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儀終于抬起了頭來,她神色淺淡又漠然,那個霧氣和灰色氤氳的眼珠鑲嵌在她稚嫩又毫無情緒的臉上,有種古怪的,詭異的,讓人悲傷的違和感。
她像個很乖巧的,什么都不懂的小孩那樣彎起嘴角和眼角,說出口的話卻帶著沉沉的霧氣般的縹緲和浮動:
“因為我從來不敢真的相信我的哥哥,因為不肯相信,所以我沒有得到過。”
劉佳儀的眼中倒映著小白六,是一種很霧蒙蒙的質感,就像是靈魂脫殼印在她的眼睛里那樣:
“我的哥哥是一個,很懦弱的人,他不會,也不敢為我付出一切的。”
“背叛是他的一個惡劣習慣,他是一個懦弱的慣犯。”
小白六看著劉佳儀,想起了白柳和他講過的劉懷的事情,劉懷這個人的確似乎一直習慣于背叛別人,從牧四誠到張傀……如果說背叛和懦弱是一種惡劣習慣,那么被這個習慣所害最深的,一定是朝夕相處過的人。
小白六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看向劉佳儀:“劉懷背叛過你什么?”
劉佳儀臉上的笑容終于消失了,她直勾勾地看著小白六。
“他背叛過我……什么?”她輕聲低語著,笑著,“你不如問,他什么時候停止對我的背叛的。”
所有人都會對她用那種欲又止的惡心語氣說話。
近親生子啊,智力不行吧?
果然是瞎子啊,又是個女崽子,你們怎么沒打掉?
……我媽說你根本你這種近親生的孩子根本沒有就上不了戶口,你連學都上不了,你哥還說給你治好眼睛送你去讀書讓你考大學呢,哈哈,搞笑!
那個男人喝醉了之后會對她拳打腳踢,一下一下地扇她耳光,逼只有幾歲的她下堰塘摸魚,惡狠狠地說抓不到多少斤魚就不準上來。
堰塘里好冷,只有幾歲的她踩下去水似乎能沒到咽喉處,全是泥和水,里面的魚就像是死人的肢體那么滑,在她的周圍游來游去,卻很難抓到。
她就像是她死去的母親一樣陷落在這個永遠不被允許爬起來的堰塘里,劉佳儀永遠抓不夠讓那個男人滿意的魚,她明白的,他就是想在堰塘里淹死她這個沒有用處,只會浪費糧食的小崽子。
就像是淹死她的姐姐和她的媽媽那樣。
在劉懷不在的,上學的時間里,劉佳儀就躲在雞棚或者豬圈里,和動物待在一起,或者藏在壁櫥和床底下,防止那個男人不知道遇到什么惱怒的事情時候會滿屋子找她出來打。
大部分時候她藏得好不被發現,就還好,但她必須時刻保持警惕,不然就會被那個男人抓著頭發摔到地上,用沾滿水的竹條鞭打,或者是扯到堰塘里抓魚。
劉佳儀有記憶的時候,她就躲在屋子里所有見不得光的地方,靜靜地抱著自己的膝蓋,數著時間流逝,等劉懷放學回家,她感受著鄉村里的夜幕來臨的時候的冷意,從皮膚一直浸染到她心底。
有時候她會控制不住地大哭或者凄厲地慘叫,像那些人嘴里的智障或者瘋子,或者神經病一樣,打著那些和她關在一起的動物,好像這樣就能發泄她心中那些無法排遣的怨恨和痛苦。
她永遠不敢讓劉懷看到她這一面,在劉懷的面前,劉佳儀永遠是溫順的,乖巧的,天真爛漫什么都不知道,什么時候都會對著放學回來的劉懷仰著頭甜笑著叫哥哥的妹妹。
哪怕是她剛剛才從掙扎了一個下午滿是泥淤的堰塘里奄奄一息地爬起來,哪怕她十分鐘前還瘋叫地差點掐死了一只鵝。
不乖的壞孩子是得不到愛的,劉佳儀從小就明白,她一直知道劉懷給予她的所有情感都是她用自己偽裝的外表換來的,所以無論什么時候,她都像是藏在床下或者黑漆漆的壁櫥里一樣保持著警惕,不想自己的真面目被劉懷像是用那個男人一樣的粗魯手法扯出來,然后狠狠鞭打,失望質問,說你怎么是一個這種狗崽子?!
或許也不會,哪怕她露出真面目站在劉懷面前,劉懷也會瑟縮地別過腦袋不敢看她。
因為她的哥哥是一個害怕面對真面目,懦弱的人。
記憶和意識一起沉入漆黑不見底的泥濘深處,劉佳儀站在小白六的面前,她看著小白六帶著質問的漆黑眼珠子,劉佳儀恍惚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那個鄉村里小破屋里。
她剛剛學會躲在床下和壁櫥里逃避那個男人醉酒后的毆打,只會在劉懷回來之后,或者那個男人入睡打鼾之后偷偷跑出來。
有一天,那個男人不知道遇到了什么事情,火氣特別的大,翻箱倒柜找了她半天都沒有找到她,一直等到劉懷放學回來了那個男人也在不依不饒地找她。
碗筷碎裂的聲音在地上噼啪作響,劉佳儀用雙手捂住自己的嘴巴,連呼吸都不敢大聲,她屏住呼吸聆聽那個男人對她的辱罵。
“……媽的這□□崽子越來越會躲了!我他媽想找點東西來打發一下時間都找不到,劉懷!劉懷給老子滾過來!”
然后是一聲清脆的巴掌聲,男孩壓抑的哭聲害怕地響起,那個男人罵罵咧咧地咕嚕咕嚕地灌了兩口酒,那大口喝酒的聲音似乎也從劉佳儀的耳朵灌了下去,她的呼吸聲急促起來,嘴里開始泛起一股讓她暈眩的苦味。
然后是流程般的,喝了酒之后的粗壯的,中年人的手腳摔打在劉懷的背上的那種毆打聲,發泄地響起,很快就在劉懷顫抖的哭聲里停了下來。
“媽的。”那個男人醉醺醺地罵道,“操,你是劉家唯一的根,老子也不想打你,但老子喝醉了之后手癢,小賤種又不在,她這個逼崽子可會躲了,只在你在的時候出來,老子裝你的聲音騙她出來……嗝,她都不出來。”
“去!”那個男人口齒不清地踢了劉懷一腳,“你把那個小賤種騙出來,老子就不打你了。”
劉佳儀等了很久很久,等到她以為天都亮了,然后聽到了劉懷帶著哭腔和顫抖的聲音響起:
“佳儀,哥哥回來了,你……出來一下好不好?”
“你出來一下行嗎?外面,外面爸爸已經不在了!你出來吧!沒有人會打你的!”
“你出來吧!外面真的……只有哥哥在!哥哥想見你!”
劉佳儀靜了很久很久,那些聲音在她靈敏的,帶著泥垢的耳朵里暈成一片讓她聽不懂的耳鳴,然后她從藏了一整天的,劉懷的床下,發著抖鉆了出來。
男人扯著她的頭發把她往地上摔打,帶著爽快和酒氣的巴掌落到她身上,他用小拇指粗細的鞭條抽在蜷縮在地上的劉佳儀的身上,用腳踹劉佳儀柔軟的腹部,每落下一次,站在旁邊的劉懷都會閉著眼睛顫抖一下。
但劉懷不敢上前,只是懦弱地靠在墻角,沉默地等待著這一場酷刑的結束。
在酷刑結束之后,劉懷抱著奄奄一息的劉佳儀大哭,說哥哥一定會帶你出去的,哥哥一定會考上好大學出去!ъiqiku.
你再幫哥哥承受幾次,哥哥一定會帶你出去的!很快了!很快了!
而劉佳儀只是茫然地睜著看不見的眼睛,她聽著耳邊這個和那個男人漸漸變得相似的,劉懷的聲音,劉佳儀的手指蜷了蜷,又緩緩落了下去。
“好,佳儀會幫哥哥承受的。”她虛弱又溫順地說道,她知道劉懷需要她用這幅乖巧妹妹的外殼安撫他愧疚的內心。
劉懷,她的哥哥永遠是如此懦弱的,不敢反抗那個男人地背叛著她,哄騙著她,站在她為了他爬出來然后被毆打的昏暗堂屋旁,閉著眼睛不敢看這一切。
她的哥哥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懦弱的暗殺者,連武器都沒有傷害別人的能力。
但她一輩子得到過的最好的東西也就這么一個懦弱的哥哥。
背叛和懷疑,本就是天生一對兄妹。.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