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帶著一副褪色的金色掛飾眼鏡,輕聲哼著不成調的歌曲,腳板隨之一拍一打,手腳脊背都佝僂得不成樣子,似乎經受了不少折磨。
火光照耀在他蒼老,布滿皺紋的臉上,映出影子在墻壁上搖晃。
漆黑的影子里走出了黑桃,他身姿筆挺地站在火光照耀的邊緣,手里握著的長鞭,長睫和發梢上都掛著還沒來得及消融的雪。
黑桃看著老人,聲音清晰和緩:“艾德蒙。”
老人于是微張了一只眼睛看過去,他似乎有些無奈,又感到好笑:“你又來了年輕人,你似乎很喜歡來我這里。”
艾德蒙和藹地笑著:“你殺死過我很多次了,就是為了那個你總是找不到的心臟嗎?”
“那對你很重要?”
黑桃開口,卻是答非所問:“你不應該記得我殺死了你。”
艾德蒙取下眼鏡,望向黑桃,笑得很柔和:“因為我只是一個游戲里的邪惡npc,每次這個副本本應該隨著你們的離去重新刷新開始,而我遺忘一切,是嗎?”
黑桃點頭。
艾德蒙笑笑:“可能是我活得太久,做的事情太殘忍了,于是上帝不肯饒恕我,讓我記得我所做過的一切——我的確記得你殺死了我很多次,你是這個游戲里最常出現的人,我幾乎都快想和你做朋友了。”
他的目光調侃般地在黑桃的滴水的長鞭上停留片刻:“當然如果你不一進游戲就用鞭子來勒我就好了——窒息的過程總是痛苦的,如果你愿意讓我選擇死法的話,我更喜歡被燒死。”
黑桃不假思索地同意了:“可以。”
艾德蒙于是哈哈大笑起來:“孩子,我相信你是真的聽不懂別人的玩笑話了。”
“你的那群隊友一直拿你很頭疼對吧?那個叫逆神的審判者的家伙已經苦惱到忍不住和我一個npc傾吐煩惱,說不知道該拿你怎么辦好了。”
艾德蒙戲謔地打量黑桃:“他看起來難過到快哭了,有你這樣的朋友真是一件有趣又麻煩的事。”
黑桃對別人給自己的定義不做評價,他說話做事向來單刀直入:“這次你還是不愿意告訴我心臟在什么地方嗎?”
艾德蒙的眼里倒映著火光,他這樣的老人似乎都應該有一雙渾濁的雙眼,但艾德蒙的眼睛卻依舊純凈無暇,干凈得就像是南極冰面下三萬年以前落下的雪,泛著一種近乎于冰面的淺藍色。
“不能,我的孩子。”艾德蒙的神情變得很悠遠,他搖頭,“你可以又一次殺死我,但我永遠不會告訴你我將心臟藏在了哪里。”
“那是我的原罪,只有上帝才知道它的藏匿之處。”
黑桃將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他對這個結果明顯不滿意,有種很淺的郁悶從他用指甲扣鞭子的小動作里浮現了出來。
艾德蒙望著黑桃,臉上依舊是那種洞察了一切的友善笑意:“這次你也找齊了我的六百個粒子裝置,我很少看到玩家能夠找齊而不被凍死的,你真厲害。”
“但有一個裝置是無效的。”黑桃看著艾德蒙,“冰穹a下面的裝置里沒有裝尸塊粒子,我無法集齊六百個尸塊。”
“但你已經贏過這個游戲了,不是嗎?”艾德蒙煞有介事地晃晃腦袋,舉起手指強調道,“你的朋友,逆神告訴我,你只在意輸贏,你已經得到了你想要的,為什么不讓我的秘密永遠只是個秘密呢?”
艾德蒙望著黑桃,嘴角含笑,碎冰般的淺藍色眼里閃爍著昏黃的篝火光芒:“你為什么這么執著于一顆不屬于你的心呢?這可不浪漫。”
黑桃略微停頓了一下——似乎他也不知道這個問題的準確答案。
“直覺——我必須要摧毀掉這顆心臟和所有的尸塊。”
黑桃抬眸:“每個人都有自己既定的命運,我能看到這顆心臟的命運和我連在一起,并且應該由我毀滅。”
“它和我都不該存在在這個世界上。”
艾德蒙臉上的笑意漸漸消減,他喃喃自語:“你在自我毀滅,孩子……”
“嗯。”黑桃平靜地回答,然后問,“你想藏起來的原罪是什么?”
艾德蒙臉上一絲笑意也沒有來,他終于露出了一點屬于他這個年紀的老態。
他扶著額頭長長地嘆一口氣,神色動作里都掩不住疲憊恍惚:“我的原罪是一件我從頭到尾都沒有意識到我該為之懺悔的事情。”
“我怨恨迫害我的事物,憎惡背叛我的學生,憐憫我向往的朋友。”艾德蒙深深地,深深地吸入一口氣,仿佛抽煙般緩緩從鼻腔吐出,目光透過腳邊的火看向了很遠的地方,“我沒有做對過一件事情,我為之懺悔,但有一件事讓我明白,我的丑陋還遠不止于此。”
艾德蒙放在椅子邊的雙手顫抖了起來,他閉上了眼睛,眼淚落入溝壑般的皺紋里,聲音艱澀沙啞:“——那就是那些尸塊。”
“那不是什么尸塊,那是一個活著的生物被分解開的肢體,他有意識,有感覺,有感情,他知道我在對他做多么丑惡的事情。”
艾德蒙睜開了眼睛,他清澈的眼睛終于在此刻渾濁了起來,哽咽道:“——而我在看到那顆不斷跳動的心臟才知道我自己做了什么。”
“我在虐殺一個活人。”
艾德蒙轉頭過去看向黑桃,他似乎在一瞬間蒼老到快要死去的地步:
“你說的游戲劇情,或許就是我的命運吧,我被這命運,被看不見神明用線牽引著走向自我毀滅的深淵,形成一個樂園般的循環,供給來往的他人玩弄娛樂,我以為我自己可以逃離這個可怕的游戲。”
“但逃離過后,我發現我只不過又到了一個更大的命運循環里,永遠都只是制定我命運的神明手中的玩具,而人類永遠在所有的世界線里都會因為失控的欲望走向自我毀滅的,這是我們被神賜予的命運——他想看到這個。”
艾德蒙的眼眶里有淚在晃動:“我們所有人都應該為自己被命運賦予的殘忍受到懲罰,但我知道,在那位看不見的神明眼里,我因憤怒所施加的不當懲罰,也不過是他所計算好的命運一環。”δ.Ъiqiku.nēt
“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游戲而已。”
黑桃無波無瀾地看著他:“但你可以決定你這次死亡的方式。”
“我會如愿把你燒死,而這對你,對我來說都不是游戲。”
艾德蒙含淚笑開:“我知道。”
“這是……你想要的勝利,和我想要的命運。”
——————
另一頭。
白柳乘坐著直升機在地面逡巡著,他們已經路過了三個地圖上標記過的點——那六百個地點之一。
但結果都不盡如人意。
海面上的浮標都已經被掏出來破壞了,都不用白柳他們下沉去找,儀器的殘骸就直接擺放在海岸邊緣上,金屬盒子也被隨手丟在儀器里,里面的粒子已經被銷毀得干干凈凈。
地面上的粒子裝置都用氣象氣球綁著放飛到天上了。
白柳他們已經在地面上看到好幾個被戳破的氣球掩埋在雪里——情況和海岸邊的差不多,金屬盒子里的粒子也被銷毀了。
越是往這些地圖上標記過地點走,情況就越是糟糕。
在看到第冰穹a旁邊被掏空的裝置的時候,白柳下達了終止命令:“六百個裝置應該已經都被黑桃找完了,艾德蒙應該沒有把心臟藏在這六百個點里。”
“那他會把心臟藏在什么地方?”木柯在狂風里大吼,這樣才能確保白柳能在風聲聽得到他說的話,“這六百個地點已經囊括了所有對艾德蒙有特殊意義的地點,冰穹a,南極點,泰山站,斯科特小屋都在里面了,他還有可能把心臟藏在其他地方嗎?”
“有。”白柳轉頭看向木柯,“還記得這個副本的主線任務是什么嗎?”
木柯點頭:“全球變暖。”
“如果說全球變冷是艾德蒙欲望失控后對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的懲罰,那么全球變暖,就是他轉變的一個契機。”白柳呼吸里都是白霜。
談話間,唐二打操縱著直升機穩穩降落在了一個新地點。
白柳走下被唐二打穩穩降落的直升機,來到一片空曠的雪原上。
這里是一片嶄新的,沒有留下任何腳印和痕跡的地點,這里沒有被放置過任何裝置,也沒有任何人來訪過的跡象,遠離所有觀察站,甚至都沒有獨屬于自己的地理名稱。
怎么看都是一個奇怪的,沒有任何特點的地點。
這是白柳選定讓唐二打降落的地點。
木柯小跑跟上白柳,呼吸急促:“白柳,你覺得這是艾德蒙藏心臟的位置嗎?”
他幾乎就要把為什么你覺得會是這里問出口了,但礙于木柯對白柳的一向盲目信任,他覺得先挖再說。
但有人問出口了,牧四誠回身四顧一圈,疑惑地問白柳:“為什么艾德蒙會把心臟藏在這里啊?我都不認識這里是哪兒,我也沒在艾德蒙的傳真或者是實驗報告里見過這個地方啊。”
白柳換上防摩擦手套,開始幫唐二打搬運挖掘探測冰面的器材。
牧四誠上前接手,兩眼探知欲十足地望著白柳。
白柳探身從直升機的后座椅上取下了一沓實驗報告,遞給牧四誠:“邊看邊解釋——剛剛我說了,全球變冷是艾德蒙在憤怒下對于人類的懲罰,但在之前,全球變暖也是一種懲罰,而且是人類自作自受招至的懲罰。”
牧四誠情不自禁地發出感嘆:“我到底做錯了什么,怎么變冷變熱我都在受罰?”
白柳笑了一下:“對,這是一種基督教的觀念,叫人生來就是有原罪的,而活著就是贖罪的過程,如果把整個過程看做艾德蒙要人類贖罪,就清晰多了。”
“他覺得其他人有罪,于是他懲罰了其他人,他覺得泰山站無罪,但這種無罪在有罪的環境里也是一種罪,因為會招致欺凌,于是艾德蒙決心磨礪泰山站,讓他們作為“諾亞方舟”上的人類存活下來。”
“艾德蒙深知自己這樣做是不對的,是有罪的,而他自己的贖罪過程——”白柳目光深邃,“——就是藏匿那顆他自己沒動過的心臟,保護下他在各種環境的壓制下,被迫殘害的第一個無辜者。”
“他保存心臟一方面是為了保存實驗樣本,另一方面是為了保存自己的原罪。”
白柳看向牧四誠:“你覺得艾德蒙這樣的人,會把自己的原罪保存在什么地方?”
牧四誠誠實地搖搖頭。
白柳微笑:“當然是他下定決心開始實施自己的罪行,并且生效的那一天。”
牧四誠眼睛里冒問號:“這天,又是哪一天啊?”
“八月十號,他開始為泰山站的人腌漬酸菜的那一天。”白柳看向他面前的空地,勾唇一笑,“而這個地點,是在艾德蒙的累積下來的三十三年的溫度記錄里,八月十號那天南極最冷的地方。”
“沒有比這個地方更適合儲存一顆正在跳動的心臟了。”.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