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不一定每個人都是善良的,我的男孩。他輕輕撩起男孩的劉海,把那頭濕軟的亂發往后順,勉強地笑了笑。
我是教過你保持善良,但是...
...是的,是我的錯。我沒有告訴你,并不是每個人都善良。你做得夠好了,不要苛責自己。
男孩琥珀似的雙眸映著神父的臉,對方清澈的倒影滿溢溫柔。但看著看著,他卻心頭一痛,悲傷地低下頭去。
我是不是,不值得來到這世上的人呢
芬里爾神父眼神一凜,把這悲傷的男孩臉頰輕輕托了起來,再認真不過地注視著他的雙眼。
你怎能這么說呢芬里爾,沒有靈魂是一文不值的。你值得,在我看來,你比誰都值得。
我...
...我不知道。男孩眼眶泛起晶瑩,卻死死忍著不讓它們落下。除了您,所有人都厭惡我。我什么都沒有,誰也不需要我。把我留在身邊,還會讓你被那些人找麻煩。
他抬起手,用力捂住了自己的臉龐,把神父那太過真摯的視線都給隔斷,只從他那指尖的小縫中,漏出了讓人心碎的嗚咽聲音。神父痛心地看著這男孩,眼神一點點深邃起來。
他還那么小,還不該承受這些才是啊...
...
不!您在騙我。他那無助的、模糊掉的聲音,足以撕裂神父的心。沒有人需要我,也根本沒有一個地方是容得下我...
...
芬里爾!
神父一把抓開男孩擋臉的手掌,第一次地以喊聲喝停了這孩子。男孩手腕被神父抓在手中,眼里流露出不知所措的惶恐,怔怔看著神父。他身后的天空仍舊灰暗,垂下無數細密絲線,凝重無聲的痛苦。
芬里爾,好好聽我說。
他專注地看著男孩的雙眼,足像宣誓一般真摯。
我活得夠久,也只把自己的一生獻給神。如你所見,在我這么漫長而孤寂的人生里,除了那些向我告解的迷途者外,我再無跟這個世界的聯系。孩子,你所見的我,與我所見的我是不一樣的。我是那么虔誠,但尚不能自信自己完全被這個世界需要,何況是你,一個剛來到世上不久的孩子呢
男孩的眼睛顫了顫,帶上了些許迷惘。
你不是信徒,我也不是個真正合格的神父,所以,這次我便不以經典里的字句來訓導你。孩子,唯獨這點我能夠斷定——沒有人的人生是毫無意義的,人也不僅僅是因為被需要才變得珍貴。現在的你不能理解,但你也只僅僅是行至岔路,一時迷惘罷了。只有嘗過悲慟的,你才懂得如何真正去愛人。你會保持希望的,對吧
可是...
...
沒有可是,孩子,沒有可是。神父連連搖頭,微笑著繼續說道:好吧,你覺得自己沒有意義,但就讓我用個短故事來告訴你,你有多么重要吧。
男孩怔怔看著神父,有些不能理解地看著對方那雙深邃的眼眸。
1918年,我們的國家在那次大戰的最后,選擇了投降。你可能沒有影響,但你卻是一直生活在這次投降后的世界里。你所見到的這一切,就是那次失敗帶來的蕭條,可能你想象不到,可在很久以前,這里不是這樣的。不管是城市,還是這所教堂。如你所見的,現在這衰敗的教堂許久沒再有坐滿人的時日了,在很久以前,這并不如此。
我不是想為哪個人開脫,不過活在這樣灰郁的世界里,人們已經很難提起善心去好好對待陌生人。我曾經也如此,我...
...并沒有能夠真正幫助那些失業、窮困潦倒的好青年。我也同樣面臨困境,壓力巨大。所以我做了很多很多不好的事情,甚至偷偷酗酒,好讓自己痛快發泄。
我知道,孩子,你沒有見過那樣的我,但不代表不存在過。神父握著男孩的手腕輕輕放下,把自己的手掌覆蓋在了上頭,他自嘲一笑,有些感慨地繼續說道:那些人懷疑我作風問題已經很久了,應該就是從以前開始吧。
神父大人...
...
大家都在莫名地恨著什么東西,甚至可以說,很多人都在恨著我們的祖國。他們不是因為戰爭而記恨,卻是因著戰敗了而記恨。記恨擅自開戰,又把德國拖入深淵的那些人。老實說,我也曾經...
...那樣想過。我那時候雖不算年輕,卻也相當沖動。在那樣的環境之下,我十分痛苦。直到我...
...遇見了你。
孤苦伶仃,出現在教堂附近的你。注視著天空,純粹的眸子里滿是空白,就站在那里淋著雨,好像天空下只剩下了你一人。芬里爾,在那一刻開始,我才真正意識到了我們失去的東西。
窗外的雨是否已經停息,男孩都不知曉了。他看著面前的神父,心神都像被吸入那極具包容的眸子里。神父的低語像與靈魂共鳴的琴音,娓娓述說,讓他完全靜了下來。
如果不是見到你,我不會醒悟過來沉溺在絕望中對一個國家來說有多可怕。在看到無助的你時,我就發誓,再也不會讓任何孩子像當時的你那樣。而如果不是收留了你,我也不可能一點點收斂、變成現在這樣。芬里爾,是我教導了你,但卻是你教化了我。
芬里爾,像我這樣的人,也能夠被你深深需要,這就是人生啊。我不是說被需求便是人生的終點,而是...
...只要你不停走下去,那么聚到你身邊的人肯定會越來越多,你不會成為孤零零的一個。而到那時,你不會簡單地把自己的意義劃為被需要或者需要別人。
路德維希先生...
...
男孩眼神一點點亮了起來,那似笑含哭的模樣讓神父不由感到可愛。他拍了拍男孩的手背,指著窗外說道:
如若在這條前進的道路上,還是一個人的時候感到難過,你便看看天空吧,你不是一直很喜歡柏林的天空嗎在曾經的時候,它可是十分蔚藍的。不是這種陰郁的雨天,而是爽朗開闊的白日。芬里爾,天空是非常寬廣的。不管你有怎么樣的憂郁,它也一定能用那壯闊的胸襟,容納下你的靈魂。
謝謝您...
...真的很謝謝您。似再也忍不住淚水,男孩稍低著頭緊咬牙齒擠出話語:真的很謝謝您...
...路德維希先生...
....我覺得我好多了。
唔,那么...
...
神父揉了揉男孩的頭發,輕笑著說道:我去為你找個暖爐。
他說完便站起身往房間外走去,這次男孩沒有再抓住他的袍子——但在神父越過門外的剎那,他又自己回過頭來,稍垂著頭開口道:芬里爾...
...我說過,這里可以成為你的家。在我遇上你那時我這么說,現在我也依然如此確信。
可我留在這里,會為您帶來麻煩的,那些人不是反對這件事情嗎
無所謂,我是服務于主,不是服從于他們,由他們說去吧。你就留在這,芬里爾。
神父突地抬起頭來,朝著那眼里藏不住期待光澤的孩子咧嘴一笑過些天,我們還可以一起過耶誕日。放心吧,我再不會讓任何人帶走你了。
他笑著,看見那孩子自眼底亮起光芒,那雙琥珀一樣的眸子明亮澄澈,驅散了窗外灰郁的天空。
神父的心終于安定下來。
而馬上的,他便反應過來,忙退出房門之外,去給受凍的芬里爾拿暖爐了。
男孩亮晶晶的雙眼凝視木板,目光似穿透了房門一般,他抓緊了身上暖和的大衣,眼角落下了忍不住的淚珠。他便如此無聲流著淚水,貪婪地吸取著那衣物上令人安定的氣息。
靜默的狂喜。
直至此時此刻的,在這失而復得的幸福之中,他已經有些忘卻了自己一開始想告訴神父的事情,那一度被自己認為是新的寄托之人的喜訊。
那便是——
今日,1924年12月20日,阿道夫·希特勒出獄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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