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前,嚴宵寒與剛從殿中退出來的金吾衛上將軍擦肩而過。
金吾衛接連出事,身為上官,易思明難辭其咎,更要命的是他在皇上心中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任一落千丈。金吾衛畢竟見識少閱歷淺,皇上愿意拿他們去殺雞,可到了宰牛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還是飛龍衛。
為人臣者,最怕的不是貪,也不是奸,而是“不堪大用”。
嚴宵寒剛被傅深提醒過,因此格外留意。他有一陣子沒見過易思明了,乍一看險些不認得。那人臉色蒼白發青,眼窩凹陷,神色憔悴而陰鷙,與人對視的時候眼光竟然是直勾勾的,莫名瘆人。
嚴宵寒記得他和自己同歲,但兩人站在一起,相去何止是天差地別。
“易將軍。”
南北禁軍再不對付,兩位上官在路上遇見了也得打招呼。嚴宵寒拱手為禮,誰知易思明竟然不還禮,也不說話,就那么陰沉地盯著他看了一會,轉身走了。
嚴宵寒:“……”
來引他進宮的太監是近日新得寵的劉吉公公,見狀忙打圓場道:“出了這等亂子,皇上震怒,易將軍怕也急的不成,因此禮數不周,大人多擔待。這找出兇手、查明真相的重擔,可全撂在大人肩上了。”ъiqiku.
原先在御前侍奉的田通早被嚴宵寒找了個由子踢走了,如今劉吉踩著田通躋身御前,知道自己是借了誰的光,故而對嚴宵寒格外客氣。
他目送著這位年輕的飛龍衛欽察使步履沉穩地走入養心殿,心想當年段玲瓏在宮中一手遮天,嚴宵寒是他的義子,更是從入宮起就一路高升,榮寵不衰。圣眷如此,田通那不自量力的蠢貨居然還想跟他叫板,這不是老壽星上吊,嫌命太長了嗎?
還有今日那臉僵的像塊棺材板的金吾衛上將軍易思明,一看就是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紅眼病。
元泰帝氣色不怎么好,大概是老了,煩心事又多,顯得面色蠟黃,眼袋松弛。嚴宵寒行了禮,他耷拉著眼皮,淡淡地問:“事情你都知道了?”
嚴宵寒:“臣已令人調集卷宗,分頭詢問家人及在場證人等,力求早日查明真相,緝拿兇手歸案。請陛下放心。”
元泰帝久久不,沉默半晌,忽然長嘆一聲。
“外人辦事,終究不如你讓朕省心。”仿佛一口緊提著的氣突然泄了,元泰帝語中竟然帶上了幾分退讓之意,“夢歸,前日之事,委屈你了。”
嚴宵寒忙道:“不敢,陛下重了。”
他其實不太拿得準元泰帝說的究竟是哪一件事,但謙虛退讓總是沒錯的。元泰帝思索片刻,問道:“聽說傅深不在京城?”
嚴宵寒道:“回陛下,靖寧侯不愿留居于微臣府中,婚禮隔日便遷至城外別莊居住。臣以為成婚伊始就別府另居,于禮不合,更有負陛下圣意,所以前幾日一直都留宿在別莊。”
“你做的好。”元泰帝夸了他一句,又感慨地嘆息道,“傅深……也難怪他不愿意留在京城。”
鐵骨錚錚的將軍,被他毀了前途,被他逼的不得不與男人成婚,京城這個傷心地,傅深愿意久留才怪。
嚴宵寒察觀色,好像有點明白元泰帝的心態了。
元泰帝問:“你回來前,傅深在做什么?”
嚴宵寒為難道:“這……”
元泰帝:“怎么了?直無妨。”
嚴宵寒奇異地沉默了一會,欲又止,最后面露尷尬地道:“靖寧侯需要休養,無所事事,現正在山莊里……種菜養雞鴨,還——”
元泰帝愣了:“還什么?”
嚴宵寒干咳了一聲,難以啟齒地說:“腌咸鴨蛋。”
元泰帝:“……”
“腌咸鴨蛋?”元泰帝難以置信,“他、他怎么突然想起這個?”
君子遠庖廚,時人都以手不沾陽春水為榮,廚子雜役地位極低下。傅深一個鐘鳴鼎食之家嬌生慣養的公子哥,長這么大恐怕連廚房都沒進過,怎么會忽然異想天開、腌起了咸鴨蛋?
他就是把腌出朵花來,那也是咸鴨蛋,萬一傳出去被人叫成“咸蛋將軍”,他就不嫌丟人嗎?!
嚴宵寒破罐破摔地全招了:“山莊的廚子是江南人,靖寧侯長在北方,不知道江南咸鴨蛋個個出油,竟全是腌出來的。”
“據靖寧侯所,他在軍中時,吃到的咸鴨蛋多數味道苦澀,或有臭氣,十個中倒有一半是沒油的,還以為天下所有咸鴨蛋皆如此……他如今才知道南方腌制方法不同,所以自己也想試試。”
元泰帝先是覺得好笑,聽到軍中那段時笑容淡去,到最后,只剩下全然的沉默,一點點悵然,和幾乎微不可察的愧疚。δ.Ъiqiku.nēt
嚴宵寒見他不不語,好似出了神,輕聲道:“陛下?”
元泰帝微微闔目,喃喃道:“靖寧侯,傅敬淵……”
當年他在黃金臺上目送少年將軍背影遠去,內心滋味與眼下何其相似。只是那時他們誰也沒想到,終有一天,靖寧侯與元泰帝會走向截然不同的兩端。
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