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宵寒極其克制地抽了一口綿長的冷氣,活像被人點了穴,渾身僵硬,他連怎么眨眼都忘了,一大顆水珠直直砸在傅深手背上。
“嚇著你了吧?”傅深扯起嘴角,很輕地笑了一下,“沒事,這不是醒過來了么。”
嚴宵寒緩緩彎下腰,不敢用力,然而還是盡量緊緊地抱住了他,把臉埋進他頸窩里,耳朵貼著頸側跳動的脈搏。
他有千萬語,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好顫著嗓音喚了他一聲:“敬淵。”
“嗯,不怕。”傅深道,“我跟你說過的,把你一個人留在世上,我就是死也閉不上眼睛哪。”
那并不是一句隨口許諾的戲。
所以,你要相信我。
“什么死啊活啊,口無遮攔,”嚴宵寒再抬起頭,已完全看不出哭過的痕跡了,他小心地在傅深唇角上親了一下,“坐起來,喝口水,好不好?”
傅深點了點頭,彎起眼睛注視著他,目光里有種難以喻的溫柔眷戀。
嚴宵寒用枕頭被子給他堆了個厚厚的窩,起身去倒水。
剛才那幾句話已經用盡了全部力氣,傅深疲倦地半闔眼簾,靠在床頭,神智卻很清醒。他想起幾天前,從朝廷傳回的軍報批復同意他與西南叛軍和談,傅深便讓人在兩軍中間搭了個簡陋營帳,與段歸鴻約定在此會面。出事當天,為了做樣子,他和段歸鴻都把衛兵留在外面,每人只帶了一個副將進帳。結果還沒說兩句話,他要去摸茶杯時,忽然一陣天旋地轉,喉間一甜,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意識行將消散時,傅深還聽見自己的副將大喊“有埋伏!中計了!”
當時他腦子里的最后一個念頭也是中計了。段歸鴻不可能給他下毒,這副將睜眼說瞎話,肯定就是他了。
“來,先漱口。”
嚴宵寒從背后環住他,把小茶盅遞到他嘴邊。他照顧人的手藝過了幾年也不見生疏,傅深依漱過口,又被他喂了幾口水,這才感覺自己徹底活過來了。
“怎么弄的?”傅深盯著他頸上的繃帶問。他吐了好幾次血,身體虛弱,說話不敢用勁,都是輕輕的:“脖子。”
嚴宵寒分心低頭一看,無所謂地道:“跟王爺有點小誤會,蹭了一下,不礙事。還要嗎?”
傅深搖搖頭示意不要了,軟綿綿地靠在他肩上:“我現在這樣,也沒法幫你打回去,你改天自己找他約一架吧……連侄媳婦都打,不像話。”
聽說傅深醒了,正準備進門探望的段歸鴻:“……”
什么玩意兒!有了媳婦忘了娘的白眼狼!
嚴宵寒終于忍不住低聲笑了,摟著他略帶埋怨地道:“病著呢,怎么還那么多閑話。王爺千辛萬苦把你救回來,你就惦記著打人家。”
屋外,段歸鴻邁出去的腳步又收回來,躑躅片刻,心情復雜地走了。
屋內,傅深暗自松了口氣,心說:“天爺,可算笑了。”
他知道自己把嚴宵寒嚇著了。能做夢代表著他潛意識里已恢復了對外界的感知,只是人還沒醒,所以夢中總感覺有雨滴在手上,那應該不是個幻覺。
美人梨花帶雨當然也好看,可是他如今這個樣子,不能抱不能哄的,還是算了。
“我那個副將……”
傅深剛開口就被嚴宵寒不由分說地堵了回去:“這些都不用你操心,交給我,你只要把傷養好,我就什么都不愁了。”
傅深也不跟他爭,把臉往他懷中埋了埋:“夫人說了算。”
傅深精神不濟,沒過多久就困了,嚴宵寒親自喂他喝完藥,妥帖地將人送進被窩里,待他沉沉睡去,才洗了個手,出門去見段歸鴻和杜冷。
今日是七月初七,據傅深毒發已過去了兩天,朝廷軍中一片混亂,傅深身故的消息傳的甚囂塵上,兩軍遙遙對峙,劍拔弩張。
那天事發突然,傅深忽然吐血倒地,段歸鴻嚇了一跳,還沒反應過來,就見陪傅深一起進帳的副將拔刀在手,大喝道:“有埋伏!中計了!”
這一聲震天動地,帳外衛兵聞聲立刻沖了進來,西南的人馬不明就里,但不能眼睜睜看著段歸鴻被包圍,也跟著闖進了營帳,兩方瞬間混戰成一團。段歸鴻只愣了片刻,立刻明白過來是被人陰了。然而當時現場情況確實說不清,段歸鴻來不及抓住那副將,命人扛起傅深就撤,回到大營叫軍醫一診,確定了是中毒的癥狀,卻找不出究竟是什么毒。
多虧杜冷甘冒風險深夜投奔,他比段歸鴻營中的軍醫靠譜,辨認出傅深中的是一種蝎毒。這種蝎子常出現在廣南一帶的深山中,毒液透明無色,氣味甘醇,聞起來像酒,所以當地人叫它“醉蝎”。將活蝎以酒浸泡,逼出毒液,便是一種名為“明日醉”的□□。筆趣庫
這毒最大的特點是服下后不會立刻發作,而是要等到第二日午時才起效,由于這□□與水酒無異,發作又有延遲,中毒者往往都察覺不到,救治更是無從談起,毒發立死。
這陣子西南潮濕多雨,傅深有時候會腿疼,杜冷建議他每晚喝一點酒去濕氣。就是這個環節出了紕漏,才讓薛升的人有可乘之機。
不幸中的大幸,傅深是被段歸鴻帶回了西南大營,而不是被朝廷軍搶回去。秋夜白專克蛇毒蝎毒,段歸鴻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秋夜白。這草藥曾在北疆草原上救過傅廷信一命,如今又救了傅深一命。
“王爺把敬淵擄走,正坐實了‘設伏刺殺’的傳,”嚴宵寒道,“不過這對我們來說,不算是最壞的情況。”
段歸鴻對這個“侄媳婦”的觀感很復雜。他昨晚被嚴宵寒不留情面地罵了一頓,覺得這人真他媽是個狠角色,可今天在門外聽了只片語,又覺得跟傅深那混賬玩意比起來,嚴宵寒好歹還有點良心。
“你打算怎么辦?”
嚴宵寒道:“皇上對敬淵又敬又怕,薛升手中雖然抓著穎國公私通西南的證據,卻不敢直接抖落出來,而是要用暗殺的方式,還要栽贓到王爺身上,說明他們也怕一旦事發,北疆那邊會起亂子,到時候局面不好控制。”
“按照眼下這個情況推測,敬淵如果“死”在您手中,北燕鐵騎和舊部會把所有帳都算到西南頭上,而且沒了敬淵,北疆鐵板一塊的集團自然要分化,朝廷不會再受到‘強將’的脅迫,一箭雙雕,他們的目的就達成了。”嚴宵寒條分縷析道,“以皇上的性子,人死如燈滅,他多半不會再追究傅家之過,敬淵的一世英名還能保住。”
段歸鴻問:“如果他沒死呢?”
“那他與西南的關系就說不清了,”嚴宵寒道:“到時候再將穎國公的書信拿出來,八分假也要變成十分真。身敗不好說,名裂是一定的。”
段歸鴻聽出他的外之意,陰陽怪氣地道:“所以你是什么意思?想讓他一死了之,以后隱姓埋名歸隱山林,你好另尋嬌妻美妾,安享富貴,是吧?”
嚴宵寒不以為忤,搖頭道:“王爺也太高看在下了。”
“別說是避世而居,就是碧落黃泉,我也跟著他一起走。”他說,“不是敬淵離不得我,而是我離不開他。”
作者有話要說:段歸鴻:我為什么要嘴欠。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