朕怎么辦,誰幫朕辦事?你是先帝指定的宰相,你是不是怪朕沒有直接給你宰相之位?你是要挾朕么,素臣?”
尚看著他。
他嘆口氣,疲憊無比。
此君不足恃。
此君懦弱,多疑,無能,狹隘,剛愎自用,黏糊小氣……此君不足恃,不如卷而懷之。
尚向皇帝拱手,無奈的:“臣怎敢要挾陛下?陛下竟這般看待臣么?能幫陛下辦事的人太多了,臣向陛下推舉過許多人……只是陛下不用而已,陛下不信任臣而已。臣又有什么法子?
“臣辭官而走,實(shí)在是身體不堪,并非對陛下有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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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宮之中,在海美人事情之后,暮晚搖終于見了春華一面。
春華如今仍不敢相信暮晚搖會這般對自己,她說自己對公主的心,公主為何會幫霍美人來害自己。
若非劉文吉……
暮晚搖冷聲:“若非劉文吉什么?”
春華噤聲。她一時(shí)想起自己和劉文吉的交易,當(dāng)著公主冰雪般俯視的眼眸,她說不出口。
暮晚搖淡淡的:“你就是這般看待我的么?”
春華咬唇:“我也不想覺得殿下待我那般狠心,可是殿下寧可向陛下送另一美人,也不與我安排,如今還當(dāng)我為棄子……”
暮晚搖:“你為何不想,我不用你,是因?yàn)槟惚揪筒皇俏姨暨x給晉王的禮物?我本就不想將你送出去,你的品性都不是我為陛下量身定做的……春華,我從來沒有安排過你,想過你為我去陛下身邊做什么。
“我選的是更合適的人。你不是那個(gè)人。”
春華聲音微促:“但是這一次、這一次……若非劉文吉站出來,陛下就真的會除掉我了!因?yàn)槲覠o權(quán)無勢,因?yàn)槲冶坏钕聮仐墸乙呀?jīng)無用了!”
暮晚搖淡聲:“那又如何?被陛下拋棄,算什么壞事么?”
春華怔忡。
二人立在湖上曲廊間,看著滿池荷花的花骨朵。柳絮飛上肩頭,暮晚搖轉(zhuǎn)向她,目光幽靜:“曾經(jīng)我無法決定你的命運(yùn),讓你被迫帶離我身邊,成為了晉王身邊的女人。而今我有能力帶你出來……我可以讓你被拋棄,也有辦法讓你活著,從后宮中出來。
“我可以將你帶出那個(gè)世界,但你已經(jīng)不想出來了,是不是?”
春華呆呆看著自己美麗的公主。
她半晌才艱澀道:“我已經(jīng)嫁了人,我有兒子,我怎能出去……”
暮晚搖莞爾。
她說:“所以,你不想出來了。”
她走向春華,站到春華面前。春華面對她時(shí)一貫是侍女姿態(tài),一貫卑微。暮晚搖凝視她,她本能垂頭任公主打量。但春華轉(zhuǎn)而想起自己已是嫻妃,面對公主,似乎不必那般低微。
于是她抬起了頭。
暮晚搖觀察她的變化,笑:“庸俗。”
春華怔住:“什么?”
暮晚搖伸手,冰涼的手指搭在她腮上。暮晚搖端詳著她,凝視著昔日靈氣的侍女,如何被逼成了一個(gè)庸俗不堪的花瓶。
暮晚搖:“春華,是我害了你。你若還是我的侍女,跟在我身邊,我可以用心調(diào).教你。但如今你已離我太遠(yuǎn),你困于后宅,整日周轉(zhuǎn)于皇后、皇帝、大皇子之間。
“你再不是昔日那個(gè)陪我從烏蠻殺回來的侍女了。你的心,在近十年的后宅生活中,已經(jīng)被消磨干凈了。你不再有審視目光,不再有夢想,不再有自己的任何想法。你困于后宮,失去自我,成為了這世間任何一個(gè)尋常的、毫無特色的、充滿幽怨、等著夫君回頭看你一眼的婦人。
“我覺得是我毀了你,害了你。但你也許對自己的生活依然很滿意。我想拉你出來,但你自己已然放棄。
“我再給你一次機(jī)會,你,愿不愿意,跟我離開后宮?我有法子給你新生活,帶你見識新的風(fēng)光。但你有勇氣跟我走么?”.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