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迪爾是摩洛哥西南部港市。9年0月日,德政府派去炮艦,抗議法軍進入摩洛哥北部城市非斯和梅克內斯。雙方談判結果,法國在摩保持自由行動的權利,但作為交換,把剛果的一部分讓給德國。
近來,在政治方面,我剛到達的這家咖啡館的老板只把他這種背書先生的精神狀態應用在德雷福斯案件的某些片段上。如果他在一個顧客的講話中或在一張報紙的文章里沒有發現他熟悉的字眼,他就聲稱文章枯燥無味或顧客不夠坦率。富瓦克斯親王恰恰使他極為贊嘆,因此親王話音未落,他就接上了話茬。“說得好,親王,說得好(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背得正確無誤),正是這樣,正是這樣”,他高興地大聲嚷道,用《一千零一夜》中的話來說,他“樂得心花怒放”。但是親王早已走進小咖啡廳不見人影了。接著,正如不管發生什么嚴重的事件,生活總會重新開始一樣,從霧海中走出來的人有的要飲料,有的要晚餐;在訂晚餐的人中,有幾個年輕人是賽馬俱樂部成員,由于天氣異常,他們毫不猶豫地在大咖啡廳的兩張餐桌上就坐,離我很近,仿佛一場洪水在小餐廳和大餐廳之間,在所有這些歷盡艱險方走出霧海、被飯館的舒適激發出熱情的人之間,創造了一種只有我一人被排斥在外的,可以同挪亞方舟中的氣氛相比擬的親密無間的氣氛。
驀地,我看見老板彎腰行禮,領班全都跑了出去,吸引了顧客的目光。“快,給我把西普里安叫來,給圣盧侯爵準備餐桌,”老板喊道。在他眼里,羅貝不僅是一個享有崇高威望的大貴族老爺,就連富瓦克斯親王也對他敬重三分,而且還是一個生活奢侈、舍得把大把鈔票扔給他的顧客。大餐廳里的顧客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小餐廳里的顧客爭先恐后地同他們的朋友圣盧打招呼,而圣盧卻一個勁兒地擦鞋底。但是,就是他正要進入小餐廳時,發現我在大餐廳里。“天哪,”他叫道,“你在那里干什么?對著大門口,大開著”,他說,說完朝老板狠狠瞪了一眼,老板連忙跑去關門,一面把責任推到侍者身上:“我老對他們說要把門關上,可他們總不記得。”
我想到他那邊去,只好叫我的同桌和前面幾個餐桌的顧客給我讓路。“你起來干十么?你喜歡在那里,不喜歡在小餐廳,是嗎?可是,我可憐的小家伙,你會凍僵的。請您把這扇門給我堵死,”他對老板說。“這就堵,侯爵先生,從現在起,再有顧客來,就從小餐廳進,這好辦。”為了顯得更熱情,他命令一個領班和好幾個侍者去執行任務,同時大聲威脅說,如果完成不好,就要懲罰他們。為了使我忘記他一開始對我的態度,他對我表示出過分的尊敬,但是,他又不想讓我感到他對我尊敬是因為他那位有錢的貴族顧客對我很熱情,于是他偷偷地朝我微笑,以表明他個人對我似乎很有好感。
我身后有位顧客在么喝,老板轉過頭去。我聽到的不是:“雞翅膀,很好,再來點兒香檳,但要摻點水”,而是:“我喜歡甘油。對,要熱的,很好。”我想看看給自己強加這樣一份菜單的苦行者是誰,但我立刻又把頭轉向圣盧。因為我不想讓這個奇怪的美食家認出我。我認識他,不過是一位醫生罷了。他是被濃霧困在咖啡館里的,一個顧客利用這個機會向他求醫。醫生和交易所的經紀人一樣,說話總離不開“我”。
我眼睛看著圣盧,思想卻在別處。在這家咖啡館的顧客中,在我一生所認識的人中,有不少外國人,他們是各種各樣的文人和畫家,他們披著矯揉造作的短斗篷,戴著830年的領帶,再加上動作很不靈活,逗得人大笑不止,他們卻逆來順受,忍氣吞聲。有些人為了顯得滿不在乎,甚至故意裝瘋賣傻,引人發笑。他們是一些道德高尚、有真才實學而又非常敏感的人。這些外國人——主要是猶太人,當然是指那些沒有同化的猶太人——讓那些對怪模怪樣不能容忍的人看了很不舒服(就象布洛克使阿爾貝蒂娜感到討厭一樣)。一般說來,人們很快就會承認,即使他們過長的頭發、過大的鼻子和眼睛、做作的不連貫的手勢令人生厭,但單憑這些就對他們作出評價的做法是幼稚的,他們心胸開闊,心地坦誠,你在同他們交往中會深深愛上他們。尤其是猶太人。他們的父母大多雅量高致,襟懷恢廓,待人誠懇,與這些品質相比,圣盧的母親和蓋爾芒特公爵就相形失色,他們冷酷無情,具有虛假的宗教感情,致使他們只會鞭韃丑聞,他們竭力為基督教辨護,最終必定導致(利用他們唯一受到高度評價的智慧,通過意想不到的手段)一場基于金錢關系的豪門婚姻。但是,不管父母的缺點以怎樣的方式在子女身上組成新的品質,在圣盧身上占主導地位的仍然是胸襟開朗和心地坦率這些可愛品質。因此,應該對法國說幾句贊美話:這些品質如果存在于一個純法國人(不管是貴族還是平民)身上,會綻開出優雅的花朵(用千姿百態形容也許有點過分,因為有尺度和限制),而一個外國人,不管他多么值得尊敬,是不可能有這樣優雅的風度的。當然,精神和道德品質,別人也有,盡管有些人外貌讓人厭惡,使人不悅,令人發笑,但這些品質仍不失其可貴。然而,那些從公正的角度看來是美麗的,用精神和心靈去衡量是有價值的東西,不僅賞心悅目,色彩優美,精雕細琢,而且內心和外表完美統一,這畢竟是一件好事,也許只有法國人才能做到。我凝視著圣盧,心想,當一個人既有風度翩翩的外表,又有高潔雅致的內心,還有一個玲瓏別致、巧奪天工、可與停棲在貢布雷周圍草地鮮花上的蝴蝶雙翼相媲美的鼻翼,這畢竟是討人喜歡的;我想,真正的、其秘密自十三世紀以來就存在,不會隨我們教堂的消失而消失的法國藝術代表作,不是圣安德烈教堂的石頭天使,而是不分貴族、資產者和農民的普通法國人,他們的臉部線條具有鬼斧神工般的精妙和明快,與圣安德烈教堂遐邇聞名的門廊上的雕刻一樣,歷史悠久,但仍富有創造力。
老板暫時離開我們,親自去安排關門和晚餐事宜(他一再堅持要我們吃“肉鋪出售的肉類”,因為家禽肉沒有名氣),回來后他對我們說,富瓦克斯親王先生很想到緊挨侯爵先生的一張餐桌上來用餐。“可是都坐滿了呀,”羅貝看見我周圍的桌子都坐滿了人,回答道。“沒關系,只要能讓侯爵先生高興,我可以請他們換個地方,這不費什么事,為了侯爵先生,這是可以做到的!”“這得由你來決定,”圣盧對我說,“富瓦克斯是一個好小伙子,我不知道他會不會讓你討厭,他不象許多人那樣愚蠢。”我回答羅貝說我肯定會喜歡富瓦克斯親王的,但我難得一次能和他一起吃飯,我感到無比高興,所以更喜歡和他單獨在一起。“啊!親王先生的大衣漂亮極了,”我們商量的時候,老板說。“是的,我看見他穿過,”圣盧回答說。我想對羅貝說,德·夏呂斯先生把認識我的事對他嫂子隱瞞了,想問問他這是為什么,但是富瓦克斯先生來了,我只好作罷。他已走到我們跟前,是來看看我們是不是接受他的要求。羅貝給我們作了介紹,并坦率地告訴他,他要和我談話,不希望有人訂擾。親王走了,他在同我告別時,笑著指了指圣盧,好象在為圣盧的簡短介紹向我表示歉意似的,想讓我知道他原希望能介紹得詳細一些。但在這時。羅貝就象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同他的伙伴一起走了。臨走前對我說:“你坐下別動,先吃,我去去就來”,說完就去小餐廳了。我聽見那幾個我不認識的優雅公子不懷好意地在議論年輕的盧森堡大公(前納索伯爵)的荒唐事,心里非常難過。我是在巴爾貝克海灘認識盧森堡大公的。我外祖母患病期間,他向我表示過深切的同情。他們中有一個人說,盧森堡大公曾對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說:“我妻子經過時,我要求大家都起立”,公爵夫人回答說(這不僅不高明,而且不符合事實,因為這位年輕公主的祖母是世界上最正派的女人):“你妻子經過時,大家應該起立,可你妻子的祖母經過時就不同了,因為她要求男人們都睡覺。”接下來有人說他今年去海灘看望他姑媽盧森堡公主時,下榻在大飯店,他抱怨經理(我的朋友)沒有在堤壩上升盧森堡國旗。然而,盧森堡國旗不象英國或意大利國旗那樣出名,那樣有用,化了好幾天才弄到,這使年輕的大公極不滿意。我根本不相信有這種事,但我決定,如果我去海灘,一到那里就去問飯店經理,以便確證這完全是憑空捏造。我在等圣盧時,請求老板給我送些面包來。“稍等片刻,男爵先生。”“我不是男爵,”我回答道,開玩笑地裝出神情憂郁的樣子。“啊!對不起,伯爵先生!”我沒有來得及再次提出抗議(不然,我就可能變成侯爵先生了),因為圣盧如他自己說過的那樣,很快就出現在大餐廳門口,手里拿著親王的駱馬毛大衣,這時我才明白,他怕我著涼,特意向親王要來給我穿的。他老遠就做手勢讓我別動,他向我走過來,但是得再一次挪動我的桌子,要不我就得換一個位子,他才能坐下來。靠墻的一圈放滿了紅天鵝絨軟墊長凳,除我之外,還坐著三、四個賽馬俱樂部的青年,都是圣盧的熟人,因為小餐廳已經客滿,他們就坐到大餐廳里來了。圣盧一進大餐廳,就輕盈地跳上軟墊長凳。桌子之間拉著電線,離地有一定高度;圣盧猶如賽馬跳障礙似的,敏捷而順利地從電線上躍過去。他這樣做全為了我,免得讓我挪位置,因此,我心里感到很不安,但又為我朋友完成這個空中雜技動作的高超表演拍案叫絕。驚嘆的不止我一個,因為老板和侍者就象等候在賽馬場圈欄外的賽馬迷,一個個都被懾服了,當然,這個雜技動作如果是一個地位較低、花錢較吝嗇的貴族顧客做的,他們也就不會如此驚嘆了。一位伙計似乎驚訝得動彈不得,端著一盤菜呆呆地站著,忘記了一旁還有顧客等他去上菜。當圣盧必須從他朋友們的身后經過時,他爬到椅背上,走得非常平穩,大餐廳的里首響起了一陣審慎的掌聲。最后,當圣盧走到我身邊時,就象一個值星長官走到君王觀禮臺前那樣,準確無誤地一下收住腳步,俯下身體,畢恭畢敬、誠惶誠恐地將那件駱馬毛大衣遞給我,接著很快坐到我身邊,沒要我做一個動作,就把大衣當作輕巧而暖和的披肩披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想起一件事,你說說你的意見,”羅貝對我說,“我舅舅夏呂斯有事要對你說,我答應他讓你明天晚上去他那里。
“剛才我正要同你說他。不過明晚不行,我要到你蓋爾芒特舅媽家去吃晚飯。”
“對,明天奧麗阿娜要舉行大酒宴。我沒有得到邀請。不過,帕拉墨得斯舅舅不愿意你去。你不能改變主意嗎?如果不行,晚宴結束后,你無論如何要到帕拉墨得斯舅舅家去一趟。我相信他很想見你。你看,十一點前你就可以到他家了。十一點,別忘了,我負責通知他。他氣量很小。你不去,他會記恨你的。奧麗阿娜的晚宴總是早早就結束的。如果你只在那里吃晚飯,十一點鐘一定能趕到我舅舅家。至于我,我本該去見奧麗阿娜的,是為了我在摩洛哥的工作問題,我想換一換。她在這些事上一向很熱心,她對德·圣約瑟夫將軍很有影響,我這件事歸將軍管。不過,你不要同她提這件事。我已經給帕爾馬公主說過,事情會很順利的。啊!摩洛哥,太有意思了!有很多事可以講給你聽。那里的人精得很,說他們聰明也可以。”
“說到摩洛哥,你不認為德國人會在那里同我們打仗嗎?”
“不會,他們討厭戰爭,其實,厭戰是合乎情理的。但是德皇是愛好和平的。他們向來要我們相信,他們想打仗是為了迫使我們讓步。這可以同撲克牌賭博相比較。德皇威廉二世的密探摩納哥親王來同我們密談,他說如果我們不讓步,德國就會對我們不客氣。于是我們就讓步了。其實,我們不讓步,也不會有任何形式的戰爭。你只要想一想,在當今這個時代,一場戰爭將會在全世界引起怎樣的反響。這比《圣經》所說的洪水和世界末日更具有災難性,只是時間短一些罷了。”
他對我大談友誼、愛好和遺憾,盡管他和所有象他那樣的旅行家一樣,第二天就要動身,到鄉下去住幾個月,只是在返回摩洛哥(或另一個地方)之前回巴黎呆一、兩天。但是,那天晚上我感到心頭發熱,他的話在我心間喚起了甜蜜的夢幻。從此,我們難得的促膝談心,尤其是這一次,在我記憶中刻下了新的里程碑。這是友誼之夜,無論是對我,還是對圣盧。但是,我擔心,此刻我對他產生的友誼不一定是他所希望喚起的友誼(為此,我感到有點惴惴不安)。我仍然沉浸在他象馬兒那樣小步奔跑,以優美的動作擊中目標帶給我的快樂中。我覺得,我所以感到快樂,也許是因為圣盧沿墻在長椅靠背上做的每一個動作能在他本人的個性特點中找到原因,但更因為這些動作與出身和教育傳給他的家族特性密切相關。
首先是穩定的情趣,不是指對美的鑒賞,而是指舉止風度,這種穩定性能使貴族青年在遇到新情況時,象一個應邀彈一支新樂曲的音樂家那樣,產生適應新情況的感覺和意志,使他的技巧和技術盡善盡美地發揮。此外,這種穩定性能使貴族青年的情趣充分發揮作用,不必左右考慮,然而,有多少資產階級青年因顧慮重重而束縛了手腳,既怕禮節不周當眾出丑,又怕顯得過分熱情讓朋友嗤笑。羅貝鄙視禮節,當然,他心里從沒感到要鄙視禮節,但由于遺傳,這已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他的祖先待人接物也從來不拘禮節,不擺架子,認為這樣做只能使對方感到滿意和愉悅。還有慷慨大方的崇高品質,這種品質使羅貝從不把物質利益放在眼里(他在這家飯館一擲千金,這使他成了這里——就象在其他地方一樣——最時髦、最受歡迎的顧客,這一點不僅可以從仆人,而且可以從所有最體面的青年對他大獻殷勤的態度上看出來),他象蔑視鋪著絳紅色軟墊的長椅子那樣蔑視物質利益,剛才他確實象征性地踐踏了幾張長椅,它們就象一條華麗的五彩路,只有在使我朋友以更雅的風度和更快的速度走到我身邊時,才能博得他的歡心。情趣穩定,慷慨大方,這就是貴族階級的主要品質,透過他們清晰透明、意味深長的軀體(不象我的軀體那樣一片模糊),可以隱隱約約地看到這些品質,正如透過一件藝術品可以看出藝術家的技藝和能力一樣;這些品質使圣盧沿墻表演的快跑動作明白易懂,引人入勝,就象刻在教堂柱子中楣上的騎士奔跑動作那樣一目了然,令人陶醉。“唉,”羅貝可能會想,“我何苦把青春浪費在鄙視出身,一味追求正義和精神上呢?除了非交不可的朋友外,何苦還選擇一些笨拙的有口才的布衣者為伙伴呢?到頭來,我表現出來的和給人留下寶貴記憶的形象,不是我的意志努力并且值得我努力去塑造的、和我本人相符的形象,而是一個非我所塑造、甚至同我毫無共同之處的形象,一個我從前一向鄙視并且設法舍棄的形象。我何苦象這樣癡心地愛我這位心愛的朋友呢?到頭來,他最大的樂趣是在我身上發現一種更加普遍的東西,盡管他嘴上信奉友誼,心里卻不可能這樣想,他尋找的快樂不是友誼方面的,而是精神的,無私的,可以說是一種藝術的快樂。”這就是我今天所擔心的,我怕圣盧會產生這種想法。他這樣想就錯了。要是他沒有象他所做的那樣,喜愛比他身體固有的敏捷更高雅的東西,要是他沒有象這樣長期擺脫貴族的傲慢習氣,那么他的敏捷就會顯得吃力和笨拙,他的舉止就會顯得粗俗和不雅。正如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需要嚴肅的態度才能使她的談話和回憶錄給人以一種輕薄而有才華的印象那樣,圣盧為使自己的身軀具有高度的貴族氣派,從不考慮怎樣顯示,而是尋求更高的目標,使貴族氣派作為無意識的和高雅的線條溶于他的身體中。因此,對他來說,思想的高貴離不開身體的高雅,但是,如果沒有思想的高貴,身體的高雅也就殘缺不全。一個藝術家要在作品中反映自己的思想,無需把思想直接表達出來;甚至可以說,對上帝的最高贊揚存在于無神論對上帝的否定中,無神論者認為天地萬物已經十全十美了,無需再有一個造物主。我也清楚地知道,這個沿墻奔跑、做出和教堂柱子中楣上的騎士一樣動作的年輕人,我在他身上所贊賞的不只是一件藝術品;剛才,他為了我而離開了那位年輕的親王,離開了查理七世的孫女納瓦爾王后卡特琳娜·德·富瓦克斯的后裔,他在我面前從不炫耀他的高貴出身和巨大財富,他在把駱馬毛大衣披在我怕冷的身上時顯得那樣自信,那樣靈活,那樣文雅,而這些恰恰是他傲慢、敏捷的祖先傳給他的特征;然而,所有這些——富瓦克斯親王,高貴的出身和巨大的財富,傲慢而敏捷的祖先——難道不是他生活中的比我資格更老的朋友嗎?我原以為他這些朋友會把我和圣盧永遠隔開,然而相反,圣盧作出了只有絕頂聰明的人才能作出的選擇,毫無拘束地為我拋棄了這些朋友,他身體的動作正是他這種自由的寫照,完美無缺的友誼就在這自由中實現。
蓋爾芒特家族的這種不拘禮節——不是指羅貝身上表現出來的高雅脫俗的不拘禮節,因為祖傳的傲慢在羅貝身上只是一件無意識的高雅的外衣,掩蓋了真正的高尚的謙虛——可能會露出庸俗的傲氣,這一點,我不是在德·夏呂斯先生,而是在德·蓋爾芒特公爵身上發現的。德·夏呂斯先生性格上的缺點與貴族的習性相重迭,至今他對我仍是個謎。蓋爾芒特公爵盡管從整體上說也很粗俗(從前,我外祖母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里遇見他時,對他的粗俗舉止甚為反感),但他身上仍有不少舊貴族的特點。對于這一點,我去他家吃晚飯的那一天,也就是我和圣盧共進晚餐的第二天就有所感覺。
我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第一次見到公爵和公爵夫人時,我并沒有發現他們有舊貴族的特點,正如我第一次觀看貝瑪演出沒有發現她和她的同事們有什么差別一樣,況且在貝瑪身上表現出來的特征比在上流社會人士身上顯示的特征要明顯得多,因為她的特征隨著觀眾注意的目標越來越真實,越來越容易理解而變得越來越清晰。但是,盡管上流社會人士之間的差別微乎其微(以致當一個象圣伯夫那樣誠實的作家想把德·喬夫蘭夫人、雷加米埃和德·布瓦厄夫人的沙龍細膩入微地一一描繪出來時,我們感到這些沙龍幾乎如出一轍,毫無二致,我們從作者的研究中可以得出沙龍生活毫無意義的結論,這是作者始料未及的),然而,根據我對貝瑪改變看法的原理,既然蓋爾芒特一家現在對我已變得無足輕重,他們獨特的風格已不再被我的想象力化成霧珠蒸發掉,我就可以把霧珠收集起來,盡管它們輕得沒有份量——
圣伯夫(804—89),法國文學批評家,作家。早期擁護文學中的浪漫主義傾向,在文藝批評方向上強調研究作家生平經歷和心理狀態。主要文藝批評著作有《文學家畫像》、《當代人物畫像》等。
那天,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晚會上,公爵夫人沒有同我談起她的丈夫,再說,他們離婚的消息已傳得滿城風雨,因此我不知道公爵會不會出席他妻子的晚宴。但我很快就清楚了,因為我看見德·蓋爾芒特先生溜到候見廳,混入佇立在那里的仆人中間,窺視我的到來,準備到門口迎接我,親自幫我脫大衣。仆人看到公爵對我的態度和從前大不一樣,很可能感到納悶,因為他們一直幾乎把我當作細木匠的孩子看待,換句話說,他們對我的態度比起他們的主人來可能要好一些,但絕不會相信我能在公爵家里受到接待。
“德·蓋爾芒特夫人一定會感到非常榮幸,”公爵用一種頗有說服力的口吻對我說,“請允許我把您的外套脫掉(他認為講老百姓語既顯出他脾氣隨和,也能顯得他幽默風趣)。我妻子怕您變卦,盡管您說好今天要來。從早晨起,我們就開始念叨:‘您瞧著吧,他不會來的。’我應該對您說,德·蓋爾芒特夫人比我看問題準。您不是一個輕易就能結交的人,我還以為您會失約呢。”
據說公爵是一個非常糟糕,甚至是非常粗暴的丈夫,因此,當他用“德·蓋爾芒特夫人”稱呼他妻子時,人們會感激他,就象感激壞人難得的仁慈一樣,因為這個稱呼使人感到,他好象向公爵夫人張開了保護的翅膀,同她渾然一體,不可分離。蓋爾芒特公爵親熱地抓住我的手,準備領我到客廳去。有些日常用語,出自農民之口,會使人耳目一新,只要它們反映出某種地方傳統的殘余,或某個歷史事件的痕跡,即使說話人可能不知道這個傳統和事件;同樣,德·蓋爾芒特先生那種彬彬有禮的神態——整個晚上都對我這樣——就象一種延續了數百年的風俗習慣,尤其象十七世紀遺留下來的習俗,使我著迷。舊時代的人離我們似乎十分遙遠。我們總認為他們表達的思想都是表面的,不敢認為他們有深邃的思想;當我們發現荷馬史詩中的一個英雄和我們有相近的感情,發現漢尼拔在卡納埃戰役中巧用佯攻戰術,引誘敵人攻擊側翼,然后突然包圍敵人時,我們會大吃一驚;我們似乎把這位詩人和這位將軍想象成動物園中的動物,同我們有天壤之別。甚至在路易十四宮廷中的某些顯貴身上,我們也會有意外的發現:當我們閱讀他們給一個地位比他們卑微、對他們毫無用處的人寫的信時,發現他們用詞非常謙恭,我們會不勝驚訝,因為這些詞驟然向我們泄露了這些達官顯貴內心的一套信仰,他們從不公開說出他們的信仰,但卻受其支配,他們尤其相信,出于禮貌,他們必須裝出動感情的樣子,一絲不茍地發揮禮貌的作用。
這種想象出來的、過去距我們十分遙遠的看法,也許能幫助我們理解,為什么有些作家,甚至是大作家,會在莪相那樣平庸而故弄玄虛的詩人的作品中發現非凡的美。如果說我們在看到古代抒情詩人具有現代思想時,會大吃一驚的話,那么,當我們在一篇被認為是古老的蓋耳語2的詩歌中,發現有一個我們認為只有當代人才有的巧妙思想時,就會贊不絕口了。一個有才華的翻譯家翻譯一位古代詩人的作品時,只要加進幾段當代的一位作家在什么地方發表過的詩,雖然不很忠實原著,但卻趣味盎然,這就能使這位詩人立刻具有一種沁人心脾的魅力,因而能流傳百世。這本書如果作為譯者的原著發表,那只能算是一部平庸之作;如果作為譯作發表,也許就能成為一部杰作。過去不會轉瞬即逝,而會留在原地。一場戰爭開始幾個月后,從容地通過的法律條文仍能對它起作用,一個罪行不清不楚十五年后,法官仍能找到澄清罪行的材料;同樣,幾個世紀后,一個研究某遙遠地區的地名和居民習俗的學者,仍然能發現一個早在基督教前就存在的希羅多德3時代的傳說,這個傳說已變得難以理解,甚至已被人遺忘,但它作為一種更濃密、更古遠、更穩定的氣味,存在于現在,存在于一塊巖石的名稱或一種宗教儀式中。在德·蓋爾芒特先生的舉止談中,也存在著一種傳說,沒有上面提到的傳說悠久,是宮廷生活散發的氣味。過一會兒,當我在客廳里(因為我沒有馬上去)又遇見他時,我將再一次聞到這個傳說的氣味,就象聞到一種古老的氣味一樣——
莪相是蘇格蘭傳說中的詩人,相傳生活在三世紀,他的詩是口頭傳下來的,受到后人的模仿和崇拜。
2蓋耳語是蘇格蘭北部居民的語。莪相的史詩是從蓋耳語翻譯成英語的。
3希羅多德(約前484—425),古希臘歷史學家。在西方史學中有歷史之父之稱。所著《歷史》以記載希波戰爭為主,也敘述了希臘、波斯、埃及與西亞各國的歷史、地理和風俗習慣。
在離開前廳時,我對德·蓋爾芒特先生說,我很想看看他收藏的埃爾斯蒂爾的畫。“愿意為您效勞。這么說,埃爾斯蒂爾先生是您的朋友羅?我感到很抱歉,一直不知道您對他這樣感興趣。因為我同他有點認識,他很討人喜歡,用我們父輩的話來說,他是一個老實人。我不知道您喜歡他,否則我可以請他賞光來這里吃晚飯了。今晚有您作伴,他肯定會很高興的。”當他象這樣竭力想發揚舊制度的傳統時,他身上反而很少有舊制度的氣息,但當他沒有這個愿望時,他又成了舊制度的化身。他問我要不要他陪我去看那些畫,說完就給我帶路了,每經過一道門,他就彬彬有禮地給我讓路,當他為了給我帶路而不得不走在我前頭時,他就說聲“對不起”:這出戲,在我們能大飽眼福之前,大概早已被蓋爾芒特家族的許多人為其他來賓演出過(自圣西門講述蓋爾芒特家族的一個祖先為履行無謂的紳士職責,一絲不茍地向他大盡地主之誼以來)。我對公爵說,如果我能一個人在埃爾斯蒂爾的畫前呆一會兒,我將感到很高興,于是,他識趣地退下了,走時對我說,我只要到客廳去找他就行——
舊制度指法國789年大革命前的王朝時代。
當我一個人和埃爾斯蒂爾的畫促膝對語時,竟完全忘卻了開晚飯的時間;就和在巴爾貝克海灘時一樣,在我面前又一次展現了有著無與倫比色彩的世界,這個世界僅僅是這位大畫家特有看法的投影,而同他說的話毫無關系。墻上掛畫的那幾個地方,彼此十分協調,猶如幻燈投射出來的燦爛圖像,在目前情況下,幻燈好比是畫家的腦袋,當我們只是剛認識畫家,對他還很不了解的時候,換句話說,當我們剛能看見幻燈頭,彩色玻璃還沒有裝上的時候,我們就想象不出幻燈的奇妙。有幾幅畫在上流社會人士看來也許是十分可笑的,但在我看來卻比其他幾張更有意思,因為它們能使我們再次產生幻視,向我們證明,如果不用推理方法,就不可能識別上面畫的是什么。我們乘車時,不知多少次發現前面幾米遠處有一條光亮的長街,其實不過是一堵照得很亮的墻,它使我們產生了長街的幻覺!既然如此,用在瞬間幻覺中看到的完全不同于平時面貌的形象來表現一個物體——不是用象征主義手法,而是真心誠意地回到第一印象上——這不很符合邏輯嗎?其實,物體的外表和大小同我們認出這些物體時所回憶起來的它們的名稱是不相關的。埃爾斯蒂爾竭力想從感性認識中得到理性認識,常常想把我們叫做“幻視”的一堆亂七八糟的印象分析出個頭緒來。
有些上流社會人士對這些“丑惡作品”很是反感,當他們看到埃爾斯蒂爾也象他們那樣欽佩夏爾丹、貝羅諾2等畫家時,甚感吃驚。殊不知埃爾斯蒂爾為了自己的利益,也象夏爾丹和貝羅諾那樣,在真實面前作過努力(當然,他對某些研究顯示了特別的興趣),因此,當他停止為自己創作時,他很欣賞他們有和他相同的企圖,他作品的某些細節似乎被他們提前畫出來了。但是,上流社會人士絕不會通過想象,把這種能使他們喜愛夏爾丹的畫,至少能使他們對他的畫看得順眼的時間觀念加到埃爾斯蒂爾的作品中。然而,那些上了年歲的人可能會對自己說,隨著歲月的推移,他們越來越接近人生的盡頭,他們已經看到,在他們認為是安格爾3的一幅杰作和一幅永無出頭之日的劣作(例如馬奈4的《奧林匹亞》)之間存在著的不可逾越的距離已經縮小了,在他們看來,那兩幅畫現在好似一對孿生姐妹。但是,我們不會利用這些教訓,因為我們不善于把特殊推廣到一般,總認為自己面臨的是一種史無前例的經歷——
夏爾丹(99—779),法國畫家。擅長風俗畫和靜物畫。
2貝羅諾(75—783),法國畫家,擅長肖像畫。
3安格爾(780—87),法國畫家,尤其擅長肖像畫。古典主義畫派的代表人物。
4馬奈(832—883),法國畫家,在歐洲繪畫傳統的基礎上革新技法,從而引起學院派的歧視。《奧林匹亞》是他的代表作。
有兩張畫,畫的是同一個男士,比其他幾張更現實主義,采用了一種舊的手法,我看了心中怦然而動。在一張畫上,他穿著燕尾服,呆在自家的客廳里,另一張展現了在河邊舉行的民間狂歡,他穿著短上衣,戴著禮帽,顯然是狂歡會上的多余者。這后一幅畫說明他不僅是埃爾斯蒂爾常用的模特兒,而且是他的一個朋友,也可能是他的贊助人,埃爾斯蒂爾喜歡讓他出現在他的畫中,正如從前卡帕契奧喜歡把威尼斯某些彼此都很相象的顯貴畫進他的畫中,以及貝多芬喜歡在他心愛的作品扉頁寫上他心愛的羅道爾夫大公的名字一樣。這幅河邊狂歡圖有一種令人心醉的魅力。小河、婦女的裙子、船帆,以及裙子和船帆在水中映出的無數反光,這些都鱗次櫛比地展現在埃爾斯蒂爾從一個賞心悅目、美不勝收的下午裁切下來的這一方畫面上。在一個跳舞跳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而停下來小憩片刻的婦女的裙子中能感受的絢麗多采、引人入勝的韻味,同樣能在一只停泊在河中的小船風帆上,在碼頭的水面上,在木船上,在樹葉叢中和天空中感受到。我在巴爾貝克看到過一幅畫,蔚藍天空下的醫院簡直可以和教堂爭艷比美,我仿佛聽見醫院在歌唱(這時的埃爾斯蒂爾要比迷戀中的風雅的埃爾斯蒂爾和理論家埃爾斯蒂爾的膽子更大):“不存在哥特風格,也不存在杰作,平淡無奇的醫院和光輝燦爛的教堂正門具有同等的價值”;而現在,我似乎也聽見這幅《水邊狂歡》在歌唱:“這個婦女平平淡淡,普普通通,業余畫家散步走到這里,也許對她不屑一顧,想把她從大自然在他面前展現的充滿詩意的畫面上清除出去,這個婦女也很漂亮,她的裙子和船帆沐浴著同樣的光輝,不能說一些事物不如另一些寶貴,普通的裙子和美麗的船帆是有著同樣反光的兩面鏡子。事物的全部價值存在于畫家的眼光中。”然而,畫家善于把流逝的時光永遠定在這光輝的一瞬間:那位婦女跳得渾身發熱,停下來歇息,那棵樹周圍籠罩著陰影,那些帆船似乎在一層金漆上滑行。然而,正因為這一瞬間使我們感受到千金之重力,這幅絕對靜止的畫面給人以轉瞬即逝的印象,使人感覺到婦女就要回家,帆船就要消失,陰影就要移動,黑夜就要降臨,使人感覺到歡樂就要結束,生命正在消逝,這些被一片接一片的光亮同時展現出來的瞬間一去不再復返。我還在幾幅神話水彩畫上看出瞬間還具有另一個確實是完全不同的特點。這幾幅畫是埃爾斯蒂爾的早期作品,也用來裝飾這個客廳了。上流社會的“先進”人士也會“趕一趕”時髦,掛幾幅這樣的畫,但也就到此為止了。當然,這些面不是埃爾斯蒂爾的上乘之作,但主題構思很真實,這就使它們避免了平淡無奇。例如,文藝女神畫成了象化石那樣的人類,但在神話時代,不難看見他們乘著暮色,三三兩兩地沿著一條山路漫步。有時候,一個在動物學家眼里具有某種特征(表現為無性別特征)的詩人和一位文藝女神一同散步,就象自然界中的不同種類,但和睦相處,同來同往的創造物。在其中一張水彩畫上,我看見一個詩人因長時間走山路而精疲力盡,他在路上遇到一個馬人2,見他疲憊不堪,馬人動了惻隱之心,讓他騎在背上,帶他回去。還有幾張水彩畫展現了無邊無際的風景(神話場面和英雄人物只占據極小的位置,仿佛要從畫面上消失),不論是高山,還是大海,都畫得惟妙惟肖,以假亂真,加之夕陽的偏斜度和陰影瞬即消逝的時間性,都畫得十分逼真,不只是展現了那一小時,甚至是那一分鐘的情景。通過這種方式,藝術家不僅使神話的象征具有瞬間性,而且還賦予這種象征以一種歷史的真實感,把它置于確定的過去加以描繪和敘述——
卡帕契奧(40—525),意大利畫家,威尼斯畫派最有名的敘事畫家。
2希臘神話中的半人半馬怪,居住在深山中。
在我觀看埃爾斯蒂爾那些畫的過程中,不時地響起來賓按門鈴的丁咚聲,這聲音將我輕輕搖晃,把我帶入夢境。但鈴聲已有一陣沒響了,寂靜終于把我從夢幻中喚醒(當然比鈴聲送我入夢境的速度要慢一些),正如蘭多爾演奏結束后出現的靜穆把霸爾多洛2從睡夢中喚醒一樣。我怕人家把我忘了,怕晚宴已經開始,就趕快向客廳走去。在埃爾斯蒂爾畫作收藏室的門口,我發現有一個仆人在等候我。那仆人說不上是老了還是頭上補了白粉,看上去象一個西班牙部長,但對我畢恭畢敬,仿佛把我當成了一個國王。我從他的神態中感覺到,他似乎還可以等我一個鐘頭,但我想到我耽誤了大家吃飯,尤其想到我答應圣盧要在十一點趕到德·夏呂斯先生家里,不由心中惴惴不安——
蘭多爾是意大利喜劇中的多情人物,他手拿吉它到一位美人的窗口演奏。法國喜劇家博馬舍(732—799)在他的作品《塞維勒的理發師》中,讓他的男主人公阿勒瑪維華伯爵自稱是蘭多爾,以引誘女主人公羅絲娜。
2霸爾多洛是《塞維勒的理發師》中的人物,一個**、愚蠢、令人生厭的老頭子,他身為貴族小姐羅絲娜的保護人,企圖用強制和蒙騙的手段娶她為妻。霸爾多洛成了愛嫉妒、愛生疑、狡詐而貪婪的保護人的典型。
西班牙部長帶我去客廳(在路上,我碰見那位受門房迫害的聽差,我問他未婚妻最近情況怎樣,他喜形于色,對我說,正好明天是他們出去玩的日子,整天都可以呆在一起,他一個勁兒稱贊公爵夫人有副好心腸)。我擔心德·蓋爾芒特公爵會不高興。誰知他卻笑容滿面地把我迎進客廳,他這種高興顯然部分是出于禮貌而裝出來的,但也是真誠的,因為我耽誤了那么久,他已饑腸轆轆,再則,他意識到滿屋賓客也和他一樣已等得不耐煩了。的確,后來我知道,大家等了我三刻鐘。蓋爾芒特公爵大概認為,既然大家已經挨餓了,再延長兩分鐘也不會使問題變得更嚴重;既然出于禮貌他把吃飯時間推遲了那么久,要是再往后推一推,讓我相信我沒有遲到,大家沒有等我,豈不更禮貌周全。于是,就象離開飯時間還有一個鐘頭,還要等幾位客人似的,他問我對埃爾斯蒂爾的畫有何印象。但剛問完,他就和公爵夫人步調一致地、不失分秒但又不讓人看出他饑腸轆轆地把我介紹給他的客人。僅僅在這個時候,我才發現我周圍的情況發生了變化,我仿佛成了巴西法爾,驟然被帶進了貴婦中間,而在這以前,我除了在斯萬夫人的沙龍里見習過一段時間外,一直生活在我母親身邊,生活在貢布雷和巴黎,習慣受到經常流露出不滿的資產階級婦女的保護和警惕,她們從來只把我當作小孩子。但在蓋爾芒特夫人的沙龍里,那些袒胸露肩的貴婦(她們的玉肌從含羞草干莖兩側或從玫瑰花寬瓣兒底下顯露出來),只是以愛慕的目光久久把我凝視,似乎僅僅因為羞怯才沒敢上來擁抱我。盡管如此,她們中許多人在生活作風方面是無懈可擊的,我是說許多,而不是全部,因為最正派的貴婦對輕薄女子也不會象我母親那樣深惡痛絕。行為不端會遭到玉潔冰清的女友反對,但在蓋爾芒特社交圈內,盡管人人都已看到,但卻不把這當作一回事,要緊的是必須把持續至今的關系繼續保持下去。大家佯裝不知女主人的身子已嫁給了一個愿意要她的男人,只希望“沙龍”能保持完整——
巴西法爾是德國詩人和作曲家瓦格納的歌劇《巴西法爾》中的主人公。純潔的巴西法爾受到巫師女兒的引誘,但他終于戰勝了巫師及其女兒,最后成為國王。
公爵對其他客人顯得無拘無束(他早就不需要向他們學習什么和教他們什么了),但在我面前,卻很拘謹(他對我的長處還一無所知,這使他對我產生了一種類似路易十四宮廷的大貴族對資產階級部長可能產生的尊敬),因此,他顯然認為,我認不認識他的客人,至少對我(如果不是對他的客人的話)是無關緊要的;我這邊害怕給他丟臉,老想著怎樣給他的客人留下個好印象,他那里卻只關心他的客人能不能給我留下好印象。
再說,一開始就發生了一個極其復雜的戲劇性小插曲:我剛邁進客廳,還沒來得及向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問候,公爵就象要給人一個意外的高興似的,把我帶到了一個矮個子夫人跟前,仿佛要對她說:“這是您的朋友,您瞧,我硬把他給您拽來了。”然而,我還沒有被公爵推到這位夫人跟前,她就閃動著烏黑而溫柔的大眼睛,頻頻向我送來狡黠的就象我們向一個可能認不出我們的老熟人發出的微笑。我現在就處于這種情況,我想不起她是誰了,因此,我一面往前走,一面卻把頭轉向別處,避免對她的微笑作出反應,直到公爵把我介紹給她,我才算擺脫困境。在這期間,那位夫人繼續讓她的微笑保持不穩定的平衡。她似乎急于想擺脫這種尷尬局面,想聽到我說:“啊!夫人,我想是的!媽媽如果知道我們又見面了,她會多高興啊!”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的名字,就象她剛才急于想看到我象熟人那樣向她問候,好讓她無限延長的微笑就此終止。但是,德·蓋爾芒特公爵干得很不出色(至少我認為是這樣),他似乎只介紹了我的名字,我對這位我似乎應該認識的陌生女人仍然一無所知,而她也沒有想到要作自我介紹,盡管我蒙在鼓里,她似乎非常清楚為什么要對我那樣親熱。因為當我走到她跟前時,她不是把手伸給我,而是親切地握住我的手,親密地同我交談,好象我也知道她回憶起來的那些美好的往事似的。她對我說,阿爾貝——我想大概是他的兒子——沒有來一定會感到遺憾。我在老同學中尋找叫阿爾貝的人,我只找到布洛克,但我面前的女人不可能是布洛克太太,因為她去世已經多年。我努力想猜出她想象中的我和她共有的那段往事,但一無所獲。我從那雙溫柔的、不停地閃爍著微笑的、黑玉般半透明的大眼睛里幾乎什么也沒看見,就象看不清甚至閃耀著陽光的黑玻璃窗后面的景色一樣。她問我,我父親是不是太勞累了,我是不是愿意哪天和阿爾貝一起去看戲,我的身體是不是好一些了;我因為被搞得暈頭轉向,回答時稀里糊涂,語無倫次,只有“我今天晚上不太舒服”這句話說得比較清楚,她聽后百般體貼地親自把一張椅子挪到我身邊,我父母的其他朋友對我從沒有這樣過,因此我很不習慣。最后,公爵的一句話使我解開了謎團:“她覺得您很可愛”,他在我耳邊悄悄地說了一句,我的耳朵震顫了一下,似乎對這幾個字并不感到生疏。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我們——我和外祖母——也說過同樣的話。那是在我們認識盧森堡公主的時候。我茅塞頓開,我明白盡管面前這位夫人和德·盧森堡夫人毫無共同之處,但是,根據給她充當騎士的公爵先生使用的語,我猜出她是傻瓜一類的人物,這是一位殿下。她根本不認識我的家庭,也不認識我,但她血統高貴,擁有世界上最多的財富(因為她是帕爾馬親王的女兒,嫁給了一個同樣是親王的表兄)。她對造物主感恩戴德,很想向她的同類證明,不管他們出身如何貧寒,如何卑微,她絕不歧視他們。說真的,我本該從她臉上的微笑猜出她的身份的,我曾見盧森堡公主在海灘上買了幾個黑面包送給我的外祖母,就象送給布洛尼動物園中的一頭牡鹿一樣。但我只是第二次被介紹給一位殿下,因此,不知道大人物待人接物的普遍特點是情有可原的。再說,他們自己也沒有費神提醒我不要過分相信他們這種和藹可親的神態。就拿蓋爾芒特夫人來說,在歌劇院看戲那天,她曾親切地向我招手致意,可是第二天,當我在街上同她打招呼時,她卻怒形于色,正如有些人施給某人一個金路易后,以為情理上已說得過去,就可以一勞永逸。德·夏呂斯先生更是反復無常。不過,讀者以后會看到,我還認識一些屬于另一類型的殿下和陛下,她們以王后自居,說話的習慣和她們的同類很不一樣,卻跟薩杜劇中的王后相似——
薩杜(83—908),法國劇作家,開始時寫了一些反映資產階級生活的戲劇,但后來致力于歷史題材,不追求真實性。
德·蓋爾芒特先生如此急忙地把我介紹給這位夫人,是因為在聚會上不允許有殿下不認識的人,只要有新客出現,就必須一秒鐘也不耽擱地把他介紹給殿下。圣盧也是象這樣急忙地讓人把他自己介紹給我外祖母的。況且,出于宮廷生活的遺風,即社交禮節的需要(宮廷生活并不是表面文章,但因為由表及里,表面的反而變成重要的和深刻的了),公爵和公爵夫人把和帕爾馬公主說話時采用第三人稱看作是不可更改的,是比仁慈、同情、憐憫和公正更基本的責任,而對仁慈和公正,他們——至少他們中的一個——卻往往不在乎。
我這一生還沒有到過帕爾馬(這是我向往已久的地方,很久前我開始過復活節以來就一直想去那里),我知道,帕爾馬公主在這個舉世無雙的城市中擁有最美麗的宮殿,她生活在這座四壁輝煌的宮殿中,深居簡出,與世隔絕,沉浸在她的姓氏散發出的濃密而無限美妙的、和夏天無風的夜晚籠罩在意大利一個小城廣場上空的氣氛一樣令人窒息的氣氛中,一切都應該千篇一律地散發出她的姓氏的氣息,因此,認識帕爾馬公主,就如同沒有挪動身體,而身體的一部分就已經到了帕爾馬,驟然間用真實的帕爾馬取代了我的大腦努力想象出來的帕爾馬;這就好象到喬爾喬涅城2去旅行似的,那城市對我好比是一道代數題,而認識帕爾馬公主是解這道題的第一個方程式。但是,即使多年來我象香料制造商使一整塊脂肪吸入香精那樣,使帕爾馬公主這個名字吸入了無數紫羅蘭花的香味,然而,當我看見這個我一直確信至少可以和桑塞維利納夫人3相提并論的帕爾馬公主的時候,第二次演算也就開始了。說實話,這次演算幾個月后才全部完成,演算中采用了新的化學混合法,把紫羅蘭香精油和司湯達式的香味4從公主的名字中清除干凈,而代之以一個念念不忘行善和竭力裝出親切神態的黑眼睛、小個子夫人。這種親切的神態是那樣謙卑,讓人一看便知道她骨子里非常高傲。此外,她和其他貴婦大同小異,很少具有司湯達的色彩,就和比方說在巴黎歐洲區的帕爾馬街一樣,這條街與其說和帕爾馬的名字相符,不如說和鄰近的街道更相似,與其說會使人想起法布利斯5了結余生的巴馬修道院,不如說會讓人想起圣拉薩爾車站的中央大廳——
帕爾馬是意大利中部城市,建于公元前83年,十九世紀初為奧地利控制下的公國,后成為意大利的一部分。帕爾馬的紫羅蘭舉世聞名。
2喬爾喬涅城即帕爾馬城。喬爾喬涅(477—50)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威尼斯畫派畫家,架上繪畫的先行者,抒情詩人。
3桑塞維利納夫人是法國十九世紀著名作家司湯達的小說《巴馬修道院》中的女主人公,男主人公法布利斯的姑媽,是一個性格剛強、愛憎分明、敢作敢為的美人。
4司湯達式的香味指司湯達在《巴馬修道院》中對巴馬市即帕爾馬市的描繪。巴馬是這部小說的故事的發生地。
5法布利斯是小說《巴馬修道院》中的男主人公。
她侍人親切有兩個原因。首先得歸功于這個王家公主所受的教育,這是基本原因。她母親不僅同歐洲所有的王族有姻親關系,而且——這與帕爾馬王族形成了對照——比任何一位攝政公主都富有。從她幼年時代起,她母親就向她灌輸新教所崇尚的訓誡,要她保持傲慢的謙恭。現在,女兒臉上的每一根線條,肩膀的曲線和手臂的運動,無不在重復母親的告誡:“你要記住,即使上帝讓你誕生在寶座的臺階上,使你比別人高貴,比別人富有(感謝上帝!),你也不要因此而瞧不起那些地位比你卑微的窮人。相反,對弱者應該同情。你的祖先從六四七年起就是克萊弗親王和絮利埃親王;上帝大慈大悲,讓你擁有蘇伊士運河的幾乎全部股份,此外,還使你在荷蘭王國公司的投資比埃德蒙·德·羅特希爾德2多兩倍。你的家系從公元六三年起就由系譜學家建立起來了;你的兩個姨媽都是皇后。因此,你說話時,千萬不要讓人感到你在炫耀你的特權,并非是你的特權不牢靠(世系的悠久歷史是誰也改變不了的,而且,人們永遠需要石油),而是沒有必要告訴人家你的出身比誰都高貴,你的投資比誰都多,因為這是眾所周知的。你要樂于幫助窮苦人。你要向所有地位比你低微的人(感謝仁慈的上帝賜給了你比他們優越的地位)提供可能提供的一切,你不要有**份,也就是說,可以給他們錢,甚至可以讓護士照料他們,但絕不要邀請他們參加你的晚會,這于他們并無好處,但會降低你的威信,降低你行善的效果。”因此,即使在不能行善的時刻,帕爾馬公主也想通過無聲語的外部特征表明,更確切地說,使人相信她不認為自己比她周圍人更高貴。她對誰都象是一個有教養的上級對待部下,彬彬有禮,和藹可親,時刻都想著幫助別人。她把她的椅子動了動。好給我留出更多的地方,還幫我拿手套,為我做了高傲的資產階級女士們不屑于做的,女君王們樂于做的,或舊時代的仆人出于本能和職業習慣所做的事——
荷蘭王國公司是強大的石油集團,全稱為荷蘭王國石油輸出公司,成立于890年。
2羅特希爾德是德國猶太籍的銀行世家。埃德蒙·德·羅特希爾德是法蘭西銀行行長。
帕爾馬公主向我表示親熱的另一個理由具有個別性,但決不是她對我有什么神秘的好感。可是,當時我無暇對這第二個理由作深入的思考。因為公爵似乎急于把介紹做完,已經把我拉到另一位貴婦身邊了。聽到她的名字,我對她說,她的城堡就在巴爾貝克附近,我曾經經過那里。“啊,要是那次能讓你進去看一看,該有多好!”她對我說,聲音低低的,仿佛要使自己顯得更加謙虛似的,但聲調卻很真摯,使人覺得她為錯過了一次非同一般的機會而感到遺憾。接著,她討好地看著我,對我說:“我希望以后還有機會。我得告訴您,我的布朗加斯姑媽的城堡可能會使您更感興趣,它是芒薩建造的,是我們省的一顆明珠。”據她對我說,不僅她自己很愿意讓我看她的城堡,而且她的布朗加斯姑媽也會為能在她的府上接待我而喜出望外。顯然,這位夫人認為,大領主有必要講幾句不負責任的客套話,使殷勤待客的古代好傳統繼續保持下去,尤其在目前這個土地正在慢慢轉入不懂得生活的銀行家手中的時代更應如此。此外,她和她那個階層所有的人一樣,盡量說一些最令對方高興的話,使對方產生錯覺,以為自己確實了不起,認為給人家寫信會使人家感到高興,登門拜訪會使主人感到榮幸,人家渴望認識他。其實,這種想取悅對方,使對方認識自己了不起的做法,有時在資產階級中間也能看到。即使不能——真可惜!——在出身資產階級的最可靠的朋友身上,至少也能在最可愛的同伴那里發現這種可以補償個人某個缺點的溫文有禮的行為。不過,無論如何,這在資產階級中是孤立現象。可是相反,在絕大多數貴族中間,這一特點就不再是個別現象了:貴族教育培育了它,認為貴族偉大的想法——貴族天下無敵,不怕自卑自賤,知道待人溫文有禮能使某一些人感到幸福,因而樂此不倦——使它維持了下來,它已成為一個階級的屬性。即使有些人個人的缺點與這種特點格格不入,不可能把它留在心里,但他們的詞匯和手勢會無意識地帶上它的痕跡——
芒薩(4—708),法國建筑家。
“這是一個很不錯的女人,”德·蓋爾芒特先生同我談帕爾馬公主,“她比誰都有‘貴婦人’風度。”
在公爵先生把我介紹給女賓的時候,有一個人不停地向我表示敬意。此人是漢尼拔·德·布雷奧代—貢薩維伯爵。他到得很晚,沒時間了解客人的情況,當我進入客廳時,他看出我不是公爵夫人圈子里的人,我能進來,想必有非同尋常的資格,于是,他單片眼鏡放到眉弓下,心想眼鏡不僅能使他看見我,更有助于他看清我是哪一種人。他知道,德·蓋爾芒特夫人作為真正的貴婦,擁有寶貴的采地,即所謂的沙龍,也就是說,她有時會把一個因發明了一種藥品或創作了一部杰作而嶄露頭角的名人介紹給她圈子里的人。公爵夫人曾毫無顧忌地邀請德達伊先生參加她為英國國王和王后舉行的招待會,圣日耳曼區的人對此至今記憶猶新。那些有思想的貴婦對接近這位神奇的天才很感興趣,因此,當她們沒有受到邀請時,心里很不是滋味。德·古弗瓦西埃夫人非說里博2先生也參加招待會了,但這純屬捏造,她這樣說無非是要人相信奧麗阿娜想讓她丈夫當大使。更引起轟動的是,德·蓋爾芒特先生用一種可與薩克森元帥3媲美的殷勤,親臨法蘭西喜劇院的演員休息室,懇求賴興貝小姐4到他府上給英國國王吟詩,賴興貝小姐果真接受了邀請,這在社交史上絕無先例。德·布雷奧代先生想起公爵夫人做過那么多出人意料的事(他本人完全持贊成態度,因為他自己不僅是沙龍的一個裝飾物,而且還以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同樣的方式——不過他是男性罷了——一個沙龍),心里揣摩著我是何許人,感到大有探究的必要。驀地,他腦海里閃過維多5先生的名字,但又認為我太年輕,不可能是管風琴家,再說,維多先生名氣不大,不可能受到“接待”。他覺得我似乎更象瑞典公使館新來的專員,有人同他談起過此人;他準備問我奧斯卡二世的情況,他曾多次受到這位國王的熱情款待;但是,當公爵向他介紹了我的名字后,他發現這個名字從沒聽說過,就斷定我是一個有名望的人,不然他不會在這里看見我。奧麗阿娜盡干這種蠢事,善于把知名人士巧妙地吸引到她的沙龍里,當然只占百分之一,否則,她在社交界的地位會一落千丈。因此,德·布雷奧代先生心滿意足地舔舔他的嘴唇,用愛聞美味的鼻孔狠狠地嗅了嗅,他的食欲被激發出來了,因為他堅信,今日的晚餐一定豐盛,再者,由于我在場,這場聚會一定饒有趣味,明天他在夏爾特爾公爵府上吃中飯時,便有了引人入勝的談話內容。他還沒有想清楚我究竟是誰——是不久前剛投入試驗的抗癌血清的發明人,還是那出剛排練不久,馬上就要在法蘭西劇院上演的開場小戲的編劇——他這個大知識分子,“游記”的愛好者,就開始不停地向我表示敬意,不斷地做出心照不宣的示意動作,通過單片眼鏡,頻頻向我發出微笑。他這樣做,也許是錯誤地認為,如果他能使一個有才華的人相信他——布雷奧代—貢薩維伯爵——把思想看得和出身一樣重要,就會得到這個優秀人物的尊敬;也可能只是為了表示他感到心滿意足,但在表達上遇到了困難,不知道該用什么語同我說話。總之,他就象隨木筏漂到了一個陌生地,遇到了一個“本地人”,他好奇地觀察本地人的習俗,不停地向他們做出友好的表示,也沒有忘記象他們那樣大聲喊叫,抱著撈好處的希望,用駝鳥蛋和香料同他們交換彩色玻璃小飾品。我盡最大可能不使他掃興,接著,我和夏特勒羅公爵握手,我曾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遇到過他一次,他對我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是個老滑頭。夏特勒羅公爵是典型的蓋爾芒特,金黃色的頭發,鷹鉤鼻子,臉上布滿了難看的粉刺,所有這些特點,在十六和十七世紀留給我們的有關這個家族的畫像中就已經顯示出來了。但是,我已經不再愛公爵夫人,因此,一個年輕人長得再象她,對我也沒有吸引力。我在夏特勒羅公爵鼻子的彎鉤上看到的是一個畫家的簽名,我對這個畫家也許研究很久了,但現在對他已不感興趣。我也向富瓦克斯親王問了好,不幸的是,我遭遇到德國式的握手,手指頭仿佛被老虎鉗夾住,從里面抽出來時都快給捏扁了。富瓦克斯親王同我握手時,臉上帶著法芬海姆親王式的嘲弄,或者說是善良的微笑。法芬海姆親王是德·諾布瓦先生的朋友,因為這個社交圈有用外號的怪癖,大家都叫他馮親王,他自己也總是用“馮親王”署名,或者,當他給摯友寫信時,干脆署名“馮”。用這個簡稱有時候還好理解,因為親王的名字很長,由好幾個名字組成。但是,令人難以理解的是,為什么時而用麗麗,時而又用白白代替伊麗莎白,正如在另一個圈子里到處能聽到金金一樣。有人解釋說,一些通常是游手好閑、輕薄無聊的人,為了不浪費時間,常用“鳩”代替“孟德斯鳩”。但是,他們用南迪,而不是用費南迪稱呼他們的一個表兄,這就看不出能節省多少時間了。此外,不要認為蓋爾芒特一家總是采用重復音節的方法給人起名字。蒙貝魯伯爵夫人和費呂德子爵夫人是同胞姐妹,都長得很胖,但大家叫她們“小妞兒”和“小寶貝”,她們聽了一點也不生氣,而且也不覺得可笑,因為大家一直是這樣稱呼她們的。德·蓋爾芒特夫人很喜歡德·蒙貝魯夫人,如果德·蒙貝魯夫人生了重病,她會含著眼淚問病人的妹妹:“我聽說‘小妞兒’情況很糟。”對于那位頭發從中間分開,緊貼雙鬢而遮住了耳朵的德·萊克蘭夫人,大家從來只叫她“餓鬼”。有時候,只在丈夫的姓或名上加一個a,作為對妻子的稱呼。圣日耳曼區最吝嗇、最卑鄙、最冷酷無情的人,被叫做拉斐爾,而他的如花似玉、千嬌百媚,但和他一樣冷酷無情的女伴也從來只署名拉斐拉。上面列舉的不過是無數規則中的幾個簡單的實例,以后如有機會,還可以對其中的幾個規則進行解釋——
德達伊(848—92),法國畫家,他的畫多以戰場為題材。
2里博(842—9),法國政治家。歷任外交部長、政府總理、財政部長等職。
3薩克森(9—750),法國元帥;具有非凡的軍事天才,但他的私生活也常常引起轟動。
4賴興貝小姐(853—924),法國著名女演員,創造了各種類型的少女形象。
5維多(844—937),法國管風琴家和作曲家;他創造了管風琴交響樂。
奧斯卡二世(829—907),曾是瑞典國王。
接下來,我要求公爵把我介紹給阿格里讓特親王。“怎么,您不認識這位大名鼎鼎的格里—格里?”德·蓋爾芒特先生大聲嚷道,然后把我的名字給阿格里讓特先生作了介紹。弗朗索瓦絲常把阿格里讓特掛在嘴邊,因此,在我看來,這個名字好似一個透明的玻璃器皿,我看到它下面有一座古城,在紫羅蘭色的海邊,金色的太陽把萬道光芒斜照在玫瑰色的立方形城堡上;我不懷疑,這個奇跡般路過巴黎作短暫停留的阿格里讓特親王,這個同樣沐浴著金色陽光、閃爍著古色光澤的西西里島人,是這個古城實際上的統治者。可是,唉!公爵給我介紹的這個人是一個粗俗的冒失鬼。他故作灑脫地踮起一只腳跟,轉身向我問好,我感到他和他的名字毫無關系,就象他和他的一件藝術品毫無關系一樣,他身上一點也沒有這件藝術品的反光,他可能從來也沒有看過它一眼。阿格里讓特親王一點也沒有親王的風度,一點也沒有阿格里讓特的神采,我不禁認為,他的名字既然和他本人相差甚遠,同他的外表毫無聯系,想必曾擁有一種力量,把他象別人那樣可能有的一點兒詩意全部取走,裝進自己奇妙的音節中了。如果真是這樣,這個手術倒是做得很徹底,因為從蓋爾芒特家的這個親戚身上,再也取不出一點兒魅力了。因此,他既是世界上唯一的,但又是最不象的阿格里讓特親王。而且,他為自己是阿格里讓特親王洋洋自得,但這就象一個銀行家為自己擁有一個礦場的大量股份沾沾自喜一樣,至于這個礦和它漂亮的名字(比如叫艾凡赫礦或蜀葵礦)是不是相符,或者干脆就叫第一礦,他都無所謂。然而,當介紹接近尾聲(敘述起來要費很多筆墨,其實,從我進客廳時算起,也才用了一兩分鐘),德·蓋爾芒特夫人用幾乎是哀求的口吻對我說:“巴贊象這樣一個個給您介紹,我想您肯定累了,我們是想讓您認識我們的朋友,但更不想累著您,因為我們希望您常來,”這時,公爵笨拙而謹慎地做了一個示意擺飯的手勢,這個動作大概是他一個小時以來,也就是在我欣賞埃爾斯蒂爾作品的時候一直想做的。
有件事這里要提一提。賓客中還有一個人沒有到,就是德·格魯希先生。他的妻子(出生于蓋爾芒特家族)一個人先來了,他白天去打獵,說好打完獵直接來這里。這位德·格魯希先生出生名門,但在迷戀貴族的人看來,他的出身還不夠顯貴,他的祖父曾在第一帝國供職,因一開始沒有參加滑鐵盧戰役,被錯誤地指責為導致了拿破侖的失敗。因此,蓋爾芒特親王盡管后來不象從前那樣挑剔了,但仍然經常對他的外甥女們說:“可憐的蓋爾芒特夫人(即蓋爾芒特子爵夫人,德·格魯希夫人的母親)真是太不幸了,她從來也沒有能力為女兒們找到好婆家。”“可是舅舅,老大不是嫁給了德·格魯希先生了嗎?”“我才不把這號人叫丈夫呢!不過,聽說弗朗索瓦叔叔向她的小女兒求婚了,這樣,她們幾個就不會都當老姑娘了。”
擺飯的命令剛發出,立刻就聽到一片吱呀聲,飯廳的幾道門一下全都打開了;一位頗有司儀官風度的膳食總管在帕爾馬公主前面深深一鞠躬,爾后報告說:“請夫人就座”,聲調聽上去好象是在說:“夫人要死了”一樣,但這在賓客中并沒有引起悲傷,因為他們已開始成雙成對地就象夏天涌向魯濱遜飯店那樣嬉笑著朝飯廳走去,走到各自的座位旁便分開,仆人在后面給他們推上椅子;德·蓋爾芒特夫人最后一個離開,她走到我跟前,讓我領她到餐桌。按說我應該感到膽怯,可我一點也不,因為她大概見我站錯了位置,象一個風度優雅、動作敏捷的女獵人,繞我轉了半圈,讓我的胳膊正確無誤地挽到她的胳膊上,極其自然地把我帶進了準確高雅的動作節奏中。我毫不費勁地合上了步子,況且蓋爾芒特家的人對這些根本不在乎,正如一個真正的學者從不賣弄知識,在他家里我們反而不會象在一個庸才家里那樣產生害怕心理。另外幾扇門也打開了,從里面端出熱氣騰騰的濃湯,這情景猶如演技高超的木偶戲中的晚餐,姍姍來遲的年輕客人一到,隨著主人一個手勢,所有的機關就都開始運轉了。
公爵命令開飯的手勢并不威風凜凜、至高無上,而是畏畏縮縮,然而大家的響應卻象上了發條的鐘表那樣廣泛,熟練,順從和有場面。公爵的手勢雖然不果斷,但我感到這絲毫也不影響大家的表演效果。我覺得,公爵所以這樣局促不安,猶豫不決,是怕我看見大家都在等開飯,就差我一人沒到,怕我發現大家已等了很久,正如德·蓋爾芒特夫人見我看畫看了那么久,緊接著又要忍受無休止的介紹,怕我會感到疲勞和不自在一樣。因此,正是這個普普通通的手勢顯示了公爵真正的偉大,表明他很不看重自己的豪華,相反對一個微不足道的,但他想賜給光榮的客人卻很敬重。
這并不是說德·蓋爾芒特先生在某些方面非同尋常,甚至沒有大富翁通常有的笑料,沒有暴發戶——他不是——的驕橫。但是,正如一個官員或一個神甫可以憑借法國政府和天主教的力量,使自己平庸的才能得到無限發展(就象一個波浪可以被身后的浩瀚海水推擁出無數波浪)那樣,德·蓋爾芒特先生也受到另一種力量——真正的貴族禮節的推動。許多人被這個禮節排斥在外。德·康布爾梅夫人或德·福謝維爾先生就不可能受到德·蓋爾芒特夫人接待。但是,一旦有人象我那樣可能被蓋爾芒特圈子接納,這個禮節就會向他呈現出比這些古老的客廳和陳放在客廳里的絕妙家具(如果可能的話)更神奇的珍寶——給予他簡樸而熱情的接待。
德·蓋爾芒特先生如果哪天想要討好一個人,他就會巧妙地利用時機和環境讓那人扮演主角。當然,如果在蓋爾芒特城堡,他的“高貴”和“優雅”就會以另一種形式表現出來。他會叫人套車,只帶我一人同他一起進行飯前散步。看到他那樣客氣,我們會倍受感動,正如我們在閱讀當代回憶錄時,會被路易十四對覲見人的笑容可掬、和藹可親和近乎謙恭的態度打動一樣。但是要知道,不管是公爵,還是路易十四,都不會使自己的行動超過禮節這個字所包含的內容。
路易十四親政時期,那些熱衷于貴族排場的人指責他太輕視禮節,圣西門說他與菲利浦·德·伐盧瓦和查理五世2相比,是一個不注重等級的小國王——
菲利浦·德·伐盧瓦(294—350),即菲利浦六世,法國國王(328—350)。在位時爆發了百年戰爭。
2查理五世(338—380),法國國王。在位時再度與英國開戰,收回了法國國土。
但就是這個路易十四讓人編了一份禮節細則,曉示親王和大使,應該和哪些君王行握手禮。有時候在禮節上很難達成諒解,只好讓路易十四的兒子王太子殿下在宮堡外接見外國君主,免得人家議論進宮時這一個走在那一個的前面了;萊茵河選侯接見謝弗勒絲公爵2時,為了避免同他握手,就假裝有病,躺在床上和他共進晚餐,解決了禮節上的困難。公爵先生總是躲避為殿下3效勞的機會,殿下聽從王哥路易十四(他很喜歡他的弟弟)的建議,找了個借口讓他的表兄在他起床時上樓,強迫他給他遞襯衣。在禮節上必須嚴格履行職責,絲毫含糊不得,但是,當遇到悲痛之事和感情上的事時,就不講什么責任了。路易十四最喜歡的一個人就是殿下,但是他這個王弟剛死幾個小時,用蒙福爾公爵4的話來說,殿下“尸骨未寒”,他就哼起了歌劇中的曲子,看到勃艮第公爵夫人5難以掩飾痛苦和憂郁,深感驚訝,為了讓歡樂回到大家中間,使弄臣下決心重新開始娛樂,他命令勃艮第公爵玩牌。然而,這種對比不僅集中表現在德·蓋爾芒特先生的社交活動中,而且還可以從他無意識的語,從他所關心的事和時間安排上看出來:蓋爾芒特一家不會比旁人更愛悲傷,甚至可以說,他們很少有真正的同情心;但是,每天都可以看見他們的名字因不計其數的葬禮而出現在高盧報的社交欄中,他們認為不把名字登在上面于心不安。我就象旅行者發現色諾芬7或圣保羅8可能認識的彼此似乎十分相象的泥屋和露臺那樣,在這個時而溫柔得使人感動,時而冷酷得令人發指,既能履行最微小的義務,又能撕毀最神圣的協約的德·蓋爾芒特先生的舉止風度中,我看到了路易十四宮廷生活所特有的,把情緒和道德上的不安當作純形式問題看待的超越常規的做法,兩個多世紀過去了,這一傳統卻原封不動地保留了下來——
萊茵河選侯是路易十四的弟弟菲利浦的丈人。
2謝弗勒絲公爵(4—72),路易十四的財政大臣柯爾柏的女婿,富有思想,受人尊敬。
3殿下這里指路易十四的弟弟菲利浦,封號為奧爾良公爵。路易十四親政后,菲利浦就被稱為“殿下”。他的第二個妻子夏洛特—伊麗莎白是萊茵河選侯的女兒。
4蒙福爾公爵是謝弗勒絲公爵的重孫。
5勃艮第公爵夫人(85—72),路易十四的外甥女,嫁給了路易十四的孫子勃艮第公爵。她酷愛奢華和娛樂。是法國路易十五的母親。
勃艮第公爵(82—72),路易十四的孫子,法國王太子,路易十五的父親,心地善良,為人厚道。
7色諾芬(約前55—473),古希臘哲學家和歷史學家,認為一切事物都是從水和土而出,反對把神說成和人一樣。
8圣保羅(約前5—2),基督教的使徒,著有《使徒行詩》和《使徒書信》。
帕爾馬公主向我表示親熱的另一個理由更特別一些。她先入為主,認為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家的一切,不管是物還是人,都比自己家的高雅。事實上,她在其他人家里也是這樣;她對最普通的菜,最一般的花,都會嘖嘖稱贊,不僅如此,她要求主人同意她第二天派廚師來學烹飪法,或派花匠領班來看花的品種。這兩人的薪金都很高,有自己的車馬,尤其是自認為技藝超群,無人匹敵,覺得到別人家去學習一種他們不屑一顧的菜肴烹調法或一種石竹的栽培法是丟盡臉面的事,這種石竹,論漂亮,不能和他們在公主府上早就栽培成功的品種相提并論,論色彩,不如他們的“斑斕”,論體積,不如他們的大。但是,盡管她在別人家里對一些微不足道的東西露出的驚訝神態是裝出來的,是為了顯示她并不為有高貴的地位和巨額財富而自高自大,因為自恃高傲是她的祖先所禁止的,也是她的母親要掩飾的,和上帝不能容忍的。然而,她卻真心實意地把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客廳看作圣地,每行一步,都有奇怪的發現和無窮的樂趣。一般地說(但這遠遠不能解釋帕爾馬公主的這種思想狀態),蓋爾芒特家和貴族社會的其他成員有明顯的不同:他們更高貴,更非凡。乍一看,他們給我的印象完全相反,我覺得他們平平淡淡,同其他所有的男人和女人沒有兩樣。我之所以會這樣,那是因為我在他們身上先看到的是名字,正如我根據巴爾貝克、佛羅倫薩和帕爾馬的名字進行遐想,形成了先入之見一樣。在我的想象中,這個沙龍里的女人都是薩克森小塑像般的人物,但實際上,她們和普天下大多數婦女更相象,但是,蓋爾芒特家族也和巴爾貝克、佛羅倫薩一樣,一開始會使我們的想象力大失所望,因為他們和他們的同類沒有兩樣,與他們的名字相差很遠,但緊接著,就能使我們看到他們與眾不同的特點,雖然微乎其微。他們有著特別的外貌,皮膚呈粉色,有時甚至呈紫色,即使是男性蓋爾芒特,也無一例外地長著輕柔而秀美的、亮得幾乎可以照人的金發,一綹一綹的,象地衣墻草,又象貓的皮毛(與這金光燦燦的頭發相對應的是智慧的閃光,因為在談及蓋爾芒特家族的膚色和頭發時,也得說說和莫特馬爾家族精神相仿的蓋爾芒特家族精神)。他們有一種在路易十四親政前就已變得更加純粹的,由于他們公開張揚而為大家所承認的貴族品質。所有這一切,外貌、皮膚和頭發的顏色以及貴族的品質,無一不使蓋爾芒特家族哪怕是在由極其珍貴的物質組成的貴族社會中也顯得與眾不同。他們分布在這個社會中,但一眼就可以把他們辨認出來,就和礦脈一樣,金黃色的紋理標志著碧玉和縞瑪瑙,更確切地說,他們閃閃發光的頭發形成飄灑的波浪,一綹綹亂發猶如可以曲折的光線,沿著泡沫狀瑪瑙的兩側奔跑——
莫特馬爾家族是羅什舒阿家族的分支,以法國上維埃納省的莫特馬爾村命名。
蓋爾芒特家族成員——至少是那些名副其實的蓋爾芒特——不僅有完美的肌膚,漂亮的頭發,明澈的眼睛,而且他們在站立、行走、致意、握手和握手前舉眸凝視時,都有他們獨特的姿態,因此,他們和上流社會中的其他人有著明顯的區別,就象社交界人士明顯地區別于穿勞動服的農場主一樣。盡管他們待人和藹可親,但人們仍然會想:他們走路似燕子展翅般輕捷,致意如玫瑰點頭般優雅,當他們看見我們走路、致意和出門時的樣子,難道就(盡管他們掩蓋得很好)沒有權利認為我們和他們不是同一類人,他們是大地的驕子嗎?后來,我意識到,蓋爾芒特一家確實認為我不和他們同類,但我卻引起他們的羨慕,因為我有一些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但他們卻公開認為是唯一重要的長處。可是,又過了一些時候,我感覺到他們公開發表的信念只有一半是真誠的,在他們身上,蔑視或者說驚奇與贊賞和羨慕同時存在。蓋爾芒特家族固有的身體柔韌性有兩種表現特點:一種是動態的。他們的身體時刻都在動。比如,一個男性蓋爾芒特向一位女士致敬時,他的身影是一系列不對稱的和神經補償性的動作保持不穩定平衡的產物,一條腿拖著步子,這也許是故意的,或者因為在打獵時經常摔跤的緣故,為了使這條腿跟上另一條腿,他讓軀干微微偏斜,讓一個肩膀稍稍抬高,與軀干的偏斜形成平衡,致敬時,把單片眼鏡架到眼睛上,使得那只眼睛上方的眉毛聳起來,讓那綹頭發落到額頭上。另一種柔韌性,和貝殼式小船永久保留著的風、浪或航跡的形狀相仿,可以說形成了一種特有的靜中有動的風格,鼻子成鉤形向內彎曲,上面是暴眼睛,下面是兩片薄嘴唇,如果是女的,從這兩片薄嘴唇中流出的是嘶啞的聲音,一看到他們的鷹鉤鼻,就會想起十六世紀那些研究古希臘文化、過著寄生蟲生活的系譜學家出于好意為他們家族編寫的荒誕無稽的起源說。當然,這個家族確實有悠久的歷史,但也不象系譜學家所說的那樣,是一個仙女受胎于一只神鳥的產物。
蓋爾芒特家族不僅相貌頗具特色,而且思想也很特別。蓋爾芒特家族成員雖然生活在純之又純的“上層”貴族社會中,但卻裝出對貴族毫不重視的樣子。只有一人除外,那就是希爾貝親王。他是“瑪麗·希爾貝”的丈夫,思想陳腐,他和妻子一道乘車外出時,總讓妻子坐在他的左方,因為雖然她出身王族,卻不如他的血統高貴。不過,他是例外,只要他不在場,家里人總把他當作笑料,津津有味地談論他的最新軼事。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出身于蓋爾芒特家族,說實在的,在某種程度上,她已變得和她家里人有點不同了,比他們更討人喜歡。她主張把精神生活放在一切之上,政治上擁護社會黨,致使有些人心里想,確保她維持貴族生活的守護神藏在她府上的什么地方。這個守護神從來都不顯形,但肯定有時躲在候見室,有時藏在客廳里,有時又蜷縮在梳妝間,提醒奴仆們不要忘了對這個不信爵號的女人稱作“公爵夫人”,提醒這個只愛讀書,對輿論毫不重視的女人八點一過就動身到她的弟媳婦家去吃晚飯,并且要穿上袒胸露肩的衣裳。
就是這個家族守護神,告訴德·蓋爾芒特夫人,象她那樣擁有百萬財富,當第一流公爵夫人是必要的,它要她寧愿少看幾本有趣的書,也要去參加乏味的茶會、晚宴和晚會,這和雨一樣令人討厭,但卻必不可少。德·蓋爾芒特夫人牢騷滿腹、冷嘲熱諷地接受了,不過沒有細想為什么接受。然而,當膳食總管稱呼這個只信精神不信爵位的女人為“公爵夫人”時,這種意外的現象并沒有使她感到不舒服。她從來沒想要求他只喊她“夫人”。有些人出于好心,可能會認為德·蓋爾芒特夫人心不在焉,只聽見“夫人”二字,沒聽見附加成份。不過,如果說她會裝聾,她卻不會作啞。每每有事要叫丈夫辦理,她總對膳食總管說:“您提醒公爵先生……”
此外,家族守護神還有其他事要做,例如,讓道德說話。當然,在蓋爾芒特家族中,有的人特別聰明,有的人卻特別高尚。通常,聰明者不一定高尚,高尚者不一定聰明。但是,那些聰明的蓋爾芒特,哪怕曾偽造過文書,玩牌時會作弊,或者他們是所有人中最討人喜歡的,愿意吸收一切新的和正確的思想,當他們談起道德來,也比品行端正的蓋爾芒特更加頭頭是道。就拿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來說,當守護神想通過這位老婦之口談論道德時,她講得比誰都動聽。在類似的情況下,例如,當蓋爾芒特家族成員談論一個女仆時,我們會一下發現他們談話的口吻幾乎和侯爵夫人采用的語氣一樣陳舊,一樣純樸,而且,由于他們更有魅力,也就顯得更高尚,更感人:“我覺得她的本質是好的,她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姑娘,想必她是正派人的女兒,肯定不會走上邪路。”在這種時候,守護神就變成語調了。但有時候,他也會變成措詞,變成臉部神態。公爵夫人的神態和她當元帥的祖父的神態如出一轍,那是種難以覺察的抽搐,和迦太基的巴爾加家族的守護神蛇神的抽搐很相象。從前當我上午散步時,有好幾次我還沒有認出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就已感覺到她躲在一家小乳品店里窺視我,這時,我會被她臉部的這種神態弄得心慌意亂。這位守護神還在一種不僅對蓋爾芒特家族,而且對他們的對手古弗瓦西埃家族都很重要的情況下進行過干涉。古弗瓦西埃家族雖然和蓋爾芒特家族一樣,也是貴族血統,但卻和他們完全不同(蓋爾芒特親王必談出身和貴族,仿佛這是唯一重要的,蓋爾芒特家的人在解釋親王的這個偏見時,甚至說這是他的祖母傳給他的)。古弗瓦西埃家的人不僅不象蓋爾芒特家的人那樣重視才智,而且對才智的看法也和他們大相徑庭。在蓋爾芒特家里人(哪怕是一個白癡)看來,所謂聰明,就是蛇口毒舌,尖酸刻薄,出口傷人,就是能在繪畫、音樂、建筑方面同你比個高低,就是會講英語。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對才智的看法更糟,只要不是他們圈里的人,誰聰明,誰就被認為“有可能殺死了父母親”。他們認為,聰明是“親王—殿下”之類的代名詞。這些聰明人,即使人家不認識他們,也會強行闖入最受尊敬的沙龍。古弗瓦西埃家的人知道,接待這些“家伙”,到頭來會后悔莫及。對于上流社會以外的聰明人發表的任何一點兒看法,他們都持懷疑態度。一次,有個人說:“斯萬比帕拉墨得斯年輕”,德·加拉東夫人隨即反駁道:“想必是他對您說的羅,如果真是這樣,那么請您相信,這是因為有利可圖。”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當有人說起蓋爾芒特府接待了兩個風雅的外國女子,讓年紀大的走在前頭時,德·加拉東夫人便問:“能看出來她的年紀大一些?”她這樣問,不是說這一類女人確實看不出年齡,而是認為她們沒有身份和教籍,沒有傳統,只是看上去年輕一些,或不年輕罷了,就象同一只筐里的小雌貓,只有獸醫才能把它們分辨出來。此外,古弗瓦西埃家的人思想狹隘,而且心險而詐。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比蓋爾芒特家族更好地保持了貴族的完整性。蓋爾芒特家的人(在他們眼里,除了王室和幾個大家族,如利尼家族、拉特雷默伊耶家族以外,其余的都分不出高低,都毫無價值)對住在他們城堡周圍的古老的貴族態度傲慢,這恰恰是因為他們不象古弗瓦西埃家族那樣看重門第,以為門第是次要的,同樣,他們認為,一個人即使不是名門出身,也沒什么關系。有一些女人在老家時地位不很高,但她們美麗,富有,嫁了個很有地位的丈夫,深受公爵夫人們喜愛,她們對于很少了解她們“父母”情況的巴黎來說,是優美而高雅的舶來品。有時候——盡管次數不多——她們通過帕爾馬公主,或者憑借自身的魅力,受到了蓋爾芒特家族中的某些女主人的接見,但是,這一行動卻引起古弗瓦西埃家族的極度憤慨。當他們在五點到六點之間到他們的表兄弟府上拜訪時,看到在場的客人中有他們的父輩在佩爾什2時不屑交往的人的后代,就會怒不可遏,進行無休止的攻擊。比如,迷人的g……伯爵夫人剛踏進蓋爾芒特府,德·維爾邦夫人就怒形于色,好象要朗誦:
如果還剩下一個,那一定是我,——
巴爾加家族是古代迦太基國的強大家族,尤其在公元前三世紀至二世紀的羅馬和迦太基的三次戰爭中享有盛名。
2佩爾什是法國北部舊地區名,古時候曾是佩爾什公爵領地,525年并入法王國。
然而,伯爵夫人根本不懂這句詩。這位出身于古弗瓦西埃家族的德·維爾邦夫人幾乎每星期一都在離g……伯爵夫人幾步遠的地方吞吃奶油條酥,但這毫無作用。德·維爾邦夫人私下承認,她很難想象她的蓋爾芒特表姐妹怎么會接待一個在夏多丹甚至算不上二流人物的女人。“我那位表姐妹大可不必那樣難交往,這是對上流社會的愚弄”,德·維爾邦夫人換了一種表情作總結說。這是帶有微笑和嘲弄的絕望的表情,好象在玩猜謎語游戲,把另一句詩寫在了上面:
感謝諸神!讓我的不幸超過了希望,
自然,這句詩伯爵夫人仍然是看不懂的——
夏多丹是法國一個專區;在佩爾什地區的邊緣。
況且——我把以后的事提前說一說——德·維爾邦夫人“堅持不懈”地(這和第二句詩中的“希望”有著同樣的韻腳)傲視g……夫人不是絕對沒有作用的。g……夫人看到德·維爾邦夫人“堅持不懈”地傲視她,便以為(純粹是無根據的想象)德·維爾邦夫人享有崇高的威望,當她的女兒——當今舞會上最美貌、最富有的一位小姐——到了出閣年齡,人們驚奇地看到她竟拒絕了所有公爵的求婚。因為g……夫人想起自己因在夏多丹的二流地位每周在格雷內爾街蒙受的凌辱,一心想把女兒嫁給維爾邦家的一位公子。
蓋爾芒特家族和古弗瓦西埃家族只有一點是相同的,他們都很善于——但方式各不相同——和人保持距離。蓋爾芒特家表示距離的方式不是千篇一律的。然而,比如說,所有的蓋爾芒特,我是說貨真價實的,當有人把你介紹給他們時,你會看到,他們都要履行一種禮節,似乎把手伸給你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是在給你舉行授任騎士儀式。當一個蓋爾芒特——哪怕他只有二十歲,就已經在步先輩的后塵——聽到介紹人介紹你的名字時,會露出一種愛理不理的神態,用通常是藍色的冷冰冰的目光將你上下打量,仿佛要把鋼刀般鋒利的目光扎進你的內心深處。況且,這確實也是蓋爾芒特家的人認為應該做的,他們誰都自信是一流的心理學家。此外,他們認為,這種仔細打量會使隨之而來的握手顯得更加親切,因為這是經過慎重考慮的。這一切是在離你一定距離進行的。若是兩人短兵相接,這個距離嫌小了些,但對于握手,就顯得太大了些,會和搏斗時一樣使人手足無措,渾身發冷,因此,當這個蓋爾芒特閃電般地審視了你的靈魂和聲名的最后幾個密室之后,認為你從此有資格同他在社交場合相遇了,就向你伸出手來,這時候,那只位于伸直了的胳膊末端的手好象在向你出示一把花劍,要同你進行一場奇特的搏斗,總之,這只手此刻離這位蓋爾芒特那么遠,當他點頭時,你很難看出他是在向你還是在向他自己的手致意。有些蓋爾芒特每次見到你總要夸張地重復這套禮節。因為他們缺少分寸感,或者說不可能不重復。既然第一次見面時他們已履行過“家族守護神”授與的權力,對你事先已進行過心理調查,調查的結果也該記憶猶新,就無須再重復了。因此,如果說第二次見面時,他們在同你握手前仍然堅持把鋒利的目光扎進你的內心,這只能解釋為無意識的行為,或者說明他們想擁有一種用目光懾服的能力。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外貌和蓋爾芒特家很不一樣,他們試圖掌握這種用目光審視的致敬方式,但白費力氣,只好要么使身體保持高傲的僵硬姿勢,要么匆忙裝出不在乎的樣子。但是某些出類拔萃的女性蓋爾芒特施行的貴婦禮節好象是從古弗瓦西埃家借來的。的確,當有人把你介紹給她們中的一個時,這位蓋爾芒特女士會向你行大禮,把頭和上身向你靠攏,大體成四十五度角,而下半身(她長得很高大)一直到作為轉軸的腰部保持不動。但是,她剛向你拋出上身,卻猛地又將身子收回,并且讓它向后仰到與垂直線幾乎也成四十五度角的地方。接踵而來的后仰抵消了你覺得她向你作出的讓步,你以為贏得的地盤甚至根本沒有得到,不象在格斗中還可以守住原來的陣地。這種一親一疏,用恢復距離抵消親近的做法(這原是古弗瓦西埃家的創造,旨在表明第一個動作所表示的親近不過是暫時裝出來的),在蓋家和古家的女輩給你的信中,至少在你認識她們初期寫給你的信中也有明顯的表現。如果把信比作人的軀體,那么,這個“軀體”會包含一些似乎只有給朋友寫信時才使用的詞句,但是,如果你認為可以夸口說你是那位夫人的朋友,那是絕對徒勞的,因為她在信的開頭寫的是“先生”,結尾是“順致敬意”。這冷冰冰的開頭語和結束語能夠改變整封信的意思,因此,中間就可以采用(如果是復你的唁函)最動聽的詞來描繪她因失去姐妹的悲痛心情,描繪她們之間的親密關系以及度假勝地的美麗景致,她在可愛的兒孫身上得到的安慰。所有這些,可以和有些書簡集中的信比美,但是,親熱的字眼不會在收信人和寫信人之間創造出一身親密無間的氣氛,仿佛這封信是小普林尼或西米阿納夫人2寫給你的——
小普林尼(—3),古羅馬作家,今存《書信集》十卷,三百余篇。
2西米阿納夫人(74—737);法國女作家塞維尼夫人的外孫女;寫了許多饒有趣味的信。
確實,有些蓋爾芒特女士頭幾封信就用“我親愛的朋友”,“我的朋友”稱呼你,不總是最謙虛的蓋爾芒特女士,有一些和各國君主過從甚密、“輕浮風騷”的蓋爾芒特女士也用這些稱呼:她們自高自大,堅信她們給予的一切都能給人帶來快樂,她們想收買人心,養成了盡可能滿足別人**的習慣。只要在路易十三時期曾有同一個外高祖母,就能使一個年輕的蓋爾芒特說到蓋爾芒特侯爵夫人時,稱呼她為“阿達姆姑媽”,因此,蓋爾芒特家族成員不計其數,致使這些普通禮節,例如引見禮節變得形形色色,豐富多彩。每一個比較高貴的支系都有自己的一套禮節,這套禮節就象一個秘方或一種特別的果醬配方那樣,世世代代地傳下去。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那樣,當圣盧聽到介紹你的名字時,他象是無意識地把手伸給你,不瞧你一眼,也不向你致意。一個可憐的平民百姓因某人特殊原因——況且這是很少有的事——被介紹給圣盧支系的一個人,當他看到那位蓋爾芒特先生(或女士)故意裝出無意識的樣子,非常生硬地向他問好時,會絞盡腦汁地想知道他(或她)對他有什么不滿。當他聽說他(或她)認為有必要專門寫信告訴介紹人他(或她)很喜歡他,希望能再見到他時,他會驚得目瞪口呆。如果說圣盧機械的握手動作與眾不同的話,那么,菲埃布瓦侯爵那復雜而快速的跳躍(夏呂斯先生認為這個動作很可笑),蓋爾芒特親王那緩慢而有節奏的步伐也是異乎尋常,別具一格。但是,這里不可能詳盡描寫蓋爾芒特家族豐富多采的舞譜,因為芭蕾舞團的規模太大了。
歸正傳。前面談到古弗瓦西埃家族對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很不滿意。只要蓋爾芒特夫人仍然待字閨中,尚未婚嫁,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就能對她表示同情,從而聊以自慰,因為那時她沒什么財產。但遺憾的是,總有一種冒著黑煙的獨特的物質遮住古弗瓦西埃家族的財富,因此,他們的財富再多,也引不起人們的注意。一個家財萬貫的古弗瓦西埃小姐嫁給了一個大富翁,可是,這一對年輕夫婦在巴黎卻沒有自己的寓所,每次都“下榻”在父母親家里,其余時間則生活在外省的一個純潔但卻毫無光彩的社會中。當債務累累的圣盧用他幾套豪華的車馬使東錫埃爾市民眼花繚亂,贊嘆不絕時,一位腰纏萬貫的古弗瓦西埃先生在那里卻從來只乘有軌電車。相反(況且,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沒有多少財產的德·蓋爾芒特小姐(即奧麗阿娜)卻以她的服飾使人嘆為觀止,如果把古弗瓦西埃家族所有的女性在服飾上受到的贊美加在一起,也抵不上德·蓋爾芒特小姐一個人受到的贊美多。甚至連她的談話引起的轟動也為她的衣著和梳妝起了一定的宣傳作用。她竟敢對俄國大公說:“喂!閣下,據說您想派人暗殺托爾斯泰?”她是在一次晚宴上說這話的,古弗瓦西埃家族無一人受到邀請,況且,他們對托爾斯泰幾乎一無所知。如果把享有亡夫遺產的加拉東公爵夫人(加拉東親王夫人的婆婆,那時候她還年輕)作為例子加以判斷,古弗瓦西埃家族對希臘作家也是所知無幾:加拉東公爵夫人五年中一次也沒有看見奧麗阿娜光臨她的府上,當有人問她奧麗阿娜不來的原因時,她回答道:“據說她在社交界朗誦亞里士多德的詩(她想說阿里斯托芬)。我可不能容忍別人在我家里這樣。”
不難想象,德·蓋爾芒特小姐在托爾斯泰問題上對俄國大公的“攻擊”,即便使古弗瓦西埃家的人憤慨,但卻令蓋爾芒特家的人嘆服。不僅如此,所有同他們關系密切或不密切的事,都會引起他們驚嘆。享有亡夫遺產、娘家姓塞納波爾的阿讓古爾伯爵夫人是一個女才子,盡管她有一個勢利的兒子,但她幾乎什么人都接待,她在文人面前敘述德·蓋爾芒特小姐那句話時說:“奧麗阿娜·德·蓋爾芒特聰穎精明,多才多藝,她畫的水彩畫能和名畫家并肩媲美,作的詩與鳳毛麟角的大詩人不分高低。你們知道,她出身高貴,祖母是蒙邦西埃小姐,她自己是第十八代奧麗阿娜·德·蓋爾芒特,沒有出現過一次有損門第的聯姻,是法國最純潔、最古老的血統。”那些受到德·阿讓古爾夫人款待的假文人,半吊子文人,恐怕永遠不會有機會看見奧麗阿娜·德·蓋爾芒特,他們把她想象得比巴德魯爾—布拉爾公主更卓越,更非凡,當他們聽說一個出身如此高貴的小姐那樣贊美托爾斯泰時,不僅感到愿為她獻出生命,而且覺得他們對托爾斯泰的愛和對抵抗沙皇的愿望產生了一股新的力量。正當自由主義思想在他們身上可能已經削弱,他們對這些思想的威力可能已產生懷疑的時候,蓋爾芒特小姐,一位額頭上覆蓋著頭發(古弗瓦西埃家的人絕不會讓頭發蓋住額頭),極其高貴、極有權威的妙齡少女,給了他們意想不到的幫助。現實中有不少好的或不好的事物,就因為象這樣得到了某些有影響人物的贊同而更受重視。例如,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在街上向人致意有一套固定的禮節,這套禮節十分難看,很不熱情,但大家知道這是高雅的致敬方式,也就拋棄微笑和真誠,竭力模仿這種冷冰冰的體操動作。然時,一般說來,蓋爾芒特家的人,尤其是奧麗阿娜,卻不拘泥禮節。他們比誰都熟悉這套禮節,但當她們從馬車上看見你,會毫不猶豫地向你親切招手,如果在客廳里,她們讓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在一旁行那套矯揉造作的禮節,而她們自己匆匆行過頗有魅力的屈膝禮后,就讓藍眼睛閃出微笑,立即親切地向你伸出手來。多虧這些蓋爾芒特,這套從來是空洞無物、枯燥乏味的所謂高雅的禮節驟然間增添了人人喜聞樂見、但卻盡量摒棄不用的東西,一種真誠的、發自內心的歡迎和問候。與此相仿,有些人天生喜歡低劣的音樂和平庸但流暢、悅耳的旋律,但也會因交響樂的存在而抑制自己的愛好。可是,他們剛抑制住本能的愛好,剛為理查·施特勞斯那色彩富麗、令人目眩的交響樂所傾倒,緊接著卻又看見這位音樂家用奧貝2的寬容演奏了通俗樂曲,就認為自己的愛好在這個至高無上的權威那里意外地找到了辯解的理由(這一次正名是沒有道理的),不禁喜出望外,喜形于色,一面美滋滋地聆聽《莎樂美》3,一面對施特勞斯感激涕零,因為在聽《皇冠上的鉆石》4時,他們決不可能流露出自己的愛好——
施特勞斯(84—949),德國作曲家、指揮家。
2奧貝(782—87),法國作曲家,作歌劇約五十部。
3《莎樂美》是施特勞斯的歌劇,取材于《圣經》。
4《皇冠上的鉆石》是施特勞斯的交響曲。
真也罷,假也罷,德·蓋爾芒特小姐對俄國大公的“斥責”已傳得家喻戶曉,滿城風雨,無論如何,這為議論奧麗阿娜在那次晚宴上的過分風雅的穿戴提供了機會。然而,雖說奢華不是取決于財富,而是取決于揮霍(就因為這個,那些堆金積玉的古弗瓦西埃就奢華不起來),但是,揮霍如有財富作后盾,就能維持長久,就能隨心所欲。然而,既然奧麗阿娜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貫公開宣揚貴族無足輕重,認為念念不忘地位是荒唐可笑的,財富不會帶來幸福,唯有智慧、才華和品性才最重要,根據奧麗阿娜從侯爵夫人那里接受的這些原則,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可以指望她嫁給一個不屬于上流社會的男人,也就是嫁給一個演員、累犯、叫化子或不信教的人,指望她最終成為他們稱作墮落者的那號女人。他們這個希望是可以實現的,因為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此刻正在經歷一場社交危機(我在她家里遇見的那些超群絕倫、出類拔萃的人物那時還沒有一個回到她的身邊),她對將她拋棄的上流社會耿耿于懷,深惡痛絕,甚至,當她談到她常去看望的侄子蓋爾芒特親王時,也是冷嘲熱諷,嫌他對自己的出身過分迷戀。然而,一旦涉及到要為奧麗阿娜找丈夫,嬸母和侄女公開宣揚的那些原則就不再起主導作用了,而是讓位給那位神秘的“家族守護神”。在貢布雷教堂(在那里家族每個成員都失去了個性,失去了名字,大家全都叫蓋爾芒特,巨幅黑色帷幔上的絳紅色g和位于g上方的公爵冠冕標志著他們的身份),家族守護神正確無誤地引導這位學識淵博、愛批評人的耶穌教徒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為奧麗阿娜選擇了一個世界上最富有、最高貴,在圣日耳曼區堪稱獨一無二的配偶——蓋爾芒特公爵的長子洛姆親王,就好象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和奧麗阿娜從來只談財產證書和家譜,從來不談文學才能和品性似的,仿佛侯爵夫人(就象她以后的歸宿那樣)暫死了幾天,已被裝進了棺木中。結婚那天,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看到她一向蔑視的王公貴族份份登門祝賀,為了嘲笑他們,她還邀請了幾位同她關系密切的資產階級人士,洛姆親王給他們送了名片,不過,第二年就同他們“砍斷纜繩”,斷絕了來往。古弗瓦西埃家的人所不能容忍的是,洛姆親王夫人結婚不久,就又大談特談起她那套智慧和才能高于一切的社交準則了。這里順便說一句,當圣盧和拉謝爾一起生活,與拉謝爾的朋友們經常來往,并且一心想娶拉謝爾的時候,他所維護的觀點不管在家族中引起多大的恐懼,雖然部分是謊,但與蓋爾芒特家的小姐們宣揚的觀點相比,謊的成分要輕得多。她們鼓吹才智高于一切,認為人類平等不容懷疑,可最后卻嫁給了擁有巨萬家產的公爵,即使信奉相反的準則,也不過如此。圣盧恰恰是按照自己的理論行事的,但卻被認為走上了歧途。當然,從道德觀念看,拉謝爾的確不能令人滿意。但是,如果她是一個女公爵,或者擁有百萬家產,即使品德不大好。德·馬桑特夫人說不定倒會贊成這門婚事。筆趣庫
現在繼續來談洛姆親王夫人(不久,等她的公公去世后,她就是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了)。年輕的親王夫人只是在口頭上奢談她那套理論,卻不用來指導她的行動,這無疑給古弗瓦西埃家帶來了新的煩惱。因為這套哲學(如果可以稱為哲學的話)絲毫無損于蓋爾芒特沙龍高雅的貴族氣派。毫無疑問,那些沒有受到德·蓋爾芒特夫人接待的人,都以為這是因為自己沒有才學。例如,有一位非常有錢的美國女子,她除了有一本巴尼的舊詩集外,其他書一本也沒有,即使這本書她也從沒打開過,只是把它——因為眼下很“時髦”——放在她家客廳的一個家具上做擺設,可是,當她看見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走進歌劇院時,卻向她投去羨慕的目光,表明她十分看重才智。同樣,當德·蓋爾芒特夫人因為看中某人的才智而給予接待時,也肯定是出于真心。她在談到一個女人時會說:“她似乎很有魅力”,或在談到一個男人時會說:“他非常聰明”,這說明她認為聰明和魅力是她接待這些人的唯一理由,家族守護神此刻沒有干預:這位警惕性很高的守護神隱蔽在深處,把守著蓋爾芒特家族判斷是非的黑暗的大腦區,不讓他們發現——只要在現在和將來沒有社交價值——有才智的男人或有魅力的女人。男人一旦被宣布為學者,他在眾人眼里,要么象一本辭典,只會賣弄學問,要么相反,象一個推銷員,才智平庸;漂亮的女人不是矯揉造作,就是喋喋不休。至于那些沒有地位的人,那就太可怕了,都是些冒充高雅的勢利人。德·布雷奧代先生(其城堡和蓋爾芒特城堡毗鄰)只和殿下們交往,但卻瞧不起他們,只想生活在文藝殿堂中。因此,當有人說他勢利時,德·蓋爾芒特夫人會憤憤不平。“拔拔爾勢利?您是不是瘋了,我可憐的朋友,正相反,他最討厭有地位的人,誰也別想讓他結交他們。在我家里也不行。如果我邀請他同時還邀請了一個他不認識的人,他來時總要咕噥幾句。”——
巴尼(753—84),法國詩人,浪漫主義抒情詩的先驅。
這并不是因為蓋爾芒特家和古弗瓦西埃家對智慧的重視有什么大的分歧。從正面看,兩家的分歧已結出了美麗的果實。那位籠罩著一層神秘色彩、激起許多詩人無窮遐想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就曾舉辦了上面提到的那次晚會,在晚會上,英王享受到了在其他任何地方享受不到的快樂,因為公爵夫人除了邀請我們上面已提到的那些知名人士外,還別出心裁、膽大包天地請了音樂家加斯東·勒梅爾和戲劇家夏爾·格朗穆香。這是古弗瓦西埃家連想也不敢想的,更不用說有膽量付諸實現了。但是,智慧的高低尤其可以從反面感覺出來。如果說渴望受到德·蓋爾芒特夫人接見的人地位越高,所需的智力和魅力系數就越低,倘若國王或女王,系數可能會接近零,那么相反,地位越是在這條王族水平線以下,所需的系數就越高。例如,在帕爾馬公主接待的人中,有許多人長相很難看,而且令人討厭或十分愚蠢,她接待他們,是因為從小就認識他們,或者他們同某公爵夫人是姻親,要不然就和某國君關系密切。然而,在西弗瓦西埃家看來,只要是“帕爾馬公主喜愛的人”,或是“阿巴雄公爵夫人的姨媽”,或者“每年在西班牙王后宮中生活三個月”,就完全有理由受到邀請。但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卻不這樣認為。十年來,她一直在帕爾馬公主府上彬彬有禮地接受他們的致敬,卻從沒有讓他們跨進她家的門檻,她認為一個沙龍的社會意義和物質意義是一樣的,如果把一些并不顯得漂亮的家具作為一種顯示財富的填料裝進沙龍,將會使沙龍變得十分可怕,這樣的沙龍很象是一本華而不實的著作,舍不得放棄能顯示學識、才氣和智慧的東西。“一個‘沙龍’,也和一本書、一座房屋那樣,”德·蓋爾芒特夫人不無道理地想,“必須用犧牲作基石。”
帕爾馬公主的許多女友在公主面前小心翼翼地抱怨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因為多年來公爵夫人只滿足于合乎禮儀的問候,或者給她們送名片,卻從不邀請她們,也不去參加她們的聚會。公主利用德·蓋爾芒特先生單獨來看她的機會,向她提起了這件事。但是,狡猾的領主回答說(他雖然不是公爵夫人的好丈夫,因為他有好幾個情婦,但是,一旦涉及到奧麗阿娜沙龍的正常運轉,涉及到奧麗阿娜思想——沙龍的魅力所在,他就是經得住考驗的伙伴了):“我妻子認識她嗎?啊!那倒是應該請的。不過,我要把真實情況告訴夫人,奧麗阿娜不喜歡和女人交談。在她周圍,都是些才華超群的人——我不是她的丈夫,僅僅是她的一名貼身奴仆。女人使她感到厭煩,只有少數幾個例外,但她們都很有才華。哦,殿下,您耳聰目明,見微知著,總不會對我說,蘇夫雷侯爵夫人是一個才智出眾的女性吧。是的,我明白,公主接待她是出于善心。再說您認識她。您說奧麗阿娜見過她,這很可能,但次數不會多,我向您保證。我要對公主說,這里面也有我的錯。我妻子很累,她是那樣喜歡和人來往,如果我不加以限制,她就會忙得不可開交。就說昨天晚上吧,她發著高燒,可要是不去波旁公爵夫人家,又怕人家不高興。我只好抬高嗓門數落她,不許馬車夫套車。噢,夫人,您知道,我甚至不想把您剛才講的事告訴奧麗阿娜。奧麗阿娜很愛殿下,她肯定會立即去邀請蘇夫雷夫人的,這不又多了一次拜訪,這樣一來,我們就不得不和她的姐妹來往,因為我同她姐妹的丈夫很熟。我想,如果公主允許的話,我什么也不對奧麗阿娜說。這樣,我們就可以使她少受一些勞累和激動。我向您保證,這對德·蘇夫雷夫人不會有什么影響。她去的地方很多,都是最有光彩的地方。我家的晚飯規模很小,甚至不請客人,德·蘇夫雷夫人會厭煩死的。”帕爾馬公主天真地相信蓋爾芒特公爵不會把她的要求轉告給公爵夫人,她為沒能使德·蘇夫雷夫人如愿以償而感到抱歉,更為自己是這個很少接待女人的沙龍里的常客而感到心滿意足。當然,這種滿足不是沒有煩惱的。每當帕爾馬公主請德·蓋爾芒特夫人吃飯時,總要費盡腦汁,避免邀請可能會引起公爵夫人反感從而致使公爵夫人拒絕再來的人。
在帕爾馬公主會客的日子,總有幾個賓客和她共進晚餐,遵照舊時的習慣,晚飯早早就開始了。飯后,她的沙龍向常客們,一般說來,向法國和外國所有的大貴族開放。接待的過程是這樣的:公主走出飯廳,在一張大圓桌前的長沙發椅上就座,和同她共進晚餐的兩個最有地位的夫人聊天,或者瀏覽一本“畫報”,打打撲克(或假裝打牌,這是德國宮廷的一個慣例),有時打通關,有時讓一個顯貴做真的或假的搭檔。時近九點,大廳的門不停地開了又關,關了又開,賓客紛至沓來。為了屈從于公主的時間表,他們都是匆匆吃完晚飯就趕來了(如果他們在別人家里吃晚飯,不喝咖啡就得告退,說是一會兒再回來,他們的確打算“從一個門進去,而從另一個門出來”)。可是,公主全神貫注于打牌或閑聊,假裝沒有看見有客人來,只是當這些女賓走近時,她才儀態優雅地站起來,和藹可親地向她們微笑。但是,女賓向站著的公主殿下行屈膝禮,一直到近乎跪拜的程度,以便吻公主那只低垂的美麗纖手。盡管公主對這一禮節習已為常,但每到這時,總要裝出感到意外的樣子,用力地、但又是親切而溫和地把跪拜的女賓扶起來,在她們臉頰上吻一下。有人會說,公主的親切和溫和是以來賓的卑恭為條件的。也許是這樣。禮節在一個平等社會中消失,似乎不象人們所認為的那樣,是由于缺少教育的緣故,而是因為有些人對威望不再看重(想象中的威望才有作用),尤其是另一些人不再認為施行禮節對接受者來說是有極其重要的意義,因而也就不施行禮節了。在一個以平等為基礎的世界里,禮節就和一切只有使用價值的事物一樣,會驟然間變得一文不值。但是,禮節在一個新社會中消失不是絕對的。我們有時候太容易相信一種事物的現狀是它唯一可能的狀態。許多優秀人物認為,共和國不可能有外交,不可能結盟,農民階層不可能容忍政教分離。總之,即使在平等社會中出現禮節是一個奇跡,那它也比不過鐵路和軍用飛機。再說,即使禮節消失,也沒有什么能證明這是災難。還有,一個社會會不會因為事實上的越來越民主而漸漸地分成等級呢?這是很有可能的。教皇不再掌管國家和軍隊以來,他的權力有了很大的提高;二十世紀,教堂對無神論者的影響遠比十七世紀對宗教信徒的影響大;如果帕爾馬公主是一國之君,我就可能象談論共和國總統那樣談論她,也就是說,我根本不想談論她。
公主把那位求見的夫人攙扶起來,擁抱過后,又坐下來繼續玩牌,如果來者是一位顯要人物,她會請她坐到一張安樂椅上,先同她聊一會兒。
如果賓客太多,客廳容納不下,負責接待的公主的伴婦就另辟場所,把賓客帶到與客廳相通的一間大廳里,廳內擺滿了波旁家族的肖像和古玩。于是,那些常客便自愿擔任“導游”,介紹些有趣的事兒,可年輕人卻沒那份耐心聽他們嘮叨,寧愿注視那些有血有肉的殿下(必要時,還讓宮廷貴婦或宮女給她們作介紹),而對已故女君主的遺物卻不感興趣。他們忙于和那些公主殿下認識,捉摸著怎樣才能得到她們的邀請,所以,他們和這個珍貴的檔案室打了幾年交道,竟對里面的陳列物一無所知,只隱約記得廳內裝飾著大仙人掌和大棕櫚樹,使這個珍品中心酷似布洛尼林園培植棕櫚樹的溫室。
當然,在帕爾馬公主會客的日子,為了促使食物消化,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有時也會屈尊俯就,晚飯后到公主府上進行拜訪,公主自始至終把她留在身邊,一面和公爵說著笑話。但是,如果公爵夫人來吃晚飯,公主離開餐桌就關上大門,不讓她的常客前來打擾,生怕沒經過嚴格挑選的客人會給苛刻的公爵夫人帶來不快。有些常客事先沒得到通知,仍然前來拜訪殿下,門房答復說:“殿下今晚不會客,”他們就走了。況且,公主的許多朋友事先就知道這一天公主不可能邀請他們。這是一個特別的群體,一個封閉的小圈子,渴望加入的人大多被拒之門外。被排斥在外的人幾乎能肯定無疑地說出入選者的姓名,他們氣惱地私下里說:“你們當然知道,奧麗阿娜·德·蓋爾芒特走到哪里,她的智囊團都要傾巢而出。”帕爾馬公主借助這個智囊團,在公爵夫人周圍筑起一堵護墻,不讓那些尚未博得公爵夫人歡心的人靠近。但是,在公爵夫人最心愛的朋友中,在這個引人矚目的“智囊團”成員中,有些人對帕爾馬公主很不熱情,因此,公主也不便向他們表示親熱。當然,帕爾馬公主真心誠意地承認,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社交圈里可能得到的快樂要比她自己的社交圈里得到的快樂多一些。她不得不承認,公爵夫人會客的日子,公爵府門庭若市,賓客滿堂,她在那里也常常遇見三、四個殿下,她們只給她送名片,卻從不登門拜訪。她模仿奧麗阿娜說話,穿奧麗阿娜式樣的裙子,茶會上端出相同的草莓餡餅,但這一切都無濟于事。有幾次,一整天只有一個宮廷貴婦和一個外國使館參贊與她作伴。因此,既然有的人(就象從前斯萬那樣)每天必到公爵夫人家呆兩個鐘頭,而對帕爾馬公主兩年才拜訪一次,公主也就不會有興致——哪怕是為了取悅奧麗阿娜——“主動”邀請這個斯萬式人物吃晚飯了。總之,帕爾馬公主宴請公爵夫人總感到誠惶誠恐,不知所措,因為她怕奧麗阿娜看什么都不順眼。同樣,當帕爾馬公主到蓋爾芒特府吃晚飯時,她確信這里的一切都將是妙趣橫生,擔心自己聽不懂,記不住,不討人喜歡,不善于領會和吸收別人的思想。于是,我的存在,和用水果組成花環裝飾餐桌的新做法一樣,引起了她的注意和興趣。但她不清楚究竟哪一個更有魅力,更能成為奧麗阿娜招待會成功的一個秘訣,是餐桌上的裝飾,還是我的存在。既然不清楚,她決定下次宴請客人時,干脆設法把兩者都用上。此外,帕爾馬公主對公爵夫人家的一切都有濃厚興趣,是有其充分理由的,因為蓋爾芒特府有一種滑稽和危險的、能令人振奮的東西,那就是蓋爾芒特精神。帕爾馬公主帶著一種膽怯、激動和興奮的心情,浸入蓋爾芒特精神,就象跳入海中洗“浪浴”一般,認為救生員指出浪浴有危險,是因為他們中間沒有人會游泳,當她浮出水面時,感到精神振奮,心情舒暢,青春煥發。蓋爾芒特精神——按公爵夫人的話來說,這和化圓為方一樣,是一種不存在的實體,她認為自己是唯一掌握這一精神的蓋爾芒特——就象圖盧的熟肉醬或蘭斯的餅干,只是徒有虛名。然而(因為智力上的一種特征不是采用和頭發顏色或膚色同樣的方式傳給后代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一些摯友,雖然和她血統不同,卻掌握了蓋爾芒特精神,相反,在蓋爾芒特家族中,有些人卻沒有掌握家族精神,因為他們對任何思想都采取拒不接受的態度。那些和公爵夫人無血緣關系,但卻掌握蓋爾芒特精神的人,過去大多是出類拔萃的人物,具有從事某種職業的天賦,或有藝術家的素質,或有外交官的才能,或有議員的口才,或有軍人的天賦,但相比之下,他們更喜歡小圈子生活。他們作這樣的抉擇,可能因為他們缺少獨創性,或者缺乏首創性,或者意志薄弱,或者身體欠佳,或者沒有機會,也可能是為了躋身于上流社會。
如果說蓋爾芒特沙龍曾是某些人從事某種生涯的絆腳石(應該承認這是個別現象),那也是違背他們愿望的。一個前程遠大的醫生、畫家和外交官,雖然比許多人更有天賦,卻在生涯中慘遭失敗,因為他們和蓋爾芒特家族親密無間的關系使醫生和畫家被看成是上流社會人士,外交官被看成是反對派,這就使他們不能得到同僚們的承認。法蘭西學院選舉團成員穿戴的舊式長袍和紅色無沿帽,不只是(至少在不久以前)墨守陳規的過去和閉關自守的宗派主義的外部殘余。
“教授”們頭戴飾有金色流蘇的無沿帽,活象頭戴猶太人錐形帽的大祭司,在德雷福斯案之前的年代里,他們仍然死死守住法利賽人的舊觀念。迪·布爾邦其實是一個藝術家,但因為他不喜歡社交而得到了同僚們的承認。戈達爾大夫雖與維爾迪蘭夫婦過從甚密,但維爾迪蘭夫人是他的病人,此外,他那粗俗的舉止也對他起到了保護作用,況且,他在家舉辦宴會時,只邀請醫務界人士,宴會上飄溢著石炭酸氣味。但是,在這些法定的社團中,蹈常襲故、囿于偏見,不過是廉潔奉公、道德高尚所索取的代價,假如在更加寬容、更加自由、很快就變得更加放蕩的環境中,人們也就不會象這樣墨守陳規了;在這些社團中,一位身穿銀鼠皮里紅緞長袍、和中世紀深居宮堡的威尼斯總督(也就是公爵)十分相象的教授,和另一個公爵——卓越而可怕的德·圣西門先生一樣,有著高尚的品德,恪守崇高的原則,也象他那樣鐵面無情,不容異類。異類即那位熱衷社交生活、有著不同的舉止風度和不同的社會關系的醫生。這位不幸的醫生想掩蓋他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關系,但又怕同僚指責他瞧不起他們(社交界人士的想法實在荒唐!),為了把事情做得圓滿,特地舉辦混合晚宴,讓醫務界人士淹沒在社交界人士中,希望用這種方式平息同僚的怒氣。殊不知這樣做等于承認自己的失敗。更確切地說,當十人委員會(實際人數要多一些)必須選舉一個人填補教授職位空缺的時候,他看到投票的結果必然是一個比自己更循規蹈矩(即使才能不如自己)的醫生當選,他聽到對自己的否決聲響徹墨守陳規的醫學院,象莫里哀死前發出的“我發誓”2的喊聲一樣莊嚴,一樣可笑,一樣可怕,這時候,他才明白他的行為導致了他的失敗。同樣,那位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關系密切的畫家,就因為被劃為社交界人士(因為從事藝術的上流社會人士成功地被貼上了藝術家的標簽),也在藝術生涯中慘遭失敗。而那位有許多反動關系的外交官也遭到了同樣的命運——
法利賽人是古代猶太教的一個派別,以嚴格遵守成文法律見稱,《圣經》中稱他們是行不一的偽善者。
2“我發誓”是莫里哀的喜劇《沒病找病》中的一句臺詞。劇中沒病找病的病人在發誓時總要說“我發誓”。莫里哀在劇中扮演病人。一次,當他演到第四場時,說完“我發誓”就咯血倒下,幾小時后便去世。
但這是個別現象。出入蓋爾芒特沙龍的知名人士基本上都是自愿地(至少自以為是自愿地)拋棄了一切和蓋爾芒特精神、蓋爾芒特禮節,和那個為任何一個多少是“法定”的“社團”所憎惡的難以形容的魅力格格不入的東西。
有些人知道,蓋爾芒特夫人沙龍的一個常客曾在美術展覽會上榮獲過金質獎章,另一個是律師會議秘書,在議會中曾有過輝煌的開端,還有一個當過代辦,機智地為法國效過勞,這些知情人會把二十年來不再有任何建樹的人看成失敗者。但“知情者”寥寥無幾,而當事者往往最后一個想想自己的光輝業績,他們認為,按照蓋爾芒特精神,他們舊時獲得的稱號實在毫無價值。蓋爾芒特精神不是讓德·蓋爾芒特夫人鄙視杰出的部長嗎?比如,一個拘泥虛禮的部長或一個愛說同音異義諧語的部長,盡管報界對他們唱盡贊歌,可是,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卻認為他們是“令人討厭的人”,是“走卒”,或者相反,是商店的“伙計”,如果哪位女主人不慎將他們中的一個安排在她身邊,她會厭倦得打呵欠,會露出不耐煩的神情。既然作為第一流政治家絲毫不能受到公爵夫人的尊重,她那些放棄外交生涯或軍人生涯或退出議會的朋友們也就認為——至少嘴上這樣聲稱——每天到他們瞧不起的一些殿下家里和這位高貴的女友相聚,同她一起吃飯聊天,這是最好的選擇,盡管他們在歡樂中難免流露出來的憂郁和這個看法有點矛盾。
然而,應當承認,蓋爾芒特府的社交生活雖然不能說是妙趣橫生,談話雖然不能說是高深莫測,但也不乏趣味和幽默。在德·蓋爾芒特夫人左右,有些人頗有魅力,任何正式頭銜都比不上這個魅力,那些最有權勢的部長想把他們吸引到身邊,卻都白費力氣。如果說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沙龍埋葬了多少知識分子的雄心壯志,甚至使多少崇高的努力付之東流,那么至少可以說,從這些志向和努力的遺骸中,產生了沙龍生活史無前例的繁榮。一些非常幽默的人(例如斯萬)總認為自己比某些杰出人物略高一籌,不把這些人放在眼里,但是,他們這樣做,是因為公爵夫人不是把才智,而是把幽默放在一切之首。在她看來,幽默是一種更少見、更完美的高級形式,既要有杰出的才智,又要有出眾的口才。從前,在維爾迪蘭沙龍,斯萬把布里肖看成愛賣弄學問,把埃爾斯蒂爾看成才疏學淺,盡管前者滿腹經綸,后者有奇才異能;他這樣分類是因為受了蓋爾芒特精神的影響。他從不敢把他們介紹給公爵夫人,因為他預感到公爵夫人會用怎樣的神態對待布里肖的長篇大論和埃爾斯蒂爾的“趣話”:對于矯揉造作的長篇大論,不管是嚴肅的,還是風趣的,蓋爾芒特精神一概視作最令人討厭的蠢話。
至于那些血統的蓋爾芒特,如果說家族精神未能象那些文社(所有成員都用同一種方式發表演說,陳述看法,因而也就用同一種方式思想)那樣,傳到他們每個人身上,這當然不是因為上流社會人士比文社成員更具有個性,而妨礙他們互相模仿。模仿不僅要以缺乏強烈個性為條件,而且還要有相對靈敏的耳朵,首先要能辨別,然后能模仿。然而,在蓋爾芒特家族中,有些人也和古弗瓦西埃家族成員一樣,完全沒有樂感。
舉一種練習為例。按照模仿的另一個意義,人們把這種練習叫做“模仿”(蓋爾芒特家的人稱之為“攻擊”)。盡管德·蓋爾芒特夫人模仿的本領令人叫絕,但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卻毫無感受,他們簡直不是人,而是一群兔子,因為對于公爵夫人企圖模仿的那個缺點和語調,他們從來注意不到。當公爵夫人“模仿”里摩日公爵說話時,古弗瓦西埃家的人會大聲抗議:“啊!不,他才不這樣說話呢,昨晚上我還和他一起在白白家吃晚飯,他和我交談了整整一個晚上。他不是這樣說話的。”然而相反,稍有一些文化修養的蓋爾芒特會嚷起來:“天哪,奧麗阿娜太幽默了!最讓人吃驚的,是她的模仿能以假亂真!我還以為是里摩日在說話呵。奧麗阿娜,再來一點兒!”然而,這些蓋爾芒特(更不用說卓越的蓋爾芒特了,聽到公爵夫人模仿里摩日公爵,無不欽佩地說:“啊,您(或你)學他簡直學神了!”)雖然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看來他們缺乏幽默感(她說的一點不假),但因為經常聽她說話,經常把她的話轉述給別人,耳濡目染,久而久之,也就能馬馬虎虎地模仿她說話和評論的方式了(斯萬和公爵夫人本人把這叫做她的“編寫”法),甚至在談話中他們也會說一些在古弗瓦西埃家的人看來很象奧麗阿娜精神,但在他們看來卻是符合蓋爾芒特精神的話來。因為這些蓋爾芒特不僅是奧麗阿娜的親戚,而且是她的崇拜者,所以有時她會去看望他們(她卻把家族其他成員視如敝屣,不理不睬,以報她少時所受的凌辱之仇),一般是在美麗的夏季,由公爵陪同前往。公爵夫人登門拜訪可是件大事。埃比內親王夫人正在樓下的大客廳里會客,當她遠遠瞥見公爵夫人頭戴著一頂迷人的帽子,斜撐著一把瀉出夏日氣息的小陽傘,慢悠悠地斜向穿過院子,朝她家走來時,就象是看見了一場小火災最初的火焰或意外入侵的“偵察隊”,心兒怦怦地跳了起來。“瞧,奧麗阿娜來了,”她說,就象發出了一道口令,小心翼翼地通知她的客人,好讓她們有時間秩序井然地離開,鎮靜地撤出客廳。多半人不敢留下,起身要走。“不,干嗎要走?我很高興再留您一會兒,”埃比內親王夫人裝出貴婦樣輕松自若地說,但聲音卻變得虛情假義。“你們可能有話要說。”“您真的要走嗎?那好,以后我去看您,”如果是不值得挽留的女賓,女主人就這樣回答。公爵和公爵夫人極其禮貌地向埃比內親王夫人的客人致意。多年來,他們在這里和她們相遇,但仍象不認識一樣,而她們出于謹慎,也不敢主動同他們打招呼。客人一走,公爵便關切地詢問起她們的情況,裝出對她們內在的品質感興趣的樣子,只是因為她們命運不佳,或是因為奧麗阿娜神經過敏,不宜同女人多來往,他才不能請她們到他家作客:“那位戴粉紅帽子的矮個子女人是誰?”“嗨!我的表兄,您經常看見她,是圖爾子爵夫人,娘家姓拉馬塞爾。”“您知道嗎?她長得很俏麗,看上去很聰明。假如她上嘴唇沒有那么點小毛病,她一定很迷人。如果確實有一個圖爾子爵的話,他就不該有煩惱了。奧麗阿娜,您知道她的眉毛和發根使我想起誰了嗎?這使我想起了您的表姐妹海德維格·德·利尼。”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沒有接丈夫的話茬,她聽到有人談別的女人長得漂亮,就會顯得無精打采。她沒有料到,她丈夫竟會有這般雅興炫耀自己對那些被他拒之門外的人非常了解,以為這樣做就能顯出自己比妻子“嚴肅”。“對了,”公爵突然大聲嚷道,“您剛才提到了拉馬塞爾這個姓。我想起來了,我當議員那會兒,曾聽過一次無與倫比的演說……”“那是您剛才看見的那位**的叔叔。”“哦!真是才華超群!……不錯,我的小寶貝,”他對埃格勒蒙子爵夫人說。盡管德·蓋爾芒特夫人顯露出厭惡情緒,子爵夫人仍不肯離開,卑躬屈膝地甘當埃比內親王夫人的女仆(哪怕回家后把自己的女仆打一頓解解氣),一副可憐巴巴、局促不安的樣子,但只要公爵夫婦不離開,她就呆著不走,幫他們脫大衣,爭取為他們做些事,識相地提出要到隔壁屋子去,“不用為我們沏茶,安靜地聊一會兒,我們這些人都不講究,不必客套。況且,”他轉身對德·埃比內夫人說,而讓那位低三下四、雄心勃勃、殷勤熱忱的埃格勒蒙子爵夫人在一邊羞得滿面緋紅,“我們只能在您這里呆一刻鐘。”而這一刻鐘卻全都用來“復述”公爵夫人一周內說過的話。當然,公爵夫人自己是不會主動重復的,但公爵卻把話題引到促使她說出那些話的事件上,他裝出嚴厲責備的樣子,極其巧妙地、仿佛是無意識地引她把說過的話重復一遍。
埃比內親王夫人很愛這位表姐妹,也知道她喜歡聽恭維話,就一個勁地夸她的帽子和小陽傘如何漂亮,夸她說話如何幽默。“只要您愿意,你盡管同她談她的衣著打扮,”公爵裝出不高興的口吻說,一面卻狡黠地微笑,好讓大家不把他的不高興看得太認真,“但是,看在老天爺份上,可別談她的幽默,我不需要象這樣幽默的妻子。您大概是指她對我胞弟帕拉墨得斯使用的那個糟糕透頂的諧語吧,”他繼而又說。他知道埃比內親王夫人和蓋爾芒特家族的其他人都還不知道這個諧語,很想借機夸一夸他的妻子。“首先,我覺得,一個我得承認有時也說過相當漂亮笑話的人是不應該說這樣糟糕的諧語的,尤其是更不應該開我胞弟的玩笑,他很敏感,如果這件事弄得我和他鬧翻,那就太不值得了。”
“奧麗阿娜的諧語?我們怎么不知道?那一定很有趣味。
喂,快說給我們聽聽。”
“這可不行,不行,”公爵仍舊氣鼓鼓地說,然而臉上的笑容卻變得更加明顯,“你們還沒有聽說,那我太高興了。說真的,我很愛我的弟弟。”
“聽著,巴贊,”公爵夫人覺得該對丈夫反擊了,于是說道,“我不知道您為什么要說帕拉墨得斯可能會生氣,您明明知道他不可能生氣。他是一個聰明人,才不會為這個毫無惡意的愚蠢玩笑生氣呢。您這樣說,大家會以為我講了他什么壞話,我不過是隨口說了一句,沒什么意思,您這樣氣憤,倒是抬高了那句話的價值。我不明白您為什么這樣。”
“你們都讓我們坐不住了。到底是什么?”
“嘿!沒什么大事!”德·蓋爾芒特公爵說。“你們大概聽說了吧,我弟弟想把布雷塞,他妻子的城堡,送給他妹妹馬桑特。”
“聽說了呀。可是,有人對我們說,她不想要,她不喜歡城堡的所在地,氣候對她不合適。”
“咳!可不是嘛!有人把這一切都對我妻子說了,說我弟弟把這座城堡送給我們的妹妹,不是想討她喜歡,而是想戲弄她。那人說,夏呂斯很愛戲弄人。可是,你們知道,布雷塞城堡是王室采邑,值好幾百萬法郎哪,從前是國王的地產,那里有法國最美麗的森林。愿意受這種戲弄的人多著哩。因此,當奧麗阿娜聽到夏呂斯因為把這座漂亮的城堡送人而得了個“愛戲弄人”的評語時,情不自禁地叫了起來,我得承認,她并無惡意,因為這是脫口而出的:‘塔干……塔干……那就叫他杰出的塔干2吧!’你們知道,”公爵又換上了不高興的語氣,一面用目光把全場掃了個遍,看大家對他妻子的幽默有何反應,接著,他怕德·埃比內夫人對古代歷史不大了解,又說道:“你們知道,古羅馬有一個國王叫杰出的塔爾干。開這樣的玩笑很愚蠢,這是在玩拙劣的文字游戲,奧麗阿娜不應該說出這種話。我雖然不如我妻子風趣,但考慮問題卻比她周到,我想到了后果,如果這話不幸傳到我弟弟耳朵里,那就有好看的了。尤其是,”他進而又說,“應該承認,即使沒有城堡的事,說帕拉墨得斯是杰出的塔干也很合適,因為他很高傲,愛吹毛求疵愛說長道短。這就減輕了夫人這句話的罪過,因為即使她愿意降低身份,玩一些庸俗的文字游戲,她仍不失幽默,她對人的描繪相當準確。”——
“塔干”是法文taqui(愛戲弄人者)的音譯。
2“杰出的塔干”是“杰出的塔爾干”的同音異義諧話。“杰出的塔爾干”(公元前534—509)是羅馬最后一個國王,靠謀殺岳父登上王位。
就這樣,這一次多虧“杰出的塔干”,下一次多虧另一個詞,公爵和公爵夫人去看望親戚時,每次都要更換話題,拜訪引起的興奮在幽默的妻子和她的經理人離開后很久都不能平息下來。女主人首先和那些享有特權參加聚會的人,也就是和那些留下來沒有走的人一起盡情品味奧麗阿娜諧語的滋味。“您以前也沒聽說杰出的塔干吧?”埃比內親王夫人問。
“聽說過,”巴佛諾侯爵夫人紅著臉回答,“薩西納—拉羅什富科親王夫人同我談起過,有些出入。不過,能象這樣當著我表姐的面聽人講這句話,那當然就更有一番趣味了,”她又說,就好象在說“聽到作者陪同這句話”似的。“奧麗阿娜剛才來了,我們正在談她最近說的諧語呢,”女主人對一位來訪的夫人說,這位女賓露出遺憾的神態,后悔自己晚來了一小時。
“什么,奧麗阿娜剛來過?”
“是啊,您早來一會兒就好了……”埃比內親王夫人回答道,并無責備之意,但卻讓人明白那位愚蠢的夫人錯過了什么:她沒有看到上帝創造世界或加法洛夫人最后一次演唱,那是她自己的錯。“你們覺得奧麗阿娜最近說的那個諧語怎么樣?我承認,我對‘杰出的塔干’評價很高。”第二天,她又這樣問餐桌上的客人。為了議論“杰出的塔干”,她專門請了幾個知己吃午飯,這個諧語成了一道涼菜供大家品味,整整一星期,它被加進各種調料,多次出現在餐桌上。埃比內親王夫人甚至還在這個星期對帕爾馬公主進行了一年一度的拜訪,借機問公主殿下聽沒聽說這個諧語,爾后向她進行了描述。“啊!杰出的塔干!”帕爾馬親王夫人說,一種先驗的欽佩使她睜大了眼睛,懇求作進一步解釋。埃比內親王夫人沒有拒絕。“我承認,我對‘杰出的塔干’很感興趣,它就象是編寫出來的,”埃比內親王夫人總結說。其實,“編寫”一詞對“杰出的塔干”這個諧語根本是牛頭不對馬嘴,但是,親王夫人自以為掌握蓋爾芒特精神,記得奧麗阿娜曾用過“編寫的、編寫”等表達方式,不加區分地死搬硬套,亂用一氣。帕爾馬公主不很喜歡德·埃比內夫人,覺得她長相丑陋,知道她為人小氣,認為她心眼不好,但出于對古弗瓦西埃家族的信任,就承認“編寫”了,她曾聽到德·蓋爾芒特夫人說過這個詞,但卻不會獨立運用。她仿佛覺得“編寫”是“杰出的塔干”之魅力所在。雖然她并沒有完全忘記她對這個丑陋而吝嗇的女人不抱好感,但看到她能自如地運用蓋爾芒特精神,禁不住產生敬佩之心,想請她看歌劇,只是想到也許該先聽聽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意見,才沒有向埃比內親王夫人發出邀請。至于德·埃比內夫人,她雖然和古弗瓦西埃家族其他成員有很大不同,喜歡奧麗阿娜,對她百般殷勤,但卻十分妒嫉奧麗阿娜的關系,對公爵夫人常在眾人面前譏笑她吝嗇有點耿耿于懷,因此,她回家后,就向人講帕爾馬公主如何不懂“杰出的塔干”,奧麗阿娜竟把這等蠢女人當成知己,實在是太勢利。“即使我愿意,我也決不可能和帕爾馬公主經常來往,因為德·埃比內先生不會同意,他看不慣她的放蕩行為”,她對來她家吃飯的朋友說道。影射純粹是她想象出來的帕爾馬公主的某些越軌行為。“就是我丈夫不象這樣嚴肅,我承認,我也不可能和她經常來往。我真不明白,奧麗阿娜為什么經常去看她。我一年才去一次,每次都難以堅持到底。”——
加法洛夫人(827—895),法國女歌唱家,是十九世紀最著名的抒情歌手之一。
當德·蓋爾芒特夫人到維克迪尼埃納府拜訪時,古弗瓦西埃家的人一般看見她來就會趕緊躲開,因為他們無法忍受大家對奧麗阿娜“點頭哈腰、卑躬屈膝”的態度。在奧麗阿娜拋出“杰出的塔干”那天,古弗瓦西埃家只有一人留下沒走。他對這個玩笑沒有全懂。但畢竟聽懂了一半,因為他還有些學問。于是,這家人到處說,奧麗阿娜管帕拉墨得斯小叔子叫“杰出的塔爾干”,他們認為,這個雅號對帕拉墨得斯很合適。“可是,干嗎老談論奧麗阿娜?”他們又說。“就是對一個王后也不過如此。說到底,奧麗阿娜算什么?我不是否認蓋爾芒特家族有悠久的歷史,可是,古弗瓦西埃家族也不比他們遜色,同樣也是聲譽赫然,源遠流長,與各王室都有聯姻。可別忘了,當年在金錦營,英王問弗朗索瓦一世,在場的領主中誰最高貴:‘陛下,’法王回答說,‘古弗瓦西埃’。”再說,即使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全都留下不走,他們對奧麗阿娜的趣話也只會無動于衷,因為對于引起奧麗阿娜開玩笑的那些事,他們的看法和她完全不同。例如,一位古弗瓦西埃家族出身的夫人舉行招待會時,如果椅子不夠,或者沒有認出一個女賓,同她攀談時搞錯了名字,或者她的一個仆人對她講了一句可笑的話,她會滿臉緋紅,坐立不安,緊張得身子微微發抖,對出現這類意外情況感到遺憾。如果奧麗阿娜要上她家來作客,而家里已經有了一位客人,她會用一種焦慮而急切的語氣問這位先生:“您認識她嗎?”她怕他不認識奧麗阿娜,他的存在會給奧麗阿娜造成不好的印象。可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卻相反,她會利用這類意外事件,把它當作笑話講給蓋爾芒特家的人聽,讓他們笑出淚花,使大家不得不羨慕她少擺了幾張椅子,干了或聽憑仆人干了蠢事,請了一個誰也不認識的人到家里作客,正如當我們看到大作家被男人們疏遠,遭女人們背叛后,所受的凌辱和痛苦即便不能刺激他們的才能,至少能為他們的作品提供素材時,我們會為他們的遭遇高興一樣——
“金錦營”是520年月7日至24日法王弗朗索瓦一世和英王亨利八世會晤之地,兩王都大事鋪張,尤其是法王,搭起了金錦帳篷,希望給英王強烈印象,使他同意英法兩國結盟,共同對付奧地利王,以圖達到法國稱霸歐洲的目的。
同樣,古弗瓦西埃家的人也不可能學會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運用到社交生活中去的創新精神。這種創新精神憑借著可靠的本能,使社交生活隨機應變,把社交生活變成了一件藝術品。相反,如果純粹按照推理應用死板的規則,效果恐怕會很糟,正如一個想在愛情和政治上一舉成功的人,如果在生活中機械模仿比西·德·安布瓦斯人,會適得其反。古弗瓦西埃家的人舉行家庭宴會,或宴請一位王子,決不會讓他們兒子的朋友參加,也不會邀請有才智的人,認為這樣做是不正常的,會產生最惡劣的影響。一位古弗瓦西埃女士(其父在皇帝手下當過部長)要舉辦日場演出,招待馬蒂爾德公主2,根據幾何原理推論,認為只能邀請波拿巴王朝的擁護者。可是,這些人她幾乎一個也不認識。平時同她來往的高雅的女人和討人喜歡的男人,一個也沒有邀請,因為他們不是持正統派3觀點,就是和正統派聯系密切,按照古弗瓦西埃家的邏輯,他們會使公主殿下感到厭煩。馬蒂爾德公主常在家中款待圣日耳曼區的精英,當她在德·古弗瓦西埃夫人那里只看見一個赫赫有名的女食客——帝國時代一位省長的遺孀、郵電部長的未亡人的幾個以愚蠢和乏味著稱的拿破侖三世的忠實信徒時,不禁大吃一驚。盡管如此,馬蒂爾德公主仍把皇家恩澤慷慨而親切地灑在這些多災多難的丑婦身上。輪到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招待馬蒂爾德公主時,盡管她對波拿巴主義并無先入之見,但她盡量不邀請這些人,而代之以最美麗、最珍貴、最有聲望的人,憑著她的嗅覺、觸覺和手法,她感覺到這一五彩繽紛的花束,即使源自波旁王朝,也肯定能博得皇帝侄女的歡心。甚至連奧爾良公爵也邀請了。公主告退時,德·蓋爾芒特夫人向她行屈膝禮,想吻她的手,她把公爵夫人扶起來,在她的兩頰上吻了吻,真誠地向公爵夫人保證,她從沒有度過比這更美好的一天,也沒有參加過比這更成功的招待會。帕爾馬公主在社交生活中缺乏創新,從這一點說,她是名副其實的古弗瓦西埃,但她和別的古弗瓦西埃不同,盡管她對蓋爾芒特夫人的行為常常感到意外,但卻從不反感,而是驚嘆萬分。這種驚嘆因為公主才疏學淺,知識貧乏而有增無已。德·蓋爾芒特夫人并不象她認為的那樣博學,但只要比德·帕爾馬公主多一些知識,就能使公主驚得目瞪口呆;任何一代批評家總是否定前輩承認的真理,因此,德·蓋爾芒特夫人只消說福樓拜枉為資產階級的敵人,他自己首先是資產階級,或者說在瓦格納的作品中意大利音樂味兒很濃,就能使帕爾馬公主——就象使在暴風雨中游泳的人那樣——大開眼界,看到朦朦朧朧的天邊,哪怕每一次都要付出新的代價,累得她精疲力竭。此外,不僅是文藝作品方面的奇談怪論,就是有關她們的熟人和社交活動方面的奇談怪論,也會使帕爾馬公主驚得張口結舌。固然,德·帕爾馬夫人不能識別什么是真正的蓋爾芒特精神,什么是這一精神的初步習得形式,這是她每次聽到德·蓋爾芒特夫人對人發表評論時大吃一驚的原因之一(她認為有些蓋爾芒特,尤其是某些女性蓋爾芒特才華出眾,知識精深,但當她聽到公爵夫人笑瞇瞇地對她說,這些人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傻瓜時,她會驚的說不出話來)。但是,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時候,我看的書比見過的人多,對文學的了解比對上流社會的了解更深,因此,我知道這個原因。我認為,公爵夫人過著一種無聊貧乏的社交生活,這種無聊貧乏能象文藝批評促進創作那樣,有利于創造一種真正的社交活動。因此,公爵夫人就象一個愛爭辯的人,為使自己閑極無聊的思想變得活躍,只要有一點新意的奇談怪論,都會搜尋出來議論一番,毫無顧忌地發表一些令人耳目一新的觀點。比如,她說,最成功的《伊菲姬尼》是比契尼4的,而不是格魯克5的作品,甚至還說,真正的《費德爾》應該是普拉東的悲劇。她這種變化無常的觀點和不健康的渴求新奇的**直接影響到她周圍的人——
比西·德·安布瓦斯(549—579),法國武將,驍勇剽悍,以決斗著稱,但因勾引他人之妻而遭暗害。
2馬蒂爾德公主(820—904),拿破侖第一的侄女,與文學家和藝術家來往密切。
3正統派指法國歷史上波旁王朝長系的擁護者。
4比契尼(728—800),意大利作曲家,墨守那不勒斯東派陳規。他以希臘神話為題材創作的歌劇《伊菲姬尼在奧利德》在音樂比賽中落在格魯克的同名歌劇之后。
5格魯克(74—787),德國歌劇作曲家,從事戲劇改革,此舉受到百科全書派的,卻遭到比契尼派的反對。《伊菲姬尼在奧利德》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普拉東(44—98),法國戲劇作家,他的《費德爾》旨在挫敗拉辛的同名悲劇,但只是曇花一現。
當一個聰明、詼諧、博學的女子下嫁了一位性格靦腆、名不經傳、默默無聞的粗漢時,不知哪天,德·蓋爾芒特夫人會別出心裁地發明一種精神享受,不單單對妻子進行誹謗,還要把丈夫“暴露”出來。不妨拿康布爾梅夫婦作例子。假如德·蓋爾芒特夫人那時有可能生活在他們中間,她就會宣布德·康布爾梅夫人是一個愚蠢的婦人,而康布爾梅侯爵卻是一個饒有趣味的人,但默默無聞,被一個成天喋喋不休的長舌婦逼得沉默寡,可他的價值卻比她大一千倍。公爵夫人作此宣布時,會產生一種清新適意的感覺,這和一個批評家不顧輿論界七十年來一致贊賞《歐那尼》,偏要公開表明自己更喜歡《戀愛的獅子》2時的感覺是一樣的。再比如,從她年輕時代起,人們就對一個堪為楷模的女人,一個真正的女圣人嫁給一個無賴表示同情,可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出于同樣的追求新奇的病態需要,不知哪天會聲,這個無賴雖然輕薄,卻有一副好心腸,是他妻子的冷酷無情導致他干荒唐事的。我知道,文藝批評能使長久以來一直是光彩奪目的作品重新墮入黑暗,而讓那些似乎注定永無出頭之日的作品放射出光芒,這種現象從古至今屢見不鮮,不僅表現在作品與作品之間,而且還表現在同一部作品內部。我不僅看到貝利尼3、溫特哈爾特4、猶太建筑家或王朝復辟時期的一個細木匠取代了被說成是精疲力盡的天才——所謂精疲力盡,也就是那些無所事事的批評家對他們感到厭倦了,就象神經衰弱患者永遠感到厭倦,永遠變化不定一樣。我還看到,人們喜愛圣伯夫的理由前后也有變化,起先因為他是評論家,后來因為他是詩人。繆塞的詩(除了幾首微不足道的小詩)沒有得到承認,但他的小說卻大受贊揚。有些短評作家單憑《撒謊者》5中某段長篇獨白能象舊地圖那樣給人提供當時巴黎的情況,就說這段獨白超過了《熙德》或《波里厄特》中的舉世聞名的場面。肯定地說,這種做法是錯誤的。但是,他們這種偏愛——即使不能說是出于美的考慮,至少可以解釋為對文獻感興趣——在瘋狂的評論界看來是非常理智的。評論界可以拋棄莫里哀的全部作品,而把《冒失鬼》7中的一句詩奉若神明,甚至認為瓦格納的《特里斯坦》枯燥乏味,卻為該劇中獵隊經過時的一個“優美的銅號音符”所傾倒。這種反常行為有助于我理解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反常行為:她會把一個屬于上流社會的被公認為正直但有點傻的好人說成是自私自利的怪物,比大家想象的要精明,把另一個以慷慨聞名的善人說成是吝嗇的化身;一位善良的母親在她口中成了不愛子女的惡婦,而一位大家認為是腐化墮落的浪婦卻是有最高尚的感情。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智慧和敏感性似乎受到毫無意義的社交生活的損害,而變得搖擺不定,以致于她對一個人的迷戀不可能不很快轉變成厭惡(哪怕她始而尋找、繼而拋棄的精神對她又產生吸引力),她在一個心地善良的男人身上發現的魅力——如果這個人找她的次數過于頻繁,過于想得到她的引導而她又不能給予的話——不可能不轉變為一種引起她厭煩的東西,她認為這種厭煩情緒是她的崇拜者引起的,只有一味想尋找快樂又不可能找到快樂的人才會使她產生厭煩。公爵夫人對任何人的評價都會改變,唯獨對丈夫的看法一陳不變。他丈夫從來沒有愛過她;她從來都認為她丈夫有鐵一般的性格,對她的任性麻木不仁,對她的美貌無動于衷,性情暴烈,固執己見,和所有神經質的人一樣,不按自己的意志行事,就不得安寧。此外,德·蓋爾芒特先生只迷戀和追尋一種類型的女性美,但卻頻頻更換情婦,一旦拋棄她們,就象是為了嘲笑她們似的,總有一個永久不變的合作者,她的喋喋不休常常使他惱火,但他知道,大家都認為她是貴族社會中最美貌、最貞潔、最聰明、最有學問的女人,認為他有這樣一個妻子是他的造化,她掩護了他的放蕩生活,她接待的方式與眾不同,她使他們的沙龍保住了圣日耳曼區第一沙龍的地位。他自己很贊同這些看法。他經常對妻子不高興,但又為她感到自豪。她向他要錢施舍窮人,接濟仆人,他會一分錢都不給,但是,他卻要求她穿最華麗的服裝,坐最漂亮的馬車。此外,他很重視讓他的妻子顯露才智。每當德·蓋爾芒特夫人唐突地把一位朋友的優點說成缺點,把缺點說成優點,創造出一個別出心裁、妙趣橫生的怪論時,總是迫不及待地想在能夠領略其奧妙的人面前一試其效果,想使他們品味這些怪論在心理上的獨創性,顯耀簡意賅中包藏的惡意。固然,這些新看法不見得比老的更真實,甚至往往更不真實;但恰恰是它們的武斷和意外使它們具有一種沁人肺腑、動人心弦、使人津津樂道的精神東西。不過,公爵夫人進行精神分析的病人通常是她的一位知己,而那些她希望把她的發現說給他們聽的人卻全然不知道她這位知己已開始失寵。于是,她只好等待一個搭檔自告奮勇地向她進行挑釁,她裝出迫不得已的樣子進行辯駁,表面上是為了反駁他,使他無話可說,實際上是為了他。這正是德·蓋爾芒特先生擅長扮演的角色——
《歐那尼》是法國作家雨果的話劇劇本,被認為是法國積極浪漫主義的代表作之一。
2《戀愛的獅子》是法國劇作家邦薩(84—87)的劇作。邦薩被認為是戲劇上反浪漫主義的首領。
3貝利尼是意大利繪畫世家,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威尼斯畫派的奠基人。
4溫特哈爾特(805—873),德國畫家,深受拿破侖三世寵愛和歐洲貴族的歡迎。
5《撒謊者》是法國劇作家高乃依的喜劇,以巴黎為敘事背景。
《熙德》、《波里厄特》均系法國劇作家高乃依的劇作。
7《冒失鬼》是法國喜劇作家莫里哀的作品。
對于社交活動,德·蓋爾芒特夫人也是武斷而夸張地發表一些出乎意外的看法,這是她的又一個樂趣。這些怪論每次都使帕爾馬公主驚訝不已,回味無窮。但是,公爵夫人的這個快樂,主要不是通過文學評論手段,而是借用政治生活和議會新聞專欄方式獲得的。我試著講清楚這究竟是怎樣的樂趣。德·蓋爾芒特夫人對不斷發表前后矛盾的法令性意見,顛倒周圍人的價值觀念的消遣方式已感到不滿足了,她還想通過自身的社交行為,通過讓大家知道她作出的任何社交決定的方式,嘗一嘗那種人為的激動滋味,服從于那種感奮聽眾、左右政客的虛假責任。大家知道會有這樣的事:一個部長向議會報告工作時說,他認為他所遵循的行動準則是正確的。的確,這條行動準則在一個通情達理的人看來是非常普通的,但是,第二天,這位通情達理的人在報上讀了有關報道,看到部長的報告引起聽眾強烈騷動,文章中不斷插入一位議員諸如“太過分了”的譴責(議員的名字和稱號是那樣冗長,有關觀眾反應的描寫是那樣綿延起伏,相比之下,“太過分了”這幾個字占據的位置還不及半句亞歷山大體詩的長度),這時,他會頓然感到激動不安,開始懷疑自己贊成部長的觀點是不是錯了。舉個例子。從前,當德·蓋爾芒特先生(那時還是洛姆親王)在議會中當議員時,有時,在巴黎的各家報紙上,能讀到他象這樣的插話(盡管這主要是針對貢布雷選區,為向選民表明,他們沒有贊成一個死氣沉沉的或不哼不哈的候選人):
德·蓋爾芒特—布永先生,洛姆親王:“這太過分了!”(會場中央和右邊的幾個座位上爆發出一片叫好聲,最左邊的座位上歡聲雷動。)
這位通情達理的讀者對那位明智的部長仍有幾分忠誠,但當他讀到另一個發人回答部長時說的開頭幾句話,他的心受到了強烈的震動:
“我毫無夸張地說,那位我假定他仍然是部長的人說的話(半圓形會場的右邊舉座嘩然)使我不勝驚訝,目瞪口呆……(雷鳴般的掌聲;有幾個議員急忙向部長席走去!郵電部副部長從座位上點首贊同。)”
這“雷鳴般的掌聲”把這位通情達理讀者的最后一些阻力一掃而光。一種本來是無足輕重的做法,他卻認為是對議會的凌辱,是極端可怕的做法。必要時,某個正常的事實,比如讓富人比窮人多納些稅,揭露一樁罪行,熱愛和平甚于戰爭,等等,他也會一反常態,認為是可恥的做法,是對某些原則的褻瀆。這些原則,他過去確實沒考慮過,也沒把它們記在心上,就因為它們激起了歡呼,贏得了大多數人的共鳴,他也就受到了強烈的震撼。
此外,應當承認,這個被我用來解釋蓋爾芒特社交圈,后來用來解釋其他社交圈的政治家特有的狡猾手法,是由理解力的某種敏銳性墮落而來的,這種敏銳性常常用“領會字里行間含義”來表達。如果說議會開會時會因為這種敏銳性的墮落而出現不符合邏輯的事,那么聽眾會因為缺少這種敏銳性而反應遲鈍。他們會從字面上理解一切;聽到根據本人要求,一位達官顯貴被免去職務時,他們不會想到這是撤職,而會想:“既然是他本人提出的,就不是撤職”;聽到俄國人在日本人面前戰略撤退,撤退到事先準備好的更堅固的陣地時,他們不會想到這是一次失敗;聽到德皇為滿足德國某一個省的獨立要求,給予該省宗教自主權時,他們不會想到這是一種拒絕。況且(現在回到議會會議上),大會開始時,議員們所處的情況和那位將要閱讀會議報道的通情達理的讀者所處的情況是一樣的。他們聽說罷工工人向某部長派出過代表,當這位部長在鴉雀無聲的寂靜(這已經能使人嘗到人為激動的滋味了)中登上講臺時,他們會天真地想:“哦!他們之間說了些什么?但愿一切都解決了。”部長第一句話就說:“我無需對議會說,我高度意識到政府的責任,不可能接見這個代表團。根據我的職責,我沒有必要認識他們。”這個開場白無疑是戲劇性的變化,因為這是議員們的常識唯一不可能作出的假設。但是,正因為這是戲劇性的變化,人們才報之以那樣熱烈的掌聲,幾分鐘后,掌聲才停止,部長才能繼續往下講。他回到座位后,受到同事們的熱烈祝賀。聽眾激動的情緒不亞于那天他忘記邀請和他作對的市議會主席參加官方盛大招待會所引起的激動。人們公開說,他這兩次的表現,象個真正的政治家。
在那個時期,德·蓋爾芒特先生也經常向部長表示祝賀,這使古弗瓦西埃家的人深感氣憤。后來,我聽人說,有一段時間,他在議會中擔任重要職務,可望升任部長或大使,但是,即使在那個時候,當朋友有事求他幫忙時,他也從不以蓋爾芒特公爵自居,顯得很隨和,在政治上從來不擺大人物架子。因為盡管他口中蔑視貴族,把他的同事視為儕輩,但他心里根本不這樣想。他追求政治地位,假裝看重政治地位,其實卻視如敝屣。他在他自己眼里,永遠是德·蓋爾芒特先生。政治地位猶如一件標志著重要職務的衣袍,別人可望而不可及,可對他說來,卻是多余之物。因此,他的驕傲不僅能使他自然地裝出不拘禮節,而且還能使他表規出真正的謙虛。
歸正傳。前面談到,德·蓋爾芒特夫人會象政客那樣,作出出人意外的、令人激動的決定。同樣德·蓋爾芒特夫人頒發的決定也使蓋爾芒特家、古弗瓦西埃家和整個圣日耳曼區困惑不解,張皇失措,更不用說帕爾馬公主了。大家感到,這些決定就是原則,越是事先沒有想到,就越感到震驚。例如,如果新任的希臘部長舉行化裝舞會,每個人都要挑選服裝,大家心里嘀咕,不知道公爵夫人會穿什么。有一個人想,她也許會扮成勃艮第公爵夫人,另一個認為,她可能裝成迪雅巴爾公主,第三個認為,說不定她會裝扮成普緒喀。古弗瓦西埃家的一位夫人忍不住問道:“奧麗阿娜,你化裝成什么?”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回答出乎意外:“什么也不!”這句話不脛而走。大家認為,這句話泄露了奧麗阿娜對這位希臘新部長在社交界的真正地位的看法,以及對他應抱的態度。也就是說,這是大家始未料及的看法:一位公爵夫人“沒有必要”去參加這位新部長的化裝舞會。“我看不出有必要去希臘部長家。我一不認識他,二不是希臘人,為什么要去呢?我在那里沒什么事好做,”公爵夫人說——
普緒喀是希臘神話中人類靈魂的化身,以少女形象出現,和愛神厄洛斯相戀。
“可是,大家都去呀。看起來會很有意思的,”德·加拉東夫人大聲說。
“在自家的火爐旁呆著不也很有意思嗎?”德·蓋爾芒特夫人回答。
古弗瓦西埃家的人驚得目瞪口呆,但蓋爾芒特家的人雖說不想模仿,卻很贊同:“當然,不是人人都能象奧麗阿娜那樣和一切慣例決裂的。但是,從某個角度看,應該說她是對的,她是想表明我們在那些來路不明的外國人面前卑躬屈膝的做法有點過分。”
顯然,德·蓋爾芒特夫人深知,無論哪種做法都會引起評論,因此,她不僅會在別人不敢指望她參加的晚會上露面,而且,也會在“人人參加”某個晚會的那天閉門不出,或和丈夫一道去看戲,或者,當大家都以為她會戴一頂能使最美麗的鉆石黯然失色的....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