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刻,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靈魂丑陋骯臟的墮落。
他居然用她的臉,做出了那樣的表情,做出了那種事情——他根本不敢看鏡子里的自己。
如果她還活著,可能也會恐懼和厭惡這樣的他吧?
——一個和島上當初其他男人一樣,充滿了劣質欲望,無法自控,自甘墮落的他。
已經到了這一步的人,除了死亡和毀滅,還有別的歸處嗎?
就算有,他也不接受。
就像十四歲的紅桃當初懲戒那些男人一樣,現在的紅桃,也如此折磨著自己。
“你的母親,全寶拉是無法攻擊到我。”教皇嘶啞地大笑著,“如果她先狠心舍棄了你,那以后她那群追隨她的女巫會怎么想她,一個如此狠心的女人,真的值得追隨嗎?”
“但如果現在她不舍棄你,她就要放棄救這島上其他人,你以后一想到這島上為你犧牲的人,也一定會活在痛苦中吧?”
“看到全寶拉和你痛苦,我就放心了!”
“我當年那么追求她,她那么高傲,連多看我一眼都不肯,一心只想去救那些世人,現在我就要讓她看看,她這種女人,怎么掙扎,都救不了人,也逃不過我的手掌心!”
“這都是她當年拒絕我的報應!你知道嗎!報應!”
教皇面色漲紅,青筋暴起地怒吼著,吼到最后人都快要站不穩了。
紅桃的視線后移,他看向距離他不到一個手臂遠的裝置,慢慢地調整著自己的呼吸,不動聲色地朝那個方向靠近。
只要他握住了裝置,供奉了自己的(女巫之心),這島就會頃刻被銷毀。
爭斗,對峙,威脅,游戲……所有一切讓他感到厭惡的東西就都結束了。
包括他自己。
同一時刻。
全寶拉攥緊手里的弓箭,凝視著高臺之上。
白柳靠近了她:“教皇對所有女巫都免傷,但只有一個例外。”
“我可以用小女巫的面板,他們沒有通緝小女巫,小女巫是沒有接受過審判的女巫,用她的面板是可以攻擊到教皇的。”
“等下我會使用毒藥噴泉,但這里離高塔太遠了,毒藥噴泉的范圍攻擊不到哪里。”
“但箭矢可以,對嗎?”全寶拉收回視線,她深吸一口氣,正視著白柳,“我的箭穿過毒藥噴泉,只要精準地射中教皇,就可以了,對嗎?”
白柳點頭。
“那來吧。”全寶拉冷靜地同意了,她的手隱隱顫抖著,“我一定會射中這一箭的!”
高塔之上的紅桃抓住正沉浸在興奮當中的教皇的破綻,握住了裝置,一陣銀藍色的風從縫隙里猛地吹了出來,吹到了整個島嶼。
從這個縫隙當中吹出來的風和拖著整個島嶼正在運行的風風向相反,兩道激烈的狂風相撞,整個島發出即將崩塌的卡啦碎裂聲,轟隆轟隆地崩解成碎石,向下方的海域墜落,島上的女巫一瞬間進入了緊急狀態,紛紛開始帶著島上的其余居民跳水逃跑。
島上到處都是驚呼:
“天空之城要墜落了!”
“島要塌了!”
“大家快逃!”
教皇在發現紅桃在做什么的一瞬間,勃然大怒地就要揮舞著權杖,將他殺死。
地面上的白柳朝著高塔的地方利用牧四誠的面板飛速前進,而站在正在崩解的道面上的全寶拉沉心靜氣,她蓄滿全力拉開了這把弓,在女巫的毒藥掀起來的一瞬間,她身后的披風在風的對撞中飛揚起來,從高塔之上看起,仿佛頭上長出了兩個角一般。
她的衣服在風中被撕裂了半截,露出腰背,但這絲毫無損于她此刻的專注,紫色的眼眸在風雨中愈發明亮。
而高塔之上的教皇此刻望著全寶拉,卻有些恍惚了——這么多年過去了,這個女人不僅沒有變得衰老丑陋,反而越發的堅定美麗。
他不由地想起了當年編造出來誣蔑他的那段控告詞。
她的背那么白皙,腰那么柔軟,在月光下的眼神就像是魅魔一樣泛著紫光,頭上長了兩個閃閃發亮的羊角。
但她看他的眼神,依舊像是看螻蟻,看草芥,看塵土,就算他曾經對她做出那樣的事情,自以為折磨了她數十年,但時隔多年過去了,再見到全寶拉這一刻,教皇才明白這只是自己的自以為——她根本不在意他。
她的眼中,從未有過他的存在——就像是他做了那么多的事情,依舊不值得她多看她一眼,她的眼睛依舊在看高塔,看云,看風,看自己在意的人。
看不到教皇這個跳梁小丑。
“為什么!!”教皇幾乎是要癲狂了,一種巨大的,就像是被否定一樣的嫉恨侵蝕了他的內心,“為什么你就是看不起我!!”
“我以第一女巫的名義!”全寶拉將弓箭拉滿,語氣沉穩,“宣判神父李宇順說謊,殘害同胞,背信棄義,為有罪!”
她射出了弓箭,白柳放出毒藥噴泉。
箭矢穿過噴泉,一箭射穿了教皇的頭顱。
教皇無法置信地后仰著頭倒下,從高塔之上跌落到正下方被紅桃打穿的雄鰻魚池里,伸出手掙扎了一會兒,還是被鰻魚吞沒著,痛苦地嗚咽著消失在了里面。
在全寶拉射出那一箭的同時,天空之島開始大面積崩解,她朝著高塔奔跑了兩步,神情焦急地隨著崩解的石塊跌落進了海域里,在即將跌下島的最后一刻,她看向即將跑到塔上的白柳,眼中含淚地大聲請求:
“請你一定要救下我的孩子!”
“不要讓他孤獨地死在這島上!”
隨著島的塌陷,高塔開始傾斜,歪向一邊,高塔之上的紅桃似乎受到了重創,搖晃了一下,就握著裝置,隨著傾斜的塔墜落了下來。
白柳眼神一動,他抬手甩出鞭子,同時點開面板:
系統提示:玩家白柳切入玩家木柯面板,使用個人技能(閃現一擊)
只是一個眨眼,白柳出現在了紅桃的下方,他用鞭子將環抱住裝置的紅桃卷了過來,紅桃心口是一陣銀藍色的光,他的靈魂似乎已經要被裝置吸進去了,但同時,他的左手握著那個權杖,權杖上的寶石也在散發著強烈的光芒,和紅桃的靈魂共鳴著。
寶石和裝置同時牽制著紅桃的靈魂,居然讓他的靈魂呈現出一種奇特的,快要離體,但還沒有離體的狀態。
在這種奇特的狀態下,紅桃似乎已經無意識了,他連自己的武器撲克牌都握不住,從無力的右手當中散出去,撲克牌紛紛揚揚地散在空中,在兩個人的周圍散落下去。
白柳用鞭子卷住紅桃的腰,另一只手抓住高塔,帶著紅桃掛在高樓之上,聲音很輕:“兆木弛,醒醒。”
紅桃眼神空洞地抬起頭來,他聲音很嘶啞:“是……你啊,白柳。”
“我要贏了,你放棄……吧。”
“是嗎?”白柳語氣平平,眼眸平靜地垂落,看著被他抓住的紅桃,“我也不光是為了贏來的。”
“在游戲外,我答應了佳儀會救下你,在游戲內,我剛剛也答應了全寶拉要救下你。”
“我這個人做了的承諾能做到的一般都會做到的。”
“——所以除了來贏你,我還是來救你的,兆木弛。”
紅桃的心劇烈地跳了一下,然后同時,一陣被裝置吸走的刺痛伴隨而來,他沙啞地笑起來:“救我?”
“你來救我做什么?”
“那你之前在塔上,明明想殺我。”白柳無動于衷地反駁了回去,“那你放過我干什么?”
紅桃罕見地怔住了,很快他低下頭別過臉,用力深呼吸,想要從白柳手中抽出來:“放手!我不要一個男人來救我!”
“我討厭男人,滾開!”
“是嗎?”白柳語氣很平和,“我覺得這可不見得。”
他向上用力,爬上正在塌陷的塌陷高塔之上,另一只手將高塔之外的紅桃扯了回來,白柳轉過頭來,他看向地面上正在劇烈嗆咳的紅桃,單膝跪地直視著對方,眼神和語氣都非常冷靜,舉起了一張牌。
“這是你剛剛掉落的技能牌,我本來不想撿,但這張牌我在佳儀手里見過,叫做心電心,可以反映出注視著牌面之人心中喜歡的人。”白柳兩指夾住轉動,這張牌正對正抬起頭來的紅桃,他垂下眼眸,“我沒有看到你的牌,只有你自己看過你的牌,所以這是你的心電心牌。”
“你的心電心牌面上的人,是我對吧?”
牌面上的人,黑發黑瞳,眼神淡漠,白襯衫皮革手套,最標志性的,是微微敞開的心口上有個還沒愈合的逆十字傷疤。
紅桃的瞳孔緊縮了。
白柳語氣平淡地下了判斷:“你喜歡我,對嗎?”
一時之間,白柳這張表情平淡的臉和六年前白六那張似笑非笑的臉重疊了:你喜歡我,對嗎?
“我,咳咳!我絕對不會喜歡你的!”紅桃神情錯亂又猙獰,他像是陷入了六年前的那個夢魘中,踉蹌著從地面上爬起來,喃喃自語,“我要殺了你!”
“只要殺了你,我就不會喜歡你了……”
“只要不喜歡你,我就不會像那些男人一樣……”紅桃神色恍惚起來,“對人朝三又暮四,惡心的欲望可以對那么多人釋放,我就不會那么像那些男人……”
“我的……我的喜歡,是很珍貴的東西。”
“我要殺了你!”
系統提示:玩家紅桃使用技能……
紅桃對白柳使用蠱惑技能,迷惑白柳的一瞬間,白柳不躲不避,他平靜地直視著紅桃,紅桃在他眼中酒紅色的長卷發縮短變直,酒紅色的眼瞳褪去,泛出紫色,身量變得修長。
在技能使用之后,他在白柳的眼中,反而變回了自己原本的樣子。
——這么多次技能使用,這是他第一次在技能使用之后,沒有變成別人的樣子,而是變回了自己的樣子。
紅桃俯視著白柳,怔然地停住了,他眼中有淚滑落:“為什么,為什么你會……”
會在欲望當中,看到我本身的樣子?
“因為你的靈魂就是這個樣子。”白柳抬眸,他聲線平穩,“我看人的價值只看靈魂的價值。”
“這就是你最有價值的樣子。”
紅桃緩慢地停下了,他很輕地扶著高塔旁的裝置,呼吸從急促慢慢變得平緩,似乎想從裝置的影響中恢復過來,他緩慢地搖頭,暈眩地扶著額頭一字一頓地重復白柳的話:“我最有價值的樣子?”
“……怎么會是這個樣子?”他失神地輕聲反問。
“那你覺得你最有價值的樣子,應該是什么樣的?”白柳耐心十足地詢問。
“我最有價值的樣子應該,應該是個女孩子。”紅桃眼神迷離又朦朧地望著白柳,他低聲輕語,“如果我是個女孩子,那她就不用掙扎那么久了。”
“我從一出生,就會被我的繼父看上,繼父不會注意她,她就不會上島,從一開始上島的人就會是我,我就可以替她扛下一切了。”
“她就能活下來。”
“我討厭男人。”
“因為我是男的,才會讓她不愿意接受命運地抱有期待,才會為了我掙扎那么久,為了我上島,最終死得那么痛苦。”
紅桃紫色的眼瞳里很慢地落下一滴淚,他出神地輕聲呢喃:“我討厭我自己。”
“我討厭所有男人。”
白柳平靜地望著紅桃:“你或許不是討厭男人。”
“你只是討厭壞人。”
“你喜歡我不是嗎?”
“你難道不壞嗎?”紅桃輕笑著落淚反問,“你是我見過最壞的人。”
“或許是吧。”白柳不置可否,他微笑著伸出手,“但至少此刻,我是為了救下你的靈魂而來的,至少在這一刻,我對你而,還算個好人吧?”
“如果你相信我,可以將你的靈魂暫存在我這里,沒必要在這種低級游戲副本里浪費你的靈魂,你把靈魂給我之后,一樣可以用女巫之心通關這個副本,但這樣你的靈魂已經歸屬于我了,絕不會受到侵害,這樣豈不是更劃算嗎?”
“作為交易。”白柳真誠許諾,“我可以許諾答應你一個條件。”
“人如果對自己沒有辦法懷有期待存活下去,可以適當把期待放在別人身上。”
“為什么我要放在你身上?”紅桃嗤笑,“因為你夠壞是嗎?”
“不。”白柳平視著紅桃的眼睛,“因為我真的可以回應你的期待。”
“我可以把這個世界,變成你,你想要帶回來的人,愿意存活下去的樣子。”
“我拿出了交易的誠意。”白柳伸出手,禮貌地請示紅桃,“所以皇后您的回答呢?”
紅桃垂眸注視著白柳的手,他沉靜了很久很久,久到這座掉在海面上的塔樓都要淹沒下去,終于伸出了手,很輕地蓋在白柳的手上,帶著幾分自嘲詢問:“所以,這又是對神明的許愿,是嗎?”
“我要付出什么代價呢?”
“你已經付出了。”白柳抬眸注視著紅桃,“你的靈魂就是我的報酬。”
“那真是個非常美麗又有價值的靈魂。”
紅桃神情一怔。
系統提示:玩家白柳奪走了玩家紅桃的(女巫之心)
白柳微笑起來:“定不負所托。”
女巫之心被安置在了高塔之上,躺在地上只剩余息的菲比和劉佳儀看著從海面上的高塔傳來的光,地面上的鰻魚被溫潤地溶解了。
“那家伙……”菲比笑了起來,眼角有淚劃過,“沒死啊。”
劉佳儀也笑起來:“我的戰術,怎么會讓紅桃死?”
“真希望有一天。”菲比艱難地轉過頭來,她眼神虔誠地望著劉佳儀,“我能變成和你一樣強大的人。”
“能擁有拯救任何人的力量。”
還留在教皇宮里的女巫們喜極而泣,從海面上爬出來的全寶拉被簇擁拋起,而那些原來教皇宮的主教和守衛們則被女巫們壓制著關押起來,表情驚恐又瑟縮——他們也似乎意識到自己身上會發生什么事情了。δ.Ъiqiku.nēt
“是時候開始針對于反女巫審判的審判了。”幼真叉著腰,齜著牙長出一口氣,“這些男人,當初怎么審判女巫的,害了多少人,要統統清算回來!”
“那是自然。”遍體鱗傷的利亞被人拖著過來,也笑了起來,“不過在那之前,還要先舉辦寶拉的選舉儀式。”
“她會成為新的領導者。”
海面上的光芒持久不散地照耀著,污染區里的女巫們終于能回到原來的地方,和自己的家人們抱頭痛哭,而被教廷拿走了家產的人,也被清點著挨個還了回去,而同時如火如荼展開的,是對女巫審判期間,參與過審判庭甚至舉報過女巫之人的依法審判。
審判庭此后成了女巫們專屬的就職中心,變成了一個世界上聞名的法律體系發達的核心之地,針對于女巫,或者說女性相關的審判條例更是有整整兩本書,嚴之又嚴。
但這些都是后來發生的事情了。
天空之城隕落之后,海平線上升起來之后的太陽光芒,終于能重新照耀到地面上了。
全寶拉回頭看著海面上閃爍的波光,神色恍然如夢地落下淚來。
那孩子,終于救下了她的孩子。
從此之后,女巫之子和女巫都不復存在,洗脫了誣陷和臟水之后,只剩下寶拉,幼真,利亞,這些活生生的名字留下來。
她們不是女巫,也不是什么女巫之子,只是人而已。
系統提示:玩家紅桃退出游戲。.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