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藏匿悲傷
而后藏匿悲傷
對!就是那樣,孩子,再輕一點對待斧頭,你的力氣太大了。
坐在牛棚之中,山姆大叔一邊輕柔地為奶牛‘pipi’擠奶,一邊對著農場空地上正在賣力劈砍柴禾的高大男人喊道——那男人在烈日下仍然堅持穿著那身軍服似的衣服,卻一滴汗水也不流,連那具棺材都隨身放在他腳下。
聽見山姆大叔的話語,他停下來點了點頭,又揮動起了手上的斧頭,飛快地把面前的木頭一分為二。
真賣力啊。
看著一下午就劈掉近噸重柴禾的男人,山姆大叔不由得發自真心地贊嘆對方。
如果不是這迷途的男人在今天早上摸上門來,恐怕他一個人都沒法處理這么多的柴禾——最近牛奶需求量變大,他們夫妻每天都忙得焦頭爛額的,僅靠兩人實在忙不過來。
真好啊。
不管男人心里有怎樣的迷惘也好,山姆大叔都由衷地希望他能夠就此在自己家一直住下去。至少,一直住到他那顆空洞的心靈能夠找到自己的救贖為止吧。
劈好了。
男人低沉的話語忽然靠近過來,打斷了一邊擠奶一邊沉思的山姆大叔的思緒——他抬起頭去,那個男人高大的身影正擋在牛棚面前,脖子以上都被棚子擋住看不見,手上提著斧頭,身上的黑色制服阻擋了背后的陽光,令人咋眼一看有些毛骨悚然。
但馬上山姆大叔便反應過來,對那男人輕輕說道:不好意思啊,要你幫忙做這么多的工作,你累嗎
男人微俯下身子探進牛棚,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就此出現在山姆大叔面前。他盯著山姆大叔看了好一會,才輕輕搖了搖頭。
那...
...山姆大叔剛想說話,卻發現面前的奶牛因為陌生人的靠近而開始煩躁起來。山姆大叔連忙伸出手去安撫它,快速地回頭對男人說道:就請你把那些柴禾搬到后面的倉庫去吧孩子。
男人的眼眸閃過像好奇一般的神色,盯著奶牛看了數秒,才點了點頭回頭開走——只見牛棚猛然一震,卻是男人結結實實地把臉撞在了棚頂上。
山姆大叔愕然看著男人,那男人也連忙俯下身來、捂著鼻子走了出去。
好一會,山姆大叔才微微一笑,回頭繼續自己的工作。
男人走出牛棚,就丟下斧頭、一把拉起隨身的棺材鎖鏈,把剛剛被拉到牛棚前的棺材一把拉動起來,背在了身上。他抬頭看了看午后依然毒辣的太陽,又伸手摸了摸棺材表面,確認了一下溫度,還不放心地把耳朵放在棺材縫隙上聽了一會——直到他確定聽見安眠的呼吸聲時,他才用棺材鎖鏈牢牢捆在自己的雙肩雙手上,背著棺材去搬運柴禾。
他的力氣很大,手卻有點不夠用。被鎖鏈牢牢纏在手上的他一用力就會拉緊鎖鏈,又不得不放開來——被兩條鎖鏈分別纏住雙手雙肩的他關節給拉得繃緊,如果他再用力,只怕會拉斷鎖鏈。
但是,如果放松鎖鏈的話,就沒辦法背著棺材了。
大概是因為想不明白——他就這樣站在烈日下,盯著腳下的棺材發起呆來。
直到過了相當長一段時間,遠處的沙漠刮起微風和著熱砂的味道拂過他的鼻翼,他才渾身一顫,反應過來自己的呆滯。他一把半蹲下去,雙手在柴禾之下一抄平平抬起,勉強撈起了幾塊來,便眼神充滿了滿足感,用這滑稽的姿態運著木頭往倉庫走去。
而山姆大叔這會也正好擠完剛剛的奶牛、暫且休息下來——他探頭望了出來,本來想看看男人干得怎么樣,就看見男人滑稽地雙手平舉、把柴禾放在平舉的雙臂上走向倉庫。
山姆大叔頓時目瞪口呆。
他撓了撓自己灰白的胡子,只覺得心里有說不上來的無奈,實在是有些哭笑不得。
那具棺材里面到底裝了什么,會讓他這么重視呢山姆大叔不是沒有猜過。
但他自己所猜的事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對還是不對。想開口問,又怕冒犯到對方,只好趁著這段時間先打好關系,之后再慢慢開解對方吧。
想一想,妻子現在在干什么呢一定在小鎮里跟商人們討價還價吧這樣繁瑣累人的事情,山姆大叔自認自己是干不來的,他寧愿留在農場擠牛奶砍柴禾,也不想跟商人啰嗦廢話。不過生活在農場這么多年確實有些無聊了,多了陌生人的出現,想來以后像今天這樣不適合放牧的時間,他們兩個或許可以一起偷懶喝杯酒聊聊天吧。
那樣的臉應該是個東歐人,但是穿的衣服卻像是一戰的法國還是德國的軍禮服,真奇怪啊。
一邊感嘆著,山姆大叔一邊伸手去拍下一只奶牛的屁股,把它逗得轉過頭來親昵,準備給它擠奶。
為什么會出現在美國的西部呢那樣的男人是那么地出色。即便是因為家人的死而失去家庭開始徘徊,也不應該出現在這靠近太平洋的華盛頓州偏僻區吧而且,他是那么的沉默寡,連名字都沒跟自己說過。
想著想著,山姆大叔的視野里就閃進了一抹黑色——他抬頭望過去,才發現男人已經搬完第一波柴禾回來了,正準備故技重施地搬第二輪。
他正笨拙地蹲下身體,滑稽地背著棺材從地上抄起柴禾,又站起身來——比起第一次,他確實是熟練很多。
孩子。
看著毒辣的太陽,山姆大叔決定終止對方愚蠢的做法。他一邊喊著,一邊走了出去。男人平舉柴禾,愕然地看著他。
你把這具棺材解下來吧...
...孩子,這樣太累了,太陽又那么毒辣。有些難以決定措辭的山姆大叔話剛說出口,就覺得自己口笨得可以。而男人也愣愣地看著他,毫無表示。
哎,孩子...
...
山姆大叔抬手就想去幫他托起棺材好讓他死心,卻沒想到在摸到棺材的瞬間,男人便猛然一個轉身把柴禾丟在地上,狠狠拍開了他的手。
孩子
山姆大叔捂著自己那只多災多難的手,有些疑惑地看著面前目露兇光的男人。男人低低喘著粗氣,寬厚的胸膛在衣服下大幅起伏著,顯露出健美的肌肉,整個人進入了某種蓄勢待發的狀態當中。
有那么不想讓人碰到這件東西啊——山姆大叔終于清楚意識到這一點。
男人戒備地看著他,臉上滿是猙獰的表情。硬要說的話,就像一只被人驚動的護子野狼一般。
那這樣吧...
...輕輕舔著有些干的嘴唇,山姆大叔決定不跟男人這么僵持下去。我來搬柴禾,你去給奶牛擠奶吧
說完,山姆大叔便主動從地上挑出幾塊柴禾抱了起來,朝男人咧嘴一笑。男人望著山姆大叔,粗濁的呼吸聲慢慢小了下去,眼神又開始迷惘起來。
別擔心,擠奶很容易的,只要你溫柔地對待奶牛,它就會很溫順。抱著柴禾的山姆大叔把男人眼中的迷惘看作是沒自信,連忙開口鼓勵起對方來:就像對待任何生命一樣,小心翼翼的,不要冒犯它就好。然后輕輕的捏住,讓它舒服起來。不要太用力,也不要拉太長,輕輕地捋動...
...對了!你要記得在旁邊的洗手盆那里用肥皂洗手消毒哦,毛巾就掛在門后。
仔細囑咐著,山姆大叔抱著柴禾一點一點遠離男人——這是他這一天里為獲得男人信任做出最大的讓步了!要知道,奶牛們就是他這家私人農場重要的牲畜與收入來源,如果男人真的傷害到那些奶牛,那他們兩夫妻甚至可能要面臨破產困境了。
但即便如此,山姆大叔卻仍然愿意去信任男人。
不僅僅是因為他看上去就那么出色,更因為山姆大叔不想放棄也不想傷害到面前這位迷惘的男人。
上帝啊,如果您真的是送我們一位兒子的話,只要他留下來陪我們兩個快死的老人家,不管付出什么代價,我都愿意。
走過男人看不見的拐彎角,山姆大叔才慌張地把柴禾放在地上,劃起了十字。他是真的想把男人留下來,不管怎么樣都想讓男人相信自己的好意,也愿意去相信男人——但是他還是不夠自信,只好借助對萬能的神祈禱來增加自己的信心。
也是做完祈禱,他才終于鼓起勇氣,狠下心不轉頭,搬著柴禾就往倉庫走去。
而在他身后的男人,此刻才剛剛邁開步子,朝著牛棚走去。他像軍人一樣跨著正步走到洗手盆前,仔細而專注地用肥皂擦過雙手,就像儀式一樣認真。
但就在準備搓洗雙手的時候,他的眼前卻猛然閃過了從未親臨過的場景。
黑暗、潮濕、封閉。
石頭、鋼鐵、監獄。
波蘭人們跪在大廣場上悲鳴、呻吟。
猶太人們縮在集中營里哭泣、慘嚎。
男人猛然瞪大雙眼,被忽如其來的重壓壓得跪在地。他顫抖著望向自己沾滿肥皂泡的雙手,腦子里生出了某些接近的感觸。
不是我干的!(德語)
我沒有!(德語)
我是驕傲的國防軍...
...我不是殺人魔!(德語)
我...
...(德語)
男人的牙床上下碰撞,腦海里不停閃過讓人膽寒的尸體影像。有時是被火焰烤成焦炭的尸體向他伸出手來,有時是在柵欄之外被槍擊成馬蜂窩的尸體帶著雙目血淚朝他吶喊。炮火聲不知從什么時候出現在他耳際,蘇聯人們的怒吼聲也越來越清晰。他們的鋼鐵洪流越來越近,可是它們承載的卻是一具又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體。
他像小孩一樣亂揮手臂,朝著并不存在的人們揮動著。
著火的、溺死的、槍殺的、刺死的、打碎的、無頭的。
尸體們在黑色的大地上組成大軍。
尸體們在血色的天空下朝他襲來!
滾開!(德語)
都給我...
...滾開。(德語)
男人的衣袖下猛然弓起,隨即波浪般動作起來、從手肘處一直‘流動’到手掌中心,在他手上猛然出現了兩把大口徑手槍。他握緊手槍,就想對面前的一切展開毀滅性打擊!
芬里爾中尉。(德語)
男人猛然一愣。
芬里爾中尉(英語)
男人面前的尸體大軍消失不見,火焰焚燒尸體的味道也終于散去。在他面前的,不過只有在荒漠里的農場。他滿頭大汗,低聲喘著粗氣,把手槍收回體內,緩緩轉過頭去。
他背上的棺材被強硬撐開一點小縫,少女天籟一樣委婉柔膩的聲音從中漏了出來。
他愕然一窒,但馬上便雙手一撐站起,把鎖鏈從自己手上松開,將棺材平放在地上。
別在大太陽下嘛。
就在男人正要打開棺材蓋的時候,喚醒了他的少女聲音卻忽然沒干勁起來,就像沒睡醒般的小少女一樣撒嬌道:把我帶進里面啦。
男人沉默不語,轉過頭去看向那間衛生顯然不太好的牛棚。
不要緊啦,快帶我進去。
少女的話語把沉默的男人喚回。
男人低下頭去看了一眼棺材,又微微轉過頭去,看見不遠處農場主人從不遠處靠近過來的身影,才點了點頭,把棺材拉了起來走進牛棚。一踏入牛棚,奶牛們便紛紛望向男人,顯得有些煩躁,但男人也不知道少女現在想干什么,只好往牛棚里頭一直走,不管那些奶牛怎么害怕自己,也一直走著。
停,就是這只。
男人停下腳步,疑惑地看著棺材。
‘叩叩叩——’
棺材里響起敲擊的聲音,隨后蓋子便被微微撐起,一只比牛奶更白嫩細膩的小手從里頭伸了出來,指向旁邊的一只奶牛。
就是這只了,讓我來幫她擠奶吧。
聽到命令,男人默默蹲下身體去,把棺材靠在瑟瑟發抖的奶牛旁邊,打開了蓋子。
哇——終于呼吸到新鮮空...
...呀呀呀!好臭哦!
少女半蹲在滿是金銀財寶的棺材里頭,伸展雙臂就要大口吸氣,但下一刻她便聞到牛棚里充斥的奶牛大小便與身上的味道,連忙收回手捏住了可愛得像人偶一樣精致的小鼻子。
沒有想到奶牛會是這個樣子的少女,瞬間就想反悔了。
芬里爾中尉~你不是真的要人家給這種奶牛擠奶吧
一只捏著自己的鼻子,少女瞪大像翡翠一樣晶瑩剔透的美麗眼眸,彎著秀麗眉頭對旁邊的男人撒嬌。男人冷冷看著她,一不發。
少女眉頭跳了跳,那嬰兒肌膚一樣的天使臉蛋上泛起了些許紅潮,跟面前縮到角落去的奶牛大眼瞪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