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已經遺忘了曾到過的幽冥。
記憶中泛黃的碎片一定早已在無數的輪回中如煙消散。
淡然喝下滿滿一碗的孟婆湯,帶著忘卻的輕松飄向另一個世界。
你們可以輕易做到。
可我,我做不到。
孟婆不動聲色的誘勸我喝下那又苦又澀的湯。
“來,喝下。忘卻塵世無盡煩惱……”她湊過一張枯樹皮似的千溝萬壑的皺皺巴巴的臉,上面的細細長長的皺紋深如刀刻。
我搖了搖頭。
她在皺如枯樹的臉上刻下不易察覺的詭異微笑,默默的飄然離開。
“孟婆湯,奈何橋,紅塵煩惱,癡夢難消……”
陰冷的渡河上枯草般黑瘦的鬼魂低低的吟唱著他們沉重的鬼歌。
無數纏綿紅塵的過客在奈何橋上聞見這陰慘慘鬼哭般的幽曲,于是瑟縮如風中秋葉。
他們哭哭啼啼一陣后終于忍受不了劇烈的恐懼,一口喝下他們發誓不碰的孟婆湯。
然后在迷醉的恍惚中飄過橋去。
孟婆綠幽幽的眼睛冷冷的看著我。
干枯的嘴角浮現的一絲微微的笑意。
你還能撐多久?
我不知道。我要等待。
恐怕你的等待會很漫長。她的眼角泛著微光。
我知道。可那又怎么樣?我不能放棄。
你究竟在等待什么呢。
我的幸福。
孟婆臉上的皺紋笑得更深:是嗎。
我于是轉過頭,不再答話。
我漫不經心的看著和感覺著奈何橋上孤零零的游魂。
橋下鬼魂哭泣般的歌聲四面包圍著沉悶的天空。
陰森森的寒風凄凄慘慘的貼著骨頭刮過。
我在等一個人。
等待一個我應該等待的人。
從我出生的那天起,就開始了這場不知是否能有盡頭的等待。
深深巷子里的老人們對我的母親說:這個孩子有福。
母親沒有說什么,只是眼淚如斷線的珠子落了一地。
童年的時光是幸運的,在鄰居們被饑餓,寒冷和疾病的陰云緊緊包圍的時候,我卻可以腆著吃得飽飽肚皮的在門前的高高的青桐樹下心安理得的玩耍。
鄰居壓抑的哭聲總是斷斷續續從高高圍墻的那一頭隱隱約約地飄過來,我仔細的聽著,那些細細的,低低的聲音哭的傷心極了。
我問母親這是為什么?
母親*著我的頭,嘆了口氣:要是你不會長大就好了。
母親的聲音如同鄰家的哭聲,細細的,低低的,傷心極了。
每當我在青桐下玩耍,母親總會在一旁靜靜的看。她總是笑著,笑著,很滿足很快樂的樣子。可不久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別致的眉角忽的一顰,又深深的看著我,只是目光里不再寫滿快樂。
要是你不會長大就好了。
母親無數次*我的頭,低聲的說著。
不管母親愿不愿意,我終于在她焦慮的目光中長大了。
當我第一次把勾勒秀長的眉角和涂抹均勻的*得意地展示在母親的面前時,母親的目光完全變了。
她看著我,努力地掩飾著身體微微的顫抖。她的目光包含著恐懼,害怕與深深的眷戀,痛苦的表情如同在她的身上活生生割下一大塊肉。
母親,母親……你怎么了……我不漂亮嗎?
不,不……你很漂亮,很漂亮……
母親勉強著擠出一絲笑容,可我分明看見她眼角閃爍的淚光。
母親為什么哭呢?我不明白。
終于有一天,母親的害怕*在陽光之下。
一個穿著時髦旗袍的漂亮小姐走進了寒酸的小街,來到我們從未有人登門的家。
小巷頓時沸騰起來,門口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們。
母親看著她,眼神里分明流露著惶恐。那漂亮的小姐冷冷的瞟了瞟我家的院子,居高臨下的對母親說:我是來把她帶走的。
她伸出纖細*的手指朝我的方向指了指。
“帶走……她……”母親喃喃地說,不由自主的盯著我,眼里流露著深深的恐懼。
“怎么。”漂亮小姐秀美的眉毛微微一揚,“當初可是說好了的!你們不是靠著我們家,早死在荒郊野外喂狗去了!如今不但沒凍著餓著的,還養得白白胖胖,還敢舍不得我帶她走?”
母親眼里噙著淚,默默地點頭。她看著漂亮小姐,用近乎哀求的口氣對她說:到底讓我把她收拾得漂漂亮亮的走啊。
說著,撲通一聲跪在她的面前。
漂亮小姐不屑的瞅瞅母親,不耐煩地說:“鄉下人就是事多!”
然后一搖一擺的走到門外:“給我利索點!”
母親帶我進了屋,讓我坐下,顫抖著拿起梳子,為我靜靜的梳頭。
母親,她要帶我去哪?筆趣庫
她要帶你去一個有錢人家……
去做啥呢?
讓你和她家的少爺成親……
她家的少爺好嗎?
好……好……母親咽哽著不能出聲。
孩子,到了那兒要處處小心些……大戶人家,畢竟不必咱鄉下人……母親的淚水滴在我的脖子上,涼涼的,濕濕的。
我于是就這樣被帶走,母親哭的背過氣去。
我小心翼翼地跨進她家的門檻,帶著許多的好奇。
這里的院子那么大,樹那么的高,景色那么的美。
一切是那么的新鮮。
我就在這度過了一天,我興奮極了,不明白母親為什么哭。第二天清晨,我被帶到一個深深的院子里。
院子里有一個深深的祠堂,云飛霧繞的神秘極了。
他們讓我一起虔誠地拜了拜那些供奉的牌位,一個老爺模樣的人站起來莊重地說:“列祖列宗在上,今天我把宇生兒的未亡人帶來祭拜……”
他邊說著邊指指我。
未亡人?說我嗎?
什么是未亡人?
出了祠堂老爺叫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兒帶我回房。我忍不住壯著膽子偷偷問她:“什么是未亡人?”
她一驚,抬頭看看我,欲又止的低下頭。
我就于是問了她一遍。
“未亡人……嗯……未亡人……你真的不知道嗎?”
我使勁地搖了搖頭。
“嗯……未亡人……未亡人就是……就是說你的丈夫……哦,對了……是你的丈夫出了很遠很遠的門,你在家等著他的意思。”
她看著我,一副不容置疑的樣子。
哦,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沖她笑笑。
原來是要我等待啊。那有什么母親好哭的呢?
我于是待在房里,專心致志的等待。
偶爾會聽見洗衣婦三三兩兩的聲音,她們的聲音蒼老而嘶啞,像母親的聲音,所以我愛聽極了。
她們常偷偷地說著庭院里的瑣事與秘事,有幾次似乎在說我:“真可憐,年紀輕輕就……唉……換了我,決不把女兒送到這……”然后總有人發現我,然后她們就不再說下去。
我于是只好回房繼續著等待。
錦衣玉食的生活很讓我開心,于是我死心塌地的,或者說是忘了自己在等待。
不久后這里的一切不再新鮮如舊。
我只好開始專心地等待。
生命于是就這樣在等待中流走。
流逝在門前*蜿蜒的流水中,遺忘在樹旁朝生夕死的蜉蝣里;
深刻在山間春繁秋落的花影里,飄蕩在天上南來北往的雁群中。
歲歲年年,年年歲歲。
奔流逃跑的光陰,恰如指間不經意滑落的青絲。
我終于感到無聊起來。
望著鏡中那個日漸憔悴的美人兒,有一天我忍不住問她:你到底在等待什么呢?
我問了那個差不多大的丫頭,她干脆的說:“等他回來啊。”
可等他回來又能怎么樣呢?
他回來了你就可以完婚,就永遠幸福了。
幸福?
是的,我是在等他。
可其實我在等待的,是永遠的幸福。
我終于明白過來。
我等。
寂寞和孤獨陪伴著我的等待,可我從不灰心。我常在寒冷的夜晚遙望著滿天的星斗,幻想著一顆亮亮的星星,忽然從高高的天上落下,連同我的幸福一并落到我的窗前。
就這樣,苦苦等待了五年。
終于堅持著等待到臨死的那一刻。
我等不下去了,我就要死了。
這一切終于要結束。
不曾見過他的哪怕是一個模糊的影子,不曾聽過他哪怕是一點夢囈的聲音,甚至不曾感覺他哪怕是一絲微弱呼吸。
迷迷糊糊中我低低地喊著他的名字,快點回來啊,連同我的幸福一起回來……
在我終于斷掉最后一絲游息的時候,我的嘴里念著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