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弗朗索瓦絲,我怎么說來著?下了!我覺得好象花園的門鈴兒響了,快去看看這種時候能有誰來?”
弗朗索瓦絲回來說:
“是阿梅代夫人(我的外祖母)弄響的門鈴兒,她說她要出去散散步,雨可是下得很大。”
“我并不感到意外,”我的姨媽兩眼朝上一翻,說道,“我一直說,她的精神跟大家不一樣。在這樣的時候,我倒希望往外跑的是我,而不是她。”
“阿梅代夫人總是同別人截然相反,”弗朗索瓦絲客氣地說,算是留點余地,以便單獨跟別的傭人在一起的時候,好說她認為我的外祖母有點“神經病”。
“沒有盼頭了!歐拉莉不會來了,”我的姨媽嘆息說,“準是這天氣把她嚇住了。
“可是還不到五點鐘呢,奧克達夫夫人,現在才四點半。”
“才四點半?居然已經需要撩起小窗簾讓外面透點亮光進來。四點半就這樣!現在離升天節只有八天了!啊,可憐的弗朗索瓦絲!準是善良的上帝生咱們的氣呢。當今世人的作為也太過分了。就象我可憐的奧克達夫當年所說的那樣,人們太不把上帝放在心上,上帝要報復的。”
一片鮮艷的紅潤使我的姨媽的面容生動起來:歐拉莉來了。不巧的是,她剛進屋,弗朗索瓦絲也就跟著回來了。只見她滿臉堆起微笑,目的在于主動地配合,以求同我的姨媽必定會有的喜悅取得一致,因為她有十分的把握,相信她要說的話必定讓姨媽聽了高興。她一字一頓地說著,以此表明:她雖然使用間接語氣,但是作為忠于職守的女仆,她說的只是轉述來客的原話:
“要是奧克達夫夫人沒有在休息,可以接見神甫先生,他將感到不勝榮幸。神甫先生不想有所打擾。神甫先生就在樓下,是我讓他進客廳等候的。”
事實上,神甫先生的訪問并不象弗朗索瓦絲所設想的那樣,能讓我的姨媽感到有多高興。她每當通報神甫來訪,總認為臉上應堆起可掬的笑容才是,殊不知這副歡天喜地的模樣同病人的心情并不完全合拍。神甫(是個好人,我一直可惜沒有同他多談,因為他雖不懂藝術,卻精通詞源學)慣于向參觀教堂的貴客提供有關教堂的史料軼事(他甚至想寫一本書介紹貢布雷教區的掌故),他總要沒完沒了地向姨媽作千篇一律的講解,聽得她又煩又累。當他的來訪碰巧同歐拉莉趕在一起,我的姨媽干脆覺得他來得不是時候,很不知趣了。姨媽寧可多多利用歐拉莉的情報,卻不喜歡同時來一大堆人。但她不敢不接見神甫;她只是向歐拉莉使個眼色,要她別同神甫一起走,等神甫走了之后,再呆一會兒。
“神甫先生,我聽人怎么說來著,說有名畫家在你們教堂里支上畫架,臨摹彩繪玻璃窗。可以說我活了這一大把年紀還從來沒有聽說過這類稀罕事兒!現在的世道人心都在想些什么!教堂里還有比這更可惡的事嗎?”
“我倒不至于說這事有多可惡,因為圣伊萊爾好些地方值得參觀;我的那座破落的大殿好些地方已老得不成樣子,整個主教區里就只有我那座教堂沒有翻修。天曉得我們的門廊有多臟,有多古老,但畢竟具有一種莊重的品格;至于說到那幾塊描寫愛絲苔爾故事的壁毯,我個人認為不值兩三文錢,可是識貨的人一眼就看出,它們比森斯教堂的壁毯更有價值。此外,我承認,那幾幅壁毯畫除了某些細節很有寫實風格之外,另一些細節還表現出一種真正的觀察力。至于彩繪玻璃窗,那倒不提為好!難道在地面七高八低的教堂里保留那些透不進陽光的窗戶,只讓我都說不上是什么顏色的反光來弄花人們的眼睛是明智的嗎?他們就是不肯換掉高低不平的石板,說是因為那里面埋葬著貢布雷歷代神甫和布拉邦特歷代君主——蓋爾芒特家的爵爺們,也就是今天的蓋爾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的直系祖先,因為公爵夫人本來就是蓋爾芒特家的小姐,后來嫁給了她的堂兄。(我的外祖母一向不在乎人家的姓氏出身,結果弄得張冠李戴。每當聽到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名字,她總以為準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親戚,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于是她引用一封請柬上的話來為自己辯護,說:“我仿佛記得帖子上有蓋爾芒特這幾個字來著。”有一回,我跟大伙兒一起反對她,因為我不能同意她當年的那位同寢室的朋友跟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公主的后代能有什么血緣矢系。)您再看看魯森維爾,如今只成了村落,而在古代,那地方因氈帽交易和鐘表生意十分興隆而曾經繁華一時。(我對魯森維爾這一地名的由來沒有把握。我主觀地認為它本名魯維爾,radulfivilla“紅城”,同夏多魯的詞源——astrumradulfi“紅堡”相仿。但這是后話,以后再說。)現在把話說回來,那兒的教堂倒有非常華麗的彩繪玻璃窗,幾乎全都是新的。那幅氣宇不凡的《路易—菲利浦幸駕貢布雷》,其實應該裝在貢布雷教堂的窗戶上才更為合適。有人說,那幅巨作趕得上鼎鼎大名的夏爾特爾大教堂的彩繪大窗。就在昨天,我還見到過貝斯比埃大夫的兄弟,他是這方面的行家,他認為那是幅上等精品。我問過那位藝術家,他看來倒很講禮貌,而且據說作起畫來著實得心應手、游刃有余。我問他:“這面玻璃窗明明比別的玻璃窗更暗淡,您又覺得它了不起在哪里呢?”
“我相信,只要您向主教大人提出要求,他不會拒絕給您換一面新窗的,”我的姨媽有氣無力地說道;她已經開始想到自己馬上就會感到累了。
“虧您還指望他呢,奧克達夫夫人,”神甫答道,“就是主教大人專為那面倒霉的玻璃窗說好話;他考證下來,窗上畫的是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的直系子孫、蓋爾芒特家的一位人稱壞家伙希爾貝的爵爺,正得到圣伊萊爾降恩赦罪。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原本是蓋爾芒特家的千金。”
“可是,我怎么不知道畫里面有圣伊萊爾呢?”
“怎么沒有?在彩窗的角上,您沒有注意到有個穿黃色長裙的貴婦人嗎?哎!她就是圣伊萊爾,您知道,在有些省份,人們稱她為圣伊里埃,圣埃里埃,在汝拉省,還有人叫她圣伊里呢。那些得道的古人的名字,往往以訛傳訛,出現好幾種叫法,圣伊拉里烏斯這個名字衍生出來的這個大大走了樣兒的稱呼,還不算最出格的呢,好心的歐拉莉呀,就拿您的保護神圣歐拉莉亞來說吧,您知道她在勃艮第被人稱呼什么?他們干脆叫她圣埃洛亞。女圣人變成了男圣人。您看見沒有?
等您死后,人家就會把您說成是男人。”
“神甫先生總有詞兒來挖苦人。”
“希爾貝的哥哥結巴查理當年是虔誠的王子,他們的父親瘋子丕平接連發過幾次精神病之后死了,那時查理還年輕。他年少氣盛,掌管了至尊的權柄,心目中毫無法度,倘若他在什么地方,看到有誰的長相不合他的心意,他就下令把那個地方的男女老少統統殺盡。希爾貝為了對查理進行報復,放火燒掉了貢布雷的教堂,也就是原先的那座教堂;當年西奧德貝率領他的扈從廷臣離開他的鄉間行宮(離此地不遠,在梯貝齊,拉丁文叫西奧德貝齊阿喀斯),前去攻打勃艮第人之時,在圣伊萊爾的墓上發誓,倘若圣人在天之靈保佑他旗開得勝,日后他定將在這里建立一座教堂。原先的那座教堂就是這樣建成的。希爾貝的一把火,把原來的教堂只燒剩地下神殿,想必戴奧多爾領你們下去看過。后來希爾貝借助征服者威廉2(神甫念成紀洛姆)的兵力,擊敗了倒霉的查理,所以有不少英國人來這兒參觀,但是希爾貝似乎不善于贏得貢布雷的民心,因為有一次他做完彌撒,剛走出教堂,貢布雷的百姓一涌而上,砍了他的腦袋。其它細節在戴奧多爾借給大家看的那本小冊子里都有說明——
西奧德貝(5—558):法國古代“東王國”國王,又稱梯貝爾一世。
2征服者威廉(027—087):英國國王兼諾曼第大公。
“但是,毋庸爭辯,我們教堂里最為奇特的,是從鐘樓頂上往四下看到的景色,非常壯觀。當然,你們身體都不很結實,我不勸你們攀登鐘樓里的九十七級臺階,其實,那只及著名的米蘭大教堂的鐘樓梯級的半數。不過,即使身體很結實的人,爬起來也夠吃力的,尤其是想要不磕腦袋就得彎著腰走,而且一路上還得拿手里的東西去撥開蜘蛛網。總而之,您得穿得厚實些,”他又補充了一句說(他沒有發覺:他竟設想我的姨媽能去爬鐘樓,這種想法引起她多大的氣憤),“因為一到鐘樓上面,穿堂風大極!有人甚至感到透心涼,說簡直覺得自己象死了一樣。那也沒關系,星期天照常總有一幫一幫的人,有的甚至從很遠的地方來,登上鐘樓欣賞極目遠眺的美景,乘興而來,如醉如癡而歸。瞧著吧,下星期天要是天氣不變,您在鐘樓上準能見到人頭擠擠插插的,因為那時正趕上升天節。說實話,從那上面俯瞰大地,真有飄飄欲仙之感,縱覽八極,別有一番滋味。每逢天氣晴和之日,您可以一直看到維爾諾葉。平時只能顧此失彼看到的這部分、那部分風景,屆時都能盡收眼底了。例如維福納河、同貢布雷比鄰的圣達西茲的大溝小壑,以及橫在它們之間的林木的屏障,還有舒子爵市(您也知道,古時候叫烏迪亞喀斯子爵市)的縱橫的運河,都能一覽無余。我每次去舒子爵市,都只能看到運河的一段,我轉過一條街,就看到運河的另一段,而剛才的那一段就不見了。我雖然在腦子里想把兩段運河聯在一起,卻收效不大。從圣伊萊爾鐘樓望去,卻是另一番景象。整片河網呈現在眼前,只是運河里的水看不出來,仿佛幾道大縫把市鎮切成幾塊,就象已經切開的面包似的,一塊塊雖仍挨在一起,但彼此都已分開。最好是您能分身有術,既在圣伊萊爾鐘樓上,同時又置身于舒子爵市。”
神甫的喋喋不休,使我的姨媽累得難以支撐,以至于他剛剛告辭,我的姑姑只好把歐拉莉也隨即打發走了。
“聽我說,可憐的歐拉莉,”她聲音微弱地說著,同時伸手拿過錢包,掏出一枚硬幣,“您祈禱的時候別忘了我。”
“喲!奧克達夫夫人,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了,您是知道的,我又不是為了這個才來看您的!”歐拉莉不無埋怨地說道。她每次都跟頭一回似的,總顯得那么為難,那么尷尬,還挺不樂意,這使我的姨媽覺得好笑,但她并不因此而感到掃興,因為,倘若有一天,歐拉莉不象平時那樣顯得無可奈何似的收下她塞過去的硬幣,我的姨媽就會說:
“真不知道歐拉莉今天怎么啦。我今天并沒有少給,她怎么不高興?”
“我認為她沒有什么不滿足的,”弗朗索瓦絲嘆了口氣說。我的姨媽無論送給她和她的孩子什么東西,她都看作是不足掛齒的小費,而我的姨媽每星期天悄悄塞到歐拉莉這樣不識抬舉之輩手中、小得連弗朗索瓦絲看都無法看到的一點東西,弗朗索瓦絲都認為是把寶貝任意揮霍。她倒并不希望我的姨媽把賞給歐拉莉的錢賞給她。她但愿我的姨媽能把錢自己留著就行了,因為她知道主人若有錢,仆人在別人的心目中地位也高些,顯得光彩。她,弗朗索瓦絲,在貢布雷、在舒子爵市以及在別的地方之所以大名鼎鼎、面上有光,皆因為我的姨媽擁有許許多多的農莊,本堂神甫又經常來訪,而且一來就聊上半天,再加上我的姨媽平時飲用維希泉水的瓶數在這一帶可算作首屈一指。弗朗索瓦絲精打細算,都只為我的姨媽著想;她若經管這份產業(這恐怕是她夢寐以求的美差),她就會象母親一樣地不講情面,不許外人染指,保管好家當。她知道我的姨媽手松得不可救藥,動不動就給人東西;要是給有錢人送禮,倒也罷了,她還不至于認為算得上什么大錯,也許她想,有錢人并不稀罕我姨媽的禮物,他們決沒有因為受了禮才待她好的嫌疑。況且給薩士拉夫人、斯萬先生、勒格朗丹先生、古比爾夫人,以及其他地位同我的姨媽相當,彼此又“很合得來”的殷實富戶送禮,她認為這本來就是富人們光采奕奕、與眾不同的生活中司空見慣的規矩;他們打獵,舉行舞會,彼此串門作客,她都笑吟吟地打心眼兒里欽佩。但是,如果我的姨媽的慷慨的受益者,不過是弗朗索瓦絲稱之為“同我一樣、甚至還不如我”的人,是那些她最瞧不起,而且不稱她為“弗朗索瓦絲太太”,不承認自己“不如她”的人,那就另當別論了。每當她看到我的姨媽不顧她的勸告一意孤行地把錢白扔給(至少她這么認為)那些受之有愧的下人,她就覺得我的姨媽待她未免太薄,跟她想象中歐拉莉所得到的大筆大筆好處相比,主人給她的東西也太少了。據她設想,歐拉莉單憑每次來訪所得到的賞錢,若想置份家當,貢布雷附近沒有一處莊園她不能輕易買下的。事實上,歐拉莉對弗朗索瓦絲的巨額私房錢也作了同樣的估計。平常歐拉莉一走,弗朗索瓦絲就不懷好意地估算她的賞錢總數。她既恨她又怕她;她在時,她認為自己不能不陪“笑臉”。她一走,她便立即恢復常態。的確,那時她決不直呼其名提到她,而是嚷著說些古代女預家“箴錄”里的話,或者引用具有普遍意義的格,例如《圣經》傳道書里的格,其用意我的姨媽一聽就明白。弗朗索瓦絲從窗簾邊上往外看了看歐拉莉是否已經關上園門之后,說道:“溜須拍馬的人總有辦法上門撿便宜,等著瞧吧,上帝早晚有一天會懲罰他們的。”說著,她斜眼一望,就象一心為阿達莉著想的若阿斯在含沙射影地說:
惡人的幸福象湍流,轉眼即逝2——
女預家的“箴錄”相傳成書于公元六世紀,集錄了流傳于世的古代女預家的預。
2引自拉辛悲劇《阿達莉》。
但是,神甫也來湊熱鬧,在沒完沒了的絮叨把我的姨媽精力耗盡之后,弗朗索瓦絲隨歐拉莉走出房門,說道:“奧克達夫夫人,我也走了,您好好休息,您看上去很累。”
我的姨媽沒有回答,只舒了一口氣,簡直象吐完最后一口氣似的闔上了眼睛。可是,弗朗索瓦絲剛剛下樓,便聽到激烈的鈴聲四響,傳遍全屋。我的姨媽在床上坐了起來,大聲喊道:
“歐拉莉走了沒有?你看我都忘了問問她,占比爾夫人是不是在彌撒獻祭之前就趕到了教堂?你快去追她!”
弗朗索瓦垃沒有攆上歐拉莉,獨自回來了。
“這真是太掃興了,”我的姨媽連連搖頭,說道,“就這件事兒最重要,我偏偏沒有問!”
萊奧妮姨媽的生活就這樣日復一日地度過,天天如此;她裝作輕蔑、其實很深情地把這種日子稱之為“我的小日子”。她一天天過得那樣溫暖、那樣單調。大家都在為她小心翼翼地保護這種“小日子”,不僅家里的人感到無法勸她采取更好的養生法,只好聽其自然,尊重她的這套生活方式;即使在鎮上,離我們家足有三條街遠的包裝工,在釘箱子之前,也得問問弗朗索瓦絲我的姨媽那時是不是正在“休息”。然而。這種常規生活那年卻受到了一次騷擾,就象一顆長在暗處的果實,盡管無人理睬,卻自發地生長,直到果熟蒂落。事情是這樣的:幫尉女工有一天晚上突然臨產,她疼得難以忍受,而貢布雷鎮上偏偏沒有接生婆,弗朗索瓦絲只得天沒亮就趕到梯貝齊去請接生婆。幫廚女工大聲叫疼,我的姨媽因而不得休息,去梯貝齊的弗朗索瓦絲盡管路程不長,卻很晚才回來,我的姨媽惦記得要命。所以我的媽媽一早就對我說:“上樓去看看你姨媽,看她需要什么?”我走進外間,從開著的門往里間看,看到我的姨媽側臥著,睡得正香;我聽到她的輕輕的鼾聲。我正打算躡手躡足地走開,可是,一定是我弄出的聲響闖入了她的睡鄉,用開汽車的行話說,“改變了速度的檔次”,因為鼾聲忽然停頓了一秒鐘,爾后又以低一點的調門繼續呼嚕不息;最后她醒了,側過臉來,讓我看到了她的表情。她臉上有一種恐怖的神色,顯然她剛做了一個惡夢;她處的那個位置沒法看到我,我也呆立在原地不知道該往前走還是往后退;但她顯然已經恢復現實感,認識到剛才嚇壞了她的幻覺實際上是假的;她莞爾一笑,表示高興,也表示對上帝的由衷感激,因為多虧上帝,實際生活才不如夢那樣殘酷。這一笑使她的臉上掠過一絲光芒;她以為只有她一個人在場的時候,她習慣于自自語;這時她悄聲說道:“謝天謝地!除了臨盆的幫廚女工吵鬧以外,倒還沒有別的煩心事兒。可不是嗎?我夢見我的奧克達夫復活了,而且他要我天天散步!”她伸手想去抓桌上的念珠,但是睡意再次襲來,使她無力夠到念珠:她又安心地睡著了。我輕步走出房去,無論她或是別人,誰都不知道我剛才聽到了什么。
當我說,除了象有人生孩子之類難得遇上的事情之外,一般沒有別的變動打亂我姨媽的生活,其實我還沒有述及她單調的生活中每隔一定時間總要反復出現另一種單調的變化,那就是每星期六,由于弗朗索瓦絲總要在下午去魯森維爾的集市采購東西,所以午飯時間就提前一小時。我姨媽的生活每周一次受到這樣的破壞,她已經習以為常,結果她比別人更離不開這種變化,用弗朗索瓦絲的話來說,她已經“習慣成自然”,甚至如果哪個星期六按平常時間開飯,她反而覺得“亂了套”,非得用另一天提前開飯作為補償。對于我們大家來說,星期六提前吃飯則另有特殊的意義,我們覺得這樣更隨和、更可心。在離平時開飯還差一小時的時候,我們心想,再過幾秒鐘天香菜便可提前上桌,還能享用到格外開恩的攤雞蛋和受之不當的燉牛肉。星期六的這種不對稱的輪回成了一樁內政性、地方性、甚至全民性的小事件,它在平靜的生活和閉塞的社會中,造成一種民族聯系,由談話、說笑以及有意夸張其辭的傳說提供熱門的主題:如果我們有誰具備史詩頭腦,這個主題就能化為一系列傳奇故事的核心。人們一早起床,還沒有穿戴齊全,就開始無緣無故地感到一股團結的力量而精神抖擻起來,彼此和顏悅色地、誠懇地懷著鄉土感情說道:“趕緊,別忘了今兒是星期六!”而我的姨媽甚至認為這一天比平常日子要長,她跟弗朗索瓦絲商量:“是不是給他們燉一塊小牛肉?因為今天是星期六。”倘苦哪位粗心大意的人,在十點半鐘的時候掏出懷表一看,隨口說:“還有一個半小時開飯。”那么,人人都會樂于告訴他:“怎么?您想什么呢?別忘了今兒是星期六!”直到一刻鐘之后,當人們想到他竟如此粗心,還止不住會大笑一陣的,而且忘不了上樓去告訴我的姨媽,讓她也開開心。那天連天空也改變了模樣。午飯之后,意識到今天是星期六的太陽在天上多游逛了一小時。如果有誰一下想到早該出門散步,忽聽得圣伊萊爾的鐘聲才響兩下,不禁納罕:“怎么?才兩點鐘!”(平日,兩響的鐘聲在白茫茫的、細波粼粼的河邊是見不到人影的,因為那時有人午飯還沒有吃罷,有人午眠正酣,路上人跡罕至,連垂釣的人都離開了河岸,只有寂寞的鐘聲孤單單地馳過僅留剩幾片懶云還沒有離去的空闊的天邊。)這時大家都會異口同聲地對他說:“您所以產生錯覺,是因為午飯提前了一小您知道,今天是星期六!”有一回,有個蠻子(凡不知道星期六特殊的人我們統稱為蠻子)十一點鐘來找我的父親,見我們已上餐桌,大為驚訝,這于是成為弗朗索瓦絲一生中最開心的事情之一。發窘的來客不知道我們星期六提前開午飯的原因,固然為弗朗索瓦絲提烘了笑柄,但她覺得更滑稽的是我的父親的回答(當然,她充滿了狹隘的地方觀念):我的父親居然沒有想到那個蠻子可能不知內情,見他如此驚訝,竟沒有向他作解釋,說:“您想嘛,今天是星期六!”弗朗索瓦絲每次講到這里總忍不住笑出了眼淚。為了更加湊趣,她還添枝加葉胡編了好些那位不知星期六奧秘的來客的對答。我們不僅不拆穿她,反而覺得她編派身不夠,對她說:“客人似乎還說了別的話,你上次講得更詳細。”連我的姨祖母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計,抬眼從老花鏡子上面看看大家。
星期六還有一個特別之處,那是在五月,每逢周末,我們吃罷晚飯便出門去參加“瑪麗月”的祈禱儀式——
瑪麗是基督的母親,每年8月5日為她的紀念日。
由于我們有時能遇到對“當今的思潮縱容青年不修邊幅”頗持嚴厲態度的凡德伊先生,我的母親總特別注意我的穿著。每次她必先審視一番之后,我們才去教堂。我記得我是在“瑪麗月”開始愛上山楂花的。它不僅點綴教堂(那地方固然很神圣,但我們還有權進去),它還被供奉在祭臺上,成為神圣儀式的一部分,同神圣融為一體。它那些林立在祭臺上的枝柯組成慶典的花彩,盤旋在燭光和圣瓶之間;一層層綠葉象婀娜的花邊襯托出花枝的俏麗,葉片之上星星點點地散布著一粒粒白得耀眼的花蕾,象拖在新娘身后長長的紗裙后襟上點綴的花點。但是,我只敢偷偷地看上一眼;我覺得這些輝煌的花彩生氣蓬勃,仿佛是大自然親手從枝葉間剪裁出來的,又給它配上潔白的蓓蕾,作為至高無上的點綴,使這種裝飾既為群眾所欣賞,又具備莊嚴神秘的意味。綠葉之上有幾處花冠已在枝頭爭芳吐艷,而且漫不經心地托出一束雄蕊,象綰住最后一件轉瞬即逝的首飾;一根根雄蕊細得好象糾結的蛛網,把整個花冠籠罩在輕絲柔紗之中。我的心追隨著,模擬著花冠吐蕊的情狀,由于它開得如此漫不經心,我把它想象成一位活潑而心野的白衣少女正瞇著細眼在嬌媚地搖晃著腦袋。
凡德伊先生帶著女兒坐到我們的旁邊。他本是富裕門第出身,曾經當過我的兩位姨祖母的鋼琴老師,他在妻子死后得了一筆遺產,便退休住在貢布雷附近,是我們家的常客。可是后來由于他過分講面子,用他的話來說,怕在我們家遇到“合乎時尚地同一位門第不當的女子結婚”的斯萬,便不常來我們家了。我的母親聽說他也自己作曲,每當前去拜望時便客氣地說,他應該給大家演奏幾段他的大作。凡德伊先生或許對此很高興,但是他太講禮貌也太與人為善,簡直謹慎得過了頭;他總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就怕按自己的想法辦會招人討嫌,即使讓人家猜出自己的意圖,他也擔心大家覺得他過于自私。我的父母拜望他的那一天,我也跟著去了。他們允許我在外面等候。因為凡德伊先生在蒙舒凡的房屋正處于我所呆的那個灌木叢生的小山頭下面,我在的地點恰好同他們家三樓的客廳相齊,離窗戶才五十厘米。當仆人通報我的父母來訪時,我看見凡德伊先生忙把一首曲子放在鋼琴上顯眼的地方。但是當我的父母走進客廳,他卻又把曲譜收了回來,塞到角落里去。他一定怕我的父母以為他之所以見到他們如此高興只是為了可以給他們演奏自己的作品。每當我的母親拜訪他時重新慫恿他演奏自己的作品,他總要埋怨說:“不知道誰把這譜子放在鋼琴上了,它本來沒有放在這里。”接著他就把話題轉到與他關系不大的方面去。他唯一的**是對女兒的疼愛。他的女兒長得象男孩子那么壯實,當父親的卻對她體貼入微,總要給她披上披肩之類的東西,唯恐她著涼,誰見到這種情景都不免要微笑的。我的外祖母提醒我們說:那位臉上布滿雀斑的莽撞的女孩子,目光中往往流露出溫柔、敏感、甚至羞怯的表情。她說話時自己也本著對方的精神來聽,警惕自己的話里可能出現使人誤會的詞。人們能象透過玻璃似的看到她那副假小子的“淘氣”外表下,越來越清晰地顯示出一位楚楚動人的少女的細膩的特征。
離開教堂前我正跪在神壇下,起身時我突然聞到山楂花發出的一陣陣巴旦杏那樣的甘苦兼備的氣味。這時我注意到山楂花的花瓣上有幾處發黃的斑點,我想象這氣味就是從那里散發出來的,就象從點心的焦皮下發出蛋黃的香味,從凡德伊小姐的雀斑下散出她雙頰的異香。盡管山楂花兀自不語,但它不斷釋放出的這股香氣好比活躍的生命在竊竊低訴,連祭臺都象田野里受到昆蟲觸角撥弄的疏籬,為之微微顫動。我所以產生這樣的聯想,因為我看到幾莖生氣蓬勃的發紅的雄蕊仿佛是今天才由昆蟲變成的,仍保留著昆蟲的青春的銳氣和撩撥的能力。
我們走出教堂,在教堂門口同凡德伊先生寒暄了幾句。幾個男孩子在廣場上打架,凡德伊先生前去干預;他維護年紀小的,訓斥年紀大的。倘若他的女兒用粗嗓門對我們說,見到我們很高興,我們仿佛立刻能感覺到在她的粗獷的外表下隱藏著一位敏感得多的女孩子,正在為男孩般冒失的客套話而羞紅了臉,因為那句話有可能讓我們以為她有意討好我們,好讓我們請她來家作客。她的父親過來給她披上外套,父女雙雙登上由女兒親自駕駛的輕便馬車,打道回蒙舒凡。至于我們,因為明天是星期天,要睡到上教堂做彌撒之前才起床,所以如果趕上月明星稀、氣候暖和的日子,我的好大喜功的父親就會讓我們作一次途經“受難場”的長途跋涉。我的母親辨識方向和認路的能力較差,她把這樣的遠距離散步簡直看作戰略天才指揮的遠征,有時我們一直走到旱橋底下。從車站那邊延伸過來的石砌的橋身,在我的心目中代表了逐出文明世界之外的痛苦的形象,因為每年從巴黎乘火車來到這里,總有人千叮萬囑,要我們千萬注意不可坐過站,火車還沒有到達貢布雷,我們就已做好下車準備,因為火車只停兩分鐘,爾后它就要駛上旱橋,開出基督教國家的疆界。貢布雷是我心目中的基督教世界的終點站。我們取道車站大街回家,鎮上最漂亮的別墅全在這里。月光象建筑師于貝·羅貝那樣,給每家花園里點綴上白石臺階、噴水池和半掩的柵門,但是它偏偏把電報局大樓吞噬掉了,只給它留下一根攔腰截斷的柱子,虧得柱子上還保存下了不朽遺跡的壯美。我拖著沉重的腳步,昏昏欲睡;椴樹的芳香仿佛是一種只有付出勞而無當的代價才能得到的報償。稀疏的柵欄內被我們零落的腳步聲所驚醒的看家狗此起彼落地吠叫起來。至今,我有時在晚上仍依稀聽到這樣的吠聲,心想車站大街一定就隱藏在犬吠聲中(貢布雷的公園也在那條街上),因為,無論身在何處,我只要聽到犬吹聲遙相呼應,眼前便出現車站大街,被月光照白的兩排椴樹和路旁的人行道都歷歷在目。
突然間,我的父親叫我們停下。他問我的母親:“咱們現在走到哪兒了?”早已精疲力盡、但仍為我的父親感到驕傲的母親柔聲細氣地自認無知。父親聳肩笑了。接著,他象從上衣口袋里掏出鑰匙那樣輕而易舉地伸手一揮,我們家花園的后門便同圣靈街的街口一起應命來到我們的面前。我們走過了漫長的陌生的道路,抬頭一看,原末后門已在路盡處等候我們歸來。母親欽佩不已,對父親說:“你真了不起!”從那一瞬間起,我已不用自己費力走路了,只覺得是花園的土地在我的腳下移動,在這里我的一舉一動都毋需著意留神,習慣把我摟進它的懷抱,象抱娃娃似的一直把我抱到我的床上。
盡管星期六那天的活動要比平日提前一小時,再加上弗朗索瓦絲又不能在家侍候,對于我的姨媽來說,那天比哪天都要漫長,然而她卻從星期一起就天天急切地盼重星期天,似乎那一天會有種種既新鮮又開心的樂趣,她那嬌弱而狂熱的身體也還經受得住。這倒并不是說她有時不巴望發生更大的變化,不渴求與現狀完全不同的改觀,象有些人那樣由于缺乏精力或想象力,單憑自己無法產生改變現狀的動力,只求未來的分分秒秒以及拉響門鈴的郵差帶來新的——哪怕是壞的——消息,以便激動一番,痛苦一番;被幸福弄得沉默的敏感,象閑置已久的豎琴急切地渴望有人來撥弄,哪怕讓粗暴的手把琴弦撥斷;難以排除障礙的意志,得不到縱情向往、縱情受苦的權利,恨不能把控制自己的韁繩甩給急轉直下的,甚至鮮血淋漓的事件去掌握。也許我的姑姑稍受勞累精力便會完全耗盡,只能靠休息才能逐漸恢復,養精蓄銳更需日長時久,象別人在活動中流露出來的剩余精力,她需要一連休養生息幾個月才能蓄全;她既認識不到這樣的精力,更無法決定如何使用。正等于想以奶油土豆來取代土豆泥的念頭,日復一日縈繞在她的心頭,終于使她對奶油土豆產生同她對百吃不厭的土豆泥一樣好的胃口一樣,我毫不懷疑她終究也會從她那樣戀戀不舍的單調生活中萌生出對災禍的期望,但愿頃刻間發生一場災禍,迫使她一勞永逸地實現一種由不得她的變化,但她認為這對自己的健康有益無害。她固然真心實意地愛我們,但她也樂于為我們的夭折而痛哭;她的希望一定經常受到類似如下景象的糾纏:一場災難突然發生在她自我感覺良好而且不出汗的時候,例如家里忽起大火,我們都被燒死,房屋也燒得片瓦無剩,她多虧及時起床才不慌不忙地逃離火場,等等,而且這類景象仿佛同作為副產品的種種長處聯系在一起,長處之一在于能使她在久久的哀慟中切實體會到她對我們的全部依戀之情;長處之二是能讓鎮上的人們驚嘆她的堅強,看到她雖不勝悲痛卻勇敢地挺住,雖傷心欲絕但沉著地為我們入殮出殯;最難能可貴的長處是能迫使她在合適的時機及時地、不必牽腸掛肚地到米魯格蘭的莊園去消夏,她在那里的莊園風景優美,更有瀑布點綴。她獨自在房中百無聊賴地尋樂解悶的時候一定對諸如此類變故的成效進行過深入的思考(開頭的情景,始料不及的種種細節,宣告噩耗的用詞以及令人終生難忘的語氣,還有其它確鑿無疑地打上死亡烙印的一切,凡與抽象推理演繹出的可能性絕然不同,起先一定使她痛不欲生過),但是,這類變故畢竟從來沒有發生,她也只得降格以求,把她熱衷于虛構的曲折情節引進自己的日常生活,好讓日子過得有點意思。她有時心血來潮,突然假設弗朗索瓦絲偷她的東西。于是她不惜巧施心計,想以捉賊捉贓的辦法來證實她的假設。就象她獨自玩牌慣于同時兼打對家一樣,她模擬弗朗索瓦絲尷尬地向她求饒,然后她又氣憤地、火氣十足地予以駁斥。如果趕巧這時有誰進屋,就會發現她正大汗淋漓,兩眼放光,頭上的假發也歪到了一邊,露出光禿的前額。弗朗索瓦絲也許有時聽出隔壁房內傳來的,用詞尖刻的挖苦話是針對她說的,但是,既然這些話僅停留在純抽象的狀態,小聲說出來并不能增加它的現實意義,那么我的姨媽縱然編出一套又一套話,也不足以解她心頭之恨。有時她甚至不滿足于在床上“排練”,想正式演出。于是有一個星期天,她把里里外外的房門都給神秘地關上了,在房里跟歐拉莉進行密談,她說她懷疑弗朗索瓦絲手腳不干凈,她要辭退她;另有一次,她私下對弗朗索瓦絲說,她懷疑歐拉莉靠不住,以后打算不讓她再登門了;過了幾天,她又反悔自己不該同吃里扒外的內奸說私房話,一想到自己竟把這號人引為知己就要惡心;不過等到下一場演出,叛徒的角色又會分派給別人。但是,對歐拉莉可能引起的懷疑畢竟只是一時的,象一堆起火的麥秸,不經燒,轉眼就燒光了,因為她到底不是家里的人。對弗朗索瓦絲就不一樣了,我的姨媽時刻感到她就在這同一個屋頂下面。她若不是怕起床著涼,還真敢下廚房去證實一下自己的懷疑有無根據。如此日復一日,她的頭腦里不再有別的牽掛,一心只想猜度弗朗索瓦絲這時可能在干什么,那時又可能企圖隱瞞什么;弗朗索瓦絲面部一點細微而迅速的變化,話語中的一點自相矛盾,都逃不過我姨媽的注意,她能從中識破弗朗索瓦絲妄圖掩蓋的真實打算。她只消一句話便能使弗朗索瓦絲頓時嚇得臉色變白,這種直戳對方心窩的做法似乎很使我的姨媽嘗到一種殘忍的樂趣,她能以此向弗朗索瓦絲表明自己早已看透對方的心計。等到下一個星期天——猶如那些重大的發現突然為一門新學科開辟出一片意想不到的研究領域,并使它走上正軌那樣——歐拉莉作了一次揭發,證明我的姨媽原先的假設還遠遠趕不上實際的真相。
“弗朗索瓦絲現在一定心里有數了:您送她一輛馬車。”
“什么?我送她一輛馬車?”我的姨媽失聲叫道。
“啊!我哪兒知道呀?只是猜想罷了。我見她坐著馬車神氣活現地去魯森維爾采購東西,心想準是奧克達夫夫人把這馬車送給她了。”
這樣一天天下去,弗朗索瓦絲和我的姨媽變得象野獸和獵人一樣,時刻提防著對方耍心眼兒。我的母親唯恐弗朗索瓦絲把提防發展為真正的仇恨,因為我的姨媽傷透了她的心。總之,弗朗索瓦絲越來越異乎尋常地注意我姨媽的每一句話和每一點表示,遇到有事要問,她總先反復斟酌應采取什么方式,待她話一出口,她便暗自留意我姨媽的反應,力求從臉部表情中揣度她的心思和她可能作出的決定。譬如說某位藝術家讀了十七世紀的回憶錄之后,一心想同太陽王攀附親緣,便為自己編排家族世譜,使自己成為名門之后,或者同當今歐洲的某國君王搭上關系,滿以為這才是條通行的正路,殊不知他等于緣木求魚,不該拘泥僵死的形式,結果枉費氣力卻事與愿違;同樣,一位身居內地的婦女,本來只不過聽憑自己無法抵御的種種怪癖和百無聊賴中養成的壞脾氣的擺布,從來沒有想到過路易十四,但她發覺自己一天之內諸如起床、梳洗、用餐、休息之類極其瑣細的活動,在一意孤行和專橫任性方面竟同圣西蒙所說的凡爾賽宮的生活“機制”的實質略有異曲同工之妙,而且她還可以認為自己的沉默以及和善或高傲的細微變化,能引得弗朗索瓦絲沾沾自喜或惶惶不安,跟路易十四的廷臣乃至于王公貴族在凡爾賽御花園的曲徑處遞呈奏折時見到王上閉口不語、龍顏喜悅或傲然接納而竊竊自喜或誠惶誠恐一樣,確實,其效果是一樣的。
在我的姨媽同時接待本堂神甫和歐拉莉兩人來訪之后又休息了一陣后的那個星期天,我們全都上樓去向她道晚安。媽媽對姨媽總遇到同時接待多的人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和慰問,她柔聲細氣地對姑姑說:
“聽說今天您這兒又給弄得亂哄哄的,您總是一下子有一大幫客人。”
我的姨祖母打岔說:“人越多越熱鬧……”自從她的女兒病倒之后,她認為應該處處使女兒高興,凡事總往好處說。可是我父親那時偏要插話,說:
“我現在趁大家都在場,跟你們講件事兒,免得以后跟每個人羅嗦一遍。勒格朗丹先生恐怕跟咱們有點不愉快,今天上午我跟他打招呼他才勉強點了點頭。”
我倒不必聽父親講這件事的始末,因為我們做完彌撒遇到勒格朗丹先生的時候我正同父親在一起。所以我就到廚房打聽晚飯菜譜去了。我看菜譜跟人家看報一樣是每天少不了的消遣,而且它跟戲單子一樣能使我的精神興奮。勒格朗丹先生走出教堂經過我們身邊的時候,他正同附近一位與我們只是面熟的女莊園主并肩走著。我的父親一面走一面向他打了個既友好又矜持的招呼,勒格朗丹先生稍有驚訝的神色,勉強地答禮,仿佛他沒有認出我們是誰。他那種疏遠的眼光只有不講客氣的人才會使用,仿佛忽然退縮到眼睛的深處,象從一條漫長得望不到頭的路口遠遠地瞥上一眼,所以他只向你略略頷首,以便同他心目中木偶般的小人的比例相稱。
至于同勒格朗丹并肩而行的那位女士,倒是位受人尊敬、品行端正的人,所以不存在他可能有戀愛糾葛被人發現而感到尷尬的問題。我的父親弄不明白的是他怎么可能引起勒格朗丹不滿。“如果他真有所不滿的話,那我就更為遺憾了,”父親說,“因為在那一大群衣著講究的人們之間,他只穿件單排扣的小尺寸上裝,領帶也不挺括,頗有一種不事修飾、樸素自然的風度,一種近乎天真、落落大方的派頭。”家庭會議的一致看法是認為我的父親可能過于多心,要不然就是格勒朗丹當時心不在焉,想別的事。父親的掛慮在第二天晚上被打消了。我們散步歸來,在老橋附近遇到了勒格朗丹;他因為過節在貢布雷多盤桓了幾天。他一見我們便迎上前來,向我們伸出手。“書迷先生,”他這話是對我說的,“你知道保爾·戴夏克丹的這句詩么?——樹林已經昏黑,天空仍碧青如洗。——不正是眼前這個時刻的精當的寫照么?你也許還沒有讀過保爾·戴夏克丹的作品;讀點他的作品吧,孩子。有人告訴我,說他現在已經皈依布道兄弟會當修士了,不過他過去長期是一位筆觸清麗的水彩畫家……樹林已經昏黑,天空仍碧青如洗……但愿天空對我們永遠晴朗,小朋友;甚至我在這樣的日落西山的年齡,盡管樹林已經昏黑,夜幕即將降臨,我這樣遙望天際,也照樣能得到慰藉。”說罷,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支卷煙,久久凝視遠方。“再見了,同伙兒們,”他突然冒出這么一句話后便扭身走開了。
平日當我下廚房打所菜譜的時候,晚飯已經下鍋。只見弗朗索瓦絲象神話中自薦下凡當廚的巨人那樣調動一切自然力量來作自己的幫手;她砸煤取火,給待烹的土豆提供蒸氣,讓上桌的主菜火候恰到好處,這些烹調杰作先已由她象陶瓷工那樣在各種器皿中整理塑造,她用過大缸、大鍋、小鍋、魚鍋、燉野味的砂鍋、做點心的模子、調蛋醬的小罐,以及一套各種尺碼的平底煎鍋。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案板上。幫廚女工剝完的青豆一行行數目不等地排列在案,象正在開賽的臺球桌上的綠色臺球。不過,最使我悅目賞心的是那堆蘆筍,從頭到腳浸透了海青、桃紅兩色,上端的穗條一絲絲有如染上了淺紫和碧藍,往下則好似虹彩遞變,色層分明,直達污泥猶存的根部;這顯然不是土壤之功,我覺得這些天成的光色恰恰泄露了一群狡黠的精靈的作為,仿佛是它們樂于化作菜蔬,好讓人們透過這些厚實而可口的肉質偽裝,從猶如曙光初現、彩虹漸顯、暮藹覆天之時的光色轉換中,瞥見它們可貴的本質。我在晚餐時食用過蘆筍之后,這種本質我整夜都不難分辨;變幻的光色恰如莎士比亞神話故事里專愛惡作劇的小精靈,開盡既有詩意又很粗俗的玩笑,一夜間把我的夜壺變成了香水瓶。
被斯萬稱作喬托“慈悲圖”的幫廚女工受弗朗索瓦絲之命專削蘆筍皮,一籃蘆筍就放在她的身邊。她那痛苦的神色仿佛表明她感受到人世間的種種苦難。蘆筍淡紅色的外皮上端有一圈藍顏色,象是把蘆筍頭輕輕箍住的頭飾,那上面細致入微地勾畫出并列的一顆顆星星,宛如帕多瓦教堂的壁畫“品德圖”中縛在那女子頭上的那圈花環,又象插在那女子的花籃中的成排的花朵。而這時弗朗索瓦絲正在烤雞,只有她才善于烤得恰到火候;她的美名隨著雞肉的香味在貢布雷遐邇傳播。等她把烤雞端上桌面時,這種美味更顯示出我對她品性的特殊感受中的溫柔甜潤的一面。她能把雞肉烤得那樣鮮嫩,雞肉的香味于是在我的心目中成為她的一種美德所散發的芬芳。
但是,那天我趁父親就勒格朗丹一事向家庭會議進行咨詢之際下廚探問菜譜,偏偏趕上喬托的“慈悲圖”生育不久、體質尚弱、不能起床的日子。弗朗索瓦絲少了幫手干活,進度慢多了。我下樓時她還在面向后院的廚房外干粗活的小屋里殺雞。她想從雞耳下面割斷喉管,雞本能地、絕望地掙扎著,隨之而來的是弗朗索瓦絲失態的叫聲:“畜生!畜生!”由怒斥聲所伴隨的家禽的掙扎使我們的女仆的溫柔甜潤黯然失色,不如第二天晚餐桌上香噴噴的烤雞那樣給她臉上爭光,因為烤雞的外皮邊上一圈金黃勝似繡上金絲花邊的霞披,那精美的醬汁淋漓而下,也象是從圣體盒里滴下的甘露。喉管割斷之后弗朗索瓦絲把如注的鮮血盛入碗中,這時她仍余怒未消,跺了跺腳,怒目瞪視著冤家的尸體,最后罵了一句“畜生”!我混身發抖,扭頭上樓,恨不得馬上叫人把弗朗索瓦絲趕出家門。但是,她若一走,誰給我做熱乎乎的卷子?誰給我煮香噴噴的咖啡?甚至……誰給我烤那么肥美的雞?……其實,這類卑劣的小算盤人人都打,跟我一樣。因為,我的萊奧妮姨媽早已心中有數——只是我當時還不知道——她知道能為自己的女兒和子侄舍命而決無怨的弗朗索瓦絲對別人卻特別狠心無情。雖說如此,姨媽卻仍然留用她,因為她固然認識到她心狠,卻又器重她能干。我逐漸認識到弗朗索瓦絲溫柔、虔誠和講究德操的外表下掩蓋著多少出類似廚房外那間干粗活的小屋中發生的悲劇,正如歷史發現那些在教堂的彩畫玻璃窗上被描繪成合十跪拜的歷代男女君王,生前無不以血腥鎮壓來維護自己的統治一樣。我終于明白弗朗索瓦絲除了自己的親屬外,對于別人的不幸,唯其遭難者離她越遠才越能引起她的憐憫。她在報上讀到陌生人遭難時會淚如雨下,待她一旦對那人的身世有了更為確切的了解后,她的淚水轉眼便會干涸。幫廚女工分娩之后的某一天晚上忽然肚疼難忍,媽媽聽到她哼哼叫疼,起床推醒弗朗索瓦絲,她卻不為所動,聲稱幫廚女工哇哇叫喊無非裝樣罷了,她想叫人“侍候”呢。當初醫生預計到這種情況,在我們家和一本醫學書中夾上一張書簽,把描述這類腹痛癥狀的那一頁特別標出,以便我們及時查閱,采取應急措施。我的母親叫弗朗索瓦絲把那本書拿來,囑咐她切不可把書簽弄丟。弗朗索瓦絲去了個把鐘點還不回來;母親又急又氣,以為她又上床睡去了,便叫我親自去圖書室查找。我在圖書室見到弗朗索瓦絲;她起先想看看書簽標出的那一頁的內容,待她讀到發病時的臨床描述,不禁嗚嗚地哭出聲來,因為這恰恰是她所不知道的一種病癥。而當她讀到書中說到每一種疼痛的情狀時,她都要失聲叫道:“哎呀!圣母瑪麗亞,慈悲的上帝怎么能讓可憐的凡人經受這樣悲慘的痛苦呀?唉!可憐的女人啊!”
但是,當我把她叫走,當她回到“慈悲圖”痛苦輾轉的床前,她的眼淚頓時不流了;她平時的悲天憫人的惻隱之心,讀報時常常流淌的同情淚,以及同舟共濟、同病相憐的感情,統統被她拋諸腦后,只剩下半夜三更為一名幫廚女工折騰得無法安眠所感到的惱恨和氣憤。醫書上有關的描述雖曾使她失聲痛哭,待她實地見到同樣的痛苦時,她卻只有不滿的嘀咕,甚至狠心的挖苦。她以為我們已經走遠,聽不到她信口雌黃,便肆無忌憚地數落起來:“早知今天受這份罪,她當初就不該浪!既然當初貪圖一時的舒服,今天又何必哭天喊地裝蒜!不過,能跟這號貨色鬼混的,也準是個上帝都討厭的賴小子。哈!這正合上我過世的母親鄉間的一句老話,叫做相中狗屁股的人,眼里只認作是玫瑰。”
然而,倘若她的外孫頭疼腦熱,她夜里覺也不睡了,也象得了病似的,連夜趕回家去看看有什么要她幫著去辦的。爾后又在天亮之前連趕十六公里夜路回來上班。她對于家屬的這種疼愛,這種但求自家門庭日后興旺的心愿,在她對其他傭人所采用的方針中由一條始終如一的原則表現出來了,那就是決不讓別的傭人踏進我的姨媽房間的門檻。不讓別人接近我的姨媽幾乎是她引為驕傲的頭等大事,即便她病倒了,她也要硬撐著起床去侍候我的姨媽服用維希圣水,而決不許幫廚女工跨進她的女東家的房門。法布爾曾經考察過一種膜翅目的昆蟲,一種土居的黃蜂,它們為了在它們死后幼蟲仍能吃到新鮮的肉食,不惜借助解剖學知識來發揮它們殘忍的本性:它們用尾刺嫻熟地、巧妙地扎進捕獲到的象鼻蟲和蜘蛛的中樞神經,使俘虜失去肢體活動的能力,又不影響到其它的生命功能;然后它們把癱瘓的昆蟲放到它們所產的蟲卵的旁邊,好讓幼蟲一經孵化出殼就能吃到既無力抵抗也無法逃遁、只有乖乖聽憑擺布、決無危害又不變味的活食。弗朗索瓦絲為了讓別的傭人無法在我們家長期呆下去,也總有一套巧妙而殘忍的詭計來實現她這一持之以恒的愿望。我們直到好多年之后才知道原來那年夏天我們之所以吃那么多蘆筍,是因為蘆筍的氣味能誘發負責削皮的幫廚女工的哮喘病,而且發作起來十分厲害,弄得那女工只好辭職不干——
法布爾(8—95):法國昆蟲學家,科普讀物作家;代表作為《昆蟲記》。
唉!我們必須義無反顧地改變對勒格朗丹的看法。在我的父親與他老橋相遇、接著又不得不自認多心之后的某個星期天,教堂的彌撒剛剛結束,一種不那么神圣的氣氛隨同外面的陽光和嘈雜聲一起涌進教堂,使得古比爾夫人和貝斯比埃夫人象走出教堂來到廣場上似的同我們大聲交談起來(而不久前我剛進教堂時——我到得比平時晚——人人都目不斜視專心祈禱;若不是有人用腳撥開擋住我就座的小凳,我還真以為沒有人看到我進來呢)。這時我們看到勒格朗丹正站在陽光燦爛的大門口;門樓外的臺階下是人聲鼎沸、五光十色的集市。我們上回見過的那位夫人的丈夫正把勒格朗丹介紹給附近另一位大地主的妻子。勒格朗丹顯得異乎尋常地活躍和討好,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又往后一仰;身板仰到比原先更靠后的地位,這禮節想必是他的姐夫康布爾梅先生教的。他的腰板迅速一挺,臀部——據我猜想肌肉未必豐滿——隨即掀起一股強烈的波動。不知道為什么這種純屬物質的起伏,這種并不表達靈氣、只受低下他獻媚之心所驅使的**活動,竟突然會使我的思想意識到可能存在著另一位與我們所認識的朋友完全不同的勒格朗丹。那位女士請他給車夫捎句話,他立即喜孜孜地應命而去。他剛才被介紹時就掛在臉上的那種羞羞答答、俯首帖耳、喜笑顏開的表情,一直停留在他的眉宇間。他象做夢似的咧嘴笑著,又急急忙忙趕回到那位女士的跟前。由于他走得比平時快,肩膀便左搖右擺,十分可笑;他只管全力以赴地討好,其它方面也就無暇顧及了,所以顯得象一件受幸福驅動的無生命的機械玩具。這時我們已經走出教堂,正要從他的身邊經過;那么有教養的他居然沒有回頭,他的目光象大夢未醒的人,直勾勾地盯著遠方;對我們竟視而不見,也無從跟我們打招呼。他的表情還是那么天真單純,那件款式隨便的單排扣上衣在令人討厭的講究的衣著中間顯得與場合不相稱。被廣場上的風所吹起來的那個花點大領結,依然象一面標榜孤傲和獨立的高尚的旗幟飄動在他的胸前。我們剛到家門,媽媽發現忘了買奶油果子餅,便要父親和我一起返身去吩咐點心鋪立刻送來。我們在教堂附近同勒格朗丹迎面相遇。他用自己的馬車載著剛才的那位女士朝我們來的方向駛去,經過我們的身旁時他并沒有中止同那位女士的談話,而只用他的藍眼睛的眼角瞟了我們一眼,仿佛在眼皮底下同我們打了一個小小的招呼,臉上的肌肉卻紋絲未動,車上的那位夫人很可能根本沒有發覺他的這一舉動,但是,他設法以感情的密度來補償向我們表達友情所用的僅占他藍眼睛小小的一角的狹小的地盤,他讓這一瞟閃爍出他的全部風采,這已不止是活潑的閃光,而近乎狡黠了。他使友好的細微表現達到了極限:心照不宣的一瞥明眼人心領神會,總之凡靈犀相通的種種途徑他都熟門熟路;他把友誼的保證提高到披露柔情、甚至宣告愛慕的高度。當時,他以對女莊園主的隱而不露的厭煩和紋絲不動的臉上那多情的一瞥來向我們表明心跡,也只有我們才能心領神會。
就在那天的前一天,他要求我的父母讓我去陪他吃晚飯。
“來陪陪你的老朋友吧,”他對我說,“你就象是遠方的旅客從我們一去不復返的國度送來的一束鮮花,讓我聞聞從你的青春的遠方送來的這些鮮花吧。許多年以前我也曾經經歷過群花爭妍的春天。來吧,帶著報春花、龍須菊和金盞花;來吧,帶著巴扎克的植物志中象征摯愛的景天花,帶著復活節前開放的雛菊和復活節前的最后一場小雪尚未融化時已經在你姨祖母家的花園中播散芳香的雪球花;來吧,帶著百合花潔白的綢緞(那是配得上莎樂美那樣嬌美的身軀的裙料),帶著蝴蝶花斑讕的彩釉,尤其要帶來寒意猶存的料峭的清風,讓它為一早就守候在門口的兩只彩蝶吹開耶路撒冷的第一朵玫瑰。”
家里的人起先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該不該讓我去陪伴勒格朗丹先生吃頓晚飯。倒是我的外祖母沒什么也不愿意相信他會不講禮貌:“你們自己也承認,他去教堂時穿得很樸素,跟講排場的人不一樣。”她還說,哪怕作最壞的估計,就算他是貪慕虛榮的人,我們無論如何也不宜顯出有所察覺。說實話,連對勒格朗丹的態度最為反感的我的父親也許對他的舉止的含義都還存有最后一點懷疑呢。他的行不正顯示了那種成府很深的人的品性嗎?他的態度跟他以前的論明明是脫節的;我們無法根據他的自白來證實我們的懷疑,因為他不會老實招供的;我們只能依靠自己的感覺。但是,僅僅根據片斷的、不連貫的回憶,我們卻沒有把握確信我們的感覺會不受某種幻覺的愚弄。結果這些至關緊要的待人接物的態度往往只給我們留下一些疑團。
我陪伴勒格朗丹在他家房前的平臺上用晚餐;那天晚上月色晴朗。“有一種幽靜的美,是不是?”他對我說,“正如一位小說家所云,對我這樣心靈受過創傷的人來說,只有幽暗與寂靜最為相宜。你以后會讀到他的作品的。你知道嗎,孩子?一個人在一生之中會遇到那樣的時候,你現在還體會不到,那時候眼睛只能容忍一種光明,那就是在這樣月白風清的夜晚以幽暗提煉出來的光明;耳朵也只能聽到一種音樂,那就是月光用寂靜的笛子奏出的音樂。”我聽著勒格朗丹娓娓道來,他的話我聽了總覺得很入耳。但是我當時無法擺脫記憶的騷擾,我總忘不了最近第一次見到過的一位女士。我現在既然知道勒格朗丹同附近的一些貴族有交往,我想他或許認識那位女士,于是我鼓了鼓勇氣問他說:“先生,您是不是認識……蓋爾芒特家的那一位……那幾位女主人?”這個姓氏一經被我說出口,我感到非常高興,因為我總算對它采取了行動,把它從我的夢幻里拉了出來,賦予它一個客觀的、有聲的存在。
但是,我發現我的朋友一聽到蓋爾芒特這個姓氏,他的藍眼珠中央立刻出現一個深褐色的漏洞,好象被一根無形的針尖捅了一下似的,眼珠的其它部分則泛起蔚藍色的漣漪。他的眼圈頓時發暗,他垂下眼皮,嘴角掠過一絲苦笑,很快又恢復了常態。他的眼神卻象萬箭穿胸的美麗的殉道者,依然充滿痛苦。“不,我不認識她們,”他說,那語氣不象一句簡單的答話、普通的說明那樣自然而流暢;他說得一字一頓,又點頭又彎腰,好象在說一件別人不信、他為了說服對方不得不加以強調的事情,似乎他不認識蓋爾芒特只是出奇的偶然;同時他又裝成象不能回避某種尷尬局面似的,覺得與其遮掩不如痛快承認,好讓人家覺得自己很坦然,并無絲毫勉強之處,而是輕松、愉快、由衷地直認不諱;再說同蓋爾芒特沒有聯系的這件事情本身也并不使他感到遺憾,相反是符合他的心愿的,因為某種家庭傳統,例如道德原則或不便明說的誓約之類毫不含糊地禁止他同蓋爾芒特交往。“不,”他接著用自己的話來解釋方才的語氣,“我不認識她們,我也從來沒想結識她們;我始終珍惜我享有的充分的獨立。你知道,我其實多少是個雅各賓派。許多人勸我,說我不該不去結交蓋爾芒特,說我把自己弄得粗野不堪,象頭老熊。可是,這種名聲我才不怕呢,恰如其分嘛!說實話,這人世間我幾乎無所留戀,除了少數幾座教堂,兩三本書,四五幅畫;還有這樣的月夜,你的青春的微風把我的昏花的老眼已無法看清的鮮花的芳香吹到了我的跟前。”我當時弄不明白,為什么一個人必須堅持自己的獨立才能不去拜望陌生人?這又在哪一點上使你顯得象頭笨熊?但是,有一點我是明白的,勒格朗丹說的不盡是實話,他并不象他所說的那樣只愛教堂、月光和青春;他很愛住在宮堡里的貴族,他很怕招他們的討厭,他甚至不敢讓他們發現自己的朋友當中有布爾喬亞,有公證人和經紀人的后代,倘若真相不得不暴露,他寧可自己不在場,躲得遠遠的,讓人“鞭長莫及”。他是貪圖虛榮的人。當然,他在我的長輩和我都十分愛聽的談中,決不會透露半點趨炎附勢的痕跡。我若問他:“您認識蓋爾芒特家的人么?”巧于辭令的勒格朗丹就回答說:“不,我從來沒想結識他們。”可惜的是,回答這話的他實際聽命于被他深深地埋藏在心里、從不出頭露面的另一位勒格朗丹,而這另一位卻能說出有關我們心目中的他,以及有關他貪圖虛榮的不少難避嫌疑的掌故來。其實,他剛才眼睛里出現的那個漏洞,他嘴邊掠過的那絲苦笑,他語氣中那樣的過分強調,以及他一瞬間象勢利殉道者那樣萬箭穿心般的痛苦情狀,早已為另一位勒格朗丹作出了回答:“唉!你算是擊中我的痛處了。不,我不認識蓋爾芒特,別再揭我生平最疼痛徹骨的這塊傷疤了。”這位桀驁不馴、氣勢洶洶的勒格朗丹雖無另一位勒格朗丹的美妙詞,卻有人稱之為“反射”的犀利無比的對應能力,故而巧于辭令的勒格朗丹還沒有來得及堵住他的嘴,他已經搶先表了態,害得我們的朋友處心積慮,力求彌補“另一個自我”不慎造成的壞印象,卻畢竟無濟于事,充其量只能勉強遮掩罷了。筆趣庫
這倒并不是說勒格朗丹怒斥別人附庸風雅是不由衷。他無法知道自己也是那種人,至少靠他自己無法辦到,因為我們向來只知道別人熱衷于什么,至于自己醉心之所在,我們略知的一二也都是從別人那里聽說的。七情六欲只通過間接方式、只通過想象影響我們,而想象早已用體面得多的中間動機替換掉了原始動機。勒格朗丹的勢利之心決不會直接鼓動他去結交某位公爵夫人,而只會讓他充滿想象,使那位公爵夫人在他眼里顯得集優雅品質于一身,他去接近她還自以為是仰慕一般俗人所無法賞識的她的才思和德操之類的動人品質,只有旁人才看清他其實同一般俗人不相上下,因為旁人了解不到他的想象力所發揮的中介作用,他們只看到勒格朗丹高攀貴族的活動以及與此相應的原始動機。
現在我們家已對勒格朗丹先生不抱任何幻想了,同他的來往也大大疏遠了。媽媽每當發現他攀附高枝的新行徑,總覺得十分有趣。勒格朗丹本人則矢口否認,他仍把勢利稱作罪不容赦的行為。我的父親卻不能這樣坦然愉快地容忍勒格朗丹的假清高。有一年暑假,他們想讓我同外祖母一起去巴爾貝克度假。父親說:“我無論如何要把你們去巴爾貝克的這件事告訴勒格朗丹,我倒要看看他會不會主動地把你們介紹給他的姐姐。他一定還記得曾經跟咱們說過,他姐姐就住在離巴爾貝克才兩公里的地方。”我的外祖母倒認為既去海濱浴場就應該從早到晚在海灘上呼吸帶鹽分的空氣,沒有熟人才好呢,因為互相串門拜訪、結伴游覽,會占去許多呼吸海風的時間,所以她主張不向勒格朗丹透露我們的度假計劃,她甚至擔心勒格朗丹的姐姐德·康布爾梅夫人不要偏在我們正打算去海邊釣魚的時候來到我們下榻的旅館,害得我們只能關在屋里奉陪。媽媽對外祖母的擔心付諸一笑,她認為這種危險的威脅性不大,勒格朗丹未必會殷勤到把我們介紹給他的姐姐。結果,我們雖說沒有跟勒格朗丹談及巴爾貝克,而他也從來也沒有想到我們會有去那兒的打算,有一天傍晚我們在維福納河邊遇到他時,他竟“自投羅網”了。
“今晚,云霞中有些非常美的紫色和藍色,是不是,我的伙計?”他對我的父親說,“尤其是那藍顏色,與其說是空中的,倒不如說跟花朵一樣,藍得象瓜葉菊,掛在天上格外別致。還有那一小團桃紅色的云彩,不也有花的色調嗎?象石竹,象繡球。只有在英吉利海峽,在諾曼第和布列塔尼之間的海邊,才能看到天空出現比這更富麗的花團錦簇般的云霞。那里,在巴爾貝克附近,離那一大片蠻荒之地不遠的地方,有個風物秀麗的小海灣;那里熔金般的落日,奧吉谷地的夕陽,我倒并不在乎,因為它們并無多大特色也并無多大意趣;但黃昏時分在那片濕潤的空氣中,幾秒鐘之內天邊就綻出一束束藍的、粉的花朵,卻美得無法比擬,而且往往要過好幾個小時才會凋謝。有幾朵云彩雖然不久就零落了,但它們的花瓣,鵝黃色的、桃紅色的,灑得滿天皆是,更是蔚為壯觀。在那個人稱銀河灣的小海灣里,金黃色的沙灘仿佛比仙女星座里的金發仙女更情意綿綿,它們依偎著附近海邊嶙峋的峭壁,貼著那一溜以海難著稱的兇險的石岸,每年冬天有多少條頂風破浪的船只在那里觸礁啊!巴爾貝克!我們的地球上最古老的地質架,名副其實的地表硬殼,大海由此浩淼,土地至此而盡。阿納托爾·法朗士,我們的小朋友或許讀過這位迷人作家的作品吧?他曾經非常精采地把那個鬼地方描繪得終年煙霧茫茫,跟史詩《奧德賽紀》里奚美良人居住的地方一樣。如今在巴爾貝克那片古老而迷人的土地上,已經層層疊疊地蓋出了一批旅館,但并沒有破壞那里的景觀,僅幾步之遙便能置身于原始風味的壯麗景色之中,豈不美哉!”——
公元前七世紀居住在小亞細亞的古老部落。
“是啊!您在巴爾貝克有熟人嗎?”我的父親問道,“這小家伙正好要跟他的外祖母,也許還有內人一起到那里去住上兩個月呢。”
勒格朗丹望著我的父親,忽然出其不意聽到這句問話,他來不及把眼睛從我的父親的臉上移開,只好索性緊緊地盯著,嘴角泛起無可奈何的微笑。他望著我的父親的眼睛,那表情既友好又坦誠;他倒不怕正視對方,仿佛對方的面孔已經變得透明,甚至使他看到了面孔后面掠過的一朵顏色艷麗的云彩,來為他提供心不在焉的借口,好有理由為自己申辯:當別人問他在巴爾貝克有無熟人的時候,他仿佛正心不在焉想別的事,以至沒有聽到問話。通常,他這樣的眼光會引起對方發問:“您在想什么?”可是我的父親有點惱火,偏要狠心地盤問到底:
“您那么熟悉巴爾貝克,您在那里有熟人嗎?”
勒格朗丹的微笑的目光作了最后的絕望的努力,達到柔和、迷人、坦誠和走神的極致。但他一定想到自己非作出回答不可了,便說:
“我哪兒都有朋友,只要那地方有幾叢受傷的樹,雖被斫傷卻不倒下,彼此相依在一起,以悲壯的毅力齊聲向并不憐恤它們的無情的蒼天哀告。”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父親象受傷的樹一樣頑強,象蒼天一樣無情地打斷他的話說,“我是為了岳母一旦有事,不要感到舉目無親,所以才問您,您在那兒有沒有熟人?”
“那兒,跟哪兒都一樣,我誰都認識,又誰都不認識,”勒格朗丹不肯就此服輸,答道,“那地方我很熟悉,人卻所識無幾。但是那里的景物本身同人差不多,同那些難能可貴、心靈纖細、遇到實際生活容易消沉的人一樣。有時候,您會在懸崖上遇到一幢古堡,它悄立在路旁迎著紅暈未消的晚霞,掂量自己的凄涼,那時金色的月亮已經升起,歸航的船只撥開色彩斑讕的水面,把黃昏的火焰捧上桅尖,以黃昏的顏色染遍招展的旌旗;有時候,您能見到一幢普通的孤舍,模樣多少有點丑陋,顯得猥猥瑣瑣,但很有一點詩情畫意,其中蘊蓄著誰都看不透的某種秘密,既有無窮的幸福,也有不盡的失望。”他接著又象馬基雅維里那樣頗有心計地補充說道:“那是個不實際的地方,是個純屬幻想的地方,讓一個孩子去領略那里的風光很不妥當。我們這位小朋友已經具有感傷的傾向,他的心靈天生善于領會這類情調,我若為他選擇一個散心的地方,決不會介紹他去那兒。那里充滿情綿綿互訴衷腸、恨悠悠枉自惆悵的氣氛,對我這樣早已看破紅塵的老朽來說可能還算適宜,對于氣質尚未成型的孩子來說總是不健康的。相信我的話,”他著重地強調說,“那個海灣的水有一半已經是布列塔尼省流來的了。對于我這樣心臟并非沒有毛病的人來說,反正是那么回事兒,據說,那里的海水還有些鎮靜作用呢。不過有人還說未必。至于你這樣的年紀,小家伙。醫生是禁用那里的海水的。再見,各位芳鄰,”他這么補了一句,便象往常那樣有意逃避似地突然離開我們;才走幾步,他又回過頭來,向我們伸出醫學權威的手指,把他的診斷作了如下的概括:“五十歲以前,不要去巴爾貝克,五十歲以后還得視心臟狀況而定,”他大聲向我們宣告——
馬基雅維里(49—572):意大利政治家,外交家,作家,傳世的《君主論》被認為是他的代表作。他主張政治不受任何道德的束縛,為達到目的可不擇手段。
我的父親后來遇到他時又老話重提,還用盤問折磨他,但照樣白費工夫。勒格朗丹跟那種善于偽造古籍的騙子一樣,自有一套本領和廣博的學問,他只需使用其中的百分之一,便足以穩當地賺進一大筆錢,過上相當體面的日子。如果我們沒完沒了地盤問下去,他或許最終會胡扯一通景觀倫理學或者下諾曼第天文地理學,但決不會向我們供認他姐姐的住地離巴爾貝克僅兩公里,更不會義不容辭地為我們寫封介紹信。倘若他有絕對的把握相信我們不會利用這類介紹信,他倒大可不必那樣提心吊膽。按理說,根據平時的接觸,他應該對我的外祖母的性格有所了解:我們怎么會利用這類介紹信呢?
但他寧可避而不談。
平時散步,我們總是早早就回家了,以便在晚飯前上樓去看看萊奧妮姨媽。初春時節天黑得早,我們回到圣靈街時家里的玻璃窗上已反射出落日的余暉,而在十字架那邊的樹林里,一抹紫霞映在遠處的池塘中,常常伴隨著料峭寒意,紅色的夕陽在我的心目中卻同烤爐上的紅色的火苗相關連,因為烤爐上的肥雞對于我來說是繼散步的詩情陶醉之后的另一種享受,使我得到解饞、溫暖和休息的快樂。到了夏天,相反,等我們散步回來,太陽還沒有下山。我們到萊奧妮姨媽的房里時,西斜的陽光正照到窗口,停留在大窗簾和簾繩之間,被分割成一束束、一條條,透過窗簾射進房來,給檸檬木的多屜柜鑲嵌上一片片碎金,又象照射林中的草木叢似的,以耀眼的斜光細致入微地照得滿屋生輝。但是,難得有那樣的日子:我們回來時柜子上的臨時嵌飾已經消失,我們到達圣靈街時,窗戶上已經沒有夕陽的反照,十字架樹林那邊的池塘也已經失去了夕陽的紅光,甚至變成銀白色;一道長長的月光,融入池塘的粼粼細波之中,并且鋪滿整個水面。每逢那樣的日子,當我們走近家門時,就會看到門口有個人影;
媽媽對我說:
“天哪!弗朗索瓦絲在等候咱們呢。你的姨媽不放心了;
咱們回來得太晚了。”
我們顧不得脫掉外衣,趕緊上樓,好讓萊奧妮姨媽放心,并且以現身說法向她表明,同她想象的恰恰相反,我們一路上并沒有遇到不測,只是去“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了。天曉得,我的姨媽也明白,上那邊去散步什么時候回得來就說不準了。
“瞧,弗朗索瓦絲,”我的姨媽說,“我不是說著了嗎?他們果然去蓋爾芒特家那邊了!天哪!他們一定餓壞了!你燉爛的羊腿擱了那么半天一定發硬了。這么說,回來就得一個小時!怎么,你們居然去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了!”
“我還以為您知道呢,萊奧妮,”媽媽說,“我記得,弗朗索瓦絲是看見我們從菜園的小門出去的。”
因為,在貢布雷附近,有兩個“那邊”供我們散步,它們的方向相反,我們去這個“那邊”或那個“那邊”,離家時實際上不走同一扇門:酒鄉梅塞格利絲那邊,我們又稱之為斯萬家那邊,因為要經過斯萬先生的宅院;另外就是蓋爾芒特家那邊。說實在的,我對酒鄉梅塞格利絲的全部認識不過“那邊”兩字,再就是星期天來貢布雷溜達的外鄉人,那些人,我們(甚至包括我的姨媽)全都“壓根兒不認識”,所以凡陌生人我們都認為“可能是從梅塞格利絲來的”。說到蓋爾芒特,后來我了解得更多一些,不過那是很久以后的事;當時,在我的整個少年時代,若說梅塞格利絲在我心目中象天邊一樣遠不可即,無論你走多遠,眼前總有一片已經同貢布雷不一樣的地盤擋著你的視線,那么蓋爾芒特對我說來,簡直是“那邊”的極限,與其說有實際意義,倒不如說是個概念性的東西,類似赤道、極圈、東方之類的地理概念。所以,說“取道蓋爾芒特”去梅塞格利絲,或者相反,說“取道梅塞格利絲”去蓋爾芒特,在我看來,等于說從東到西一樣只是一種語焉不詳的說法。由于我的父親把梅塞格利絲那邊形容成他生平所見最美的平原風光,把蓋爾芒特那邊說成典型的河畔景觀,所以我就把這兩個“那邊”想象成兩個實體,并賦予它們只有精神才能創造出來的那種凝聚力和統一性。它們的每一部分,哪怕小小的一角,我也覺得是可貴的,能顯示出它們各自特有的品格,而這兩處圣地周圍的道路,把它們作為平原風光的理想或河畔景觀的理想供奉在中央的那些純屬物質的道路,卻等于戲劇藝術愛好者眼中劇院附近的街巷,不值一顧。尤其是我想到這兩處的時候,我把我頭腦里的這兩部分的距離安置在它們之間,其實大大超過了它們之間的實際公里數;那是一種空想的距離,只能使它們相距更遠,相隔更甚,把它們各各置于另一個層面。由于我們從來不在同一天、同一次、同時去兩邊散步,而是這次去梅塞格利絲那邊,下次去蓋爾芒特那邊,這種習慣使它們之間的界線就變得更加絕對,可以說把它們圈定在相隔遙遠的地方,彼此無法相識,天各一方,在不同的下午,它們之間決無聯系。
每當我們想上梅塞格利絲那邊去(我們不會很早出門,即使遇上陰天也一樣,因為散步的時間不長,也不會耽擱太久),我們就象上別處去一樣,從姨媽那幢房子的大門出去,走上圣靈街。一路上,打火銃的鐵匠鋪老板跟我們點頭招呼,我們把信扔進郵筒,順便為弗朗索瓦絲捎口信給戴奧多爾,說食油和咖啡已經用完,然后,我們經過斯萬先生家花園白柵墻外的那條路出城。在到那里之前,我們就聞到他家的白丁香的芬芳撲鼻而來,一簇簇丁香由青翠欲滴的心形綠葉扶襯著,把點綴著鵝黃色或純白色羽毛的花冠,探出柵墻外。沐照丁香的陽光甚至把背陰處的花團都照得格外明麗。有幾株丁香映掩在一幢被稱為“崗樓”的瓦屋前,那是守園人住的小屋,哥特式的山墻上面罩著玫瑰色的清真寺尖塔般的屋頂。丁香樹象一群年輕的伊斯蘭仙女,在這座法國式花園里維護著波斯式精致園林的純凈而明麗的格局,同她們相比,希臘神話里的山林仙女們都不免顯得俗氣。我真想過去摟住她們柔軟的腰肢,把她們的綴滿星星般花朵的芳香的頭頂捧到我的唇邊。但是,我們沒有停下。自從斯萬結婚之后,我的長輩們便不來當松維爾作客了,而且為了免得讓人誤以為我們偷看花園,我們索性不走花園外那條直接通往城外田野的道路,而走另一條路,雖然也通往田野,但偏斜出去一大段,要遠得多。那天,外祖父對我的父親說:
“你記得嗎?昨天斯萬說他的妻子和女兒到蘭斯去了,所以他要乘機去巴黎住兩天。既然兩位女士不在,我們不妨從花園那邊過去,路近多了。”——
初版時,斯萬妻女不是去蘭斯,而是去夏爾特爾。后來普魯斯特決定把94年至98年的大戰也寫進小說,故而把貢布雷改置于未來的戰區之內,即朗市與蘭斯之間(事實上,貢布雷鎮是以夏爾特爾附近的伊利埃斯為原型的)。
我們在柵墻外停了一會兒。丁香花已盛極而衰。有幾株依然托出精致的花團,象一盞盞鵝黃色的吊燈,但枝葉間許多部分的花朵,雖然一星期前還芳香如潮,如今卻已萎蔫、零落、枯黃、干癟,只象一團團香氣已消的泡沫。我的外祖父指點著對我的父親說,自從他同斯萬先生在斯萬太太去世的那天在這里一起散步以來,這園內的景物哪些依舊如故,哪些已經改換模樣。他抓住機會又把那天散步的經過講了一遍。
我們的眼前是一條兩邊種植著旱金蓮的花徑,它在陽光的直射下向高處伸展,直達宅門。右面則相反,花園在一片平地上鋪開。被周圍的大樹覆蓋的池塘雖是當年斯萬老先生雇人開挖出來的,但這花園中最著斧鑿痕跡的部分也只是對自然的加工;有幾處天然特色始終在它們的范圍內保持著獨特的權威,它們置身于花園就象置身于沒有經過加工的自然環境中一樣,公然挑出自己本來就有的特色。展示這些天然特色極需一個僻靜的環境,而在人工點綴之上它們自有一種孤幽的意韻:例如花徑下的人工池塘邊,兩行交相栽植的勿忘我和長春花組成一頂雅致的藍色花冠,箍住了水光瀲滟的池塘的前額,菖蒲象軒昂的王公揮落它們的寶劍,一任他們統治水域的權杖上紫色、黃色的零落的百合花徽,散落在澤蘭和水毛茛的頭上。
斯萬小姐的遠行使我失去了有幸在花徑一見她的倩影的可怕的機緣。不能結識這樣一位享有殊榮、與貝戈特為友、能同貝戈特一起參觀各處教堂的少女,應算是有幸抑或不幸呢?因為若與她相遇,自慚形穢的我必受到她的輕視;可是,由于她不在,我雖生平第一次得到靜觀當松維爾園內景色的機會,卻只覺得了無情趣。對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親來說,情況倒似乎相反,他們也許覺得女主人們不在反給整個莊園增添宜人的氣氛,使它具有難得的美(猶如登山之日巧遇萬里無云的好天氣),因而今天到這邊來散步就格外適時。我真盼望他們的算計落空,突然出現奇跡,讓斯萬小姐陪伴著她的父親雙雙來到我們的眼前,使我們不及躲避,只好同她結識。
這時我忽然發現草叢里有只籃子被遺忘在一根釣魚桿的旁邊,魚桿上的漁漂還浮在水面。我趕緊設法轉移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親的注意,生怕他們發現她可能在家的些許跡象。不過,斯萬倒曾經跟我們說過,他這回出門有點不合時宜,因為家里有人住著。那么說,這魚桿可能是哪位客人放的。花徑間聽不到有人走動的聲音。一只不見蹤影的鳥不知在丈量哪棵樹的梢頭,它千方百計地要縮短白晝的長度,用悠長的音符來探測周遭的僻靜,但它從僻靜中得到的卻只是調門一致的反響,使周遭更安定、更寂靜,仿佛它本來力求使一瞬間消逝得更快,結果反使那一瞬間無限延長了。天空變得凝滯,陽光徑直射下,讓人想躲也躲不開;小昆蟲們無休止地騷擾平靜的水面,沉睡的池水一定夢見了想象中的彌漫無際的漩渦,仿佛在迅速地把軟木漁漂拖進倒映在水中的那片悄然的天空,從而更增長我初見漁漂時的惶惑之感,漁漂幾乎垂直地浮在水面,似乎隨時都會沉入水中,我已經顧不得自己既想結識斯萬小姐又怕見她的雙重心情,考慮是否該去告訴她魚已上鉤。這時,已經走上通往田野小路的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親驚訝地發現我沒有跟在后面便轉身叫我,我只得趕上前去。我覺得小路上掠過一股山楂花的香味。疏籬象一排教堂被堆積的繁花覆蓋得密密匝匝,成了一座巨大的迎圣臺;繁花下面,陽光象透過彩繪玻璃窗似的把一方光明照到地上;如膠似漆的芳香縈繞著繁花組成的圣臺,我的感覺就如跪在供奉圣母的祭臺前一樣。花朵也象盛裝的少女,一個個若無其事地捧出一束熠熠生輝的雄蕊;纖細的花蕊輻射開去,象火焰式風格的建筑的助線,這類線條使教堂的祭廊的坡級平添光彩,也使彩繪窗上的豎梁格外雄健,而那些綻開的花蕊更有如草莓花的潔白的肉質花瓣。相比之下,幾星期之后,也要在陽光下爬上這同一條小路的、穿著一色粉紅的緊身衣衫、一陣輕風便可催開的薔薇,將會顯得多么寒傖、多么土氣啊!
我雖留連在山楂花前,嗅著這無形而固定的芳香,想把它送進我不知所措的腦海,把它在飄動中重新捉住,讓它同山楂樹隨處散播花朵的、洋溢著青春活力的節奏相協調——這節奏象某些音樂一樣,起落不定——而且山楂花也以滔滔不絕的芳香給我以無窮的美感,但它偏偏不讓我深入其間,就同那些反復演奏的旋律一樣,從不肯深入到曲中的奧秘處。我暫且扭身不顧,用更新鮮的活力迎向花前。我縱目遠望,一直望到通往田野的陡坡;那陡坡在花籬以外,一株迷失路津的麗春花和幾莖懶洋洋地遲開的矢車菊,以稀稀落落的花朵,象點綴一幅掛毯的邊緣似的點綴著那片陡坡,掛毯上疏朗的林野圖案一定顯得格外精神吧;而更為稀疏的花朵象臨近村口的孤零零的房舍宣告村落已近似的,告訴我那里有無垠的田野,起伏著滾滾的麥浪,麥浪之上是叆叇的白云。而在田野邊緣孤然挺立的麗春花,憑借一堆肥沃的黑土,高舉起迎風燃燒的火炬,我一見到它心頭便怦然跳動,就象遠游的旅人在一片洼地瞅見嵌縫工正在修理一艘曾經觸礁的船只,還沒有見到大海便情不自禁地喊一聲:“大海!”
然后,我又把眼光落到山楂花前,象觀賞杰作似的,總以為暫停凝視之后再回頭細看才更能領略它的妙處。但是,盡管我用手擋住周圍的東西,只給眼前留下山楂花的倩影,但花朵在我內心所喚起的感情卻依然晦暗不清,渾渾噩噩,苦于無法脫穎而出,去與花朵結合。那些山楂花無助于我廓清混沌的感情,我又無法仰仗別的花朵。這時,我的外祖父給了我這樣一種愉快,其感覺好比我們看到我們所偏愛的某位畫家的一幅作品,它同我們所熟悉的其他作品大不一樣;或者我們忽然被人指引,看到那么一幅油畫,過去我們只見過它的鉛筆草圖;或者聽到那么一首配器華麗的樂曲,過去我們只聽過它的鋼琴演奏。外祖父指著當松維爾的花籬叫我,他說:“你是愛山楂花的,看看這株桃紅色的刺山楂,多漂亮!”確實,這是棵刺山楂,但它是桃紅色的,比白色的更美。它也穿了一身節日盛裝,是真正的節日盛裝啊!只有宗教節日才算真正的節日,不象世俗節日隨便由誰胡亂定在某一天,既無節可慶,基本上又無慶可的;然而,它那身打扮更富麗,因為層層疊疊綴滿枝頭的花朵,使滿樹象洛可可風格的花哨的權杖,沒有一處不裝點得花團錦簇,而且,更因為這些花是“有色”的,所以根據貢布雷的美學觀點,它們的質地更為優良,這從市中心廣場各家商店、乃至于加米雜貨鋪的售價貴賤即可窺其一斑:桃紅色的餅干不是比別的餅干貴些么。我自己也一樣;認為抹上紅色果醬的干酪更值錢,其實這無非是他們答應把搗爛的草莓澆在干酪上面罷了。而眼前的這株山楂偏偏選中了這樣一種食品的顏色,這樣一種使節日盛裝更加艷麗的顏色(因為它讓節日盛裝顯得品位更高雅)。這類顏色因為艷麗,在孩子們看來,仿佛格外美麗,也正因為如此,他們才覺得比別的顏色更充滿生氣,更自然,即使他們認識到顏色本身既不能解饞,也不會被裁縫選作衣料。自不待,看到這些山楂花,我除了更加驚喜之外,同看到白色的山楂花一樣,分明地感覺到它的喜氣洋洋中并無絲毫的矯揉造作,沒有人為加工的痕跡,全是大自然自發的流露,那種天真可掬之態,可與村中為在街旁搭一張迎圣祭臺而奔忙的女商人,把滿樹堆砌,弄得既豪華又有鄉土氣的顏色過于嬌艷的花朵相比。樹冠的枝梢,象遇到盛大節日供在祭臺上的,外面裹著紙質花邊的一盆盆盆栽玫瑰,細長的梢頭綴滿了千百顆淡紅的蓓蕾,有的已含苞初綻,好比一盞桃紅色的石杯,讓人綽約地看出杯心的一點殷紅,它們比花朵本身更透出刺山楂的特殊的精神和不可違拗的品性,它不論在哪里發芽,不論在哪里開花,只能是桃紅色的;它擠在花籬之間跟盛裝的姑娘躋身于只穿家常便服、不準備外出的婦女們之中一樣;它已經為迎接“瑪麗月”作好一切準備,甚至仿佛已經成為慶典的一部分;它穿著鮮艷的淺紅色盛裝,那樣光采奕奕,笑容可掬——這株信奉天主的、嬌美可愛的小樹啊!”
花籬扶疏間,可以隱約看到園內有一條花草夾道的小徑,除茉莉、三色堇和韭葉蘭之外,還有紫羅蘭打開了它們的錢包,象科爾多瓦的古老的皮件散播著芳香,顏色近似凋謝的玫瑰;一條長長的水管盤旋在礫石鋪就的臺階上,扎滿小孔的噴頭在香氣被水潤透的鮮花的上面垂直地展開一面由彩色水珠組成的棱鏡般的團扇。忽然,我驚得無法動彈了,仿佛眼前的景象不僅呈現于我們的視覺,還要求我們以整個身心來作更深入的感應。一位頭發黃得發紅的少女,顯然剛散步歸來,她手里拿著一把花鏟,仰著布滿雀斑的臉在看我們。她的黑眼珠炯炯閃亮,由于我當時不會、后來也沒有學會把一個強烈的印象進行客觀的歸納,由于我如同人們所說的,沒有足夠的“觀察力”以得出眼珠顏色的概念,以致在很長一段時期內,每當我一想到她,因為她既然是黃頭發,我便把記憶中的那雙閃亮的眼睛想當然地記成了藍色。結果,也許她若沒有那樣一雙讓人乍一見無不稱奇的黑眼睛,我恐怕還不至于象當年那樣地特別鐘情于她的那雙被我想成是藍色的黑眼睛呢——
科爾多瓦:西班牙城市,以生產皮件著稱。
我望著她,我的目光起先不是代替眼睛說話,而只是為我的驚呆而惶惑的感官提供一個伏欄觀望的窗口,那目光簡直想撲上去撫摸、捕捉所看到的軀體,并把它和靈魂一起掠走;接著,我擔心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親隨時都可能發現她,會叫我過去,讓我離開她,于是我的目光不自覺地變得蠻橫起來,硬是強迫她注意我,認識我!她卻把目光朝前一看又往邊上一瞟,看到了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親。她定認為我們不值一理,所以她扭過臉去,冷淡而傲慢地側身,使自己的容顏不留在我們的視線之內。但是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親并沒有看見她,他們在繼續往前走;于是她斜眼朝我望來。她沒有特別的表情,甚至顯得視而不見,但眉宇間有一種含而不露的微笑,兩眼盯著我看。據我所掌握的有關禮貌方面的知識,她那種表情只能被認為是肆無忌憚的蔑視;她同時又做了個不體面的手勢,根據我記憶中的那些交際標準解釋,公然向不認識的人做出這種手勢,只有一個含義,那就是故意侮慢。
“快啊,希爾貝特,快來;你在干什么呢?”一位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太太,穿著一身白色的衣裙,用權威的口吻,尖聲地叫道。離她不遠,還有一位我不認識的先生,身穿斜紋便裝,盯著我看;他那對眼珠子簡直象要從眼眶里躥出來似的;小姑娘頓時收斂了笑容,拿著鏟子走開了,也沒有回頭看我,她顯得那么聽話,那么有城府,讓人捉摸不透。
就這樣,希爾貝特的名字傳到了我的耳畔,簡直象符咒一般,剎那間把一個模糊不清的形象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也許有一天還能使我重新見到她。就這樣,這名字傳了過來,就象綠色的噴水管中噴出的水珠,那樣尖利、那樣沁人心脾地灑在茉莉和紫丁香的花叢之上;它用純潔的空氣滲透它所經過的地區,并以繽紛的虹彩籠罩那個地區,它還以它所指的那位姑娘的神秘生活,把那個地區隔絕起來,成為有幸同她一起生活、一起旅游的人們專有的禁地;這一聲呼喚在山楂花下,在我的肩頭,表明了他們親密的關系,表明他們同她、同她神秘的生活是親密無間的,我更覺痛心,因為我無法進入那個神秘的天地。
有那么一小會兒(當時我們正在走開去,我的外祖父悄聲說“斯萬也怪可憐的,他們讓他扮演什么角色!故意把他打發走,讓她好跟夏呂斯廝混,那男的就是夏呂斯,我認得!還有那個小姑娘,也參與進這類丑事當中!”)我忽然產生如下的印象:希爾貝特的母親口氣那么厲害,她都不敢頂嘴,說明她并非高不可攀,也得聽命于人;這個印象減輕了一點我的痛苦,給了我些許希望,也使我的愛戀之情有所收斂。但是,這種愛戀之情很快又在我的內心升騰起來,仿佛是一種反應,我的受到委屈的心想通過這一反應來同希爾貝特并起并坐,或者把她也貶到同樣的水平。我愛她,我后悔當時沒有來得及想到什么妙語氣氣她,讓她傷心,迫使她記得我。我覺得她很美,所以我恨不能轉身回去,聳聳肩膀對她喊一聲:“您真丑,瞧您這怪樣,叫我惡心!”然而,我沒有這樣做,只是走開了,心里留下了這個紅頭發、皮膚上布滿紅色雀斑、手里拿著一把鏟子、笑著向我投來呆板而隱含深意的目光的少女的形象,并把它作為我這樣年齡的孩子因無法違拗自然法則而不能得到的某種幸福的首例。她的名字在我和她一起聽到呼喊的那片桃紅色的山楂花下留下了芳香,這名字的魅力還將征服同它接近的一切;我的外祖父母有幸結識并沒齒不忘的她的祖父母,崇高的經紀人的職業,以及她在巴黎居住的香榭里舍大街的那個令人斷腸的地區,都因與她有關而增光添彩。
“萊奧妮,”我的外祖父一回到家里便說道,“剛才你要是能跟我們一起散步才好呢。你一定不認得當松維爾了。可惜我不敢,不然我就折一枝你那么喜歡的桃紅色的山楂花帶回來送給你了。”我的外祖父跟我的萊奧妮姨媽講述我們在散步中的見聞,既是為了哄她高興,也許還因為我們沒有完全失去希望,盼望哪一天能慫恿她下床,出門走走,況且我姨媽原先很喜歡斯萬的那個宅院,斯萬是她接見的最后一位客人,那時她早已閉門謝客了。而如今,倘若斯萬前來探問她的近況(她是我們家唯一的斯萬還要求見見的人),她會讓人回話說,她累了,請他下次再來;同樣,那天晚上,她聽罷外祖父的敘述,便說:“是啊,等哪天天氣好,我坐車去那兒的花園門口看看。”她這么說倒是誠心誠意的。她很想再見見斯萬,重睹當松維爾的芳華;但是,她力不從心,真要這么做恐怕會累垮的。有時候,天氣晴朗,她的精力多少充沛些,她起床梳妝;可是還沒有跨出門檻她就感到累了,忙著要上床。在她身上,已經出現“人到老年萬事休”的心境——只是比一般人來得早而已。她什么事都無心去做,只等著死亡臨頭,早早地把自己象蠶蛹一樣地裹在繭中。我們可以看到,有些人壽命很長,但在他們的晚年,即使當年曾是形影不離的情侶,即使當年曾是心心相印的密友,到了一定年紀,他們也不再為聚首而離家遠行,甚至不再互致信札,他們認定了在這塵世間他們已無心曲可通。我的姨媽大概也心中有數,她不會再見到斯萬,不會再出門,但是這種我們可能覺得痛苦難忍的幽閉生活,她大概倒認為是合情合理的,因為她精力衰退,每天都感到困頓不濟,不得不劃地為牢約束自己;她每做一件事,每有一個舉動,即使不感到痛苦,至少也感到吃力,這樣,不活動、與世隔絕、悄悄度日,她反倒能得到攝身養息的舒適和悠閑。
我的姨媽沒有去看桃紅色山楂花堆艷疊錦的花籬,但是,我每次都要問我的長輩:她會不會去?她從前是不是常去當松維爾?我想方設法抓住機會讓他們提到斯萬小姐的父母和祖父母,因為他們在我的心目中跟神仙一樣偉大。斯萬這個姓對我簡直具有神話般的色彩,我跟我的長輩聊天的時候,我如饑似渴地盼望他們提到這個姓氏,雖然我自己不敢把它叫出口,但是我拐彎抹角地引導他們觸及同希爾貝特和她的家族有點關系、甚至牽涉到她本人的一些話題,好讓我感到離她不至于太遠;我有時會突然迫使父親開口,譬如說,我假裝以為外祖父的職務早就是我們家祖傳的行業,或者假裝以為萊奧妮姨媽想要去看的那座花籬是在公家的地界內,我的父親就會糾正我的說法,告訴我:“不對,這個職務原先是由斯萬的父親承擔的,那座花籬在斯萬家的花園里。”于是,我不得不狠狠地吸一口氣,因為斯萬這個姓,沉重地壓在我心中永遠銘記的那個部位,使我透不過氣來,每當我聽到它,總覺得它比別的一切更豐滿;它之所以特別有分量,是因我每次都早已在心中呼喚過千遍萬遍。它引起我一種快感;我深感愧疚的是竟敢向我的長輩們索取這種快感。由于這種快感如此巨大,他們得耗費許多精力才能使我得到,而他們并不能得到補償,因為對于他們來說,這并無快樂可。所以,我往往轉移話題。出于謹慎,也出于顧忌。但是,當他們一說出斯萬兩字,我賦予這個姓氏的種種特殊的誘惑力又都活躍起來。那時,我突然感到,我的長輩們對它的魅力也不能無所感觸,他們甚至站到了我的立場,發現我的著迷之處,不僅不責怪我,甚至同我共鳴,我簡直就象把他們征服、把他們帶壞似的感到無比地內疚。
那一年,我的父母比往常早得多地決定了回巴黎的日子,動身的那天早晨,為了照相,他們給我卷了頭發,并小心翼翼地給我戴了一頂我從未戴過的帽子,給我穿了一件絲絨的外套。我的母親到處找我,終于在與當松維爾相接的小陡坡上找到了我。當時我正流著眼淚。摟住了長滿尖刺的樹枝在向山楂樹告別,而且,我跟悲劇中的王妃那樣,只覺得無用的衣飾是不堪忍受的負擔,把我的頭發做成堆在額前的小鬈鬈,實在是多此一舉,我并不感恩,反而恨恨地扯掉卷發紙,把它們同我的那頂嶄新的帽子一起踩在腳下。我的母親并沒有因為我流淚而感動,她看到我的帽子被踩扁了,我的外套給糟蹋了,不禁叫出聲來。我聽不見她的叫喊,只顧哭著說道:“我可憐的小山楂樹啊,不是你們使我傷心,逼我走。你們從來也不讓我痛苦!所以我將永遠愛你們。”我一面擦著眼淚,一面對它們許愿說,我長大之后,決不象別人那樣荒唐地過日子,即使在巴黎,遇到春天,我也不去拜客,不去聽那些無聊的敷衍,而是要到鄉下來探望第一批開花的山楂樹——
這里,普魯斯特間接地引用了拉辛的悲劇《費德爾》中的臺詞:“這無用的衣飾,這層層的紗,壓得我好苦!是誰以多事的手給我把頭發卷成這樣,并細心地把發卷優美地堆在額前?”(第一幕第三場)
我們去梅塞格利絲那邊散步時,一走進田野,就再也離不開田野了。風好象通過一條無形的小路,無時無刻不把田野吹遍,我覺得風是貢布雷獨有的神仙。每年,我們一到貢布雷,為了切實感受一下我確已身臨其地,我總要登高去尋覓風的足跡。它在犁溝里跑著,叫我跟在后面追趕,在梅塞格利絲那邊,在那片鼓鼓溜溜的、幾十里都不見溝壑的平原上,風總在人們的身邊吹拂。我聽說斯萬小姐經常去朗市住幾天,雖然離這兒有幾十里之遙,由于中間沒有阻隔,距離也就相對地縮短了。炎熱的下午,我看到那同一股輕風從極目處吹來,把遠方的麥梢壓彎,然后象起伏的波浪馳遍寥廓的田野,接著它暖暖乎乎地、悄聲細語地伏到我腳下的野草叢中。我與她共有的這一片平原仿佛使我們更接近,把我們聯結在一起。我當時想,這股輕風曾從她的身邊吹過,風的悄聲細語傳來了她的某些消息,只是我聽不懂罷了。所以,風吹拂過我的跟前時我擁抱了它。左邊有一個村莊,叫尚比歐村(本堂神甫稱它為ampusagai——異教莊)。右邊,在一片麥田的上面,遙遙可見圣安德烈教堂的兩座鐘樓,雕琢得很精致,頗有鄉土風味,它們也跟麥穗似的,尖尖翹翹,瓦片蜂窩般地一格格緊扣成行,象正在變黃的麥粒。
蘋果樹的樹葉,長得與其它果樹不同,一般人不會認錯;在綠葉的襯托下,枝頭間距對稱地綻開一團團寬瓣的、白緞般發亮的花朵,或者半懸著一簇簇羞紅的、欲開還閉的蓓蕾。在梅塞格利絲那邊,我第一次注意到蘋果樹在陽光明媚的大地留下圓圓的樹蔭,夕陽在樹葉下面斜投下一絲絲金線;我看到父親用手杖截斷那絲絲金線,而它們卻寧折不彎。
有時,下午的天空中出現蒼白的月亮,象一朵白云在悄悄地運行,沒有光澤,好比沒有登臺的女演員,穿著平時的服裝,不事聲張地悄悄坐在劇場里看看同行的演出,但愿不引人注意。我喜歡在畫上、在書中見到月亮的形象,但是當年我所欣賞的那些藝術作品,與今天我覺得把月亮描繪得很美、甚至都認不出那是月亮的藝術作品,有多大的不同呀——至少在早年,在布洛克打開我的眼界,使我的思維更傾向于纖細的和諧之前是這樣的。那些作品,例如森蒂納的某部小說,格萊爾的某幅風景畫,把月亮描繪成清晰地懸掛在天空的一彎銀鐮,諸如此類的作品同我自己心目中的印象一樣地稚拙粗俗,我外祖母的兩位妹妹見到我喜歡這類作品就很生氣。她們認為,給孩子們看的作品,孩子們看后由衷地表現出欣賞趣味的作品,應該是一個人成年之后仍嘆賞不已的作品。在他們的心目中美學價值一定是同具體的物質一樣,眼睛一看便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不必在內心經過一些等價物的耳濡目染,慢慢醞釀成熟。
凡德伊先生在蒙舒凡的住宅,面臨一潭深澗、背靠灌木叢生的山坡,就在去梅塞格利絲那邊的路上。所以,我們常在散步時遇到他的女兒駕駛一輛輕便貨車飛快地從我們身邊馳過,近年來,我們見她已不再獨來獨往,總有一位年紀比她大的女友陪伴著她,那人在這一帶名聲不好,后來般到蒙舒凡定居。大家都說:“凡德伊先生準是被那女人的甜蜜語迷住了心竅,才聽不到人家背后的議論。他平時聽到一句不得體的話都會面紅耳赤的,如今居然允許自己的女兒跟那樣的女人在家里出出進進,還說那女人不平凡,感情豐富,在音樂方面更有不同尋常的才情,可惜她過去沒有得到發揮。他可能明明知道那女人并不關心他女兒的音樂修養,而是教唆她干別的事。”凡德伊先生倒真是這么說過;事實上,一個人凡同誰有過**上的關系,總能使那個人的親屬對他(或她)的精神品質產生由衷的欽佩。**之愛盡管受到那樣不公正的詆毀,卻能迫使每一個落入情網的人把內心的善良和獻身精神表現得淋漓盡致,讓他(或她)的親朋好友感到光彩奪目。貝斯比埃大夫多虧他那副大腦門和那兩條濃眉,可以隨心所欲地扮演壞蛋,但他的模樣卻根本不象,所以不會有損于他作為大好人的不可動搖、但名不副實的聲譽。他用粗魯的語氣說了下面這番話,巧妙地把本堂神甫和大伙兒逗得笑出了眼淚:“敢情!據說這娘兒們跟她的朋友凡德伊小姐在搞音樂。看來真讓您感到意外。我反正不知底細。昨天,那個當爸爸的還跟我這么說呢。怎么說,那丫頭愛好音樂沒錯,我不贊成壓抑孩子的藝術天分。顯然,凡德伊也不贊成,況且他自己還跟他女兒的女朋友一起玩音樂呢。哈!天曉得。他們家成了音樂窩了。你們笑什么呀?只是那幫人音樂玩得太過分。那天我在公墓附近遇到凡德伊老先生。他腿力不濟,都站不穩了。”
那一陣,我們發覺凡德伊先生遇到熟人便躲避,只要遠遠瞅見熟人,他就繞道走開;幾個月里他明顯地老了許多,愁眉苦臉。凡跟他女兒的幸福沒有直接關系的事,他一概無心過問;他經常整天整天徘徊在亡妻的墳前。顯而易見,他內心痛苦得要死;誰都不難推測,他對于流蜚語并非一無所聞。他全都知道,還甚至相信這是事實。對于一般人來說,無論他的德操有多么高潔,遇到糾纏不清的情況,也許只能安之若素地同他一向深惡痛絕的劣跡朝夕相處,因為他無法識破那些披著偽裝的劣跡,因為它們都是以特殊的形式出現在他的眼前的,他感到難受,卻又無法判定:例如,某天晚上,他耳聞一些莫名其妙的話,目睹一些難以理解的舉動,而說這些話、作這些舉動的人,偏偏是他有種種理由應予以愛憐的人。但是,要逆來順受,處于一般人錯誤地認為唯獨吉卜賽人才有的那種處境,對于象凡德伊先生這樣的人來說,會比別人更感到痛苦得多。癖好是自然天性在孩子身上誘發出來的東西,有時甚至只需調和父母的德操,就象調和孩子眼睛的顏色那樣,便能誘發出一種癖好來,而每當這種癖好需要必不可少的場合和起碼的安全時,就會出現吉卜賽人那樣的處境。不過,凡德伊先生或許對他女兒的行為有所了解,他對于女兒的寵愛卻并不因此而稍減。事實鉆不進我們的信念的領域,既不會產生信念,也不會摧毀信念;它們盡管持之以恒地駁斥我們的信念,卻不能動搖我們人的信念;倘若誰家連續遭難,疾病災禍下斷降臨,也決不會使這家人懷疑上帝的仁慈和醫生的高明。但是,當凡德伊先生以一般人的觀點從名聲的角度,為自己和自己的女兒著想時,當他力圖使自己同女兒一起躋身于受到普遍尊敬的人們的行列,他就不免有社會成見,同貢布雷最敵視他的居民所抱的成見毫無二致,他發覺自己已經同女兒一起沉淪到最為人不齒的末流,于是他的舉止近來變得自卑、謙恭,見到誰都象從下賤之處仰慕高高在上的貴人(盡管有人過去比他卑下得多),而且他還表現出一種竭力高攀的傾向,這是一切落魄的人必然會有的一種機械反應。有一天我們正同斯萬先生在貢布雷鎮上的一條街上走著,從另一條街上出來的凡德伊先生猛不防同我們迎面遇上,他不及躲避,斯萬先生便同他聊了好久。斯萬先生是那種見過世面的上流人,談舉止透出體恤下情的仁慈,他不僅能把自己的道德偏見統統消除,還能從別人蒙羞的處境中找到可以寬恕的理由。這種寬厚的表示,他自己比受惠者更感到難能可貴,從而他的自尊心受到極大的滿足。過去,他從未同凡德伊先生交談過,今天,他在向我們告辭之前居然問凡德伊先生,能不能讓他的女兒去當松維爾玩玩。這樣的邀請在兩年前肯定會使凡德伊先生大為惱怒的,可是今天他卻為之感激涕零,并由此而認為自己受之有愧,切不可不知深淺地接受。他覺得斯萬先生對她女兒如此厚道,這本身就是對他的一種體面的、親切的;他想或許不乘機利用為好,心領他的好意豈不更美嗎?
“他多風雅啊,”斯萬向我們告辭之后,他連聲嘆道,那口氣就象伶俐漂亮的平民女子,對一位公爵夫人的風度佩服得五體投地似的,盡管公爵夫人又丑又老,她卻打心眼兒里仰慕。凡德伊先生也懷有同樣的激動。“他多風雅啊!可惜他同一個門戶不當的女人結了婚,真令人痛心!”
當時,最真摯的人談中也不免摻雜許多虛情假意,跟這個人說話的時候,總把對他的看法忘得一干二凈,等他一走,又趕緊對他評頭論足。我的長輩們同凡德伊先生一起惋惜斯萬的婚姻不當,說它背離原則,不合規矩(他們甚至同凡德伊先生一起提到了那些原則和規矩,以表示他們跟他一樣,都是規矩人),顯然,下之意,認為凡德講先生家倒從沒有類似的越規行徑。凡德伊先生沒有讓他女兒上斯萬家去玩。倒是斯萬先生因此而感到遺憾,因為,每當他遇到凡德伊先生,臨分手時總要問問某一位也姓凡德伊的人的近況,他認為那人準是凡德伊先生的本家。臨了,他還總不忘記問一句要緊話:什么時候凡德伊先生準備帶他的千金光臨當松維爾?
由于去梅塞格利絲那邊散步是我們到貢布雷鎮外散步的兩條路線中較短的一條路線,所以我們總在天氣變化不定的日子才去,于是梅塞格利絲那邊的天氣經常是潮濕的,而我們的眼光也始終盯住魯森維爾森林中的那片空地;森林里枝繁葉茂,必要時我們可以去避雨。
經常是太陽藏在一片云彩的后面,云彩使太陽的臉龐改變模樣,太陽又把云彩的邊緣抹上黃色。田野雖依然明亮,但沒有光彩,草木生靈似乎都懸在半空,魯森維爾那邊的小村落在天邊精致而細密地刻下一幅鱗次櫛比的白色屋脊的浮雕。一陣輕風驚起一只烏鴉,它撲撲地飛到遠處又重新落下,遠處白堊堊的天空把樹林襯托得更加清幽,象老式房子里點綴爐壁的釉磚,藍得發亮。
有時候,眼鏡鋪廚窗里的晴雨表所預告的那場雨終于開始落下,雨點象列隊飛翔的候鳥,密集成行地自天而降。它們彼此緊挨著,在迅速的飛馳中,沒有一滴離隊,每一滴雨水都不僅各守其位,還帶動著后面的雨點緊緊地跟上,天色頓時象飛過一群春燕似的暗了下來。我們跑到林中去避雨。陣雨過后,偶爾還掉下幾滴懶洋洋慢吞吞的雨點,我們也顧不得了,只管走出樹林,因為那種雨點只在樹葉間嬉戲。地上幾乎已經干了,而樹上倒還有不止一顆兩點在葉脈間追逐,或者掛在葉尖休息,迎著陽光閃爍,冷不防地從它停歇的枝頭落下,滴到我們的臉上。
我們還經常慌慌張張地跑到圣安德烈教堂的門廊下同圣徒和長老們的石雕塑像在一起避雨。那座教堂的法國風味多濃烈呀!門上的圣徒、國王、騎士,各人手執一枝百合花,或參加婚典,或出席葬禮,都維妙維肖地表現出在弗朗索瓦絲心目中他們所應有的那種神情。當年的雕塑師還刻畫了亞里士多德和維吉爾作品中的故事場面,但是,手法上卻與弗朗索瓦絲在廚房里隨口提到圣路易往事的語氣相仿,聽她的語氣好似她本人認識圣路易,對他的為人了如指掌,而且一般來說,提到他總是為廠把他跟我的外祖父母作對比,照她看,我的外祖父母不如圣路易“公正”。我們可以感覺到,中世紀的石雕藝術家和中世紀的這位(一直活到十九世紀為我們掌勺烹調)女農民對于古代歷史或基督教歷史的概念,顯然都既不準確又樸實單純,他們的歷史知識不是從書本中得來的,而是直接來自古老的、在口頭代代相傳、世世接續的傳說,原先的模樣雖說已經難以辨認,但它始終具有活躍的生命力。我從中認出另一位貢布雷的人物,他也在圣安德烈教堂的奇特時代的雕塑群像中得到了預示,那就是加米雜貨鋪的小伙計,年輕的戴奧多爾。弗朗索瓦絲居然也感到他是本鄉本士、古道熱腸的牢靠人,所以,當我的萊奧妮姨媽病情加重,弗朗索瓦絲單獨一人已無法幫她翻身,抱她坐到靠椅上去的時候,她寧可去叫戴奧多爾幫忙,也決不讓幫廚女工上樓去“討好”我的姨媽。而那位平日被人們公正地看作搗蛋鬼的小伙子,內心卻充滿了圣安德烈教堂浮雕里的精神,尤其是充滿了弗朗索瓦絲認為對“可憐的病人”、對她的“可憐的女東家”應該懷有的那種敬愛之情。他把我的姨媽的頭扶上枕頭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既天真又熱忱,跟浮雕中手持蠟燭圍繞在虛弱的絲母跟前的天使一樣,仿佛那些灰禿禿的石雕的面容跟冬天的樹木似的,不過暫時處于一種休眠狀態而已,早晚會在象戴奧多爾那樣既敬畏神尊又透出狡猾、紅得好比熟透的蘋果似的千百張老百姓的臉上重新煥發出奕奕的生氣。有一位女圣徒的形象,已經不再象那些天使一樣依附在石頭上了,而是從門廊的群像中脫身而出;她的身材比真人高大,端立在一座石基上,仿佛站在一張板凳上免得雙腳沾到潮濕的土地似的;她的面容豐滿,結實的**鼓起了胸口的衣衫,象裝在麻袋里的成熟的果實;狹窄的腦門,短小而淘氣的鼻子,深陷的眼窩,活脫是一副當地農家女的健壯、粗獷而潑辣的模樣。造型上的這種惟妙惟肖,給塑像精微入理地注入一種我原先沒有期望看到的柔美的情致。經常有幾位村姑也象我們一樣前來避雨,她們的音容體態更佐證了塑像造型的準確,正如在石刻的枝葉旁邊的縫隙里長出的野枝野葉,仿佛有意要跟雕塑作個對比,以使人認識到藝術作品刻畫得多么逼真在我們的正前方,魯森維爾遙遙可見,那兒是一片樂土呢,還是遭到天罰的罪惡之地?反正我從來沒有進去過,有時我們這兒的雨已經停歇,魯森維爾仍繼續象《舊約》里說到的那個村子一樣受到暴雨的懲罰,如注的雨水象一條條鞭子抽打著城里居民的房屋,有時它又得到了上帝的寬恕,重新露面的太陽把象祭臺圣器上反光一樣的長短不齊的金色光芒流蘇般地垂到魯森維爾的城頭。
有幾次天氣壞得無以復加,我們只能回家或者索性閉門不出。無論哪邊的田野都陰沉沉、濕漉漉的,遠遠望去直如茫茫大海,幾幢孤零零的房屋依附在黑暗和雨水半淹的山坡上,象一條條收起船帆的小舟在泛光,一動不動地停泊在茫茫夜海中,下一場雨,甚至下一場狂風暴雨更有何妨!夏天,惡劣的天氣不過是晴朗天氣的一時的脾氣,表面的陰沉掩蓋不住潛在的、固有的晴朗;同冬天的不穩定的晴朗大不一樣,夏天的晴朗則在地上扎了根,化作茂密的枝葉;雨水滴在枝葉上,并不能損害枝葉的欣欣向榮,整個夏季,晴朗的天氣把它的淡紫色或白色的旌旗插遍村里的大街小巷,招搖在房舍和花園的墻頭。我坐在小客廳里讀書,等著吃晚飯,聽到如注的雨水從花園里的醋栗樹上滴下,我知道瓢潑大雨只是使樹葉更滋潤、更油亮,那些樹就象是夏天的抵押品,整夜經受著雨淋,為的是確保晴朗天氣的延續不斷;我知道,盡管下雨,明天當松維爾的白色柵墻上,心形的丁香葉依然會茂密地搖擺不停;我遙遙見到貝尚街的那棵楊樹在暴風雨中痛苦而絕望地掙扎,我并不感到憂傷;我聽到滾滾的響雷在花園那頭的丁香樹叢中馳過,我也不因此而惆悵。
倘若大清早就陰雨不止,我的長輩們就放棄散步,那我也無法出門了。但是后來我習慣于單獨一人到梅塞格利絲那邊去散步。那年秋天。我們來到貢布雷奔喪,因為我的萊奧妮姨媽終于死了。她的死既證明了認為她所采用的療法只會使她的健康每況愈下最終致死的說法之有理,也證明了始終認為她害的不是臆癥而是器質性病變的觀點才是真知灼見;她這一死,原來的懷疑論者才不得不在事實面前認輸。她的死只引起一個人的巨大的悲痛,這個人偏偏是沒有文化的粗人。在我的姨媽病重不起的最后十五天中,弗朗索瓦絲日夜守護在她的身邊,她不脫衣睡覺,也不讓任何人去幫忙照料,直到姨媽下葬,她才與她分手。原來姨媽對弗朗索瓦絲疾厲色,懷疑她居心叵測,對她常發脾氣,使弗朗索瓦絲成天提心吊膽,過去我們以為她對姨媽一定暗懷恨心,此刻我們才知道,她怕姨媽其實是敬畏,是愛慕。那是她的真正的女主人,她在世時,盡打讓人無法預料的主意,施加讓人難以抵擋的花招,但她天生的慈悲心腸,容易動情,如今,這樣的女王,這樣神秘莫測、至高無上的君主離開了人世,同她相比,我們在弗朗索瓦絲的心目中太渺小了。這以后,我們雖年年到貢布雷去度假,但要過好些年我們在弗朗索瓦絲的心目中才贏得我的姨媽當年享有的威望。那年秋天,我的父母忙于辦手續、同公證人和佃戶們交談,很少有空外出;況且偶爾有空,天公又往往不作美,所以就常常讓我獨自到梅塞格利絲那邊去散步。為了擋雨,我披上一件蘇格蘭大氅,我有意把它搭在肩上,因為我感到弗朗索瓦絲一見到蘇格蘭花呢上的方格子就會生氣,我們無法跟她講這樣的道理,說衣裳的顏色同孝服沒有關系,此外,我們對姨媽的死所表現出的悲傷,她也感到不滿,因為我們沒有舉辦大規模的喪宴,我們提到姨媽時沒有用一種特別的聲調,而且我甚至于有時候嘴里還哼哼歌曲。我相信,倘若有哪一本書,根據《羅蘭之歌》或者圣安德烈教堂里那些浮雕的場面,提出這類服喪的觀點,我會跟弗朗索瓦絲一樣,認為非常動聽,而且欣然同感的。但是,弗朗索瓦絲就在我的左右,于是總有一個魔鬼唆使我故意氣氣她,我抓住一點借口,就跟她說:姨媽死了。我之所以難過,是因為她雖然有些可笑之處,但畢竟是個好心腸的人,并不是因為她是我的姨媽;倘若她雖是我的姨媽,但我覺得她很討厭,那么她死了我也決不會難過。——這樣的話,如果出現在哪本書里,連我也會覺得大逆不道的。
如果那時弗朗索瓦絲象詩人一樣,對于悲痛,對于家庭的悼念,只有一種流動不定的、模糊的意識,對我的那套理論無從對答,只是說:“我也說不清楚,”那我倒會無愧于貝斯比埃大夫的指教,通情達理地對她的自認無知,狠狠地挖苦幾句,自鳴得意一番;倘若她又說:“她畢竟跟您沾親帶故,對親友總還得尊敬才是,”那么我會聳聳肩膀,獨自咕噥一句:“我真是好心到家了,跟這樣信口雌黃的文盲白費口舌。”就這樣,我采取一般人的狹隘觀點來判斷弗朗索瓦絲的優劣,扮演了那些最卑視片面思想的君子們在生活中遇到婆婆媽媽的場面時最可能扮演的角色。
那年秋天,我覺得散步特別開心,因為我總是讀了好幾個鐘頭的書之后才出去散步的。整整一上午,我坐在大廳里讀書,讀得感到累了,我就把蘇格蘭大氅往肩上一披,出門散步去。我的身子經過長時間的靜止,積累了充沛的活力,需要象被撒出手的陀螺一樣,在轉悠中消耗積聚的能量。房舍的外墻,當松維爾的花籬,魯森維爾森林中的樹木,蒙舒凡背后的灌木叢,都受到我的雨傘或手杖的抽打,都聽到我的歡快的喊叫。這些喊叫,只是一些模糊的感觸,還沒有在光明中找到歸宿,它們等不及得到緩慢而困難的澄清,寧可找一條立即宣泄的捷徑。我們對內心的感情所作的所謂的表白,其實大多不過使我們借以解脫,讓我們的感受以一種模糊的形式從我們的內心釋放出來,而模糊的形式根本不能使我們認識到感受的真諦。當我試圖總結一下我在梅塞格利絲那邊究竟有何所得,我從意外的景色或者起碼引起我感奮的原因中間究竟得到多少細小的新發現時,我不禁想起那年秋天,我散步走到蒙舒凡身后那片灌木叢生的山坡附近,第一次驚訝地發現我們的印象和我們習慣的表白之間有多不協調。我興高采烈地同風雨搏斗了一個小時之后,來到了蒙舒凡池邊一座瓦片覆頂的小屋前,那是凡德伊先生家的園丁放置園藝工具的小屋。太陽又重新露頭,它的金色的光輝經過暴雨的洗滌,鮮亮地閃耀在天邊,閃耀在枝頭、小屋的墻上,以及依然濕潤的瓦片和屋脊上。一只母雞在屋脊上漫步。吹拂而過的風把生長在墻縫里的野草一片片拉平,母雞身上的羽毛也全都豎立起來,象一簇沒有感覺的、輕飄飄的東西似的,聽憑來風直吹到羽毛的根部。陽光又使池水象鏡子一樣反照出池邊的景物,小屋的屋頂在水面上形成一塊桃紅色的斑紋,過去我還從來不曾注意到有這樣一塊斑紋。我發現水面和墻面泛起蒼白的微笑,同天空的微笑遙相呼應;我不禁激動萬分,舉起我已經收好的雨傘,嘖嘖地叫好。同時,我感到我不應該只限于叫出含義不清的嘖嘖聲,而應該把我欣喜的根由弄明白。
也是在那一次,我才知道同樣的激動并不同時以預定的順序在每一個人身上產生。這得多謝一位路過的農民;當時他臉色已經不很痛快,我手舞足蹈,差一點把雨傘打到他的臉上,他的臉色就更陰沉了。我高興地說:“好天氣,是不是,出來走走真痛快。”他的反應卻很冷淡。后來,每當我看了半天書,有興致想找人聊聊的時候,我所盼望同我聊聊的朋友總是談興已過,但愿別人讓他安心看書。倘若我孝心勃發,想到我的父母,并決定做點最能博得他們歡心的事,他們總偏偏在那個時候指責我早已忘記的一件過錯,他們偏偏趕在我打算撲上去吻他們的當口對我橫加訓斥。
有時候,除了孤獨給予我的激動外,還有另一種我無法判明的興奮心情,那是由一種**引起的,我盼望眼前突然出現一位農家女子,好讓我擁進懷里。在許多完全不同的思緒中間,突然萌生這樣的念頭,而且我都來不及確切地弄清它的來龍去脈,只覺得隨之而來的快感不過是一切思緒所給予我的快感的一種升華。那時我所想到的一切——覆蓋著瓦片的屋頂在水面上形成的桃紅色的倒影,墻縫里的野草,我早就想去看看的魯森維爾的村落,森林里的樹木,教堂的鐘樓,都由于我內心感受到那種新的激蕩而具有進一步的價值,因為我認為正是這一切激起了我快感的升華,它象一股強勁的、神秘莫測的順風,鼓滿了我的風帆,仿佛要把我更快地送進這一切的懷抱。但是,盼望有姑娘出現的念頭對于我來說固然給妖嬈的自然增添某種回腸蕩氣的魅力,反之,大自然的魅力也讓少女過于局限的嫵媚得到了擴展。仿佛樹木的婀娜也體現了姑娘的美,仿佛遠眺所見的自然風光,魯森維爾的村落,我那年所讀過的書,都各有自己的精魂,而那精魂要由姑娘的一吻來傳遞給我似的,我的想象一經觸及我的**感受,便取得了蓬勃的活力,它象電流傳遍我想象所及的每一個角落,于是我的**再也沒有局限了。在大自然的懷抱中浮想聯翩時經常有這種情況,那時習慣的作用暫時中斷,我們對事物的抽象概念也都被拋到一邊,我們由衷地相信我們所在的那個地方,生命別具一格,自有它獨特的個性,所以,我的**所召喚的姑娘對我來說并不是這類人物的一般典型,并不只是女性,而是這片土地的必然的、自然的產物。因為,在那時,凡身外之物,無論大地還是生靈,我都覺得格外可貴,格外重要,具有格外真實的生氣;它們在**的心目中就沒有這么可貴、這么真實。而大地呀,生靈呀,那時與我緊緊相連。我想要見到梅塞格利絲或魯森維爾的農家女,想要見到巴爾貝克的漁家女,正同我想見到梅塞格利絲的風光、巴爾貝克的景物一樣。如果我隨心所欲地改變她們所處的環境,那么她們可能給予我的愉快就會變得不那么真實,我甚至會對這種愉快失去信任。在巴黎結識一位巴爾貝克的漁家女或一位梅塞格利絲的農家女,簡直就象得到我在海灘上從未見過的貝殼,收下一簇我在樹林里沒有遇到的蕨草,等于把環境給予我的愉快從她給予我的愉快中剔除,然而我想象中的她是被自然美景所簇擁的。倘若我在魯森維爾的森林中徜徉,卻碰不到一位可以擁抱的農家姑娘,那就無法認識森林隱秘的寶藏,無法認識它深層的美。我想象中只見那位姑娘周身披滿樹葉的投影,她在我的心目中本身就是一株當地生長的植物,只是在品位上比其它植物更高級,她的結構可以使我更深入地領略到當地的氣息。我之所以那么輕易地認準這一點(而且相信她為了使我體會更深而給予我的愛撫也是別具一格的,除了她之外,別的姑娘不可能讓我體會到那樣的愉快),因為我在很長的一段時期內還很幼稚,還沒有把贏得各種女人的心、從不同的女人那里得到的愉快加以抽象,還沒有把這種愉快概括成一個普遍適用的概念:把不同的女人只看作取得同一愉快的工具,彼此可以任意變換。可是當時,我思想中的這種愉快甚至不是孤立地、與其他事物無關地、自成一格地存在著的,既沒有為追求女人而追求的目的,也沒有事先感到心亂如麻之類的經驗。好似一想到它就能唾手可得;把它稱作愉快倒不如稱作姑娘的魅力更妥貼;因為我考慮的不是自己,而是如何超脫自己。這種暗自期待的、內在的、隱秘的快感,只在某些時候達到**,那就是當我們身旁的哪位姑娘含情脈脈地看著我們,吻我們,引起了我們另外的愉快的時候,那種愉快在我們的感覺中,尤其象一種感激涕零的沖動,感激她的由衷的善意,感激她對我們令人心醉的惠顧;我們把這種善意、這種青睞比作恩典,比作使我們得到滿足的幸福。
唉!我枉然地懇求魯森維爾的塔樓,就象請求我唯一的知心朋友似的,請它讓村里的姑娘到我的身邊來,因為我在貢布雷家中樓上那間充滿菖蒲花芳香的房間內,在那扇半掩半啟的格子窗中間,只見到那座鐘樓的塔影,我把最初在我內心萌動的種種欲念,都告訴了它;我本象探險的旅行家或者絕望得要自殺的人一樣,在做出壯烈舉動之前不免躊躇再三,而終于心灰意懶,想從自身中另辟蹊徑,卻又自以為面臨山窮水盡的絕境;忽然,我發現,除了垂到我眼前的那株野生的黑加侖樹的枝葉外,還有這樣一條象蝸牛行跡似的大自然的腳印。而現在我哀求它,它卻不予理睬。我白白地把我眼前的一大片田野盯住不放,我用我的眼光擠壓這片田野,想從中擠出一位姑娘來,結果枉費精神。我雖然可以一直走到圣安德烈教堂的門廊下去碰運氣,但是我從來只有跟外祖父一起去的時候,才能有把握地遇到農家姑娘,而那時又無法跟她交談。我心神不定地盯住遠方一棵樹的樹干,盼望從樹后走出一位姑娘來;被我目光搜索的遠方卻始終不見人跡。天色漸暗,我無望地把注意力緊緊地貼住這片貧瘠的土壤,這片枯竭的大地,仿佛要從中吸出可能隱藏著的生靈;我不再興高采烈、而是惱恨萬分地敲打著魯森維爾森林里的樹木,從這些樹木間不會走出什么活人來了,仿佛它們只是畫在一片環形畫布上的形象。我雖然不愿意在沒有擁抱到我那么盼望擁抱的姑娘之前就甘心回家,但我畢竟不得不返回貢布雷;我無可奈何地認識到;半路上意外邂逅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再說,即使半路上遇到她,我敢同她攀談么?我想,她或許會把我當作瘋子;我不再相信我在那幾次散步中所產生的不現實的欲念會得到別人的共鳴,不再相信這樣的欲念在我的內心之外仍是真實的。我只覺得這是我的氣質的產物,是純主觀的、無能的、幻覺的創造。這些欲念與大自然、與現實沒有任何聯系,于是現實失去了它的一切魅力和意蘊,只成了我的實際生活的一個沿襲的框架,正等于坐在車廂里的旅客為了消磨時間看一本小說,車廂就是那本小說的幻想世界的框架。
幾年之后我在蒙舒凡附近所產生的印象或許也是這樣的,那時印象還很模糊,隔了很遠我才猛然想到施虐狂這個概念。最終你會看到,這個印象對我一生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雖然出自別的理由。那一天,天氣很熱,我的長輩們有事出門,白天回不來,就對我說,我愿多晚回家隨我的便。我一直走到蒙舒凡的池塘邊,我愛看池水中屋頂的倒影,我躺在以前我父親拜訪凡德伊先生時我在外邊等他的那片灌木叢生的山坡上,居然睡著了。等我醒來,天幾乎黑了。我正打算爬起來,這時,我看到了凡德伊小姐(至少我當時認為自己認出是她,因為我在貢布雷難得見到她,而且當初她還是個孩子,那時她已經開始長成一位少女了),她準是剛回家,離我才幾厘米遠,就在我的眼前,就在她父親曾經接待過我的父親、她用來當作自己的小客廳的那個房間里。窗戶半掩著,房間里已經亮燈,我能看到她的一舉一動,她卻看不到我;但是我倘若踩響灌木叢的枯枝,她會聽到聲響,以為我有意躲在那里偷看她呢。
她穿著孝服,因為她的父親去世不久。我們沒有去看她,我的母親出于一種美德才不愿意去看她,對于母親來說也只有這種美德才能限止她善良的寬宏,那就是廉恥心;不過她還是打心眼兒里可憐凡德伊小姐的。我的母親念念不忘凡德伊先生凄涼的晚年,他對女兒既象母親又象女傭那樣照顧得無微不至,他的余生,先是為女兒操心,后來又陷入女兒給他引起的痛苦之中;老人在最后幾年中滿臉愁苦的情狀,我的母親一直歷歷在目;她知道,凡德伊先生放棄了把自己最后幾首作品完整地記在樂譜上的計劃,那些雖只是一位鋼琴老教師、鄉村教堂的管風琴演奏師的慘淡經營之作,本身想必沒有多大價值,但我們并不小看它們,因為這些作品對于他來說意義重大,在他為女兒作出犧牲之前,它們曾是他茍活人世的理由,其中大部分甚至連音符都沒有記下,只保留在他的腦海中,有一部分則分散地記在一些零碎的紙片上,筆跡不清,肯定要失傳了。我的母親還想到凡德伊先生無可奈何地放棄的另一件事,那就更慘不忍:他不得不放棄對女兒日后取得既正派又受人尊敬的幸福前程的期望;這件事最傷透我的姨祖母們以前的這位鋼琴老師的心,我的母親一想到事情的來龍去脈,總不免扼腕嘆息,她想凡德伊小姐一定也恨恨不已,當然苦澀之情完全不同,凡德伊小姐的傷悼中應夾雜著悔恨,因為她的父親幾乎是被她害死的。“凡德伊先生怪慘的,”我的母親說,“他為女兒活著,也為女兒而死,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報答。既然死了,他還能得到什么報答?怎么報答法?只有他的女兒才能報答他的恩情。”
在凡德伊小姐的客廳靠里面那一頭的壁爐架上,放著一幀她父親的遺像。她一聽到大路上傳來轔轔的車馬聲,就趕緊過去把遺像拿過來,然后坐到長沙發上,拉過一張小茶幾,把遺像放在上面,那情景跟當年凡德伊先生把他想演奏給我的父母聽的曲譜放到自己的手邊一樣。不一會兒,凡德伊小姐的女朋友走進客廳,她打了個招呼,卻沒有起身,兩只手還枕在腦后,而且把身子往沙發的另一頭移了一移,仿佛給來客騰出地方坐似的。但是她立刻意識到她似乎應該對來客采取一種也許她自己認為是多余的態度。她想她的朋友可能更愿意坐得離她遠些,她感到自己有失檢點,敏感的心靈于是警覺起來;她又躺靠在整張沙發上,閉上眼睛,連打哈欠,表示她之所以躺下只是因為她想睡覺了。雖然在她跟那位女朋友的關系中不加掩飾的親熱占了上風,但是我發覺她的談舉止,仍帶有她父親講究繁文縟節、閃爍其辭的特征;她經常欲又止,突然拘謹起來。她剛閉上眼睛,又立刻起身,假裝想去關窗,偏偏又關不上。筆趣庫
“讓它開著吧,我熱,”她的女友說。
“開著多別扭啊,人家會看見咱們的,”凡德伊小姐回答說。
她一定猜到她的朋友會怎么想;她的朋友知道她這么說無非是有意逗她接話,說些她想聽的話,但出于謹慎她又不便挑明,而是要對方主動地說出來。所以,當她急急忙忙地補充下面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眼神一定出現了當年我的外祖母特別賞識的表情,不過當時我還分辨不出來罷了。她急忙補充的話是:
“我說看見咱們,意思是看見咱們讀書學習,想到人家的眼睛在瞅著咱們,咱們干什么他都看得一清二楚,這有多別扭呀。”
她本性寬厚,更出于一種不自覺的禮貌,她沒有把事先考慮好的話說出口,雖然她認為這些話是圓滿實現自己愿望必不可少的。在她的內心深處,任何時候都有一位羞怯而懇切的**,在哀求一個占了上風的粗魯的兵痞子不要對她無禮,不要逼近她。
“對了,這么晚了,在這樣人頭擠擠的鄉下,倒真會有人看咱們的,”她的女友挖苦道,“看見又怎么樣!”她接著說(同時她認為在好心地說出這番話時有必要狡猾地擠擠眼睛,就好比在讀一篇她明明知道凡德伊小姐愛聽的文章,她偏要拿腔作調,讀得玩世不恭),“誰愛看誰就看好了,這不更好嗎?”
凡德伊小姐哆嗦了一下,站起來。她那既拘謹又多情的心眼兒不知道該由衷地說些什么話才符合她七情六欲所需要的宣泄。她盡可能地超越自己真正的天性,找些風騷姑娘才說得出口的話來,她真巴望自己是這樣的人;可是她自以為說得很自然的話到她嘴邊卻顯得虛假不堪。她敢于說出口的那幾句話,口氣倒不小,其實很牽強,一向靦腆的習慣使她僅有的一點兒潑辣也無從發揮。只聽她訥訥說道:“你既不冷,也不太熱,你不愿意一個人呆著讀什么書吧?”
“我覺得小姐,您今天晚上有點兒春心蕩漾。”她終于這樣說道,大概是重復她曾經從她的女友口中聽到過的一句話。
凡德伊小姐感到她的女友在她的喬其紗胸衣的叉口處吻了一下;她象挨到什么東西刺了一下似地輕叫一聲,便閃開了。于是兩人跳著蹦著地追逐起來,寬大的袖子象翅膀一樣在扇動;她們嘰嘰格格笑得象兩只**的小鳥。后來凡德伊小姐終于倒進沙發,她的女友立刻壓在她身上,但是這位女朋友有意把背部扭向放著已故鋼琴教師肖像的那張小桌。凡德伊小姐心中有數,除非她提請注意,否則她的女友是決不會理會那幀肖像的。所以她裝作剛剛發覺似的對她的女友說:
“啊!我父親的肖像在看著咱們呢!不知道誰又把它放在小桌上了。我說過多少遍,那兒不是放照片的地方。”
我記得當年凡德伊先生關于琴譜也對我的父親說過同樣的話。那幀肖像一定習慣于被她們當作褻瀆儀式的工具,因為那位女友的答話看來就是這類儀式的唱和;她說:
“讓它呆著吧!反正他不能再討咱們的嫌了。你以為那老東西看到你在這兒,看到窗戶敞著,還會哭哭咧咧地來給你披上外衣么?”
凡德伊小姐答道:“得了,得了,”這句稍有遣責之意的答話倒證明了她天性的寬厚,她這么說并不是因為人家用那種口吻談論她的父親她聽了生氣(顯然,不知出于什么奇奇怪怪的邏輯,每逢這樣的時候總有一種感情她是習慣于埋在心里而不予表露的),而是因為這么說等于給自己一個約束,她的女友在想方設法給她提供快樂,她為了不顯得只顧自己就有意給自己來點約束。然而,這種對褻瀆行的溫和的折衷,這種嬌聲嬌氣的假怪嗔,對于她坦誠的天性來說,顯得特別卑鄙,簡直象男盜女娼之流的甜蜜語;她偏偏想精通這類無恥之道。但是,她無法抗拒快樂的誘惑;有人對她溫柔備加,她感到由衷地高興,偏偏這人對無力自衛的死者如此刻薄。她跳起來坐到她的女友的腿上,天真地把頭伸過去給她吻,好象她是她的女兒似的;同時她心花怒放地感到,她們倆這下子要狠心到底,一起到凡德伊先生的墳墓里去盜走他的父愛了。女友捧住凡德伊小姐的臉龐,在額上吻了一下,吻得那樣溫順,因為她對凡德伊小姐非常疼愛,她想給如今成了孤兒的少女的凄楚生涯增加一些消愁解憂的樂趣。
“你知道我想給這老怪物來點什么嗎?”她拿起肖像說道。
她又湊到凡德伊小姐的耳邊悄悄說了幾句我聽不到的話。
“哦!你不敢吧?”
“我不能啐?往這上面啐?”女友故意惡狠狠地說道。
下文我就聽不到了。因為凡德伊小姐無精打采地、笨手笨腳地、慌慌忙忙地、一本正經地、愁眉苦臉地過來關上了百葉窗。我總算知道了生前為女兒吃盡種種苦頭的凡德伊先生死后得到了女兒什么樣的報答。
后來我倒曾經想過,即使凡德伊先生親眼目睹方才的情景,他對自己女兒心地善良的信念也許照樣不會喪失,甚至明明錯了他還會堅信不移。當然,在凡德伊小姐日常的行為中,惡的表現極為徹底,一般人難以想象她怎么能壞到這種程度,簡直跟施虐狂患者不相上下。讓自己的女朋友朝生前一心愛她的父親的遺像上啐唾沫,此情此景出現在大馬路的劇院舞臺上倒比出現在名副其實的鄉間住宅里更合適。在生活中只有施虐狂才為情節劇提供美學根據。實際上除了施虐狂患者之外,一般姑娘縱然會象凡德伊小姐那樣狠心不顧亡父的遺愿和在天之靈,但也不至于有意把自己的狠心概括成那樣的一種行為,用那樣淺近和直露的象征手法表現出來;在她們的行為中,大逆不道的表現總要隱蔽些,對別人遮掩,甚至自己也看不清楚,干了壞事自己并不承認。但是除了表現之外,在凡德伊小姐的心中至少一開始善惡并不混淆。象她那樣的施虐狂都是作惡的藝術家;徹頭徹尾的下流坯成不了這樣的藝術家,因為對于他們來說惡不是外在的東西,而是天生的品性,同他們無法分離;他們決不會把品德、悼亡和孝順父母之類看得神圣不可侵犯,所以當他們褻瀆這類東西時也感覺不到大逆不道的痛快。而類似凡德伊小姐那樣的施虐狂,則是一些單憑感情用事的人,生來就知廉恥,他們甚至對感官享受都視為墮落,當作只有壞人才能享受的特權。他們一旦在操行方面對自己作出讓步,一旦放縱自己貪歡片刻,他們也總是盡量讓自己和自己的對手鉆進壞人的軀殼里去,甚至產生一時的幻覺,以為自己已經逃出拘謹而溫順的靈魂,闖進了一片縱欲的非人世界。我終于明白,凡德伊小姐一方面巴望如此,同時又發覺自己不可能得逞。她想讓自己做得同父親不一樣的時候,她的行偏偏使我想起她父親的想法和說法。她所褻瀆的東西,那夾在她與快樂之間妨礙她直接嘗到甜頭的東西,她偏要用來為自己取樂出力,這豈止是那幀照片,更是她自己同父親酷肖的相貌,更是她父親作為傳家寶遺傳給她的那雙本來長在祖母臉上的藍眼睛,更是她溫文爾雅的舉止;這些都在凡德伊小姐和她的劣跡之間橫下了一套華麗的辭藻和一種與丑惡的行為格格不入的精神狀態,使她認識不到自己的放蕩同她平時奉行的許多待人接物的禮數有多大的距離。使她產生尋歡之念的,使她感到快活可心的,不是惡;在她的心目中,快樂倒不是好事。由于她每次縱情求歡所感到的快樂,始終與她貞潔的心靈平時所沒有的一些壞思想形影相伴,從而她最終認為快樂之中存在某種邪魔,這種邪魔就是惡。也許凡德伊小姐覺得她的女友本質不壞,認為那些褻瀆性語并非發自她的內心。至少她高興吻她的臉,那臉上的微笑和眼神,也許全都是裝的,卻透露出邪惡的、下流的表情,一個心地善良、忍受痛苦的人決不會有那種表情,倒象生性殘忍、貪圖快樂的人才有的行狀。可能她有過一閃之念,想象自己其實在尋開心,好比一位少女明明對有人野蠻地褻瀆自己的亡父深感痛恨,卻還在同如此喪盡天良的伙伴鬼混;也許她不至于認為惡是一片世上少有、不同尋常、異域情調的福地洞府,住到里面去有多么消遙自在,可惜她不能在自己身上以及在別人身上發現對痛苦的麻木。有人故意制造痛苦,人們卻對此無動于衷,稱之為麻木也罷,稱之為別的什么也罷,總之這是殘忍的表現,是它的可怕的、持久的表現形式。
如果說去梅塞格利絲那邊散步是十分輕而易舉的事,那么去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就另當別論了,因為路程長,先要打聽著實天氣如何。要去就得等到看上去將有一連幾個大晴天的日子;就得等到為“可憐的莊稼”操心的弗朗索瓦絲眼看平靜而蔚藍的天上只飄過幾絲白云,對下雨已感絕望,唉聲嘆氣地大聲說道:“那幾片云象不象把尖嘴探出水面嬉鬧的海狗?嗨!它們倒是為種田人著想著想,讓老天爺下點雨呀!等麥子長起來之后,雨又要嘀嘀嗒嗒沒完沒了地下個不停了,它都不知道下在什么上面,好象下在海里似的。”就得等到我的父親從園丁和晴雨表那里一起得到同樣的晴天預報;只有到那時,我們在吃晚飯的時候才會說:“明天倘若還是這樣的好天,咱們去就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第二天午飯吃罷之后,我們馬上就走出花園的邊門,踏進狹窄的、形成一個銳角的貝尚街。街上長滿狗尾草,兩三只黃蜂成天在草叢間采集標本,街面同街名一樣古怪,我甚至覺得街道稀奇的特征和不近人情的個性全是由古怪的街名衍生而來的。在貢布雷鎮,今天已無處尋覓這條街了,昔日的故道上蓋起了學校。但是,正如維奧萊一勒迪克門下的學生們認為在文藝復興時期的祭廊里以及在十七世紀的祭壇下能重新找出羅馬時期唱詩班的遺跡,從面把整座建筑恢復到十二世紀時的原貌那樣,我的聯翩的浮想同樣也不讓新建筑有片石留下,它在舊址上重新開鑿出、并且“按原樣恢復”了貝尚街,況且貝尚街有足夠的資料供恢復參考,從事古建筑修繕的人一般還掌握不到這樣精確的歷史資料:我的記憶保存下來的有關我童年時代的貢布雷的一些印象,也許是它僅存的最后的印象了,現在雖還存在,卻注定不久會磨滅;正因為這是我童年時代的貢布雷,在自行消失之前,把那些動人的印象刻畫在我的心上,好比一幅肖像本身已湮沒無聞,但根據它的原作臨摹下來的東西卻顯赫地流傳于世一樣。我的外祖母就喜歡送我這類作品的復制件,例如早年根據《最后的晚餐》和讓迪勒·貝里尼2原作刻制的版畫,這些版畫保留下了達·芬奇的壁畫杰作和圣馬克教堂的門樓至今已無處尋覓的原貌——
維奧萊一勒迪克(84—879):法國大建筑師,曾負責修繕包括巴黎圣母院在內的許多中世紀建筑,他所編寫的《十一至十六世紀法國建筑考據大全》及《文藝復興以前的法國家具圖錄》兩書,史料翔實,有極高的歷史和藝術價值。
2讓迪勒·貝里尼(429—507):意大利威尼斯畫派中的貝里尼家族的第二代畫師。法國盧浮宮藏有他所作的《基督受難圖》等畫品。
我們從鳥兒街上的古老的鳥兒客棧門前走過。十七世紀時,蒙邦西埃家、蓋爾芒特家和蒙莫朗西家的公爵夫人們的轎車曾駛進客棧的大院,她們來到貢布雷,有時是為了解決與佃戶的爭端,有時是為了接受佃戶的貢奉。我們走上林蔭道,圣伊萊爾教堂的鐘樓在樹木間顯現。我真想能在那兒坐上一整天,在悠揚的鐘聲中埋頭讀書;因為,天氣那樣晴朗,環境又那樣清幽,當鐘聲響起來的時候,仿佛它不僅沒有打斷白天的平靜,反而更減輕白日的煩擾,鐘樓就象沒有其他事情可干的閑人,只管既悠閑又精細地每到一定的時刻分秒不差地前來擠壓飽和的寂靜,把炎熱緩慢地、自然地積累在寂靜之中的金色液汁,一點一滴地擠出來。
蓋爾芒特家那邊最動人的魅力在于維福納河幾乎始終在你的身邊流淌。我們第一次過河是在離家十分鐘之后,從一條被稱作“老橋”的跳板上過去的。我們到達貢布雷的第二天,一般總是復活節,聽罷布道,倘若趕上天氣晴朗,我就跑來看看這條河。那天上午大家正為過復活節這樣盛大節日而忙亂著,準備過節使用的富麗的用品使那些還沒有收起來的日常器皿顯得更加黯然失色。已由藍天映得碧綠的河水在依然光禿禿的黑色田畝間流淌著,只有一群早來的杜鵑和幾朵提前開放的報春花陪伴著它,偶爾有一莖紫堇噘起藍色的小嘴,一任含在花盞中的香汁的重量把花莖壓彎。走過“老橋”,是一條纖道,每逢夏天,有一棵核桃樹的藍色的枝葉覆蓋成蔭,樹下有一位戴草帽的漁夫,扎下根似地穩坐在那里。在貢布雷,我知道釘馬掌的鐵匠或雜貨鋪伙計的個性是藏在教堂侍衛的號衣或唱詩班該子的白色法衣中的。唯獨這位漁夫,我始終沒有發現他真正的身分,想必他認識我的長輩,因為我們經過時,他總要抬一抬他的草帽。我本想請教他的姓名,可是總有人比畫著不讓我出聲,怕我驚動正待上鉤的魚。我們走上纖道,下面是幾尺高的岸坡。對面的河岸矮,是一片片寬闊的草地,一直延伸到村子邊,延伸到遠處的火車站。那里到處有貢布雷昔日領主的城堡的殘跡,半埋在雜草中。中世紀時維福納河是貢布雷抵御蓋爾芒特的貴族首領和馬丁維爾的神甫們進犯的天塹。如今只剩下箭樓的斷瓦殘磚給草地留下幾堆不甚顯眼的土包而已,還有幾截雉堞圍墻,當年弓弩手從那里投射石彈,哨兵從那里監視諾甫篷、克萊爾豐丹、馬丁維爾旱地、巴約免賦地等蓋爾芒特家族管轄下一切屬地的動靜,它們當年把貢布雷夾在中間;昔日的屬地早已夷為平地,在這里稱王稱霸的已是教會學校的孩子,他們到這里來學習功課或作課間游戲。幾乎已經埋入地下的往事象散步的人中途納涼似的躺在河邊,卻使我浮想聯翩,使我覺得貢布雷的這個名字的內涵不僅指今日的小鎮,還包括另一座完全不同的城池,它那半埋在金盞花下的不可思議的昔日風貌牢牢地攫住了我的思緒。這里的金盞花多得數不清;它們選擇這片地方,在草上追逐嬉戲;它們有的孤然獨立,有的成對成雙,有的結伴成群;它們黃得象蛋黃,而且光澤照人,尤其因為我感到它們只能飽我以眼福,卻無法饗我以口腹,我便把觀賞的快樂積聚在它們的金光閃爍的表面,終于使這種快樂變得相當強烈,足以產生出一些不求實惠的美感來。我自幼年時起就這樣做了:我從纖道上向它們伸出雙手,我還叫不全它們的名字,只覺得跟法國童話里的王子們的名字一樣漂亮動聽;它們也許是幾百年前從亞洲遷來的,但早已在村子里落戶定居;它們對清貧的環境很知足,喜歡這里的太陽和河岸,對于遠眺所及的車站的不起眼的景色,它們也決無二心,同時它們還象我們某些古畫那樣在稚拙純樸中保留著東方的詩意的光輝。
我興致勃勃地觀看頑童們放進維福納河里用來裝魚的玻璃瓶。只只瓶里裝滿了河水,河水又把瓶子緊緊裹住;它們既是四壁透明得象是由一種凝固的清水做成的“容器”,同時又是沉進了一個更大的,由流動著的晶體做成的容器里的“內容”;它們在這里比在餐桌上更沁人心脾、更撩人欲念地體現出清涼的形象,因為在餐桌上,瓶水的清涼的形象始終只流溢在水和玻璃之間,我們的手不能在清淡的水中捕捉到清涼的形象,而我們的上腭也無法從凝固的玻璃中品嘗到清涼的滋味。我打算以后再來時帶上漁竿;我從野餐籃里面撕下了一塊面包,把它搓成一團一團,扔進維福納河,看來這足以在水中造成一種超炮和現象,因為河水立刻凝固了,在面包團四周無數細小的蝌蚪,凝聚成一個個橢圓形的小球,原先這些蝌蚪一定是散布在河水里的,肉眼看不到,但密度已達到結晶的臨界線。
不久,維福納河的水流被水生植物堵塞了。起初,河里先是長出幾株孤零零的水草,例如有那樣一支水浮蓮,水流從它的身邊流過,可憐它在水流中間,很少得到安寧;水流把它從這邊的岸沿沖到那邊的岸沿,它象一艘機動渡船一樣,無休無止地往返在兩岸之間。被推向岸邊的水浮蓮的株莖,舒展,伸長,繃緊,以至于達到張力的極限;飄到岸邊以后,水流又把它往回拉,綠色的株莖又開始收攏,把可憐的植物重新引回到姑且稱之為它出發的地點,可安生不了一秒鐘,它又得被反復地帶來帶去。我一次又一次地在散步時見到它,它總是處于同樣的境地,這使我想起某些神經質的人(我的外祖父把我的萊奧妮姨媽也算在其中),他們年復一年地讓我們看到他們一成不變的古怪習慣,他們每次都聲稱要加以改變,但始終固守不爽。他們被卡進了不痛快和怪脾氣的齒輪之中,縱然使盡氣力也難以脫身,只能更加強齒輪的運轉,使他們古怪的、劫數難逃的保守療法象鐘擺一樣地往復不已。那株水浮蓮也是如此,也象這樣不幸的病人,他們反復不休、永無止境的古怪的痛苦曾引起但丁的好奇,倘若維吉爾沒有大步走開,迫使他不得不快快趕上的話,但丁還會沒完沒了地要那些受到這種痛苦折磨的人親自訴說自己的病情和病因的,正如這時我的父母已經走遠,我得快快跟上一樣。
但是,再往前去,水流漸緩,流經一座業主向公眾開放的莊園;主人有偏愛浮蓮水草之雅,以此裝點庭院,在維福納河水灌注的一片片池塘中,群蓮爭艷,真成了名實相副的賞蓮園。這一帶兩岸樹木蔥蘢,團團濃蔭通常把水面映得碧綠,但有幾次暴雨過后,黃昏分外恬靜,歸途中我發現河水藍得透亮,近似淡紫,仿佛涂上了一層日本風格的彩釉。水面上疏疏落落地點綴著幾朵象草莓一般光艷的紅蓮,花蕊紅得發紫,花瓣邊緣呈白色。遠處的蓮花較密,卻顯得蒼白些,不那么光滑,比較粗糙,還有些縐縐巴巴,它們被無意的流水堆積成一團團頗有情趣的花球,真象是一場熱鬧的游樂會之后,人去園空,花彩帶上的玫瑰零落漂浮在水面,一任流水載浮載沉。另有一處,仿佛專門騰出一角供普通的品種繁殖,那里呈現一派香芹的素雅的潔白和淡紅,而稍往前看,一簇簇鮮花擁擠在一起,形成一塊飄浮在水面的花壇,仿佛花園中的蝴蝶花,象一群真正的蝴蝶,把它們冰晶般透藍的翅膀,停歇在這片水上花壇的透明的斜面上;說它是水上花壇,其實也是天上花壇,因為這花壇為花朵提供了一片顏色比花朵更富麗、更動人的“土壤”——水面;下午,它在浮生的花朵下象萬花筒一般閃爍出其樂融融的、專注、靜默和多變的光芒;黃昏,它象遠方的港口,充滿了夕陽的紅暈和夢想,變幻無窮,同時又在色彩比較穩定的花朵的周圍,始終與更深沉、更神秘、更飄忽不定的時光,與宇宙的無限取得和諧,在那時,它仿佛讓這一切都化作了滿天的彩霞。
流出花園之后,維福納河又滔滔轉急。有多少回,我見到一位船夫,放下了船槳仰面躺在船中,聽憑小船隨波飄蕩,他的頭枕在船板上,只見到天空在他的上面慢慢地飄移,他的臉上流露出預想幸福和安詳的表情;我若能隨心所欲地生活,我多想仿效他那樣的豁達坦蕩啊!
我們坐在岸邊的菖蒲花叢中休息。在假日的天空,一朵閑云久久地徘徊。不時有一條悶得發慌的鯉魚躍出水面,惴惴不安地透一口氣。這正是野餐的時間。我們要在這兒呆好久才回家;在草地上吃點水果、面包、巧克力,圣伊萊爾教堂的鐘聲沿著地平線悠悠傳來,聲音雖弱,卻依然渾厚而鏗鏘;它們從那么遠的地方,穿透一層層的空氣,卻沒有與空氣混合,一道道聲波的連續的顫動給鐘聲四周留下一條條棱紋,掠過花朵時發出陣陣共鳴,一直到達我們的腳邊。
有時,在林木圍繞的水邊,我們見到一幢被稱作別墅的房屋,孤零零地隱匿在幽僻的地方,只有墻腳下的河流與它相伴。一位**獨立在窗內,顯得若有所思;從她的華麗的面罩來看,她不象本地人。她大約是如俗話所說來這兒“隱身”的。窗外,她所能見到的只有拴在門外的一葉扁舟而已。這地方無人知道她的姓名,尤其是無人知道她曾經愛過但早已無法繼續掛在心上的那位男子的姓名,她一定因此而感到既苦澀又高興。她心不在焉地抬眼望望,先聽到岸邊的樹后有行人經過,然后才看到行人的模樣;她可能心中有數,他們以前不認識、將來也不會知道誰是負心人,他們過去對她毫無印象,將來也未必有再見到她的機會。一般人認為,她離群索居,是有意遠離能見到心上人的地方,哪怕遠遠一瞥,她也盡量躲開,故而避到根本沒見過那人的這里來。而有一次,我散步回家,經過她明知自己所愛的人決不會出現的那條路,我見到她無可奈何地摘下了自己長長的、華而不實的手套。
我們到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沒有一次能走到維福納河的源頭;我經常想到源頭去,在我的心目中,它簡直是一種很抽象、意念很強的存在,倘若有人告訴我說,這源頭就在本省,離貢布雷才多少多少公里,我一定會驚訝萬分,其程度等于聽人說地球上哪個確切的地點古時候曾是地獄的入口處。我們也從來沒有能一直走到我非常想去的終點:蓋爾芒特。我知道,那是領主蓋爾芒特公爵和夫人的府邸;我知道他們是實際存在的真人,但是,一想到他們,我就時而把他們想象成壁毯上的人物,跟我們教堂里那幅名叫《愛絲苔爾受冕》的壁毯上的蓋爾芒特伯爵夫人的形象一樣;時而我把他們想象成色調變幻的人物,跟教堂彩色玻璃窗上的“壞家伙希爾貝”似的,我在取圣水的時候,他看上去是菜綠色的,等我在椅子上坐定之后,他又變成了青梅色;時而我把他們想象成完全不可捉摸,跟蓋爾芒特家的遠祖,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的形象一樣,——幻燈曾映照她的形象馳過我房內的簾幛,或者登上房內的天花板。總之,他們總裹著中世紀神秘的外衣,象受到夕陽的沐照似的,沉浸在“芒特”這兩個音節所放射出來的桔黃色的光輝之中。但是,盡管如此,作為公爵和公爵夫人,他們在我的心目中畢竟實有其人,雖然他們與眾不同,從另一方面來說,他們的公爵身分使他們的形象極度地膨脹,變得虛無縹緲,足以容納下他們的爵號后面那個顯赫世家的姓氏——蓋爾芒特,容納下“蓋爾芒特家那邊”所有的一切:明媚的陽光,維福納河,河上的睡蓮,岸邊的大樹,以及那么多晴朗的下午。我知道他們不僅有蓋爾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的爵位,從十四世紀起,他們征服貢布雷的企圖落空之后,便與大領主聯姻,由此分封得到貢布雷的領主權,從而成為貢布雷最早的公民,也是唯獨不在貢布雷定居的公民。他們兼任貢布雷伯爵,在他們的姓氏和身分中加進了貢布雷的地名,不用說,貢布雷所特有的那種離奇而虔誠的憂傷情調實際上也隨之潛入他們的心中;他們是貢布雷市鎮的主人,但是他們在鎮上沒有一所私宅,進入市鎮他們大約只能呆在屋外,呆在街上,呆在天地之間,就象圣伊萊爾教堂彩繪玻璃窗上的那個壞家伙希爾貝,當我到加米雜貨鋪去買鹽時,經過教堂的后身,抬頭望去,卻只能見到彩繪玻璃窗一片漆黑的反面。
后來還有過這樣的事情:在蓋爾芒特家那邊,我有時經過幾片潮濕的小莊園,幾簇色澤無光的花朵伸出欄外。我駐足停步,自以為得到了一個可貴的概念,因為我覺得眼前仿佛是我自從讀到一位心愛的作家有關描述之后便日夜向往的那片河網地帶的一角。貝斯比埃大夫曾同我們講到了蓋爾芒特宮堡花園里的花和花園里蜿蜒密布的小溪,我一面聽著,一面想到了那位作家所描述的河網地帶,想到了那片縱橫密布著潺潺流水的虛幻的地方,從而蓋爾芒特在我的腦海中改變了形象,我把蓋爾芒特同那片虛構的景象等同起來。我想入非非地仿佛覺得蓋爾芒特夫人一時心血來潮,對我鐘情,邀我去玩;她一整天都陪伴我釣魚。黃昏時,她拉著我的手,我們從她的家臣們的小花園前走過,沿著低矮的圍墻,她指點我看垂掛在墻頭的一簇簇紫色和紅色的花朵,并告訴我這些花的名稱。她要我說出我刻意經營的那些詩篇的主題。這類夢提醒了我:既然我想有朝一日當名作家,現在就該明確打算寫什么。但是,我一旦捫心自問,力求找到一個可以容納無限的哲學意蘊的主題,我的思路便停止了運作,只覺得自己眼前一片空白;我感到自己缺乏天才,也許我的腦子有什么毛病妨礙才能的發揮。有時我指望父親幫我理順這一團亂麻。他很有辦法,在當政者跟前很吃香,甚至可以讓我們拒不照辦被弗朗索瓦絲說成跟生死一樣無法抗拒的官方法令。在我們居住的那個地段,唯獨我們家把“整修墻面”的規定推遲一年執行;他還為薩士拉夫人的想進水利部門工作的兒子取得部長的特許,提前兩個月通過會考——考生名單本來是按姓氏第一個字母的順序排列的,經過特許的薩士拉夫人的兒子的名字竟然列入姓氏以開頭的考生名單,而不列入姓氏以s開頭的考生名單。假如我生了重病,假如我遭到強盜綁架,我堅信我的父親有通天的本領,能寫一封連上帝都無法推卻的介紹信,最終使我的重病,我的被綁架,都不過是虛驚一場;我會不慌不忙地等待著必將轉危為安的時刻,得到解救或治愈。也許我的缺乏才能,我為自己將來的作品尋找主題的時候在我思想中所出現的那個黑洞,同樣無非是一種不牢靠的幻覺,只要父親出面干預,這種幻覺就會煙消云散;仿佛他早已同官方和上帝達成默契,同意讓我成為當代第一流的作家。但是也有這樣的時候,我的父母見我老是落在后面而為我著急,那時我的實際生活仿佛已不再是我的父親著意創作的作品,不再是他可以任意改變的產物,相反,它似乎被包括進與我格格不入的現實,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對抗那種現實,我在其中也沒有一個同盟軍,除那種現實之外,別無它物。那時我就覺得我活在世上與常人無異,象大家一樣,我會老,會死,我只是沒有寫作天賦的庸人中的一員。所以,我灰心喪氣,從此放棄文學,雖然布洛克一再鼓勵我。這種內心的、直接的體驗,這種思想的空虛感,比一切人們可能給予我的溢美之詞更有力量,等于一個壞人聽到人家夸獎他的每一樁善舉,他也不免良心發現,悔恨自己的無行。
有一天,母親對我說:“既然你老是提到蓋爾芒特夫人……貝斯比埃大夫四年前為她治過病,照料得特別精心,如今大夫的女兒要結婚了,她一定會到貢布雷來參加婚禮的。你可以在婚禮上見到她。”有關蓋爾芒特夫人的事,我聽得最多的是貝斯比埃大夫的介紹,他甚至還給我們看了一期畫報,那上面刊載了一張她在萊翁王妃家舉行的化妝舞會上穿著奇裝異服拍攝的照片。
在婚禮彌撒進行的當口,教堂侍衛移動了一下身子,使我突然看到坐在一間偏殿里的金黃色頭發的貴婦人,她,鼻子大,一雙藍眼睛看起人來入骨三分,胸前蓬松的絲領結是淺紫色的,平整、簇新、光滑,鼻子邊上有一顆小皰。她滿臉通紅,似乎很熱,從那張臉上,我認出了與畫報上那張照片相近的某些類似之處,雖然它已經象褪了顏色似的模糊不清,但是,就憑我在她臉上發現的特征,倘若我加以歸納的話,恰恰同貝斯比埃大夫在我面前描述的蓋爾芒特夫人的特征完全一樣:大鼻子、藍眼睛;于是我心想:那位貴婦人跟蓋爾芒特夫人長得很象;她坐著聽彌撒的那個偏殿正是壞家伙希爾貝的偏殿,偏殿下已象蜂窩那樣松散而發黃的古墓里,安息著布拉邦特古時世襲伯爵們的遺骸,我記得聽人說過,那個偏殿是供蓋爾芒特家的人到貢布雷來參加宗教儀式時專用的;而那一天,正巧是蓋爾芒特夫人應該來的日子,在這個偏殿里只可能有一個女人同蓋爾芒特夫人的照片相象,那就是她本人。我失望得很。失望在于我萬萬沒有預料到她會是這樣的;過去一想到蓋爾芒特夫人,我總是用掛毯或彩色玻璃窗的色調在心中描繪她的形象,把她想象成另一世紀的模樣,舉止氣派與活生生的人完全不同。我萬萬沒有料到她會跟薩士拉夫人一樣紅光滿面,打著淺紫色的領結,她的鵝蛋形的臉龐使我想起了我在家里經常見到過的一些人,我不禁頓生一絲稍縱即逝的疑惑:懷疑偏殿里的那位夫人從生成原則和分子構成上說也許同蓋爾芒特夫人名實不副,她的體態完全不知道她頭頂上的姓氏有多大的分量,恐怕與醫生和商人的妻子屬于同一類型。我驚訝地注視著她,臉上的表情等于在說:“原來如此,蓋爾芒特夫人也不過如此!”她的形象自然同多次出現在我的幻想中的蓋爾芒特夫人的形象毫無關系,因為她不同于我抽象地幻想出來的模樣,她只是在一剎那之前,在教堂里,第一次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她的性質完全不同,不能由我任意著色,不象我想象中的人那樣聽憑音節流溢出來的桔黃色浸透全身,而是實實在在的真人,她身上的一切,包括鼻子一角正在發炎的小皰,都證實了她從屬于生命的法則,好比一出戲演得再熱烈迷人,仙女的裙褶以及她手指的顫動都揭示出一位活生生的女演員的實際存在,雖然看戲的人一時疑幻疑真,不知道眼前所見是否只是燈光投下的幻影。
但同時,我努力給這個形象,給那只大鼻子和那雙目光銳利的眼睛刻在我視野中的這個形象(也許正是那兩樣東西趁我還沒有來得及想到眼前這位婦女可能就是蓋爾芒特夫人的時候就出現在我的視野之內,并在上面刻下了第一道印記),給這個全新的、不可改變的形象粘貼上如下的說明:“這位就是德·蓋爾芒特夫人。”然而我卻不能使這樣的認識同形象妥貼地相合,它們象兩只隔著空檔的圓盤,始終轉不到一起。可是,過去我經常夢見、如今又親眼目睹確實存在于我心外的這位蓋爾芒特夫人,對我的想象力仍施加進一步的威力;我的想象力同與它的期望完全不同的現實一經接觸,先是麻木了一陣,后來又開始作出反應,對我說:“蓋爾芒特家早在查理大帝之前就聲名顯赫,對手下的屬臣擁有生殺之權;蓋爾芒特夫人是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的后代。她不認識、也不想認識這里的任何人。”
啊!人類的目光享有多么美妙的獨立性啊!它由一根松散的、長長的、有彈性的繩子系在人的臉上,因而它能遠離人的面孔獨自去掃視!蓋爾芒特夫人的身體端坐在掩埋著她家祖先們的偏殿內,她的目光卻到處轉悠,順著一根根柱子往上張望,甚至象在正殿徘徊的一束陽光那樣停留在我的身上,只是這束陽光似乎意識到我在接受它的撫摸。至于蓋爾芒特夫人本人,卻端坐不動,好比一位母親,自己的孩子在一邊胡作非為地淘氣,跟她所不認識的人多嘴多舌地答腔,她卻視而不見,所以我就沒法知道她贊成不贊成自己的眼光,趁自己的心靈懶得動彈之際這樣到處游逛。
然而我覺得要緊的是,在我把她看夠以前她別走開,因為我記得多少年來我把見到她當作夢寐以求的一件大事,我的眼睛一見到她就再也離不開了,仿佛我每看一眼都能實實在在地把她的大鼻子、紅腮幫以及足以說明她的臉龐特點的一切可貴的第一手資料,統統都貯存進我的記憶庫里。當時在我腦海中凡與她有關的想法都使我感到她那張臉是美的——也許尤其是那種總不愿掃興的愿望,是那種保存我們內心向往最美好事物的本能的表現,把她置于凡夫俗子之外,只憑草草看一眼,我最初有那么一瞬間曾把她同凡夫俗子混淆在一起,但畢竟眼前的她同我以前心目中的蓋爾芒特夫人是一個人呀!偏偏當時有人在我周圍悄悄議論:“她比薩士拉夫人好看,也比凡德伊小姐強一些。”我聽了很生氣,下之意好象她們能跟她相比似的。于是我的目光注視她的金黃色的頭發,她的藍眼睛和她的脖子,由此排除了可能使我想到別人容貌的一切特征,看著這幅有意畫得不完全的速寫稿,我不禁叫出聲來:“她多美呀!多雍容華貴!她準是蓋爾芒特家的一位高傲的夫人,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的后代!”我當時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她的身上,簡直把她孤立了起來,以至于今天我倘若回憶那天的婚禮,我再不記得其他參加婚禮的人的模樣,只記得她以及那位教堂侍衛的情狀,因為我問過教堂侍衛,那位夫人是不是蓋爾芒特夫人;教堂侍衛給了我肯定的回答。說到她,我尤其歷歷在目的是她同大家一起魚貫進入圣器室的情景。那一天刮著風,又時而來一陣大雨,炎熱的、時有時無的太陽照亮了圣器室。蓋爾芒特夫人同貢布雷的老百姓擠在一起,她連他們姓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他們的猥瑣把她的崇高襯托得極其鮮明,以至于她不能不由衷地對他們懷有一種寬厚之心,而且她的既高雅又純樸的舉止,更使大家對她敬畏備至。一般人見到認識的人,目光中總故意地含有某種確切的含義;而她不能放出這樣的目光,她只是讓她的漫不經心的念頭,化作她掩飾不住的粼粼藍光,不斷地流溢出來,她但愿這股光流,在流經那些小人物身邊,并且隨時都在觸及那些小人物的時候,千萬不要使他們感到局促不安,千萬不要顯得高傲冷淡。我至今猶歷歷在目的是,在淺紫的、蓬蓬松松的絲領結之上,她的眼睛流露出些許驚訝和略含羞澀的微笑;這微笑倒不是她有意給什么人看的,而是讓每一個在場人都感覺到;那種氣派就象一位女王謙遜地面對她的臣民,表現出她的愛民之心;這微笑落到了一直盯住她看的我的身上,她的目光藍得好比透過“壞家伙希爾貝”那幅彩色玻璃窗射進屋來的陽光,它在做彌撒的時候停留在我的身上,我不禁想道:“她一定注意到我了。”我認準她喜歡我,她離開教堂后還會想到我的,甚至回到蓋爾芒特以后她也許會為我而惆悵呢。我也立刻愛上了她,因為,若說一見鐘情,有時候只須她象我想象中的斯萬小姐的態度那樣,對我們不屑一顧地瞅上一眼,我們心想這女人絕無可能傾心于我們,這些就足以使我們癡情相思了;但也有時,只須哪位女士象蓋爾芒特夫人那樣好心地瞧瞧我們,我們想她可以同我們兩心相悅,這同樣足以使我們魂牽夢縈。她的眼睛象一朵無法采擷的青蓮色的長春花;我雖無法采擷,她卻是饋贈給我的;已被一團烏云擋去半邊的太陽,仍竭盡全力把光芒投射到廣場上和圣器室,給為婚禮鋪設的紅地毯增添一種肉紅色的質感,使羊毛地毯長出一片粉紅色的絨毛,多了一層光亮的表皮;蓋爾芒特夫人微笑著走在地毯上面,那種溫柔、莊重、親切的氣氛,滲透了豪華而歡快的場面,類似歌劇《洛痕格林》中的某些片段,類似卡帕契奧2的某幾幅油畫,同樣使人認識到波特萊爾3為什么能用甜蜜這個形容詞來形容銅管樂的聲音——
《洛痕格林》:華格納的第一部突破傳統形式的歌劇,850年首演于魏瑪,取材于德國傳說:洛痕格林救出布拉邦特公主,并與她相愛、結婚,后又因出身問題,離開了她。
2卡帕契奧(455—525):意大利畫家,是上面提到過的讓迪勒·貝里尼的學生。
3波特萊爾(82—87):法國詩人,《惡之華》的作者。
從那天起,每當我去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我總比以前更為自己因缺乏文學稟賦,不得不斷絕當大作家之念而痛心不已!我離開人群,獨自在一旁遐思時,憾恨之情更使我苦楚難當,以致為了不再受這痛苦的折磨,我的理智索性采取有意止痛的辦法,完全不去想詩歌、小說以及由于我才情寡薄而無從指望的詩一般的前程。開是,一個屋頂,反照在石頭上的一點陽光,一條小路的特殊氣息,忽然脫離一切文學的思考,與任何東西都無聯系地使我感到一個特殊的快樂,使我駐步留連;我暫停觀賞的另一個原因是由于這一切事物仿佛在我所見不到的隱秘之中蘊藏著某種東西,它們請我去摘取,我卻竭盡全力而無處覓得。因為我感到這東西蘊藏在它們的內部,所以我一動不動地呆立在那里,用眼睛看,用鼻子嗅,想用自己的思想,鉆進這形象和這氣息的內部去。倘若那時我必須趕上我的外祖父,繼續往前走,那么我就閉上眼睛,想方設法回憶方才所見的情景。我專心致志地、一絲不茍地追憶那屋頂的形狀,那石頭的微妙的細節;也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它們仿佛飽滿得要裂開似的,仿佛準備把它們掩蓋下的東西統統都交給我。當然,雖說能使我重新萌生當作家和詩人的希望的不是這些印象,因為它們總是同某個既無思考價值又同任何抽象真理無涉的個別對象相聯系,但它們至少給了我一種無由的快感,一種文思活躍的幻覺,從而排遭了我的苦惱,排遣了每當我想為....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