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中,此次上林苑之行的總領劉九韶,詳細稟告完經過,又道:“四衛營之右衛,人數共計五千余人,把總指揮,多為周進親信,當日萬歲出城后,右衛便擅自暗中分散調度,乃是周進為萬一刺殺不成而做的逼宮準備。一應口供,俱已齊全,請萬歲圣裁。”
他說完,見皇帝雙目盯著案前燭火,身影猶如凝固,臉色淡淡發青,不敢再望,低下了頭。
半晌,才聽皇帝說道:“你此次調度及時,忠勇可嘉,很好,先下去,過后朕有封賞。”
劉九韶叩謝,退了出去,見裴右安靜靜候于殿外,忙上前,喚了聲“裴大人”。
他對裴右安,如今佩服的是五體投地。此次上林苑之行,倘若不是他預先提點多加防范,以這場刺殺逼宮預謀之周密,實在難以想象,當時到底會成何種模樣,便是此刻想起,猶心有余悸。
裴右安頷首。
殿外不可停留,劉九韶臨行前,低聲道:“大人放心,上林苑大人雖未同行,但大人之功,我不敢埋沒,俱已如實稟告萬歲。”
裴右安微微一笑。
劉九韶離去,他立在殿階之下,舉目,望向踞于琉璃殿頂正脊的一排鴟吻脊獸。
脊獸整齊排列,獸面森然,雙目如鼓,倨傲俯望腳下一切。
宮人從里出來,對他躬身道:“裴大人,萬歲傳喚。”
裴右安收回目光,邁步向前,入內,向蕭列行叩拜之禮。
蕭列端坐于案后,面上青氣猶未散盡,望著跪在面前的裴右安,一時并沒說話。
裴右安也未起身,依舊跪在地上。
“右安,劉九韶方才稟于朕,此次上林苑之行,他曾得過你的提點?”
“你是如何料到太子行刺預謀?你既有所察覺,為何不提早告知于朕?”ъiqiku.
“抬起頭來,回朕的話!”
蕭列終于開口,聲音卻異常凝重,隱隱似帶質問。
裴右安抬頭,對上了蕭列投來的兩道目光,神色坦然。
“萬歲,此話臣從前不可講,但今日,臣只能說了。無他,只因太子向來以不臣之心料臣,臣不得不有所防備。”
御書房里陷入了沉默,片刻后,蕭列再度開口:“你何以就認定,太子他容不下你?朕曾再三教導太子,朕與你父情同兄弟,朕愿你二人亦……”
他聲音漸漸略帶喑啞,停了下來,目光蕭瑟。
裴右安慢慢叩首在地。
“臣有罪,未盡到人臣本分,以致于太子心結不釋,令萬歲失望至此。”
他低聲說道。
蕭列沉默。
裴右安直起身,喚了聲宮人,命取來自己方才攜帶之物。宮人遞入,裴右安展開,竟是一件女子中衣,一側衣袖染了暗漬,顏色發黃,看起來有些時日了。
皇帝一怔:“此為何物?”
“稟萬歲,此為內子從前赴太子妃母壽宴所穿的衣裳。內子那夜赴宴歸來,對臣講,當時太子妃領酒,命隨同宮人為同桌賓客斟酒,輪到內子酒杯之時,被她看到宮人執壺手法有異,當時不敢喝下,就勢將酒水悄悄倒入袖中,回來后,內子想起太子妃當眾發狂一幕,心有余悸,心中亦是不解,便將此事告知了臣。萬歲也知,臣略通醫道,幼起為治病,對域外藥物也有涉獵,當時起了疑慮,便取辨附于衣上的酒漬殘液,多加查證,最后得知竟是密宗迷藥,服后狀若醉酒,神魂癲狂。”
蕭列神色慢慢繃緊。
“臣猶記當時,冷汗濕衣。那夜倘若內子飲了藥酒,后果如何,臣難以想象。便是那夜之后,臣不得不起防備。太子妃事后,周進、周后,亦相繼自絕于萬歲,縱萬歲殷殷父心,拳拳可見,太子亦難免殃及池魚。臣妄加揣測,太子恐起了自危之心。至于此次萬歲幸駕上林苑,端倪起于白鶴觀。臣為遲含真診病,她卻辭閃爍,且病情反復,至臨行前夜,病重至昏迷,臣不得不告假。臣知遲含真早先與太子妃有交,此次病情,有些蹊蹺,恰又發于萬歲出宮之時,故心中起了疑竇,怕萬一萬歲有失,故提醒劉大人,須面面俱到,多加防范。”
裴右安抬起眼,注視著對面的皇帝。
“溪壑可塞,貪黷無厭。人生而有靈,卻往往被野心欲望所驅而不自知,此亦是一苦。萬歲,上林苑事發之前,一切都不過是臣就人心的幾分妄揣而已。臣也不信,太子會做出如此自絕于宗室先祖的逆舉,又怎敢妄然來到萬歲面前,公然離間天家父子之情?”
“此便是個中全部緣由,再無隱瞞。臣為自保的幾分私心,置萬歲安危于不顧,臣有罪。”
裴右安說完,再次叩首于地。
蕭列宛如入定,坐那里閉目不語,良久起身,步履帶了幾分沉重,慢慢走到俯跪于地,一直沒有抬頭的裴右安身前,彎下腰,雙手將他從地上扶了起來。
“右安,你何罪之有!朕不怪你。朕也當反省,多年以來,朕私德有虧,警醒不夠,未能覺察太子日漸覺察離心,以致到了弒父的地步,喪心病狂,駭人聽聞。此次上林苑之事,你雖未同行,功卻不在劉九韶之下。”
“想朕坐擁天下,身邊竟無一人……”
他驀然收緊十指,緊緊地握著他的雙臂,聲音亦陡然變得顫抖,話未說完,便猝然而止,定定望著裴右安,片刻,似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松開了握住裴右安的雙手,轉身定了片刻,坐回案后。
“右安,從你十六歲來到朕的身邊,朕便信靠于你。從今往后,你與朕同心戮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