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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逃亡者

    步(因為當時已暮色蒼茫而我們又即將離別),那次散步只有在我滿目漆黑時才會從我腦海里消失?!?

    我清楚感到最后一句話無非是一句話而已,阿爾貝蒂娜根本不可能對那次散步保持如此的甜蜜的回憶,更不可能保持到她離開人世的時候,她當時肯定感到散步索然寡味因為她那時正急不可耐地盼望著離開我。不過我也很欣賞巴爾貝克那個騎自行車打高爾夫球的姑娘,盡管她在認識我之前只讀過《愛絲苔爾》,她卻天生聰慧而且我有非常充足的理由認為她在我家又培養了新的素質,這些素質使她與眾不同而且更為完美。我在巴爾貝克對她說過這樣一句話:“我認為我的友誼對您是寶貴的,我正是能夠給您帶來您缺少的東西的人?!薄以谝粡堈掌蠈懴铝诉@樣的題詞:“自信天生保護人”——這句話,我雖然說了卻并沒有相信,而當時說這話的唯一目的只是讓她感到來看望我大有好處,同時使她克服她可能會感覺到的厭倦情緒,這句話事實上卻是千真萬確的;這就象我告訴她我不愿意見到她是因為我害怕我會愛上她一樣。我之所以說這話是因為我明白,她來得勤時我對她的愛情反而會逐漸減弱,而分離倒可能激勵這份愛情;然而事實上她勤來看我倒使我產生了比在巴爾貝克初期的愛情強烈得多的對她的渴求,這一來我那句話又變成真實的了。

    不過總的來說阿爾貝蒂娜的信并沒有使事情有所進展。她只對我說了準備給中間人寫信。必須使目前的局面有所突破,必須趕緊了結這一切,于是我有了下面這個主意。我立即命人給安德烈送去一封書信,我在信中說阿爾貝蒂娜住在她姨母家,我感到很孤獨,如果她能來我這里小住幾天我會感到無比快樂,而且我一點不想使這件事神秘化,所以我請她將此事通知阿爾貝蒂娜。與此同時我又裝作沒有收到阿爾貝蒂娜的信而給她寫了下面這封信:

    “我的朋友,請原諒您一定會十分理解的這件

    事,我非常憎惡把事情神秘化所以我愿意她和我一

    道來通知您。您在我身邊時生活那么甜蜜,因此我

    養成了無法獨自生活的壞習慣。既然我倆已商定您

    不回來了,我便考慮了代替您的最合適的人,而最

    能使我少作改變也最能引起我對您的回憶的人非安

    德烈莫屬,所以我已請求她到我這里來。為了使一

    切不顯得那么突然,我對她說只小住幾天,但就我

    們私下說吧,我相信這次是永久性的。您不認為我

    說得有理嗎?她知道你們巴爾貝克那一伙姑娘永遠

    是對我最具誘惑力的小小的社會團體,我曾最幸運

    地取得了這個團體的認可證。這個團體的誘惑力無

    疑還在我身上起著作用。既然我倆的性格和生活的

    厄運注定了小阿爾貝蒂娜不可能成為我的妻子,我

    想我無論如何總該在安德烈身上得到一個妻子——

    不如您迷人,但性格的更大共同點也許能使她和我

    在一起時感到更幸福。”

    然而信一發出,我心里又突然升起了疑云,阿爾貝蒂娜曾寫信告訴我說:“如果您直接寫信給我,我會很高興回來?!彼龑ξ疫@么說無非是因為我并沒有直接給她寫信,如果我真給她寫了信,她恐怕還是不會回來的,在得知安德烈來我家而且隨后會成為我的妻子時她一定感到十分欣慰,只要她阿爾貝蒂娜獲得自由就成,她出走一周以來這下可以毫無顧忌地墮落下去,我半年來在巴黎每時每刻精心采取的預防措施也就付諸東流了,因為在這一周里她可能已經干下了我分分秒秒刻意阻止她做的事,那些預防措施已經毫無用處。我琢磨她在那邊一定胡亂享用了她的自由,當然,我自己構想出來的這個念頭似乎使我感到傷心,但這種傷心也只是一般性的,沒有什么特別,而且這念頭雖然促使我設想她可能有無數的女性情人,我卻不能肯定其中的任何一個,因此這念頭雖然使我的思想進入了一種不無痛苦的永恒的運動,但由于缺乏具體人的形象,這種痛苦倒還可以忍受。然而圣盧一到這種痛苦就不再是可以忍受的了,它變成了難以忍受的苦難。

    在說明為什么圣盧對我說的話使我如此難受之前,我應該敘述一件他臨來訪時發生的事,后來想起這件事我的心情竟紛亂到雖不說沖淡了與他談話使我產生的痛苦印象,起碼也降低了這次談話的實際重要性。這件事是這樣的:由于我急不可耐地想見到圣盧,我便在樓梯上等他(如果我母親在家我一定不會這么做,因為她除了討厭“傳話”外,最厭惡的就是這種舉動),這時我聽到了這樣一段對話:“怎么!您不會讓人打發掉您不喜歡的人?這可不難。您只要,比如說,把他應該送的東西藏起來;他的東家急著要東西時一叫他,他什么也找不到便會急得團團轉,我舅母準氣沖沖地背著他對您說:‘他在干什么呀?’他只要一遲到,所有的人都會氣沖牛斗,這一來他再也得不到需要的東西了。這樣干它四、五次,您就可以十拿九穩瞧著他被辭退。您如果故意悄悄把他該送的干凈東西弄臟,加上諸如此類的事情您就更有把握了?!蔽殷@得目瞪口呆說不出一句話,這些毫無信義冷酷無情的話語竟會出自圣盧之口!而我原來卻一直把他看成一個多么善良,對不幸的人多么富于同情心的人,他這一席話簡直使我相信他是在朗誦撒旦的臺詞;這不可能是以他自己的名義說的話?!翱墒钦l都需要掙錢養活自己呢,”和他對話的人說道,我這時才看見說話人是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一個聽差。“那又關您什么事呢?您自己舒服就成了,”圣盧惡狠狠地回答他,“而且您還多了一個出氣筒,這豈不快活。您完全可以趁他給盛大晚宴上菜時把墨水瓶打翻在他的制服上,總之,弄得他一刻兒也不安生,讓他最后自愿離開。再說,我還可以幫您一把,我要告訴我的舅母說我贊賞您竟有耐心和這樣一個呆頭呆腦而且穿得很糟的家伙一起干活?!蔽衣睹媪?,圣盧朝我走了過來,可是我在聽見他說了那些與我了解的他如此不相稱的話之后我對他的信任已經動搖了。而且我在考慮,一個對不幸者能夠如此冷酷無情的人是否可能在去邦當夫人處替我辦事時對我背信棄義。等他一走這個考慮便格外有力地促使我不把他此行的失敗看成是我不能成功的依據,不過當他還在我身邊時,我想到的仍舊是過去的圣盧,而且是剛離開邦當夫人的朋友。他首先對我說:“你認為我本來應該多給你打幾次電話,可是這邊老說你沒有空?!辈贿^我的痛苦變得無法忍受是在我聽到他說下面這些話的時候:“我就從我給你發來最后一份電報以后說起吧,我穿過一間庫房一類的房子后便進了她家的大門,等我又走了一個長廊他們才讓我進了客廳?!币宦犚妿旆?,走廊,客廳,甚至這些詞還沒有說完,我的心便比觸了電更急速地翻騰起來,因為在一秒鐘之內繞地球次數最多的力量并不是電,而是痛苦。圣盧走后我重復說了多少遍庫房,走廊,客廳這幾個詞呀!我這是在故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沖擊自己。在庫房里,阿爾貝蒂娜完全可能和某個女友躲藏起來。而在客廳里,又有誰知道她姨母不在時她在干些什么?怎么?我這不是在想象阿爾貝蒂娜住的房子既不能有庫房也不能有客廳嗎?不,我一點也沒有這么想,或者說我過去只把房子想成了一個并不確切的地方。當她呆的地方成了一個特定的具體地理名詞時,當我得知她不是在兩三個可能的地方而是在土蘭時,我第一次感到了痛苦;她的門房說的話在我心里也在地圖上終于標明了使我難過的地方。然而在我適應了“她在土蘭的某個住宅里”這個想法時,我并沒有見過這個住宅;關于客廳,庫房,走廊的可怕概念也就從來沒有進入過我的想象;如今,這幾個處所卻仿佛正在我的對面,在看見過它們的圣盧的視網膜里,阿爾貝蒂娜在那里走來走去,在那里生活,這些處所是特定的而不是不著邊際互相推翻的可能的地方。庫房、走廊、客廳這些字眼使我清楚意識到我讓阿爾貝蒂娜在這個可詛咒的地方呆一星期實在是發瘋了,這地方的“存在”(而并不只是可能存在)已在我面前是暴露無遺了。唉!圣盧還談到他在客廳里聽見隔壁房間里有人在扯開喉嚨唱歌而且那唱歌的正是阿爾貝蒂娜,聽到這里我終于在絕望中明白了,阿爾貝蒂娜擺脫我之后竟生活得很幸福!她已重新贏得了自由。而我卻在想她會即刻回來取代安德烈!我由痛苦轉而沖圣盧大發雷霆了?!拔覍δ愕奈ㄒ灰笫潜苊馑滥闳チ四抢铩!薄澳阋詾檫@很容易嗎!都對我保證說她不在那里。噢!我明白你對我不滿意,我從你那些電報里已經感覺到了??赡苣悴⒉还茏龅奈叶甲隽??!彼匦聮昝摿肆b絆,離開了我家這個牢籠,而在這個牢籠里我過去又成天價不叫她到我房里來,對我來說,她這是恢復了她全部的價值,她又變成了眾星捧月式的人物,變成了從前那只妙不可的小鳥。“長話短說吧。錢的問題,我真不知道該怎么對你說,對一位看上去那么敏感的女人說錢的事我還怕冒犯她呢。不過聽我談及此事時她倒沒有哼一聲。過不多久她甚至對我說她見我和她互相那么理解她十分感動??墒撬髞碚劦脑捰帜敲凑?,那么高雅,我簡直就無法想象她說‘我們互相那么理解’是在談我送錢給她的事,其實我的所作所為是很沒有教養的。”“也許她并沒有理解,也許她并沒有聽清楚,你當時應該重復說幾遍,因為只有這樣才有把握使事情成功?!薄翱墒撬趺纯赡軟]聽清楚呢?我就象剛才跟你說的那樣對她說的,她既不是聾子,也不是瘋子。”“而她卻一點也沒有考慮?”“一點沒有?!薄澳阍搶λ僬f一遍?!薄澳阍趺茨茏屛以僬f一遍呢?我一進門就看見了她的神色,我當時心想,你弄錯了,你這是在讓我做一件蠢而又蠢的事,如此這般給她送錢真是難于登天。不過,為了服從你的命令我還是干了,我還以為她會命人把我趕出門去呢?!薄暗]有如此行事。這說明,或許她并沒有聽清楚,所以應該聲說一遍,或許你們還可以就這個問題繼續談下去?!薄澳阏f‘她沒聽清楚’是因為你在這里,可是我對你再說一遍,你要是參加了我們的談話你就會明白,當時那里鴉雀無聲,我是粗聲粗氣對她說話的,她不可能沒有聽懂?!?

    “可她是否相信我始終希望娶她的外甥女呢?”“不,這個嘛,如果您愿意聽我的意見,她根本不相信你打算娶親。她對我說,你親口告訴她的外甥女你想離開她。我到現在也不知道她是否相信你想娶親?!?

    這些話使我稍微放心了些,這說明我還不算太愛侮辱,因此更大的可能是我還在被愛著,這說明我還有采取決定性措施的更大余地。不過我仍舊十分苦惱?!翱匆娔悴粷M意我很煩惱?!薄安粚?,我很感動,我感謝你對我的盛情,不過我覺得你好象能夠……”“我已盡了最大的努力。換另外的人也不可能做得更多,甚至還做不到我做過的那些事呢,你找別人試試?!薄斑@明擺著不可能,早知如此我就不派你去了,不過你這一招流產可妨礙了我采取另外的步驟?!蔽邑焸淞怂核_曾設法為我效勞,但沒有成功。圣盧在離開那里時曾和幾個正在進門的少女交錯而過。我早就不止一次猜想到阿爾貝蒂娜在當地認識一些姑娘,我這是第一次為此感到難過。確實應該相信,大自然在讓我們的頭腦分泌天然的解毒劑以消除我們不停頓而且毫無危險地作出的各種假想;然而什么藥物也不可能免除圣盧遇到的這些姑娘對我產生的毒害。可是他講過的這些細節中每一個有關阿爾貝蒂娜的不都是我曾設法打聽過的嗎?不正是為了更確切地了解這些情況我才讓當時被上校召回的圣盧不惜一切代價前來我家的嗎?不正是我,是我自個兒企求得到這些細節,或者不如說,不是我的痛苦在饑不擇食地渴求增長,在貪婪地盼望得到這些細節作為養料的嗎?圣盧最后告訴我他在那幢住宅的附近喜出望外地遇到了唯一的一個熟人,而這個人又使他想起了過去,他邂逅的是拉謝爾過去的一個女友,一個漂亮的女演員,她正在附近度假。一聽到這個女演員的名字我就琢磨起來:“也許就是和這個女人?!惫庀氲竭@點我就仿佛看見阿爾貝蒂娜在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的懷里微笑,快活得臉蛋發紅。而實際上又何嘗不是如此呢?自我認識阿爾貝蒂娜以來我想女人還想得少嗎?

    我第一次去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府上拜訪回來的那天晚上,我想圣盧談到的那個常去妓院的姑娘和普特布斯太太的女仆不是比我想德·蓋爾芒特夫人還勤得多嗎?不正是為了這個普特布斯太太的女仆我才又返回巴爾貝克的嗎?說近一點,我不也曾經渴望去威尼斯嗎,那為什么阿爾貝蒂娜就不能有去土蘭的愿望呢?其實我到現在才意識到,我當時本來就不會離開她,也不會去威尼斯,即使我打心底想:“我很快就要離開她了,”我也明白我再也不會離開她,這就象我明知我再也不會工作,也不會去過一種有益于健康的生活,總之什么都不會去干,而我卻每日都要給明天許下這些宏愿。不過,無論我內心深處怎么想,我當時的確認為比較聰明的辦法是讓她在生活中感到無限期的分離在威脅著她。而出于我那可憎的聰明,我無疑讓她過分相信這點了。如今,這一切無論如何也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我不能聽任她在土蘭和這些女孩子呆在一起,不能聽任她和這個女演員呆在一起;一想到她避開我過的這種生活我就無法忍受。我要等她的回信:如果她是在干壞事,唉!多一天少一天又有什么要緊呢(我這樣說也許是因為,我既然已經不再象習慣的那樣讓她向我報告她如何度過她的每一分鐘,而且也不再為她有一分鐘的自由而恐懼萬狀,我的忌妒心也就不再象過去那樣以分秒來計算時間了)。不過在收到她的回信之后,一旦知道她不準備回來我還會立即跑去找她;不管她愿不愿意我都會硬把她從她的女友們身邊拉走。再說既然我已發現在此之前我從未懷疑過的圣盧的惡劣行為,我親自去一趟不是更好些嗎?誰知道他是否有意謀劃讓我和阿爾貝蒂娜分手呢?

    是否由于我自己已經起了變化,是否由于當時我不可能設想某些自然的原因也可能在某一天導致這種不尋常的分手局面呢,總之,如果我現在給她寫信,象在巴黎對她說的那樣希望她別出什么事故,我是怎樣地在撒謊啊!噢!如果她真的出了事故,我的生活不但永遠也不會再被我那無休無止的忌妒心毒化,我還會很快找到即使不是幸福,起碼也是免除痛苦之后的寧靜。

    免除痛苦?我難道真相信過,相信過死亡只消除存在的東西卻讓其余的東西保持原狀?我難道真相信過死亡能夠免除認為死者的存在是他痛苦的源泉的人內心的痛苦,而且死亡只解除痛苦卻不用別的東西去代替痛苦?免除痛苦!我讀遍了報紙上的社會新聞,可惜卻沒有勇氣去構想斯萬懷抱的那種愿望。如果阿爾貝蒂娜真的遭到了什么事故,她如活著,我可以借故追隨她左右;她如死了,我也可以象斯萬說的那樣重新獲得生活的自由。我是這樣看的嗎?他的確這樣看過,這自以為了解自己的機靈人。人們對自己的內心實在是知之甚少!如果斯萬還活著,稍晚些時候我真該去告訴他,他那無異于犯罪的希望是荒謬的,他所愛之人的死絕不會使他得到任何的解脫!

    我在阿爾貝蒂娜面前丟掉了一切傲氣,我給她拍了一份充滿絕望之情的電報請求她回來,無論提什么條件都可以,她可以做她愿意做的一切,我只要求在她睡前擁抱她一分鐘,一個禮拜三次。她即使說:只擁抱一次,我也會同意就一次。

    她再也沒有回來。我給她的電報剛發出就收到了一份電報。是邦當夫人拍來的。對我們每一個人來說世界都并不是一勞永逸地創造出來的。在生活的流程里還會有我們無法猜測的事加入其中。唉!這份電報的頭兩行并沒有在我身上產生免除痛苦的效果:“可憐的朋友,我們的小阿爾貝蒂娜去世了,原諒我向您,向那么愛她的您通報這件可怕的事。在一次出游時,她的馬把她甩下來撞到一棵樹上。我們竭盡全力也未能使她蘇醒過來。我怎么沒有替她去死呀!”不,不是免除痛苦,而是一種從未領略過的痛苦,是明白她再也回不來了的痛苦。我不是多次對自己說過她也許不會回來了嗎?我的確說過,然而此刻我才發現我沒有一刻相信過這點。由于我需要她呆在我這里,需要她用親吻來我忍受由我的猜忌引起的苦惱,我從巴爾貝克起就已習慣時時刻刻和她形影相隨。甚至在她出門留下我一人獨處時,我仍舊在擁抱她。她去土蘭以后我還在繼續這么做。和她的忠實相比我更需要的是她的回歸。如果說我的理智有時任意懷疑這一點,我的想象力卻自始至終再現著她回歸的情景。我本能地用手摸摸我的脖頸,我的嘴唇,自她走后,我的頸項和嘴唇似乎還在接受她的親吻,可是從今以后它們再也得不到這種親吻了;我又把手放在我的脖子和嘴唇上,儼如外祖母離開人世時媽媽撫摸著我說:“我可憐的孩子,那么愛你的外祖母再也不能親吻你了?!蔽椅磥淼娜可疃紡奈倚撵`里給挖出去了。我未來的生活?我難道沒有偶爾想到過缺了阿爾貝蒂娜未來該怎樣生活?沒有!這么說長期以來我一直在把我生命中的分分秒秒都奉獻給她直到我死去為止羅?那當然!這種與她分不開的未來,我往日從沒有去注意過,可如今這未來卻拆開來了,我意識到了它在我裂開的心靈上占據的位置。一無所知的弗朗索瓦絲走進了我的房間;我怒氣沖沖地對她吼道:“怎么啦?”(有時幾個字就會使我們身邊的現實被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現實所替代,這幾個字能象眩暈一般使人神智不清)她這才說:“先生不必顯得那么不快,恰恰相反,他馬上就會感到滿意了。這是阿爾貝蒂娜小姐寄來的兩封信?!?

    我隨即意識到我的眼睛大約象精神失去平衡的人的眼睛。我竟既不感到幸福也不表示懷疑。我好象一個看見自己的房間里同一個位置上又是長沙發又是洞穴的人。他眼前再也沒有什么東西是真實的了,他倒在地上了。這兩封信大概是阿爾貝蒂娜在置她于死地的溜達之前不久寫下的。第一封信上說:

    “我的朋友,我感激您信任地把您想讓安德烈去

    您那里的意圖告訴我。我確信她會高興地接受邀請

    而且我相信這于她是件很幸運的事。她天資聰穎,一定會很好地利用同您這樣的人作伴的機會去接受您

    擅長發揮的令人欽佩的影響。我認為您這個主意對

    她對您都會有好處。因此,如果她對此有絲毫的異

    議(我不相信她會這樣做),拍個電報給我,我負責敦促她接受?!?

    第二封信的日期晚一天。實際上她在寫了第一封信之后可能很快又寫了第二封,也許是同時寫好再倒填上第一封的日期的。我時時刻刻都在胡亂猜測她的意圖,其實她的意圖無非是想回到我的身邊,對她的意圖,任何一個與此事毫不相干的人,一個毫無想象力的人,一個和平條約的談判者或正在考慮交易事宜的生意人恐怕都會比我判斷得更正確。這封信只有這些話:

    “我回到您的身邊是否為時已經太晚?如果您還

    沒有寫信給安德烈,您會同意再要我嗎?我一定服

    從您的決定,我懇求您不要遲遲不告訴我,您知道

    我多么急切地在等待您的決定呀。假如您決定讓我

    回來,我立即去乘火車。全心全意屬于您,阿爾貝

    蒂娜?!?

    要想阿爾貝蒂娜之死解除我的痛苦,恐怕得讓這次碰撞不僅在土蘭置她于死地,而且在我心上也把她置于死地。而她在我心上卻顯得從未有過地生龍活虎。一個活人想進入我們的心靈必須有形,必須受時間框架的制約;由于他只是一分鐘一分鐘地在我們面前接連出現,他永遠只能給我們同時提供他本人的一個方面,提供一張單一的像片。一個人只是簡單的時間積累,這無疑是很大的弱點,但也是強大力量的體現;他屬于記憶,一小會兒的記憶對此后發生的事并非全都了如指掌;而記憶記錄下來的那一小會兒卻會持續下去,它會長存著,在這一小會兒里出現的那個人的輪廓也會和這一小會兒共同長存。這種零碎的記憶不僅會使死者長存,而且會使她越變越多。我若想使自己得到安慰,我應該忘卻的就不只是一個阿爾貝蒂娜,而是無數的阿爾貝蒂娜。在我終于能夠忍受失去這個阿爾貝蒂娜的悲傷時,我還得去忍受失去另外一個,另外00個阿爾貝蒂娜的悲傷。

    于是我的生活徹底改變了。過去使我感到生活的溫馨的,并不是阿爾貝蒂娜本身,而是當我獨處時,在想到她的同時,那些與過去相類似的時刻勾起的對過去的時刻無休無止的回顧。雨聲使我憶起貢布雷丁香花的香味;陽臺上變幻不定的陽光使我想起香榭麗舍大街的鴿子;炎熱的清晨震耳欲聾的喧嘩勾起我對新鮮櫻桃的回憶,風聲和復活節的到來喚起我對布列塔尼或威尼斯的渴望。夏季到來時,白晝漫長,氣候炎熱。正是師生一大早去公園樹蔭下為期末考試做準備的時候,他們在那里采擷自天而降的些微涼爽,這時的天空雖不象熾熱的中午那么燃燒一般烤人,卻已同樣地萬里無云了。在黑暗的房間里,我那和過去相比毫不遜色的聯想力如今只能給我帶來痛苦,正是這種聯想力使我感覺到外面的空氣重濁,西沉的夕陽給一幢幢垂直的樓房和教堂抹上了一層黃褐色。弗朗索瓦絲進來時無意間擾動了大窗簾的褶子,看見陽光在我身上碎成一片一片,我強忍著才沒有叫出聲來,這陽光過去曾使修葺一新的“傲女布利克維爾”的門面顯得格外美觀,當時阿爾貝蒂娜對我說:“它已重修過了。”我不知如何向弗朗索瓦絲解釋我嘆氣的原因,便對她說:“噢!我渴了?!彼叱鋈?,又走回來,可是我猛地轉過身去,因為一件事突然向我襲來使我痛苦不堪,成千上萬的這類看不見的往事每時每刻都會在我周圍的暗處冷不防呈現出來;我看見她給我拿來的是蘋果酒和櫻桃,在巴爾貝克時,一個農家伙計送到我們車上的正是這種蘋果酒和櫻桃,過去,在這兩樣東西的作用下,在大熱天我也能完全適應黑暗的餐廳里五顏六色的光線。于是我第一次想到了埃戈爾農莊,我對自己說,在巴爾貝克時,有些天阿爾貝蒂娜老對我說她沒有空,她必須同她姨母一道出門,她當時也許是要和她的某個女友去一個她知道我不常去的農莊吧,當我偶爾在瑪麗-安托瓦內特滯留而那里又有人對我說:“我們今天沒有看見她”時,她也許正在那個農莊對她的女友說我倆相偕出游時她也對我說過的那句話:“他不會想到來這里找我們,因此咱們不會受干擾?!蔽乙ダ仕魍呓z把窗簾拉上,我再也不愿看那一片陽光了。然而陽光仍舊那么火辣辣地滲進了我的記憶?!拔也幌矚g這家飯店,雖然它修復了,后天我們還是去圣馬丁,在……”明天,后來,這意味共同生活的前景,也許是永恒的,它已經開始了,我的心已朝這樣一個前景撲過去,然而,它不復存在了,阿爾貝蒂娜死了。

    我問弗朗索瓦絲幾點了。點。謝天謝地,悶熱總算快過去了,我和阿爾貝蒂娜以往也曾一起抱怨過這樣悶熱的天氣,但我們又很喜歡這種悶熱。白晝正在結束??墒俏以谶@一天得到了什么呢?傍晚的涼爽逐漸升騰起來,太陽正在西沉;還記得在我和她一同回家取道的那條路的盡頭,我遠遠瞥見最后一個村莊后面仿佛有一座孤零零的車站,當天晚上我們準備一道在巴爾貝克停留,所以不可能到達那個車站。那時我們在一道,此刻卻必須在這同一個黑黑的無底洞前嘎然停下,因為她已經死去了。拉上窗簾已經不夠了,我竭力蒙住自己記憶的眼睛和耳朵,使我再也看不見那一縷菊黃色的夕陽,再也聽不見在我四周的樹枝上互相呼應的看不見的鳥兒們的啁啾,當時帶著那樣的柔情擁抱著我的她如今卻已溘然長逝了。在夜間,我竭力避開潮濕的樹葉以及騎上驢背在公路上走來走去時在我身上引起的感覺。然而這些感覺已經拉住了我,將我從當前的時刻帶向遙遠,讓“阿爾貝蒂娜已長眠”這樣的概念象潮落潮涌一般周而復始地沖擊著我。??!我永遠也不進森林了,我再也不去林間散步了。可是難道一馬平川就不那么令我難受嗎?有多少次,為了尋找阿爾貝蒂娜,我穿過了克利克維爾平原,有多少次我和她一道走回來時又再一次取道那里,如遇大霧天,溟蒙的霧靄使我倆產生身臨浩瀚水泊的幻覺;如遇天清氣爽的夜晚,皓月當空,大地變成虛無縹緲的幻境,咫尺之間恍如天上;白晝間大地卻僅僅呈現出遙遠的身影,它把已被日光融入蒼穹的田野和森林揉進多么純凈透明的瑪瑙般的蔚藍!

    弗朗索瓦絲想必在為阿爾貝蒂娜之死感到高興,不過也應該對她進行正確的評價,出于某種禮貌和分寸感她并沒有裝出悲哀的樣子。然而她的古老法典的不成文的律法和中世紀農婦特有的手舞足蹈唱著哭喪的傳統畢竟比她對阿爾貝蒂娜,甚至比她對歐拉莉的仇恨更為古老。因此近幾天里的一個傍晚,由于我沒有來得及掩蓋我的痛苦,她瞥見了我的眼淚,這又勾起了她那小農的本能,這種本能曾使她抓獲并折磨過牲畜,使她在掐死母雞活煎螯蝦時只感到無比快活,在我生病時她也曾帶著同樣的快活勁觀察我糟糕的臉色,那神氣同她觀察傷在她手下的貓頭鷹一模一樣,緊接著她便象預大禍似的陰郁地宣告我臉色不好。不過她在貢布雷養成的《習慣法規》使她從不輕易灑淚或傷感,她認為這類感情象拿走她的法蘭絨衣服或勉強吃東西一樣是令人沮喪的?!鞍?!不,先生,不能這么哭,這樣哭對您可不好!”瞧她想阻止我流淚時那副焦慮的樣子,儼然是把流淚當成血流如注了??上冶砬槔涞@就扼制了她想抒發感情的愿望而她想抒發的感情倒很可能是誠摯的。阿爾貝蒂娜于她也許和歐拉莉于她沒有什么兩樣,既然阿爾貝蒂娜再也不可能從我這里獲取好處了,她弗朗索瓦絲也就不再怨恨她了。不過她仍然執意向我表明她非常清楚我是在哭泣,而且我正在步家里人極為有害的后塵,不愿意“讓別人看見”?!皼]有必要哭,先生,”她這次對我說話的口氣平靜了些,而且與其說她是在向我表示憐憫不如說她是想顯示她的洞察力。她補充說:“也是該得如此,她福氣過了頭,可憐的人兒,她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幸福。”

    在這漫長得無以復加的夏日黃昏里陽光消逝得多么緩慢啊!對面的房舍象慘白的幽靈一般繼續在天幕上無休無止地涂抹著它經久不變的白色。黑夜總算在我這個套間里降臨了,我碰了前廳的家具,然而在我認為已經一片漆黑的樓道上,樓梯門鑲了玻璃的部分還透看藍光,那是花一般的藍色,昆蟲翅膀一般的藍色,倘若我不曾感到這是最后一線反光,是陽光以不知疲倦的殘酷勁兒象利刃一般對準我的最后一刺,我或許會認為這藍色十分絢麗。

    漆黑的夜幕終于降下來了,然而一看到斜掛在院子里樹梢上的一顆星我便憶起了我倆晚餐后驅車漫游月光如水的商特比森林的情景。甚至在街頭,我有時也會在巴黎的非天然的萬家燈火中分辨并采擷那游移在長椅背上的一束月光的天然清輝,在我的想象里,這月光使巴黎須臾之間回到了大自然,四周是無限靜謐的田野,這時整個巴黎似乎都充滿著我和阿爾貝蒂娜相偕漫步的令我痛心的往事。啊!長夜何時有盡頭呢?黎明前的涼意使我簌簌地顫抖起來,因為這涼意使我憶起了一個甜密的夏天,那時我和她一次一次地互相送別,從巴爾貝克送到安加維爾,再從安加維爾送到巴爾貝克,直到破曉。我此刻對未來只抱著一個希望——一個比恐懼更令人心碎的希望,——那就是忘掉阿爾貝蒂娜。我明白我總有一天會忘掉她的,我確曾忘掉過希爾貝特,忘掉過德·蓋爾芒特夫人,我也確曾忘掉過我的外祖母。忘卻得如此徹底,忘卻得如此平靜,就象把墓地忘得一干二凈一樣,通過這樣的忘卻我們擺脫了我們已經不愛的人,而且隱約意識到這樣的忘卻對我們還在愛戀的人似乎也是不可避免的,這樣的忘卻正是對我們最公正最殘酷的懲罰。老實說,我很清楚這種忘卻是一種毫不痛苦的狀態,一種無動于衷的狀態。然而我不能同時想我現在和我未來是什么樣子,我便絕望地追憶著我們撫愛、親吻和友愛地共枕這一系列我用不了多久就不得不永遠失掉的表面現象。這滿含柔情的回憶的沖動與“她已逝去”的概念互相沖撞起來碎成一片一片,這兩股互相對立的思緒的互相沖擊竟使我氣悶到再也無法呆著不動了;我站起身,可是我又驀地停住發起愣來;我離開阿爾貝蒂娜,滿心喜悅地帶著她的熱吻走出來時看見的正是這樣的曙光,眼下這縷曙光正在窗簾的上端抽出它那已變得不祥的利刃,利刃上發白的,厚密而無情的寒光仿佛正朝著我一刀刺了過來。

    街上很快就會喧鬧起來,從鬧聲的聲質表上可以看出在鬧聲回蕩中不斷提高的炎熱程度。幾小時之后,炎熱的空氣將浸潤著櫻桃的香味,然而就在這樣炎熱的氛圍里我尋找到的(有如在一劑藥里換了其中的一味就會使這劑藥由安舒和興奮劑變成使人消沉的藥)已經不再是對女人的渴求而是對阿爾貝蒂娜逝去的極度的憂慮。而且我回憶中的每次性的欲求都和性的滿足一樣滲透著她也滲透著痛苦。我當時以為阿爾貝蒂娜去威尼斯可能會使我感到膩煩(無疑是因為我模糊感到我在那里也需要她),現在她去世了。我倒寧可不去那里了。往日我似乎把阿爾貝蒂娜看成插在我和一切物品之間的障礙物,因為對我來說她就是容納這些物品的器皿,通過她,就象通過一只花瓶一樣,我才能接受這些物品。現在這只花瓶既已毀壞,我感到再也沒有勇氣去抓住這些物品了,而且已沒有一件東西不使我頹喪地背過身去,我真寧愿不去品嘗這些東西。由此可見我與她的分離并沒有給我開辟一個可能享樂的新天地,而我過去卻一直認為是她的存在使這個天地向我關閉了大門。她的存在也許的確是我出門旅行和享受生活的障礙,但是這個障礙卻象經常發生的那樣掩蓋了別的障礙,這些障礙在她這個障礙消失之后便完好無缺地再現出來了。過去的情況也是如此,某個可愛的人兒來訪妨礙了我的工作,可是第二天即使我獨自在家我也并沒有做更多的事。如果疾病、決斗、烈馬使我們看到死亡在逼近我們,我們也許會闊綽地去享受生活,去盡情快活,去觀賞陌生的國家,因為我們即將被剝奪享受這些東西的可能。一旦危險過去,我們再得到的仍是那千篇一律的毫無生氣的生活,而且在這樣的生活里那一切享受都不復存在了。

    如此短促的夜無疑不能持久。冬日會重新降臨,到那時我便再也不怕回憶同她徹夜散步直到匆匆而至的黎明這類往事了。然而最初的霜凍難道不會把儲藏在它冰層下的我曾經萌發過的最初的欲念帶回給我嗎?我最初的欲念是在子夜時分我命人去接她,而在她按門鈴之前我又深感長夜難熬之時萌發的,從今以后我可以永遠徒勞地等待她按門鈴了。那最初的霜凍難道不會把我因兩次以為她不來而萌生的最初的憂慮帶回給我叫?在那段時間我很少看見她,她總是隔幾周來訪一次,她每次來訪都使她從一種我并不試圖了解的陌生的生活里突現出來,她來訪之間的間隙倒能阻止我那不住地中斷的輕如游絲的忌妒之情在我心中凝聚成形從而確保我的寧靜。這些間隙在當時可能使我安寧,而此刻回想起來,它們卻充滿了痛苦,因為到后來我再也不認為她在這些間隙里干了些什么我不了解的事都與我無關了,尤其在她永遠也不會再來訪問我的今天;因此她常來訪的元月份的那些晚上,那些因她的來訪而變得那么甜蜜的晚上,此刻卻可能借著凜冽的北風向我吹來我當時并沒有感受過的憂慮,而且給我帶來保存在霜凍下面的我的愛情的胚芽,不過這胚芽已變得十分有害了。我想到寒冷的季節又要開始了,自從希爾貝特和我在香榭麗舍大道玩了那幾場游戲之后,我感到寒冷的氣候老顯得那么悲涼;一想到寒冷的夜晚又將來臨我便憶起一個大雪紛飛的晚上,我在那晚白白等待阿爾貝蒂娜直到深夜,這么一想,正如一個病人從身體的角度考慮自己的胸肺,我,從精神的角度,從我的感傷,從我的心考慮,我認為最使我不寒而栗的還是嚴寒天氣的重新來臨,一想及此我便對自己說,最難苦熬的恐怕還是冬季。

    冬季和其它季節都有所聯系,因此要想從我的記憶里抹去阿爾貝蒂娜,我也許應該忘掉所有的季節,甚至不惜在今后象患過偏癱的老人重新學習閱讀那樣再從頭開始去熟悉這些季節;我也許應該和整個宇宙都斷絕聯系。我想,也許只有我本人真正的死亡才能(然而沒有這種可能性)使我不再為她的死亡而痛苦。我并不認為一個人的死是不可能的,是異常的,人的死亡是不知不覺造成的,有時甚至會出乎人的意愿,而且每天都可能發生。我恐怕會對日子千差萬別卻周而復始這點感到苦惱,不僅大自然,連人為的環境甚至某種更為因襲保守的秩序都可能把這些日子引進某一個季節。我夏天前往巴爾貝克的周年日即將來臨,我那還沒有同忌妒心結下不解之緣的愛情,那尚未為阿爾貝蒂娜成天做些什么而憂心忡忡的愛情在后來經歷了那么大的變化,最后終于變成了與初期迥然不同的愛情,致使阿爾貝蒂娜的命運始而變化終而結束的最后這一年顯得既充實,多樣化,又象一個世紀那樣漫長。接著便是對后來那些日子的回憶了,不過還是前些年的事,禮拜天天氣不好大家照舊出門,午后百無聊賴時,風聲雨聲也會促使我冒充一番“屋檐下的哲學家”;我后來怎樣焦灼地眼巴巴瞧著阿爾貝蒂娜來看我的時刻越來越近呀,那天,不期而至的她第一次撫愛了我,不過被送燈進來的弗朗索瓦絲打斷了,在那樣死氣沉沉的時節,是阿爾貝蒂娜表現了對我的興趣,因此我當時對她的愛情本來是大有希望的!在某個提前來臨的季節,在那些不尋常的夜晚,象小教堂一般半開著大門的講經堂和寄宿學?;\罩在金黃色的塵埃里,從那里出來的仙女般的姑娘使街道也為之生輝,她們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和她們的女伴聊著天,激起了我想深入她們那神話般的生活的熱望,就是這樣的情景也只能使我想到阿爾貝蒂娜的柔情,她只要呆在我身邊就能阻止我接近這些姑娘。

    此外,即使回憶到那些極其平常的時刻也一定會有內心世界的圖景加入其間從而使這些時刻變為獨一無二的東西。后來,在天氣轉晴的一天,天空象意大利的天空一般晴朗,我聽見牧羊人的牛角獵號聲,就是這樣的日子也把它的陽光一會兒同我的憂慮聯系在一起,我的憂慮是因為我知道阿爾貝蒂娜在特羅卡德羅博物館,可能和萊婭以及那兩個少女在一起;一會兒又和家庭日常生活的甜蜜聯系起來,那種甜蜜儼然來自使使我感到難堪的妻子,而弗朗索瓦絲很快就會把這個妻子給我帶回來。弗朗索瓦絲在打給我電話里轉達了和她一道回來的阿爾貝蒂娜畢恭畢敬的致意,我原以為她的電話轉達會使我感到十分得意呢。我錯了。我之所以自我陶醉,是因為這個電話使我感到我愛的人已的的確確屬于我,她只為我而生活,即使遠離在外,我也沒有必要去管她,她把我已看成她的丈夫,她的主人,只要我有所表示,她就會回到我的身邊。這樣,這來自遠方的電話傳便是來自特羅卡德羅街區的一滴幸福的甘霖,那里有我的幸福之源,緩解痛苦慰藉心靈的因素會從那里源源不斷地移向我這里,最后把無比甘美的精神自由還給我,從此以后我只須——在毫無牽掛地習研瓦格納的音樂的同時——放心等候阿爾貝蒂娜到來,不需要過分激動,更不必帶著毫無幸福滋味可的急不可耐的心情。而這種“她回來,她對我畢恭畢敬,她屬于我”的幸福感來自愛情卻并非來自驕傲。此刻即使有50個女人對我唯命是從一召即來,只要她們不是來自特羅卡德羅而是來自印度,我也會感到毫不在乎。然而,在那天,正當我獨自一人在房里彈奏樂曲時,我感覺到阿爾貝蒂娜溫順地朝我走來,我呼吸到了一種象陽光下的浮塵一般分散的物質,正如別的物質有益于身體健康,這類物質對心靈大有裨益。過了半小時,阿爾貝蒂娜果真來到了,我隨即和她一起去散步,我原以為她的到來和與她相偕散步都是使人厭倦的,因為對我來說伴隨這兩件事的是一種可靠感,哪知正因為這種可靠感,從弗朗索瓦絲用電話通知我說她已把阿爾貝蒂娜帶來那一刻起,她的到來和與她相偕散步便給后來的鐘點注進了金子般可貴的寧靜,使這一天變成了與前一天截然不同的日子,因為這另一種日子已具有與眾不同的精神基礎,這種精神基礎使這樣的日子變得十分獨特,這種獨特性剛好和我一向度過的日子的多樣性結合起來,不過這種獨特的日子是我從來沒有想象過的——猶如我們想象不出如何在夏日里休息一天,倘若這樣的休息日從來不曾在我們以往的生活里存在過的話;我還不能絕對肯定說我已想起了這樣的一天;因為我此刻在寧靜中感到一種我當時未曾感受過的痛苦。然而,很久以后,當我逐漸回溯到我熱愛阿爾貝蒂娜之前度過的那段時間,當我內心的創傷業已愈合從而可以不感苦痛地脫離死去的阿爾貝蒂娜時,當我終于能夠毫不難過地回憶起阿爾貝蒂娜不留在特羅卡德羅而和弗朗索瓦絲上街買東西的那個日子時,我便很樂意地回顧了屬于我以往從未經歷過的精神時期的這一天;我終于準確地憶起了這一天,不僅沒有增加痛苦,而且相反,我回憶它就象人們想起過了之后才感到十分炎熱的夏天的某些日子一樣,就象人們僅僅在事后才在沒有合金的條件下分析出固定的純金和牢固的天藍石的成色一樣。

    因此這幾個年頭盡管因為我老想到阿爾貝蒂娜而變得痛苦不堪,卻不僅給我對她的回憶增添了連續不斷的繽紛色彩,各異其趣的行為方式,增添了每個季節每個時辰留下的痕跡,從仲夏六月的黃昏到冬日的夜晚,從海上的月光到回家時黎明的曙光,從巴黎的雪到圣克魯的枯葉,而且還加進了我對阿爾貝蒂娜不間斷地作出的特殊分析,每時每刻在我腦海里再現的她的外形,我在那個時期見到她的次數的多少,間隔的長短,為等她而引起的焦慮,某個時刻我對她所具有的魅力,我所抱的希望和隨之而來的失望;以上這一切都改變了我回顧過去時傷感的性質,也改變了我對與她緊密相聯的光和香味的印象,充實了我生活過的每一個太陽年,這些年辰的春季、秋季和冬季由于與她的往事無從分割已經夠凄涼的了,何況它們同時又是情感年,情感年的鐘點并不由太陽的位置而是由等待幽會的情況確定;一天的長短或氣溫的增加與否由我的希望是否勃發,我們親密的程度是否有所提高來衡量,由她的臉龐的逐漸變化,她的旅行,她不在時給我寫信的多寡和書信的風格,她見我回家時撲過來的動作緩急來衡量??傊?,如果說這些變化著的時間,這些千差萬別的日子每一個都把另一個阿爾貝蒂娜奉還給了我,這可不僅僅是因為我追憶了與這些時日大同小異的時刻。記得每次在我戀愛之前對方就已使我變成了另一個人,這另一個人之所以懷著不同的愿望,是因為他的感受每每有所不同,我頭一天還盡幻想著海上風暴和海岸峭壁,可一旦春天的陽光在反射到我半睡半醒中關得并不嚴實的柵欄時悄悄帶進了玫瑰的香味,我醒來后卻啟程去了意大利。甚至在我戀愛的當中,我的精神大氣的多變狀態,我的信仰程度的不斷改變不也是今天把我自己愛情的能見度縮小明天又把這種能見度無限地擴大,今天把它美化成一抹微笑,明天又把它冷縮成一場風暴的嗎?人們僅僅憑自己占有的東西而存在,人們又只占有確實存在于眼前的東西,而我們的記憶,我們的情緒,我們的思想卻又如此大量地遠離我們自身出外遨游,使我們的視線捕捉不到它們的蹤影!這一來我們便再也無法把它們包括在我們自身這一整體里了。不過它們仍然可以通過秘密通道重新回到我們身上。于是在某些夜晚,我入睡時幾乎已不再想念阿爾貝蒂娜了——人只能想念他能夠憶起來的東西——醒來時我卻找回來了一長串往事,它們來到我最清醒的意識里游弋,使我把它們看得一清二楚。于是我為我看得如此真切的東西而哭泣,而就在昨天這些東西對我來說還是子虛烏有呢。阿爾貝蒂娜的姓名和她的死亡都改變了意義;她的背叛也突然變得嚴重起來了。

    我現在一想到她眼前浮現的仍舊是她活著時我經??匆姷乃倪@個或那個倩影,我又怎能認為她已經長眠了呢?她一會兒風馳電掣,一會兒斜倚在她的自行車上,有如騎著神車在雨天飛跑。有幾次,我們在晚間帶上點香檳酒去尚特比森林,她的聲音忽然起了變化,帶著挑逗的意味,熱烈的情緒使她臉色發白,兩頰卻抹上了一層紅暈,車內太黑暗我看不清她,便讓她把臉靠近月光,此時此刻,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我試圖追憶她那發紅的顴頰卻枉費力氣,我再也看不見了。由此可見我應該在我心里消除的并不是一個,而是無數的阿爾貝蒂娜。每一個阿爾貝蒂娜都附著于某一天的某一個時辰,我在重見那個阿爾貝蒂娜時我便重新置身于那個日子了。而過去的那些時刻也并不是固定不變的;在我們的記憶里它們總是朝未來運動著,——朝那本身也變成了過去的未來,——而且把我們自己也帶進這個未來。下雨天,阿爾貝蒂娜披上橡膠雨衣時我從不撫愛她,我真想請她脫掉這副鎧甲,否則這就成了與她共同體驗軍營之愛和旅伴友情了。然而這一切都已是不可能的事了,她已經死了。有些晚上她仿佛自我獻身請我**,由于害怕她變壞我一直裝做不理解她的要求,沒有我的響應,她恐怕也就不會去要求別人了,而此刻這個要求卻激起了我瘋狂的**。在別的女人身上我也許根本不可能體驗到同樣的**的快活,然而能貢獻給我這種快活的女人,我即使走遍天涯也再難以邂逅了,因為阿爾貝蒂娜已經辭世了。我似乎應該在兩種情況之間進行抉擇,決定哪一種是真實的,因為阿爾貝蒂娜之死——這個情況來自我并不了解的現實,也就是她在土蘭的生活——和我對她的全部想法,和我的欲求,我的悔恨,我的動情,我的迷戀與忌妒是那樣地互相矛盾。那些從她全部的生活引出的極其豐富的往事,那些能夠說明和代表她一生的極為充沛的感情似乎難以令人相信她已經離開人世了。我說她的感情充沛是因為保留在我記憶里的我對她的柔情襯托出了她感情的豐富多彩。不光阿爾貝蒂娜一個人只是一連串的時間概念,我自己也是如此。我對她的愛情并不簡單:對未知事物的好奇夾雜著肉欲,類似居家的甜蜜感情忽而與冷漠相融合,忽而又伴之以瘋狂的忌妒。我不是一個單一的男人,而是一支由熱戀者,冷漠的人和忌妒的人混合組成的大軍——這些忌妒者中沒有一個只為同一個女人而忌妒。無疑正由于此,我雖不情愿,總有一天我的心會痊愈的。在一個群體里,各個組成分子可以不知不覺地一個被一個代替,代替者還會被淘汰,因此到最后會發生變化,但如果不是群體而是單一體,這種變化是難以設想的。我的愛情和我本身的復雜性使我的痛苦成倍增長而且變得五花八門。不過這些痛苦總還是可以是排成兩組,兩組之間的交替便構成了我對阿爾貝蒂娜全部的愛情史,我對她的愛情不是耽于自信就是流于猜忌。

    如果說我很難想象阿爾貝蒂娜,在我心里那么生氣勃勃的阿爾貝蒂娜(我背負著當前和往昔的雙重馬鞍)已經死了,那么下面這種現象恐怕也同樣互相矛盾:我對阿爾貝蒂娜過失的懷疑——當然,她曾在這些過失里得到過享受的**和她曾向往過這種過失的心靈如今都已不復存在了,所以她已不可能再犯這些過失,也不再對這些過失承擔責任——在我身上激起了巨大的痛楚,但我如果能在痛苦里見到這個物質上已不復存在的人的實際精神狀態的證據,而非她以往留給我的印象的注定要消失的反光,我又會感謝這痛苦的恩德。只要我這份愛情能夠了結,那再也不能和別的人共享歡樂的女人應該說已激不起我的忌妒之情了。然而這恰恰是不可能的事,因為我的忌妒只能在往事里,在對栩栩如生的阿爾貝蒂娜的往事的回憶里找到它的對象即阿爾貝蒂娜本人。既然我一想到她就會使她復活,她的背叛便永遠不可能是死人的背叛,因為她背叛的時刻不僅于她,而且于倏忽之間從眾多的“我”中引出來的我,于正在注視她的我也變成了當前的時刻。因此任何年月的差異都永遠不會把這不可分的一對分開,這一對中有一個人新犯了過失便立即會有一個可憐巴巴的而且是現時現刻的忌妒者前來與他配對。最近這幾個月我曾把阿爾貝蒂娜關在我的寓所里。然而現在想起來,她當時還是自由的;她胡亂使用了這種自由,她不是和這幾個女人**就是和那幾個女人**。以往我總是不停地考慮展現在我面前的毫無把握的未來,我曾試圖看出個究竟。如今展現在我面前的象復制品一樣的未來(與真正的未來同樣使人憂慮,因為它同樣地毫無把握,同樣難于了解,同樣神秘,但更為無情,因為我不可能或不幻想去影響它,象對真正的未來一樣去影響它;也因為它一伸展開來便與我的生命本身共久長,可是我的女伴又不可能前來撫慰它所引起的痛苦)再也不是阿爾貝蒂娜的“未來”,而是她的“過去”。她的“過去”?這話說得不確切,因為忌妒心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忌妒心想象的事永遠屬于“當前”。

    氣候環境的變化會引起人們內心的變化,會喚醒業已忘懷的那些“我”,也會阻撓麻木不仁的習慣,給某些回憶,某種苦痛注入新的力量。如果此刻的天氣使我憶起了在巴爾貝克時某一天的天氣,上述的情況就更明顯了,比如那天,大雨將臨,天知道為什么阿爾貝蒂娜竟準備穿上那條貼在身上的橡膠防雨褲去遠足!如果她還活著,象今天這樣的天氣,她在土蘭無疑會去作同樣的郊游。她既然已不可能這樣做了,我就不應該再為這個念頭去苦惱;然而,好比截去肢體的人,任何氣候的變化都會使截肢的地方格外疼痛。

    一件我長期沒有去想過的往事猛然間在我的記憶里凝結起來,在此之前它一直呆在我那捉摸不定而又隱蔽的記憶長河之下。幾年以前,有人當著阿爾貝蒂娜的面談到她的淋浴衣,她的臉當即紅了起來。那年月我對她還沒有產生忌妒心。此后我曾想問她是否還記得那次談話,要她告訴我為什么她當時臉紅了。這件事之所以使我格外掛心不只是因為有人告訴我萊婭的兩個女朋友常去旅館的海水浴場,而且,據說她們不光是為淋浴才去的。不知是害怕惹惱阿爾貝蒂娜呢,還是想等待一個更合適的時機,我總是一味地推遲談及此事,后來也就不再想它了。可是在阿爾貝蒂娜死后不久我突然又想起了這件往事而且察覺了此事既令人生氣又十分莊嚴的特色,這些特色是那些因解謎人已死而永遠解不開的謎所獨具的。我難道不能哪怕只設法了解一下在海水浴場阿爾貝蒂娜是否從未做過任何壞事,或者只是有做壞事的嫌疑?我如果派一個人去巴爾貝克也許能弄個明白。她如活著,我無疑是什么也打聽不出來的。然而當人們再也不怕犯過失的人記仇時,他們的舌頭便奇異地松開了。他們會毫不困難地敘說此人的過失,由于人的想象力的結構尚處于初級的過分簡單的階段(它們還沒有經過大量的改造,而這種改造可以使人類發明的雛型臻于完善,無論是氣壓計,是氣球,還是電話等等,得到改善后再與雛型相比便面目全非了),這樣一種結構的想象力僅僅容許我們同時看見極少的事情,因此關于海水浴場的回憶就占據了我內心里全部的視野。

    在睡眠的一條條黑暗的長街上,我有時會碰上一個惡夢,這類惡夢倒并不十分嚴重,首先因為它們引起的悲哀只能在睡醒以后繼續一個小時,有如不自然的睡眠方式引起的不適;其次還因為人們很少遇上這樣的惡夢,兩三年一次而已。而且是否真遇上了還不能肯定——也不能肯定錯覺和對惡夢的一再分割(有沒有使這些惡夢顯出一種似曾見過的樣子說一分為二是不夠的)。我既然對阿爾貝蒂娜的生活和死亡有所懷疑,我當然早就應該進行調查了。然而阿爾貝蒂娜在世時使我屈服于她的那種疲勞和軟弱又不允許我在見不到她時著手進行此事。不過,有時從長年累月的軟弱里可能會猛然冒出閃電般的強大力量。我決定進行調查,起碼是部分的調查。

    可以說阿爾貝蒂娜一生中并沒有發生過什么別的事。不過我還是在考慮我能派誰去巴爾貝克作一次實地調查。埃梅似乎是合適的人選。他不僅對當地了如指掌,他還屬于那種十分操心自己的利益,對主人又很忠心,而且對無論哪種道德都漠不關心的普通百姓(如果我們給他們報酬豐厚,他們在按我們的意志辦事方面會表現得謹慎行,不怠惰不貪贓枉法國時又不擇手段),我們談到這類人時總是說:“是些好樣的人。”我們對這類人是可以絕對信賴的。埃梅一動身,我便琢磨我現在如能問阿爾貝蒂娜本人關于埃梅準備去那邊打聽的事,那不知會強多少。于是我寧愿親自問她而且似乎已準備親自問她的念頭立即把阿爾貝蒂娜帶到了我的身邊,這倒不是依靠起死回生的努力而似乎是靠了某次偶然的邂逅,如同不“擺姿勢”的照像,快鏡頭照出的人像總是更生動,我在想象我們的交談時,我同時又意識到這交談根本不可能;我剛從新的角度去重新考慮阿爾貝蒂娜已經死了這件事,這阿爾貝蒂娜便引起了我對業已消失的人的一片柔情,看不見她們當然也無從修改她們被美化了的形象;這阿爾貝蒂娜同時也引起了我的哀傷,她永遠消失了,那可憐的小家伙永遠被剝奪了生活的樂趣。于是倏忽之間,我從忌妒心對我的折磨里驟然轉移到離別的絕望中去了。

    此刻充溢著我心靈的并不是充滿仇恨的猜疑,而是對和妹妹共同度過的洋溢看愛和信任的時刻的使我感動的回憶,死神的確已經使我失去了這樣一個妹妹,因為我的悲傷并非與阿爾貝蒂娜曾經是我的什么人有關,而是與我的心逐漸使我相信她是什么人有關,因為我的心總渴望著領略最一般的愛的激動;于是我明白了那使我如此厭倦的生活(至少我認為如此)其實是趣味無窮的;我如今才感到,甚至就一些無關宏旨的話題同她閑聊的那些時刻也曾使我精神得到極大的滿足,我在當時的確沒有覺察到這種精神上的滿足,但如今它已促能我始終不懈地去追憶這樣的時刻而且排除其它的時刻了;我能追憶的最微不足道的事,在汽車里,她坐在我身邊做出的某個動作,或在她房間里她在我對面坐到飯桌上的動作,都在我心里激起了甜蜜而悲哀的波浪,這波浪越涌越近最后便淹沒了我整個的心靈。

    我從來沒有認為我們用餐的這個房間很美觀,我對阿爾貝蒂娜說它美觀是為了讓她生活在其中感到滿意。如今,這里的窗簾,椅子,書籍都不再是我漠不關心的東西了。并非只有藝術才能給最微不足道的事物抹上一層富有魅力的神秘色彩;藝術固有的這種使魅力和神秘性與人們水乳交融的能力也會轉換給痛苦。當時我從不去注意我和她從森林回來到我去維爾迪蘭家之間這段時間共同享用的晚餐,而如今我的淚眼卻在尋找晚餐時刻的美妙而莊嚴的溫馨。愛情的感受和生活中的其它感受是不能同日而語的,但也并非只有沉迷于生活的感受才能體會愛情。在塵世,在市街的喧囂和周圍鱗次櫛比的房舍的雜亂中,你不可能估量一座教堂的獨一無二又經久不變的正確的高度,只有遠離塵囂,從鄰近的山坡遙望過去,城市失去了蹤影或只在地平線上呈現出模糊的一團,只有這時你才可能在黃昏的寂靜里沉思默想從而估量出教堂的高度。我竭力用我的淚眼鳥瞰阿爾貝蒂娜的全貌,同時回想著那晚她所說的全部嚴肅而正確的話語。

    一天清晨,我仿佛在霧靄里看見一座小山的橢圓形身影,感覺到一杯巧克力的溫熱,與此同時一件往事的回憶卻使我的心難受得緊縮起來。阿爾貝蒂娜在一個下午來我家看望我,我第一次擁抱了她,原來我突然聽見了剛點燃的熱水暖氣發出的格格響聲。我氣沖沖地把弗朗索瓦絲交給我的維爾迪蘭夫人的邀請信仍到地上。阿爾貝蒂娜既然這么年輕就死了;而布里肖又繼續去維爾迪蘭家赴宴,維爾迪蘭夫人家也繼續高朋滿座而且也許還會高朋滿座若干年,我初次去拉普利埃晚餐時的感受便以更大的力量逼我相信死神并不襲擊同一歲數的所有的人!布里肖的名字立即勾起了一件往事,在一次晚會結束時布里肖把我送了出來,我當時在樓下看見了阿爾貝蒂娜房間里的燈光。我后來曾反復回想過她房間里的那一縷燈光,但卻從來沒有從現在這樣的角度去回憶過。因為我們的回憶雖然的確屬于我們自己,我們擁有這些回憶卻好比我們擁有花園式住宅,住宅的一些小小的暗門往往為我們所不知,可能會是鄰近的某個人前來替我們打開這些暗門,因此在這之前我們雖然回到了家里,但起碼有一個方面我們還不大清楚。一想到我回家時人去樓空的景象,一想到我在樓下再也看不見阿爾貝蒂娜的房間而那間房里的燈光也永遠熄滅,我才明白那天晚上離開布里肖時我以為自己因不能出去散步也不能去別處**而感到煩躁、懊惱,那是怎樣的錯覺。只因為我自以為很有把握全部占有那個寶貝,那個把光芒從上至下反射到我身上的寶貝,因而對估量它的價值便毫不在意,這樣一來我便必然認為這寶貝還比不上尋歡作樂,這種尋歡作樂無論多么微不足道,我在竭力想象它們時起碼對它們作了估價。我明白了,在巴黎時我在我家也就是在她家過的那種生活正好使我實現了一種深沉的寧靜,而在巴爾貝克大廈,那天晚上我同她睡在同一屋檐下時,我夢想過這種寧靜但以為那是不可能得到的。

    在去參加維爾迪蘭家最后一次晚會之前——即使這次晚會沒有舉行我也不會為此感到寬慰——我們從森林回來時我和阿爾貝蒂娜之間進行過一次談話,那次談話使阿爾貝蒂娜和我的精神生活有所融合,而且在某些領域使我們互相同化了。因為如果說我帶著柔情回味她的聰慧和她對我的體貼,這無疑不是由于她的聰慧和她對我的體貼超過了我認識的其他人;在巴爾貝克時德·康布爾梅夫人不是對我說過:“怎么!您完全可以和埃爾斯蒂爾這樣一個天才一道度過這些日子,而您卻和您的表妹在一起!”我之所以喜歡阿爾貝蒂娜的聰慧,是因為她的聰慧使我聯想到她身上的某種東西,我把這種東西叫做甜美,正如我們把僅僅是上腭的某種感覺叫做水果的甜味一樣。事實上,我在想到阿爾貝蒂娜的聰慧時,我的嘴唇會本能地伸出去進行回味,我真寧愿我回味的東西實際存在于我之外,寧愿它是一個人客觀的優越之處。我當然認識一些比她更聰明的人。然而愛情的毫無止境,或者說愛情的自私自利使我們對我們所愛的人的精神和道德面貌最難做出客觀的判斷,我們總是隨著我們的愿望和畏懼不斷地修飾我們之所愛,我們總不把所愛的人和我們自己分別開來,她們僅僅是一個廣闊無垠的處所,是我們表露愛情的處所??傆袛挡粍贁档目嗪蜆酚啦煌O⒌貐R集到我們的身體里,因此我們對自己的身體總不能象對一棵樹,一幢房舍,一個行人一樣具有清晰的概略看法。我沒有千方百計從阿爾貝蒂娜本身更多地去了解她,這也許是我的錯誤。同她相處這么長的時間我只不過認識到就她的魅力而論她在我的記憶里所占的地位隨著年代而有所不同,所以在看到她自發地起了許多的變化而這些變化又絕不僅僅因為她的前途已可能有所不同時我還感到吃驚呢,同樣,我本應該象了解任何一個人的個性一樣去設法了解她的個性,這樣做我也許可以弄明白為什么她一味堅持對我隱瞞她的秘密,從而避免使這種奇怪的頑固態度與我從不變通的預感之間的沖突延續下去,而這種沖突卻導致了阿爾貝蒂娜的死亡。這樣一望,我在深切憐憫她的同時便感到在她死后繼續生活下去乃是一種恥辱。的確,在我的痛苦達到最緩和的程度時,我甚至感到我在某種程度上似乎正在享受她死亡的好處,因為如果一個女人在我們的生活里并不是幸福的因素而是悲傷的工具,這個女人對我們的生活便大有用處,占有任何女人本身都不如占有她使我們痛苦時為我們揭示出的真理那么寶貴。在這樣的時刻,我總把我外祖母之死和阿爾貝蒂娜之死聯系起來,我感到我的一生似乎被我犯下的雙重謀殺罪玷污了,只有世上最卑劣的人才會原諒我。我曾夢想被她理解,夢想別讓她低估我,我以為被理解和不被低估乃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其實更能理解我和估價我的人又何其多也。希望被理解是因為希望被愛,希望被愛是因為正在愛。其他人的理解是無關緊要的,而且這些人的愛是令人厭惡的。我在獲得阿爾貝蒂娜一丁點理解和愛情時感到的歡樂并非來自她的理解和愛情本身固有的價值,而是由于這種獲得,我又往全部占有阿爾貝蒂娜的目標邁出了一步,這種全面占有是我在第一次見到她的那一天就已確定的目標和抱定的幻想。我們在談到女人的“可愛”時,我們也許只是在讓我們見到她們時感到的快樂從我們身上迸發出來,就象兒童說“我親愛的床,親愛的枕頭,我親愛的山楂樹”一樣。這就從另一方面說明,男人從來不這樣談論并不欺騙他們的女人:“她真可愛”,他們說這句話時往往是在談欺騙過他們的女人。筆趣庫

    德·康布爾梅夫人有理由認為埃爾斯蒂爾的精神魅力更大些。然而我們并不能以同樣的方式去判斷一個和別人一樣在我們自身以外而且只在我們思想的邊緣著了色的人的精神魅力以及另外一種人的精神魅力,這種人在某些事故之后定錯了位置,最后竟頑強地固定在我們自己的體內,致使我們自問此人在過去的某一天是否在某個海邊小火車的走廊里注視過一個女人,而且在這樣自問時我們體會到的痛苦與外科醫生在我們心臟里取子彈時感到的痛苦如出一轍。一個普通的羊角面包,只要我們吃它,它就比路易十五吃的雪鹀、小兔和山鶉更使我們感到快活,我們躺在山上時,離我們幾厘米遠的眼前的一根簌簌顫動的小草的草尖可以遮住幾里以外的山峰的令人暈眩的尖頂。

    此外我們的錯誤并不在于我們高度評價我們所愛的女人的聰慧和可愛,無論這種聰慧和可愛是多么微不足道。我們的錯誤在于我們對別人的聰慧和可愛無動于衷。謊只有在來自我們所愛的女人時才會引起它永遠應當在我們身上引起的憤怒,善心只有在來自我們所愛的女人時才會引起它永遠應當在我們身上引起的感激之情,肉欲具有恢復智慧和為精神生活打下牢固基礎的不可思議的能力。我再也找不到這種神奇的東西了:一個我能使我與之無話不談的人,一個我能夠信賴的人。信賴?別的人不是比阿爾貝蒂娜更信賴我嗎?我同別的人談話的話題不是更廣泛?問題在于,信賴或談話這些極平常的事只要融進了愛情,那獨一無二的神圣的愛情,它們是否很理想這又有什么相干呢?我又看見阿爾貝蒂娜坐到她的自動牌鋼琴前面去了,她頭發漆黑,雙頰微紅:盡管她想推開我的雙唇,我的嘴唇卻似乎感覺到了她的舌頭,她那母性的,滋補而又不能食用的圣潔的舌頭,阿爾貝蒂娜即使只讓她的舌頭輕輕拂過我的脖頸,我的胸腹,她舌頭上神秘的火焰和露珠也會使我認為這種表面的撫愛出自她肌膚的深層,這深層顯露出來有如一塊布料翻出它的底面,因此這種撫愛哪怕是最表層的觸摸,也仿佛具有沁人心脾的神秘的溫馨。

    我還不能說我在失去那些永不復返的甜蜜時刻時所感受到的是絕望。絕望意味著還必須維持這萬劫不復的生活。在巴爾貝克時我一見旭日東升便意識到我再也不會過一天舒心的日子,那時我已經絕望了。從那時起一直堅持我的利己主義,然而這個我如今十分依戀的“我”,這個調動自衛本能的生機盎然的“我”,這個“我”在生活中已不復存在了;我在想到我的力量,想到我強大的生命力,想到我擁有的最美好的東西時,我想起了我已經占有過的一個寶貝(只有我一個人占有過它,因為其他人并不確切知道它在我身上引起的,隱蔽在我身上的感情),誰也奪不去這個寶貝了,因為我已不再占有它。說真的,我過去占有它只是因為我愿意想象我占有了它。不過我在用嘴唇注視阿爾貝蒂娜時,我在把這寶貝放進我的心間時,我不僅犯下了讓她在我全身心的深層生活的不謹慎的錯誤,而且犯下了使手足之情和肌膚之愛交融起來的另一種不謹慎的錯誤。我也曾愿意使自己相信我和她的關系是愛情關系,我們互相都在實行那叫做戀愛的關系,因為她順從地吻我而且我也吻她。由于習慣于相信這點,我不僅失去了我摯愛的女人,也失掉了愛我的女人,我的妹妹,我的孩子,我溫柔的情婦??傊业男腋N业牟恍叶际撬谷f沒有經歷過的,因為恰巧在他愛戀奧黛特并為她妒性大發的時候他幾乎見不到她,而且每當她在某個約會的最后時刻取消約會時,他去她家又那么困難??墒沁@之后他卻得到了她,她成了他的妻子,直到他離開人世。而我卻相反,我在為阿爾貝蒂娜而妒火中燒時,我比斯萬幸福,因為她當時住在我家,我已經得到了她。我已經在事實上實現了斯萬當時夢寐以求的事,而他切切實實地實現自己的愿望時他對此已經無所謂了。不過,我究竟沒有象他留住奧黛特那樣留住阿爾貝蒂娜。她逃走了,她死了。任何事物都不可能一成不變地重復出現,那些最相似的生活方式,那些由于性格的接近和環境的近似而可以被人們選作和諧典范的生活方式在許多方面仍舊是互相對立的。當然,最主要的對立(藝術)尚未顯現出來。

    丟了命我也算不得損失嚴重;我無非丟了一個空無所有的外殼,一部杰作的毫無內容的框架。我今后究竟還能把什么東西引進這個框架我完全置之度外,然而一想到這框架業已包涵的內容我又感到幸福和自豪,我賴以生存的正是對那些甜蜜時刻的回憶,這個精神支柱傳遞給我的祥??峙逻B死之將至也難以摧毀吧。在巴爾貝克時每當她為了討我喜歡在頭發上灑香水因而耽誤了時間,我總命人去尋她,她當時是怎樣飛跑過來看我的呀!我百看不厭的巴爾貝克和巴黎的圖景正是她短暫的一生中翻得那么迅速而歷歷在目的篇章。這一切對我來說只不過是回憶而已,對她來說卻曾經是她的行動,是她象悲劇情節發展一般急匆匆走向死亡的行動。人的成長一方面表現在我們自身,另一方面卻表現在我們自身之外(我對此深有所感正是在有些晚上,當時我注意到了阿爾貝蒂娜身上不斷增長的優點,而這種增長又并不完全取決于我本人的記憶力),這兩方面的成長又不免互相影響。我在千方百計了解阿爾貝蒂娜并試圖全部占有她時,我只顧憑經驗把一切人和一切地方的奧秘都簡單化成全部和我們本身的素質貌似的東西,其實想象力總是使這些人和地方在我們面前顯得千差萬別,我只顧把我每一次由衷的快樂都推向快樂本身的毀滅:因為我要做到這些不影響阿爾貝蒂娜的生活是不可能的。也許我的財產和我倆喜結良緣的光輝前景曾經吸引過她;我的忌妒心也曾留住過她;她的善良或她的聰慧,她的犯罪感或她施展計謀的靈活性也曾使她接受過囚禁般的生活,并促使我越來越把這種囚禁強化到難以忍受的地步,這種純粹由我的內心活動發展造成的囚禁又反過來沖擊著阿爾貝蒂娜的生活,這種沖擊本身又反過來提出一些使我內心越來越感到痛苦的新問題,因為她已從我的牢獄里逃走并且在馬背上夭亡,而沒有我,她又根本不可能擁有這匹馬,她甚至在死了之后也給我留下了不少疑團,如果我去核實這些疑竇,這種核實本身就會比我在巴爾貝克發現她認識凡德伊小姐更為殘酷,因為她如今已不可能在我身邊安慰我了。由此可見一個自認為過著封閉式生活的人心靈里的長吁短嘆的抱怨只在表面上表現為獨白,因為現實的回聲會使這種抱怨偏離正道,而且這種封閉式的生活好比自發進行的主觀心理實驗,這種實驗在一定的距離之外給另一種生活構成的純現實主義的小說提供它的“情節”,而小說跌巖起伏的情節又會反過來使心理實驗的曲線彎曲而且改變心理實驗的方向。情節是多么復雜而緊湊,愛情的發展又多么迅猛,好比巴爾扎克的短篇小說或舒曼的敘事曲,盡管開端有些許遲緩,間斷和猶豫,那結局又是多么神速!應該把我們那一段柔情似水的美滿生活擺在最后一個年頭,對我來說這個年頭真好比一個世紀——因為在我思想上,從巴爾貝克到她離開巴黎,阿爾貝蒂娜的地位已經發生了變化,同時她本身也在獨立于我之外的情況下而且常在我不知不覺間起了很大的變化——這柔情似水的美滿生活雖然并不持久卻使我感到它似乎非常充實,幾乎無所不包,這種生活永遠也不可能再出現了,然而它又是我不可或缺的。也許它本身并非不可或缺,它起初只不過是某種帶必然性的東西,因為如果我沒有在一篇考古論文里讀到描寫巴爾貝克教堂的段落;如果斯萬在對我談到這座教堂堪稱波斯式的教堂時沒有把我的興趣引向拜占庭時期的諾曼底方;如果一家豪華旅館建筑公司在巴爾貝克修建的那家舒適衛生的賓館沒有促使我的父母下決心滿足我的愿望讓我去巴爾貝克,我根本就不可能認識阿爾貝蒂娜。誠然,在我向往已久的巴爾貝克,我既沒有發現我夢寐以求的波斯式教堂,也沒有找到那永恒的霧靄。那行程一個鐘頭35分的漂亮的火車本身也并不符合我的想象。然而,為了補償我們為之神往而且枉自苦苦追求尋覓卻未得到的東西,生活往往會給予我們某種我們完全沒有想象過的東西。在貢布雷,每當我愁苦萬狀地等待母親向我道晚安時,誰又會對我說我那時的憂慮可以消除,隨后在某一天又會復蘇,不過不是為我的母親而是為一個少女復蘇呢?這個少女開始無非是海天連接處的一朵花,一朵我的眼睛每天都希冀著去觀賞的花,一朵有思維能力的花,我多么孩子氣地熱望在這朵花的心靈里占據一個顯要的位置,當她不知道我認識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時,我又是多么痛苦。是的,幾年以后正是為一個陌生姑娘的一聲晚安,一個吻,我象孩提時等不到母親前來看望我那樣痛苦不堪。我那么需要這個阿爾貝蒂娜,如今她的愛幾乎成了我心靈的獨一無二的存在依據,可是倘若斯萬不曾對我談到巴爾貝克,我也許永遠也不會認識她。她也許會活得更長,我也不至于終身為她的死而備受折磨。唯其如此我才感到是我出于十足利己主義的愛而聽任阿爾貝蒂娜長辭了人世,這似乎和我謀殺我的外祖母并沒有什么兩樣。就算我后來在巴爾貝克認識了她,我也完全可以不去愛她,而我后來卻愛上了她。我在放棄希爾貝特而且知道我總有一天會愛上另一個女人的當兒我還差點沒敢懷疑我是否至少在過去只可能愛希爾貝特一個人。然而對阿爾貝蒂娜我竟沒有任何懷疑而且完全相信我愛的人不一定是她,很可能是另外一個女人。只要那天晚上斯代馬里亞夫人不取消我和她在森林島上共進晚餐的約會就可以做到這點。當時還正是時候,也許我的想象力就是為斯代馬里亞夫人而活躍起來的,這種想象力可以讓我們從某一個女人身上得出一種個別的概念,似乎她本人是獨一無二的而且對我們來說她又是命中注定必不可少的。從生理學的觀點出發,我最多可以說我可能專一地愛另外一個女人,但并不是愛任何一個另外的女人。身材肥胖的阿爾貝蒂娜頭發是棕褐色的,她不象紅棕頭發身材苗條的希爾貝特,然而她倆的體質都一樣,她倆都有肉感的雙頰,雙頰上都長著一對難以捉摸的眼睛。這樣的女人是有些男人不屑一顧的,而這些男人又可能瘋狂地愛上別的我“毫無興趣”的女人。我幾乎可以相信希爾貝特那喜好淫樂的倔強的個性已經移植到阿爾貝蒂娜體內,她倆的形體確實有所不同,然而我事后琢磨起來又覺得它們都呈現出了根深蒂固的相似之處。男人幾乎永遠以相同的方式感冒,生病,也就是說他之所以如此必定有情況的巧合;當他墜入情網時,那戀愛對象自然是某種類型的女人,而且類型還十分廣泛。阿爾貝蒂娜最初引起我浮想連翩的眼神和希爾貝特最初的眼神并沒有絕對的不同。我幾乎可以相信希爾貝特那令人難以捉摸的為人,她的喜好淫樂和她那倔強而詭詐的天性這次又回來通過阿爾貝蒂娜的形體重新誘惑我了,她倆的形體當然各不相同,但也并非沒有相似之處。就阿爾貝蒂娜而,由于我們在一起而又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在這樣的生活里我們整個的思想活動又自始至終都有一種令人痛苦的憂患感維持著經久不衰的內聚力,這樣的生活也就不可能產生自我消遣和遺忘的裂縫,因此她在世時的形體就沒有一天象希爾貝特的形體一樣失去我在事后才意識到的(別人也許不會意識到)女性的魅力。然而她卻去世了。我很可能會把她遺忘。誰知道某一天是否會有一個氣質同樣多姿多彩躁動不安而又富于幻想的人前來打破我的寧靜呢?不過我并不能預見這些氣質又會以什么樣的女性形式體現出來。就憑希爾貝特我很難想象出阿爾貝蒂娜的形象,也想不到我會愛上她,猶如對凡德伊奏鳴曲的回憶并無助于我想象她的七重唱一樣。此外,即使在我最初幾次看見阿爾貝蒂娜時,我也認為我即將愛戀的會是別的姑娘。再說,如果我早一年認識她,我很可能會感到她象黎明前灰蒙蒙的天空那么毫無生氣。如果說我對她的態度有了變化,那是因為她自己也起了變化,我給德·斯代馬里亞夫人寫信那天,走近我床前的少女再也不是我在巴爾貝克認識的那個姑娘了,這或許只是性成熟期婦女的突變現象,或許是我永遠也弄不清楚的某些情況造成的。無論如何,即使我在某一天可能會愛上的女人在某種程度上與她相似,即是說萬一我不能完全自由地選擇妻子,我那種也許是必然性的選擇,在比選一個具體的人更廣闊的范圍,在選擇某一類型的女人方面,應該說還是自由的,而且在排除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的一切必然性時,那種并非完全自由的選擇也符合我的愿望。一個女人的臉龐比光線本身更經常地出現在我們眼前,因為我們即使雙眼緊閉也沒有一刻不在珍愛她美麗的眼睛,動人的鼻子,也沒有一刻不在想方設法看到它們,這樣的女人的確是天下無雙的,然而我們都明白,如果我們生活在曾經遇見過她的那個城市以外的某個城市,如果我們在別的街區漫步,如果我們經常光顧的是別的沙龍,對我們來說就不會是她而可能是另一個女人天下無雙。天下無雙,我們難道真相信?象她這樣的人是數不勝數的。然而在我們那熱愛她的眼睛里,她是結實而不可摧毀的,多長的時間也無法為別人所代替。因為這女人通過各種神奇的召喚一味地調動著存在于我們身上的千百個愛情的零碎基因并把這些基因結合起來,統一起來,消除它們之間的空隙,我們自己則為勾畫所愛之人的面寵而提供全部翔實可靠的材料。這樣一來,即使我們在她眼里僅僅是蕓蕓眾生之一員,也許還是最差的一員,她在我們眼里卻是天下無雙的,而且我們終身都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確,我甚至已經非常清楚地感到這種愛情并不是必然的,不僅因為這種愛情有可能在德·斯代馬里亞夫人和我之間形成,而且也因為即使不是這樣,我也對這種愛情本身有了認識,發現了它和我過去對別的女人的愛情有著過分相似的地方,而且感到這種愛情遠比阿爾貝蒂娜本人博大,它不了解她卻又包圍了她,宛若海潮包圍了一片小小的浪花。然而,由于我和阿爾貝蒂娜在一起生活,漸漸地,我再也無法掙脫我給自己鑄造的鎖鏈了;而把阿爾貝蒂娜本人和并非由她引起的感情聯系起來的習慣又使我相信這種感情非她莫屬,正如某個哲學流派所認為的,習慣總是把因果律的虛幻的力量和必然性強加給兩種現象之間的簡單聯想。我曾以為我的社會關系和我的財富足以使我免除痛苦,而且這也許非常奏效,因為這些社會關系和財富已經使我失去了感覺、愛戀和想象的能力;我很羨慕可憐的鄉下姑娘,由于沒有與人交往,甚至沒有電報,她在不可能人為地緩解自己的傷感時可以進行長時間的遐想。我如今才明白,如果說我已看清德·蓋爾芒特夫人擁有的一切雖然足以使我和她之間的距離變得無限之大,但這種距離已突然被下面這種主張消除了;社會地位的優越并沒有什么積極的意義而且它是可以變動的;那么,在相反的意義上以此類推,我的社會關系,我的財富,我的地位與當今的文明提供給我享用的全部物質手段也只不過推遲了我和阿爾貝蒂娜倔強的逆反意志之間的肉搏時間而已,阿爾貝蒂娜是不受任何壓力影響的,正如在現代戰爭里準備齊全的炮火以及大炮了不起的射程只不過推遲了士兵之間肉搏的時刻,在這樣的時刻占上風的乃是意志力最堅強的人。我無疑是可以同圣盧保持電報和電話聯系的,也可以和圖爾的辦公室保持聯系,然而他們為此不是在白白等待而且毫無結果嗎?毫無社會優越地位,毫無社會關系的鄉下姑娘或文明趨于完善之前的人類由于欲求較小,由于不象我們那樣為明知得不到的因此也是不現實的東西而惋惜,他們不是更少受痛苦嗎?一個人總是對即將委身于他的人欲求更大,他在占有之前總抱著希望;所以惋惜是欲求的放大器。德·斯代馬里亞夫人拒絕去森林的島上晚餐,她的拒絕促使我愛上了她之外的另一個人。這種拒絕同樣也可能促使我愛上她,如果我后來又及時見到了她的話,我剛得知她不來時便作出了似是而非的假設——而這個假設卻兌了現——,我以為有人為她而妒性大發因而老把她從別人那里支開,我也許永遠見不到她了,于是我苦惱不堪,真愿意為見到她而付出一切,這件事簡直成了最令我揪心的事情之一了,幸好圣盧到來總算使這件揪心的事平息下來。人到了一定的年齡,他的愛情,他的情婦都會成為憂慮的副產品,我們的過去和記錄著這過去的體內的損傷又決定著我們的未來。對阿爾貝蒂娜來說尤其如此,我愛的人不一定必須是她這一點,即使不存在類似的愛情也已記錄在我對她的愛情史里了,即是說已記錄在我對她和她那些女朋友的愛情史里。因為這種愛情與我對希爾貝特的愛并不相同,它是建立在好幾個少女平分秋色的基礎之上的。我之所以和她的女友們相處甚篇,可能是因為有了她,也可能因為我感到她那些女友和她有些相似之處??偠?,長期以來我完全可能是在她們當中猶豫不決,我從這位選到那位,當我自以為偏愛這一位時,只要那一位讓我在約會中久候,拒絕和我見面,我必定會對那一位產生愛情。有好多次都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況,安德烈要去巴爾貝克看望我,如果說為了不顯得我依戀她我事前已準備好對她撒謊說:“唉!您如果早幾天來該多好!如今我已愛上了另一個姑娘,不過這不要緊,您還是能使我得到安慰的?!蹦鞘且驗樵诎驳铝襾砜次抑?,阿爾貝蒂娜已經對我失了信,我的心跳個不停,我以為我永遠也不會看見她了,這說明我愛的是阿爾貝蒂娜。安德烈來到時,我確實對她說了這些(在得知阿爾貝蒂娜認識凡德伊小姐時,我在巴黎也對她說過),她可能以為這是故意說出來的毫不真誠的話,如果我前一天和阿爾貝蒂娜過得很幸福,我倒也的確可能用她所說的那種不真誠的口氣對她說:“唉!您早點來該多好,如今我已愛上另一個姑娘了?!碑斘业弥栘惖倌日J識凡德伊小姐時,阿爾貝蒂娜便取代了安德烈這時的位置。愛情總是交替發生的,因此,在同一時間里無論如何也只能愛一個人。不過以往也曾經發生過我幾乎同時和那些少女中的兩位鬧翻的情況。首先采取主動的姑娘會使我恢復平靜,而另一位如果繼續與我不和,我愛的倒可能是她,但這并不意味著我最終與之結合的人就不是前面那一位采取主動的姑娘,因為她能夠撫慰我——盡管不是有效地——遭受的后面這位姑娘的無情對待,這無情的姑娘如果再不回到我的身邊,我最終是會把她遺忘的。然而也發生過這樣的情況,我滿以為她倆起碼有一位會回到我的身邊,可是在一段時間里卻沒有一個人回來。我為此倍受憂慮的煎熬,我的愛也成倍地增長了,我準備一有機會便終止對可能回到我身邊的姑娘的愛,可是我又同時為這兩個少女而痛苦萬分。到了一定年紀的人就是這種命,而且這種命運很可能早期降臨,那時比起你被拋棄來,一個活生生的人倒更可能促使你減少癡情,因為在你被遺棄時,對方已面目不清,此人的靈魂也已不存在了,到頭來關于此人你便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你近期對他的莫名其妙的偏愛:為了不再痛苦你很可能需要此人讓你說:“你接待我嗎?”弗朗索瓦絲告訴我:“阿爾貝蒂娜小姐走了”那天,我和阿爾貝蒂娜的分離仿佛成了我那么多次和別人分離的淡化了的象征。因為往往必須在分離的日子到來時我們才可能發現我們是在相愛,甚至才可能真變得在相愛。

    在一次白白的等待或一聲拒絕便可以決定選擇的情況下,被苦痛激發起來的想象力發揮得如此神速,它以極為迅猛的速度促成那剛產生而尚未成形的愛情,這愛情幾個月來一直處在萌芽狀態,因此趕不上心靈活動的智力便不時出來驚呼:“你真是瘋了,什么樣的新念頭能讓你生活得這么痛苦呢?這一切都并不是真正的生活呀?!钡拇_,此刻那不忠實的姑娘如果沒有重新去糾纏你,某些使你身心平靜的消遣就完全可能使這份愛情流產。無論如何,和阿爾貝蒂娜的共同生活盡管本質上并非必然,它對我卻已變得不可或缺了。我在愛上德·蓋爾芒特夫人時曾害怕得發抖,因為我心里明白她那不僅是姿色而且是地位和財富的誘惑力實在是太大了,她有太多的自由去屬于別的太多的人,因此我對他的影響力實在太微不足道了。阿爾貝蒂娜卻家境貧窮,地位卑微,她一定非常希望嫁給我。然而我卻并沒有做到獨自占有她。無論你社會地位如何,你的預見如何明智,事實上你是不可能去左右另一個人的生活的。

    為什么她不告訴我“我有這種嗜好”?我也許會讓步,也許會允許她去滿足這種嗜好。我讀過的一本小說里有一個女人,愛她的男人無論怎樣要求都無法使她開口說話。我讀小說時認為這種局面是荒唐的;我想,換了我,我一定會先強迫這個女人說話,這之后我們之間便會互相理解。何必去尋那許多毫無意義的煩惱呢?到如今我才看出來我們并不能隨心所欲地想不尋煩惱就不尋煩惱,我們個人的意志再堅強也屬枉然,別人并不去服從我們的意志。

    而那些支配著我們又使我們盲目相信的實情,那些令人痛苦而又無法逃避的實情,我們感情的真相,命運的真相,有多少次我們不知不覺而又不情愿地用我們自以為是謊的話語將它們說了出來,然而事變的結局又在事后證明了這些話具有預的價值。我清楚地記得我們倆說過的一些話,當時我們并不清楚它們內涵的真實性,我們在說話時甚至相信自己在演戲,與話語所包容的我們并不清楚的內涵相比,話語的虛假性并不重要,也引不起人們的興趣,它僅僅局限在我們那可憐的不真誠的范圍之內。謊、謬誤都存在于我們看不見的深刻的現實之下,而真相卻在其上,有我們情格中的真相,這種我們無法把握其本質規律的真相需要“時間”方能得到揭示,我們命運的真相也是如此。在巴爾貝克,我對她說:“我看見您次數越多,我就愛您(而正是時刻耳鬢廝磨的親密感以忌妒的形式促使我如此依戀于她的),我覺得我可能對您的頭腦有所裨益”;我在巴黎說:“盡量小心些。您想想,萬一您出了事故,我會受不了的(而她卻說:‘我可能會出事’)”,我說這些話時滿以為自己在說謊;在巴黎時,一天晚上我裝出想離開她的樣子對她說:“讓我再看看您,因為要不了多久我再也看不見您了,而且永遠也看不見了”;她呢,就在這天晚上她看看自己的周圍說:“真難想象我再也看不見這個房間了,還有這些書,這架自動牌鋼琴,這住宅里的一切,我真無法相信,但這卻是事實”;末了是她最近寫的那幾封信,她寫道(也許一邊寫一邊自自語“我這是在裝假”):“我給您留下我個人最美好的”,(如今她的聰慧,她的善良和美貌不是果然交給了我忠實有力的可惜又是不牢靠的記憶了嗎?)還有:“這一刻,這歷暮色蒼茫和我們那將離別而顯得格外黯然神傷的一刻,只有在我的腦海已被深深的夜色籠罩時才會從我的腦海里消失”(這句話寫在她的腦海果然被深深的夜色籠罩的前夕,那天,在她腦海里倏忽即逝但又被憂慮分割到無限小的閃光里,她也許清楚地看到我們最后那次散步,人在一切都拋棄了他時會給自己建立一種信念,有如無神論者在戰場上變成了基督徒,她當時也許在向那位她經常詛咒而又十分尊敬的朋友求救,這位朋友自己——因為所有的宗教都大同小異——也殘酷地盼望她有認識自己的一天,盼望她臨終時向他敞開胸懷,向他懺悔,在他心上死去)。

    即使她當時來得及認識自己,我倆也只能在幸福已不可能實現或者正因為幸福已不可能實現時才會雙雙明白我們幸福之所在,明白我們應當做些什么,而且明白這一切我們都做不到了,之所以做不到,或因為我們在可能做這些事情時把事情延誤了,或由于這些事情只有被投進想象中的空泛理想而且從有生命的環境的淹沒中掙脫出來,從那使一切變得累贅而丑陋的淹沒中掙脫出來時才可能獲得強大的魅力并且顯得容易實現,既然如此,那又何必為之呢?人會死的想法比死更為殘酷,但這種想法又不如知道另一個人已死的想法那么殘酷,人會死的想法也不如這樣的事實殘酷:一個活生生的人被現實吞沒之后,現實的一切復歸于平靜,甚至在吞沒處見不到一絲波動,而那被吞沒的人卻已被排除在這現實之外了,在這樣的現實里希望已不復存在,知覺也已溟滅,而且很難從這個現實再加溯到“被吞沒的人曾經生活過”這樣的概念,而在回顧他生前歷歷在目的往事時,也同樣難于想象這樣的人竟會和毫無實感的形象相聯系,會和人們讀過的小說人物的往事相聯系。

    她在去世前給我寫的信,尤其是她發來的最后一份電報向我證實了如果她還活著她完全可能已回到了我的身邊,我至少可以為此而感到高興。我覺得這不僅顯得更柔和,而且顯得更美好,沒有這份電報事情會不那么完善,會缺乏藝術和命運的象征意味。事實上,這個事件即使以別的方式發生也會具有那樣的象征意味;因為任何事件都像一個特殊形態的模子,無論是什么樣的事件,只要它們的發生中斷了一連串的行為同時似乎為這些行為作出了結論,它們就一定會給這些行為勾畫出輪廓,而且我們還會認為這是唯一可能的輪廓,因為我們并不知道還會有什么別的輪廓可能代替這樣的輪廓。

    她為什么不告訴我“我有這種嗜好”?我也許會讓步,會允許她去滿足這種嗜好,而且此刻我還會擁抱她。不得不去回顧她離開我的前三天還賭咒發誓地對我撒謊說她和凡德伊小姐的女友沒有那種關系而她臉上的紅暈卻在對這種關系進行懺悔,這多么令我傷感!可憐的小家伙,她不愿起誓說她那天想去維爾迪蘭家的愿望與重見凡德伊小姐和她的女友的樂趣無關這一點起碼還是誠實的。她為什么又不徹底承認呢?她這樣無視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請求而矢口否認,根本不愿對我說“我有這種嗜好”,我可能也有些錯誤。我之所以可能有些錯誤,是因為在巴爾貝克時,有一無從德·康布爾梅夫人家作客回來,我首次要求阿爾貝蒂娜作出解釋,當時我無論如何也很難相信除了她與安德烈過分熱烈的友情之外她怎么可能還有別的什么,我當時過分粗暴地表示了我對這類不良習慣的厭惡,我譴責的方式也過于斬釘截鐵。我現在已想不起來在我天真她宣稱我對這類事深惡痛絕時阿爾貝蒂娜的臉是否發紅了,我之所以想不起來,是因為往往在事后很久我們才會想到去探究某個人在我們一點不注意他的時候采取了什么態度,當我們后來又想起這次談話時,也許正是他當時的態度可能澄清某個使人心碎的難題。然而我們的記憶卻總有空白,我們便因此而尋不到事情的蛛絲馬跡。甚至有些在當時已經顯露出重要性的事情都常常引不起我們足夠的重視,我們沒有認真聽某一句話,沒有去注意某一個手勢,或者把它們拋在了腦后。過些時候,當我們如饑似渴地希望發現什么真相時,我們回顧推斷,推斷回顧,象翻閱回憶錄似的去翻閱我們的記憶,即使翻到了這句話這個手勢的地方也還是想不起來,于是我們便重起爐灶,沿著同一個軌跡再翻它20遍,可是徒勞,而且再也翻不下去了。她當時臉紅了嗎?我不知道她是否臉紅了,但她不可能沒有聽見我的話,后來在她正準備向我坦白的當兒,也許正是因為回想起了我說過的那些斬釘截鐵的話她才裹足不前的。現在她已經蹤跡全無,我即使從地球的南極走到北極也不可能再遇見她了;已在她身上鎖閉起來的現實又已變得平淡無奇,使沉沒了的人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她只剩下了一個名字,就象那位德·夏呂斯夫人一樣,認識她的人談到她時也只不過不疼不癢地說說“她真是妙不可”而已。然而我卻一刻也不能設想會存在阿爾貝蒂娜意識不到的現實,因為她在我身上的存在太牢固了,我的全都感情,全部思想都和她的生命息息相關。倘若她了解這一點,她看見男友對她如此不能忘懷也許會受到感動,因為如今她的生命既已完結,她也許倒會對她昔日漠不關心的事情感受格外深刻。然而正如人們由于害怕所愛之人不忠實而自愿摒棄自己哪怕最秘密的不忠之舉一樣,我一想到如果死者的生命在某處猶存,我外祖母了解我對她的遺忘與阿爾貝蒂娜了解我對她的追憶一定會同樣清楚,一想到此我就感到不寒而栗。總的說來,甚至就同一個死者而,難道你就可以肯定得知她了解某些事情而感到的歡樂足以抵銷以為她什么“全”知道的恐懼嗎?某些時候,無論我們可能作出多么殘酷的犧牲,我們也會在我們的摯友死后放棄把他們繼續作為朋友來紀念,原因是我們害怕他們死后也同樣對我們加以評判,不是嗎?

    我那想探究阿爾貝蒂娜做過些什么的妒性十足的好奇心是無邊無際的。我收買過好多女人,她們卻沒有向我提供任何消息。這種好奇心之所以如此恒久不衰,是因為對我們來說人并不可能倏忽死去,他仍舊沐浴在某種生命的光暈里,這和真正的永生毫不相干,但這種光暈卻會使死者繼續占據我們的思想,就象他在世時一樣。他仿佛出門旅行了。這是一種無神論式的生命不滅。與此相反,愛情如果已經停止了。在引起好奇心的人離開人世之前這種好奇心就會泯滅。因此我從沒有設法去打聽某個晚上希爾貝特究竟和誰在香榭麗舍大道散步。不過我清楚感到這類好奇心都是一個模式,它們本身并沒有什么價值,也不可能維持很久。然而我仍舊甘愿犧牲一切以令我痛苦的方式去滿足這些曇花一現的好奇心,盡管我事先已經明白,阿爾貝蒂娜之死逼使我與她分離同我和希爾貝特甘心情愿分離一樣最終會使我把她淡忘。正是這些考慮促使我派埃梅去了巴爾貝克,因為我感覺到他可以實地調查出許多事情來。

    倘若阿爾貝蒂娜知道隨后發生的事,她也許會留在我的身邊。不過這就等于說一旦她能看見她自己離開人世,她一定更愿意留在我的身邊繼續活下去。就憑這種假設所包涵的矛盾本身,提出這種假設就是荒謬的。而且這種假設也并非毫無害處,因為一想象阿爾貝蒂娜如果知道這一切,如果在她反思時她明白了這一切她會多么高興回到我的身邊,我就仿佛看見了她,我就想擁抱她,可惜這已不可能了,她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她死了。

    我在想象里前往天上去尋覓阿爾貝蒂娜,象這樣的夜晚我從前也和她共同遙望過同樣的天空;我竭力使我的愛升騰到她喜愛的月光那邊,升騰到她的身邊,給不能繼續生存下去的她帶去安慰,向如此遙遠的人兒奉獻的愛就好比宗教,我的相思也象祈禱一般朝她飛升而去。人的愿望是非常強烈的,愿望又會產生信仰,我曾相信阿爾貝蒂娜不會出走,因為這是我的愿望;我希望她不死,便相信她沒有死;我閱讀起轉桌上的書籍來,我開始相信靈魂不滅是可能的。然而光靈魂不滅并不能使我滿足。我還必須在我死后尋找到有形有靈的她,就好象永恒已變成了和生命相似的東西似的。我說“和生命相似”是什么意思?我的要求更高。我希望死神永遠也別剝奪我的歡樂,然而并不只是死神在剝奪我們的歡樂。沒有死神這些歡樂也會逐漸減弱,在往日的習慣和新的好奇心作用下,這些歡樂已在開始減弱了。而且在生活中,阿爾貝蒂娜即使在身體方面也可能會逐漸發生變化,我也會日復一日地去適應這些變化。然而我現在還只能回憶起她的某些瞬間,因此我非常希望能在回憶中重新看見她即使在世也不可能復得的樣子;我希望在回憶中看見的其實是一種奇跡,因為這奇跡能夠補償記憶力的天然而專橫的局限,這種奇跡是不可能來自過去的。不過我是以古代神學家的天真去想象這栩栩如生的女人的,我想象她對我作出了解釋,不是她可能作出的解釋,而是新近的矛盾使她在生前總是拒絕對我作出的解釋。這樣,她的死既然是某種夢幻一般的東西,我對她的愛也就仿佛成了她意想不到的幸福;對她的死亡我只考慮那是合適而理想的結局,這結局可以使一切變得簡單而且得到妥善的解決。

    有時我想象我們聚會的地點并不很遠,并不是在另一個世界。當年我認識希爾貝特只為了和她去香榭麗舍游玩,晚上在家時我曾想象我即將收到她的信,她在信中會向我表白愛情,我還曾想象她即將走進我的家,如今一種同樣強烈的愿望也和那次一樣不顧妨礙它的物質規律(那次是和希爾貝特,我的愿望歸根結底還是沒有錯,因為最后還是它勝利了)又使我想象我即將收到阿爾貝蒂娜的短簡,她在短簡里會告訴我她騎馬時的確出過一次事故,不過出于某些浪漫的原因(總之,一些被認為早已死了的人也曾遇到過這類情況),她不愿意讓我知道她已康復,如今她后悔了,要求回來同我一起生活而且同我白頭偕老。我還——我同時在讓自己明白一些似乎很通情達理的人也會干出些什么樣甜蜜蜜的蠢事——感到對她死亡的深信不疑和對看見她走進來所抱的從未泯滅的希望同時在我身上并存著。

    我還沒有得到埃梅的消息,他恐怕已經到達巴爾貝克了。我的調查內容無疑是次要的而且內容的選擇也有很大的隨意性。如果阿爾貝蒂娜過去的生活的確應該受到譴責,這樣的生活一定會有格外重要的內容,只不過出于偶然的原因我沒有能象那次抓住有關晨衣的談話和阿爾貝蒂娜臉紅的跡象一樣去琢磨這些內容罷了。準確地說這些事于我并不存在,因為我并沒有親眼看見過。我特別強調那一天而且幾年以后又竭力回顧那一天,這純粹是隨心所欲的做法。如果說阿爾貝蒂娜喜好女人,那么她一生中這天以外的好幾千個日子如何度過我既然都不知道,對我來說了解這些日子也應該是饒有興趣的;我就應該打發埃梅去巴爾貝克別的許多地方,去巴爾貝克以外的許多城市。然而正因為我并不清楚她如何度過了這些日子,這些日子也就不曾在我的想象里再現過,它們在我的想象里根本就不存在。對我來說所有的人和事只有個別存在于我的想象里才算存在。如果還有千萬個相同的人和事,在我眼里這個別存在的就變成很有代表性的了。如果說在對阿爾貝蒂娜的懷疑方面我早就想知道淋浴是怎么回事,同樣在她對女人的**方面,盡管我知道有大量的少女和女仆與她們大同小異而且我也完全可能無意間聽到別人議論她們,我還是愿意了解曾個別存在于我想象中的那兩個——因為圣盧向我談到的是她們——即去過妓院的姑娘和普特布斯夫人的女仆。正如圣盧所說,我的健康情況,我的猶豫不決,我的拖拉作風使我難于實現任何該作的事,使我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地推遲澄清某些疑慮而且推遲實現某些愿望。不過這些事情仍舊存留在我的記憶里,我給自己許愿一定要了解其中的真相,因為只有這些事縈繞在我的心間(其它的事在我印象里是無形的,不存在的),還因為我從現實中偶然選中這些事情,這本身就構成一種保證,即正是通過這些事情我可以接觸到一點事實,接觸到一點令人垂涎三尺的真實生活情景。再說,只要有一個精心挑選的事實不就可以使實驗者得出一條普遍性的規律以揭示千百個類似事實的真相了嗎?阿爾貝蒂娜盡管還留在我的記憶里,由于她在世時只是一次一次出現在我的生活里,她在我記憶里便只留下了零零碎碎的時間概念,但這絲毫不妨礙我恢復她的統一的形象,使她成為一個活生生的人,我希望作出總的判斷的正是對這活生生的人,我想知道她是否對我說過謊,她是否愛好女色,是否為了更自由地和她們會面她才離開了我。那淋浴場女侍說的話也許會使我一勞永逸地了結對阿爾貝蒂娜不良習慣的懷疑。

    我的懷疑!唉,我原以為看不見阿爾貝蒂娜于我是一件無所謂乃至愜意的事,直到她出走時我才發現自己的錯誤。直到她去世時我才明白我以為自己有時盼望她死而且設想她的死會使我得到解脫那是怎樣的錯覺。同樣,我在收到埃梅的信時才明白,我之所以一直沒有為懷疑阿爾貝蒂娜的德行而痛苦萬分,是因為實際上那根本算不上是懷疑。我的幸福,我的生活要求阿爾貝蒂娜貞潔嫻淑,于是我就說一不二地肯定她是貞潔嫻淑的。帶著這種預防性的信念,我就可以毫無危險地聽任我的思想去和各種假設瞎折騰了,在我的思想里這些假設有鼻子有眼但我并不相信它們。我對自己說:“她也許愛好女色”,就象人們說“我今晚可能會死去”一樣;他們說是說了,但自己都不相信,他們還在為明天盤算呢。我錯誤地認為自己對阿爾貝蒂娜是否愛好女色毫無把握,因此算在她賬上的錯誤事實除了我自己經常預料到的都不可能帶給我別的什么,這說明為什么在看到埃梅的信里提到的那些畫面、那些對別人來說毫無意義的畫面時,我感到一種始料未及的痛苦,一種我迄今未曾感受過的最酷烈的痛苦,這種痛苦結合那些畫面,結合,唉!阿爾貝蒂娜本人的形象,形成了一種化學里叫作沉淀的現象,其中一切都是不可分的,我用純屬習慣的方式從其中分離出來的埃梅的信卻又不能使我得到任何概念,因為信中的每一個字一出現便立即被它引起的苦痛改變了,永遠染上了信件引起的苦痛的色彩。

    “先生,

    “我沒有早一些給先生寫信請先生原諒。先生委

    托我看望的人有兩天不在,我希望回報先生對我的

    信任,所以不愿意空手而歸,我剛才終于和這個人

    交談了,她還清楚記得(阿小姐)——

    埃梅初通文墨,他想把阿小姐寫成斜體或加上引號。然而他想寫引號時卻畫了個括號,他想加括號時又畫上了引號。弗朗索瓦絲也是這樣把某人在我們那條街住下來說成停下來,又把停一會說成呆下來,老百姓的錯誤在于經常把一些說法互換——法語也是這樣——這些說法在幾個世紀以來早已互相調換過位置了?!髡咦?。

    “據她說先生猜想的事完全是確實的。首先每次

    阿爾貝蒂娜小姐去浴池時都是這個女侍照顧的。阿

    小姐經常和一個比她年紀大的高個兒女人一起去淋

    浴,這高個兒女人總是穿一身灰色衣服,淋浴場女

    侍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因常見她去那里找一些少

    女所以認識她。不過自從她認識(阿小姐)后她再

    也不去注意其他的姑娘了。這個女人和阿小姐總是

    把洗澡間的門關上,在里面呆很久,而且穿灰衣服

    的女人起碼給和我說話的這個女人0法郎小費。就

    象這個女人對我說的,您想如果她們只是隨便瞎浪

    費時間準不會給她0法郎小費。阿小姐有時還和一

    個黑皮膚的女人一道來,這個女人有一副長柄眼鏡。

    不過和(阿小姐)一道來得最多的是一些比她年輕

    的姑娘,尤其是一個有一頭紅棕色頭發的姑娘。除

    了穿灰衣服的太太,阿小姐慣常帶來的人并不是來

    自巴爾貝克,恐怕常常是從遠方來的。她們從不一

    道走進來,不過阿小姐進來時總叫我把淋浴室的門

    開著,說她在等一個朋友,可是和我說話的這個人

    明白這是什么意思。這個人無法對我說得更詳細了,

    因為她已記不大清楚,“過了這么長時間這很容易理

    解?!痹僬f這人也沒有設法去了解,因為她很謹慎,

    而且那樣對她有利,因為阿小姐讓她賺了很多錢。得

    知她死了時這人打心眼里受到了觸動。這么年輕就

    夭亡的確對她和她的親屬都是很大的不幸。我等著

    先生的命令,不知我是否能離開巴爾貝克,我想我

    在那里也得不到更多的東西了。我還要感謝先生讓

    我作這樣一次旅行,這次短促的旅行遇上的天氣再

    好不過了所以格外愉快。今年海水浴季節可能很不

    錯。大家都希望先生在今年夏天來這里小住。

    “我再也沒有什么有趣的事奉告了”,云云。

    要想明白這些話使我震動到什么程度,就必須回過頭想想我提出的有關阿爾貝蒂娜的問題并非次要的,無所謂的問題,并非雞毛蒜皮的問題,并非我們實際上經?;ハ嘣儐柕挠嘘P我們以外的所有的問題,象這樣互相詢問我們可以在思想不受影響的情況下去痛苦、謊、罪惡和死亡當中漫步。不,那是有關阿爾貝蒂娜的最本質的問題:她究竟是什么人?她想了些什么?她愛好什么?她對我撒過謊嗎?我和她的共同生活是否和斯萬與奧黛特的共同生活同樣可悲?埃梅的回答盡管不是一般性的而是對個別問題的回答——正因為如此——這回答所觸及的才真正是阿爾貝蒂娜和我內心最深處的東西。

    透過出現在我眼前的阿爾貝蒂娜偕灰衣女人經過小巷去淋浴場的情景,我終于對她過去這段經歷有了一鱗半爪的了解,這段經歷比起我在我記憶里或在阿爾貝蒂娜的眼神里看到的令我觳觫的經歷,其神秘和可怕的程度似乎毫不遜色。換了我以外的任何人恐怕都會認為這些零碎的情節毫無意義,阿爾貝蒂娜既然死了,我也就不可能讓她親自駁回這些情節而這種無能為力幾乎就等于某種可能性了。不過這些情節即使確鑿無誤,即使她自己也已供認不諱,阿爾貝蒂娜的錯誤(無論她出于良知認為那些事無辜抑或應當受到譴責,也無論她出于淫欲認為那些事趣味無窮抑或平淡乏味)恐怕很可能不會使她象我一樣感到無法表達的極度憎惡。我自己呢,借助我和女人的戀愛經歷,盡管這些女人對阿爾貝蒂娜來說不一定是一回事,我也能夠多少猜出一些她的感受。的確,一想到她象我過去那樣欲壑難填,象我過去對她說謊那樣對我謊話連篇,一想到她為這個或那個少女憂心忡忡,象我為斯代馬里亞小姐破費,為另外許多人破費,為我在郊野遇到的農家女破費一樣為那些少女破費,一想到這些我已開始感到苦惱了。是的,我以往的欲念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幫助我理解她的欲念;這種欲念越強烈,它們引發的苦痛便越酷烈,想到這點已經是一種巨大的痛楚了;就好比這些欲念以相同的系數在感覺的代數式里重新出現,不過不是加號而是減號。然而就阿爾貝蒂娜而,根據我本人所能作出的判斷,她無論以多大的毅力對我隱瞞她的錯誤——我以此猜測她一定自以為有過失或者害怕使我難受——由于她是在閃爍著欲念的想象力的亮光里任意鑄成她的錯誤的,這些錯誤便順理成章地成了和生活里其它的東西同樣性質的東西了,成了她沒有勇氣拒絕的樂趣,成了她竭力隱瞞以避免在我這里引起的苦痛,然而樂趣也好、苦痛也好,它們都可以列入生活里其它的樂趣和苦痛之中。不過對我來說,阿爾貝蒂娜去淋浴場而且準備給小費的畫面是在我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在我自己無法構思這樣的畫面的情況下自外而來的,我是從埃梅的信里得知的——

    如今我畢竟更愛她了,她是那么遙遠;一個人在場時總是把我們和唯一的現實,和我們在思考的現實分開,所以我們的痛苦可以得到緩解;而他不在場時,我們的痛苦又會因為愛而死灰復燃?!髡咦?。

    阿爾貝蒂娜和灰衣女人有意地悄悄去淋浴場這件事無疑使我看出了她們定下的約會以及她們去淋浴場某個單間里**的習慣,這種經歷意味著墮落,意味著一種巧加掩蓋妥為安排的雙重生活,這些畫面給我帶來了阿爾貝蒂娜有過失的可怕消息因此立即引起了我**上的痛苦,而且從此以后這些畫面與我的痛苦再也分不開了。然而我的苦痛又會立即反過來影響這些畫面;一個客觀事實,一個圖景總是根據接觸它的人的內心狀態而有所不同??嗤纯梢韵篚笞硪粯訌娪辛Φ馗淖儸F實。灰衣女人,小費,淋浴,阿爾貝蒂娜與灰衣女人有意前去的那條小巷,這些畫面一經與苦痛結合便立即被苦痛改變成與它們可能給別的人留下的印象截然不同的東西:管窺某種充滿謊和過失的生活的手段,而我過去卻從來未想到會有這樣的生活;我的痛苦立即使這些畫面變質了,我在普照人間景象的亮光里是看不見這些畫面的,這是另一個世界的畫面片段,它們屬于一個陌生而可詛咒的世界,它們是“地獄”的景觀?!暗鬲z”就是整個巴爾貝克,整個鄰近巴爾貝克的地方,埃梅的信上說,阿爾貝蒂娜常從那些地方把比她年幼的小姑娘帶到淋浴場。從前我曾想象巴爾貝克有一個謎,等我去那里生活時這個謎便消失了,在我認識了阿爾貝蒂娜之后,我又曾希望重新把握這個謎,因為當我看見她走過海灘時,當我發瘋似的唯愿她不是一個貞潔的少女時,我想她也許能夠體現這個謎,如今這個謎又怎樣令人憎惡地滲透了與巴爾貝克有關的一切啊!車站的名字,阿波隆維爾……當年我在晚間從維爾迪蘭家回去時,一聽見這些名字我就感到它們是那么親切,那么使人安心;如今一想到阿爾貝蒂娜曾停留在某個車站,曾從一個站漫步到另一個站,而且可能常常騎車到第三個站,這些站名便使我產生極大的憂慮,這種憂慮比我第一次看見這些車站時感到的憂慮更為強烈,那次我同外祖母在到達我還沒有去過的巴爾貝克之前,我看見這些車站就象地方投資的小鐵路那樣亂作一團。

    發現外界的現實和內心的感情都是怎樣一種能引起萬千猜測的陌生事物,這是忌妒心的能耐之一。我們總以為我們對事物和對人的思想都了如指掌,唯一的理由是我們并不關心這些事。然而當我們象那些好忌妒的人一樣產生了解它們的愿望時,便會發現一個什么都無法看清的令人暈眩的萬花筒,阿爾貝蒂娜是否欺騙了我,和誰,在哪幢住宅,在哪一天,哪天她對我說了什么事,哪天我記起來我日間說了這件事或那件事,這一切我都一無所知。她對我的感情如何,這些感情是出自對物質利益的考慮抑或出自愛,對此我更是不甚了了。我會猛然憶起某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比如,阿爾貝蒂娜想去圣馬丁,說她對這個地名感興趣,也許無非是因為她認識那里的某個農家女。不過埃梅把淋浴場女侍告訴他的這件事通報我也無妨,因為阿爾貝蒂娜永遠也不會知道他通報了我,在我對她的愛情里,我什么都想知道的需求總是被我想向她顯示我什么都知道的需求所壓倒;這雖然消除了我倆不同的幻覺之間的分界線,卻從沒有取得她更愛我的結果,倒是恰恰相反。然而自她去世以后,第二種需求和第一種需求所取得的結果合二而一了:我以同樣快的速度想象出一場我希望向她通報我所了解之事的談話和一場我想向她打聽我不了解之事的談話;即是說我看見她呆在我身邊,聽見她親切地回答我,看見她的雙頰又變得豐滿了,眼睛也失去了狡黠的光而變得哀傷了,也就是說我還愛著她而且在孤獨和絕望中我已忘記了我瘋狂的忌妒之情。永遠也不可能告訴她我所了解的事而且永遠不可能把我們的關系建立在我剛發現的真相的基礎之上(我之所以能發現恐怕只是因為她已經死了),這令人痛心的不可能之謎以它的哀傷取代了阿爾貝蒂娜的行為的更令人痛心的謎。怎么?我那么希望阿爾貝蒂娜知道我已了解淋浴場的故事,這時阿爾貝蒂娜卻不復存在了!我們需要思考死時,卻除了生以外什么也不可能去考慮,這又是我們面臨的不可能性的結果之一。阿爾貝蒂娜沒了;然而對我來說,她仍舊是向我隱瞞她在巴爾貝克和一些女人幽會的人,仍舊是自以為已成功地讓我對那些事一無所知的人。當我們在思考我們死后發生的事情時,我們此時的錯覺不是仍然會使我們想到活著的我們自己嗎?說來說去為一個去世的女人不知道我們已了解她六年前的所做所為而遺憾這是不是比我們希望一個世紀以后我們死了還受到公眾好評滑稽得多呢?即使第二種假設比第一種有更多的實際依據,我這馬后炮式的忌妒心引起的遺憾卻仍然和那些熱衷于身后榮耀的人的看法錯誤如出一轍。不過如果從我和阿爾貝蒂娜的分離中得出的莊嚴的最后印象暫時取代了我對她那些錯誤的考慮,這印象也只能賦予這些錯誤以無法挽回的性質從而使它們變得更加嚴重。我看見自己在生活中那樣不知所措就好象我獨自站在無邊無際的海灘上,無論我走向何方都永遠不能與她相遇。

    幸好我及時在我的記憶里找到了——因為在一片雜亂無章里事物總是五花八門的,這幾樣危險,那幾樣有益,其中連回憶也只能一個一個地現出清晰的輪廓——發現了我外祖母的一句話,有如工人發現了有助于他要做的活計的物件。在談到淋浴場女侍告訴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一個不太可能的故事時,外祖母對我說:“這個女人恐怕得了撒謊癥?!边@件往事大大幫助了我。淋浴場女侍告訴埃梅的事有什么意義呢?更重要的是她當時根本什么也沒有看見。誰都可能和一些女友一道去淋浴卻什么壞念頭都沒有。那個女侍把小費說多些也許是為了吹牛。有一次我就親耳聽見弗朗索瓦絲認定我萊奧妮姨媽當著她弗朗索瓦絲的面說她“每月可以吃上00萬”那樣的瘋話;還有一次她說看見我萊奧妮姨媽給了歐拉莉四張000法郎的鈔票,而我認為一張折成西迭的50法郎的鈔票都不大可能是真的。我就如此這般地探索下去,而且逐漸擺脫了我經過那么多周折獲取到的令我痛苦萬分的確切消息,因為我總是處在渴望了解而又懼怕痛苦的矛盾之中。這一來我的愛應該可以復蘇了,然后隨著我的愛情的復蘇,與阿爾貝蒂娜離別的憂傷也緊接著復蘇了,處在這憂傷的時刻我也許比前不久備受忌妒心折磨時更為不幸。可是每當我想到巴爾貝克這種忌妒心又會突然出現,原因是我仿佛突然重見了巴爾貝克飯廳的圖景(在此之前這圖景從來沒有使我難受過,我甚至認為這是我記憶中最不使我痛心的畫面之一),每天晚上,玻璃窗外總有一大群人擠在陰影里,就象擠在水族館里明亮的玻璃隔板前似的,他們瞧著里面稀奇古怪的人們在亮光里走來走去,可是擁擠又使漁婦和平民姑娘摩肩接踵地碰撞著(我從未想到過這點)小有產者的小姐們,這些小姐對里面的豪華十分忌羨,那種在巴爾貝克還很新奇的奢侈,即使不是家境起碼也是吝嗇的習慣和舊的傳統使她們的父母未敢效法,在這些小有產者小姐里幾乎每天晚上都肯定有阿爾貝蒂娜,當時我還不認識的她恐怕已經在那里搜羅小女孩了,也許過一會便會找到一個女孩而且同她一起乘夜色去到沙灘或峭壁下某個荒廢的浴場更衣室。憂傷又緊接著攫住了我,我象聽見判決我流放似的聽見了電梯的響聲,電梯沒有在我這一層停下,直開到樓上去了。我望穿秋水卻永遠也見不到我那唯一的客人來訪了,她已經死了。盡管如此,每逢電梯停在我這一層時我的心仍然會狂跳起來,有一陣我曾想:這一切果然是夢該多好!這也許是她,她快按鈴了,她回來了,弗朗索瓦絲就要來通報我:“先生恐怕一輩子也猜不出誰來了?!闭f她怒發沖冠不如說她膽戰心驚,因為她的迷信超過了她的報復心,她害怕活的阿爾貝蒂娜也許遠不如她害怕她所謂的阿爾貝蒂娜的鬼魂。我試著什么也不去想,便拿起一張報紙。然而閱讀那些沒有感受過真正痛苦的人寫的文章簡直讓我受不了。一個人在談到一首不值一提的歌子時說:“真是催人淚下”,可是如果阿爾貝蒂娜還活在人世我倒會興高采烈地聽這首歌子。另一個人,還是個大作家呢,在下火車時受到歡呼便宣稱這樣的表示是“令人難忘的”,換了我,倘若我此刻也看見這種表示,我恐怕一刻也不會想到是“令人難忘的”。第三個人保證說,如果政局不那么糟糕,巴黎的生活會“美妙無比”,然而我完全清楚,即使沒有政治這兒的生活也只能使我感到難于忍受,如果我找回了阿爾貝蒂娜,即使政局糟糕,生活于我也是美滋滋的。狩獵專欄的編輯說(時值五月):“這段時間對真正的獵人來說實在令人頭疼,說得更確切些,真是災難性的,沒有什么,絕對沒有什么可獵?!?

    “展覽”欄的編輯宣稱:“這樣組織展覽會使人感到萬分掃興,令人愁煞苦煞……”如果說由于我自己感覺敏銳,那些從未經歷真正幸?;虿恍业娜苏f的話便顯得既虛假又蒼白無力,與此相反,那些最無關緊要的一行一行,無論多么風馬牛不相及,只要能和諾曼第或尼斯掛上鉤,只要能和溫泉浴場或伯爾瑪,和德·蓋爾芒特公主或愛情,或失蹤,或不忠實這些概念沾上邊,都會在我來不及轉過頭去的瞬間突然使阿爾貝蒂娜的形象出現在我的面前,于是我又會潸然淚下。而且我通常是無法去閱讀這些報紙的,因為翻開報紙這個簡單的動作本身就會使我同時想起阿爾貝蒂娜在世時我的類似的動作,而且想起她已離開人世;我根本沒有力量把這份報級全部翻完便又把它扔下了。每一個印象都會引起同樣的然而又是傷痕累累的印象,因為阿爾貝蒂娜已經從這些印象里消失了,因此我永遠沒有勇氣堅持度過這些支離破碎的令我傷心的分分秒秒。甚至在她的身影逐漸停止出現在我的腦際卻又強有力地縈繞在我的心間時,如果我需要象她在世時一樣走進她的房間里去點燈,去坐在自動牌鋼琴前面,我也會突然心酸難忍。她仿佛分成了若干小小的家神,久久停留在蠟燭的火焰里、門的執手上、椅背上以及別的更無形的領域,這就象我在不眠之夜的感覺,或我喜歡的女人初次來訪時引起的躁動不安。盡管如此,我在一天里過目的或尚能憶起的寥寥幾句讀過的話仍然常常引起我強烈的忌妒。這寥寥幾句勿須對我提供女人傷風敗俗的充分論據,只要重新喚起與阿爾貝蒂娜的生活密切相聯的我舊有的印象便能達到目的。阿爾貝蒂娜的過失一旦移運到某些早已遺忘的時刻,由于我回顧她還活著的時刻的習慣并沒有衰退,她的過失便增添了某種更貼近、更揪心、更殘酷的意味。于是我再一次問自己那海濱浴場女侍揭露的事是否真會是假的。要想知道實情,最好打發埃梅去一趟尼斯,讓她去邦當夫人的別墅附近住上幾天。倘若阿爾貝蒂娜熱衷于女色,倘若她離開我是因為不愿意更長久地被剝奪這種樂趣,她一旦得到自由,便一定會立即去那里設法重演故伎而且會取得成功,假如她不認為去她熟悉的那個地方比在我家更方便,她肯定不會選擇那里去躲避起來。阿爾貝蒂娜之死使我憂慮的心境改變如此之微小這無疑是不足為怪的。一個人在他的情婦健在時,構成他所謂的愛情的相思大多來源于她不在身邊的時刻。因此人們老習慣于以不在身邊的人作為遐想的對象,盡管這個人只有幾小時不在,這不在場的人在這幾小時里也只屬于回憶。由此可見死亡并不會使事物有什么大的改變。埃梅一回來,我就請他動身去了尼斯,這一來不僅根據我的思想活動、我的悲哀、我因聯想到某個遠而又遠的人的名字而產生的躁動不安,而且根據我全部的行動,我進行的調查,我為了解阿爾貝蒂娜的行動而花費的錢財,我可以說這一年里我的整個生活都充溢著愛,充溢著我和她之間實際存在的戀情。而這一切活動的對象卻是一個死人。人們有時說,倘若某個人是一位藝術家而且往作品里注入了一部分自己,這個人身上的某些東西便可以在他死后猶存。從一種生物體內抽取出來又嫁接到另一種生物體內部的東西還能繼續維持生命,盡管被抽取生物的母體業已死亡,這也許出于同一個道理。

    埃梅去尼斯住在邦當夫人的別墅附近;他認識了一個女仆和一個阿爾貝蒂娜常去租一整天汽車的汽車租賃人。這些人什么也不曾注意。在第二封信里,埃梅告訴我他已從一個城里的洗衣女那里打聽到在她給阿爾貝蒂娜送衣服時阿爾貝蒂娜捏她手臂的方式很特別?!安贿^,”信上說,“這位小姐并沒有對她做別的事?!蔽野寻C返穆觅M寄去,這筆錢也算付了他的信引起的痛苦的費用,與此同時我卻在竭盡努力醫治我的苦惱,我對自己說那個動作不過是一種親熱的表示,并不能證明有什么邪惡的欲念,這時我又收到埃梅的一封電報:“打聽到最值得注意的情況。給先生弄到大量消息。信即到?!钡诙煳夜皇盏搅艘环庑?,光看信封我就簌簌地顫抖起來;我認出那是埃梅的信,因為每個人,甚至地位最卑微的人都管轄著一些熟悉的小生物,它們是活生生的但又仿佛發僵地躺在紙上,那就是每個人特有的字體。

    “起初那小洗衣女什么也不愿對我說,她保證說

    阿爾貝蒂娜小姐除了捏她的手臂沒干過別的。為了

    讓她說出來我帶她去吃晚飯,請她喝了酒。于是她

    對我講了阿爾貝蒂娜小姐去洗海水澡時常在海邊碰

    見她的事;阿爾貝蒂娜小姐習慣一大早起床就去洗

    澡,而且照慣例總在海邊的一個去處把她找到,那

    里樹木茂密誰也瞧不見誰,再說在這樣的時刻誰也

    不會去看誰。后來洗衣姑娘把她的女朋友們也帶到

    那里去洗澡,后來,那里天氣已經變得很熱了,甚至在樹蔭下太陽也很烤人,她們便去草叢里互相擦

    干身子,互相撫摸,挑逗,玩耍。洗衣小姑娘承認

    她很喜歡和她的年輕女友們逗樂,她見阿爾貝蒂娜

    小姐貼著她的身體**時還穿著浴衣便要她把浴衣

    脫了,洗衣女便用舌頭沿著她的脖子和手臂舔呀舔,她甚至舔了阿爾貝蒂娜小姐伸過去的腳掌。洗衣女

    也把衣服脫了,她們還在水里追逐嬉戲;這天晚上

    她就對我講了這些。不過為了忠實執行您的命令,為了不惜一切使您高興,我還把小洗衣女帶回去和我

    睡了覺。她問我想不想讓她再做一遍阿爾貝蒂娜小

    姐脫了浴衣后她做過的事。她還對我說:‘您真該看看她怎樣地動來動去,這位千金小姐,她對我說:

    (啊!您簡直讓我快活瘋了?。┧郎喩硭周洠蛔】衅鹞襾怼!疫€看見了這洗衣姑娘手臂上的痕跡。

    我也能體會阿爾貝蒂娜小姐的快活,因為這小家伙

    實在太乖巧了。”

    阿爾貝蒂娜在巴爾貝克告訴我她對凡德伊小姐的友情時我確曾苦惱不堪。然而那時還有阿爾貝蒂娜在我跟前安慰我。后來由于我過于渴求了解阿爾貝蒂娜的行為,我達到了讓她離開我家的目的,當弗朗索瓦絲通報我她已離去而只剩下我自己獨處時,我卻經受了更劇烈的痛苦。不過,當時我熱愛的阿爾貝蒂娜起碼還留在我的心里。如今,我在她身上——這是對我過分好奇的懲罰,出乎我的預料,連她的死也未能使這種好奇心泯滅——看到的已是一個截然不同的少女了,前一個阿爾貝蒂娜是那樣柔情似水地使我安心并向我保證說她從未領略過這種快樂,這一個阿爾貝蒂娜卻謊話連篇百般欺瞞,在她重新獲得自由的狂喜中竟去品嘗這種快樂甚至達到癡狂的程度,她竟在日出時去盧瓦爾河邊與那洗衣女幽會而且啃著她說:“你簡直讓我快活瘋了?!钡拇_是一個截然不同的阿爾貝蒂娜,截然不同這個詞不僅指我們所理解的關系到別人的那種含義。如果別人與我們原來認為的截然不同,由于這種不同沒有深深觸動我們,而且直覺的鐘擺所能造成的外向振蕩又僅僅與它的內向振蕩相等,因此我們看到的這種截然不同只是這些人的表面現象。從前我在得知一個女人喜好女色時,我并沒有感覺她因此就成了另一個女人,成了特殊類型的女人。然而在這件事牽涉到你所愛的女人時,為了擺脫一想及此種可能性便感到的痛苦,你會千方百計去了解她的所做所為,而且想知道她干這些事情時有什么感覺,她對這些行為有什么想法;于是,你會越跌越深,痛苦至深時你便會觸到事情的神秘之處,觸到問題的實質。我為我的好奇心已苦惱到至深之處,已痛苦到五內俱焚的程度,這痛苦已大大超過了由懼怕喪失生命而感到的苦惱,而我這種好奇心又是靠我全部的智慧和無意識的力量來支撐的;因此我如今將我打聽到的有關阿爾貝蒂娜的全部情況都投射到她自己的心靈深處去了。而她有邪惡行為這個事實帶給我的深入骨髓的巨大痛苦又在后來為我做了最后一件好事。與我使外祖母受到的傷害一樣,阿爾貝蒂娜對我的傷害也成了我與她之間最后的聯系,這種聯系甚至在我對她的記憶消失之后還存在,因為有有物質的東西所具有的那種能量守恒規律,痛苦甚至可以不需要記憶的忠告:比如一個人已經忘記了在月光下的森林度過的美好夜晚,卻還在為月夜里患下的感冒而感到難受——

    在德·夏呂斯先生也跟我一樣悲傷的時候,我們說著同樣的話。然而盡管我們的精神狀態相同,我們卻無法互相安慰。因為傷心是自私的,它不能從與它無關的事物里得到解脫;即使德·夏呂斯先生的痛苦也由女人引起,他的痛苦與我的痛苦卻仍然相距甚遠,除非我的痛苦不是由阿爾貝蒂娜所造成。——作者注。

    被她否認但她又確實有過的這種嗜好,我并非通過冷靜的推理發現的,而是在讀到“你簡直讓我快活瘋了”這句話時感到的火一般灼人的苦痛中發現的,而這火一般灼人的痛苦又使這句話顯出了某種特質,這種嗜好豐富了阿爾貝蒂娜本人的形象,有如拖在身后的新貝殼給寄居蟹添色一般,不僅如此,這種嗜好還象一粒鹽接觸另一粒鹽一樣改變了另一粒鹽的顏色,而且還通過某種沉淀作用改變了這另一粒鹽的性質。那年輕的洗衣女一定對她的女友們說過:“你們想想,我真無法相信,唉,那位小姐也和咱們一樣呢?!睂ξ襾碚f這不僅僅是她們始料未及卻在阿爾貝蒂娜身上看到的邪惡,而且是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新發現,我發現她原來是另一個人,一個和這些洗衣女一樣的人,和她們說一樣的話,這一切使她變成了別人的同類,卻使我感到她更加陌生,這說明我所占有的,我捧在心上的,只是她身上很小的一部分,而其余的部分卻在盡量擴展,一直擴展到不僅成了異常神秘而重要的東西,即個人的欲念,而且成了她和其他人共有的東西,這一部分她卻總對我隱瞞起來,使我沾不了邊,有如一個女人向我隱瞞她屬于敵對的國度而且她是間諜,甚至比間諜包藏更大的禍心,因為間諜無非謊報國籍,而阿爾貝蒂娜卻在最深刻的人性上進行欺騙,她隱瞞了她不屬于一般人的范疇,她屬于混雜于人類的一個奇異的人種,這人種隱藏在人類之中卻又從不與之融合。我正好在埃爾斯蒂爾的兩幅畫里看見過萬木叢中的幾個**女人。在其中的一幅畫里,一個姑娘抬起一只腳就象阿爾貝蒂娜將一只腳伸給洗衣女時的動作一樣。在另一幅畫里這姑娘將另一個年輕女子往水里推而被推的姑娘又快活地反抗著,她抬起大腿,她的腳剛剛浸進藍色的水里。我現在回憶起來這姑娘抬起大腿從膝部往下彎曲而形成的天鵝脖頸一般的曲線和阿爾貝蒂娜睡在我身邊時大腿下部彎成的曲線一模一樣,我當時常常想告訴她,她使我想起了這兩幅畫,然而為了避免使她想起**女人的形象我并沒有告訴她。這時我又仿佛看見她呆在洗衣女和她那些女朋友身邊,再一次組成了我在巴爾貝克坐在阿爾貝蒂娜的女友當中時百看不厭的那幅女兒圖。倘若我是專門喜好此種美色的人,我會承認阿爾貝蒂娜組成的畫面比前述那一幅畫動人千百倍,因為組成那幅畫的是些**的女仙塑像,它們就象雕塑大師們分散在凡爾賽宮的樹林或水池里的雕塑,任憑水波撫摸洗滌磨光。這時,我看見她還是一個在海邊坐在洗衣女身邊的少女,這形象遠比她在巴爾貝克給我留下的印象更深:她們象大理石雕像般光著身子,在一團團的熱氣里,在草木叢中象水上淺浮雕一般浸泡在水里。在回想她躺在我床上的姿態時,我覺得我看見了她那彎曲的大腿,我看見這大腿了,那儼然是一只天鵝的脖子,它在尋找旁邊那個少女的嘴唇。這時我連大腿也看不見了,眼前只有那只天鵝放肆的脖子,酷似一幅使人震撼的習作里的天鵝,它正在尋找一個處于女性歡樂的特殊激奮狀態中的勒達的嘴,因為畫上只有一只天鵝,她顯得更孤單了,這就象人們在電話里發現對方的聲音有變化但又聽不清楚,因為不能從聲音分辨出他的臉孔,而人的臉孔是可以體現感情的。在這幅習作里,歡樂并沒有體現在引起畫家靈感卻沒有在畫上出現的女人的身上,這女人已被一只一動不動的天鵝代替了,歡樂集中在感到歡樂的那一個女人身上。有時我的心會和我的記憶中斷聯系。阿爾貝蒂娜和洗衣女的所做所為幾乎以代數的方式在我心里縮減到再也沒有什么意義的程度;然而這切斷的記憶之流又會以每小時成百次的速度重新恢復起來,于是我的心又被地獄之火毫不憐惜地燒灼開了,這時我便看見我的忌妒心使阿爾貝蒂娜復活了,重又變得栩栩如生的她在洗衣少女的愛撫下顯得不大自然,她對小姑娘說:“你簡直讓我快活瘋了?!薄?

    勒達,一譯麗達,系希臘宗教故事中斯巴達王廷達瑞俄斯之妻,美人海倫的母親。據神話傳說,在她少女時期,一次在河里洗澡,宙斯化作一只天鵝與之交配,生下二卵,其中一卵孵出海倫。

    她在犯過失的當兒還活在人世,也就是說我自己當時也還在,因此我光了解她犯了什么過失就很不夠了,我還想讓她知道我已了解了一切。由此可見,我在為今生無從再見到她而感到遺憾的時刻,這種遺憾也帶著我的忌妒的痕跡,當然這種遺憾和我熱愛她時的撕心裂肺的遺憾完全不同,現在感到的無非是意識到再也不可能對她說這幾句話的遺憾:“你以為我永遠不會知道你離開我以后的所做所為,瞧,我全知道了,在盧瓦爾河邊你對洗衣女說:你簡直讓我快活瘋了,我已看見你啃她的痕跡?!蔽耶斎灰矊ψ约哼@么說:“何必自尋煩惱?和洗衣女尋歡作樂的人已經沒了,她的行為再也沒有任何價值。她不會想到我了解那些事??墒撬膊粫氲轿也涣私?,因為她什么也不想了。”然而對我來說這種推理遠不如那尋歡作樂的畫面更有說服力,因為這畫面總把我引到她樂在其中的時刻。對我們來說只有感覺到的東西才存在,因此我們可以把它置于過去或未來,并不受死亡這虛構的壁壘所阻攔。我那時為她的死亡而感到的遺憾既然能受到忌妒心的影響而且表現得如此奇特,這種影響自然會波及我對神秘術和永不死亡的幻想,只不過這些幻想是為千方百計實現我之所求而作的努力吧了。即使那時我能象貝戈特深信不疑的那樣一轉桌子就能召回她的亡靈,抑或象某某教士設想的那樣在來世再遇上她,我希望看見她也不過是為了對她說:“洗衣女的事我知道了。你當時說:你簡直讓我快活瘋了;我已看見你啃她的痕跡?!?

    前來助我抵制洗衣女的形象的,還是——當然這形象得持久一些才行——這形象本身,因為我們真正認識的只能是全新的事物,是猛然使我們感到變化突兀令人震驚的事物,是習慣還沒有以它毫無生氣的復制品去加以代替的事物。不過阿爾貝蒂娜只有首先分割成許多部分,分割成無數的阿爾貝蒂娜才可能在我身上存在下去。她或善良,或聰慧,或嚴肅,甚至連愛好也只有體育運動的時刻便重現出來了。這樣的分割使我內心深處得以平靜,這不是很有道理嗎?因為就算這種分割本身并沒有什么真實性,就算這種分割僅僅來源于她在我面前出現過的那些時刻的接二連三的形態,也就是留在我記憶里的形態,就象我的神燈的弧形投影來源于彩色玻璃的彎曲部分一樣,這種分割本身不也按它自己的方式體現了這樣一個真理,一個客觀真理嗎:我們每個人都并非一個人,每個人都包涵了道德價值各異的許多人,有邪惡的阿爾貝蒂娜存在,這并不妨礙存在別樣的阿爾貝蒂娜,比如喜歡在她房里同我議論圣西蒙的阿爾貝蒂娜;我在晚上告訴她我們必須分手時,悲傷地說出這一席話的阿爾貝蒂娜:“這自動牌鋼琴,這間屋子,想想看,我再也見不到這一切了”,還有,在看見我最終被自己的謊所激動時,帶著真誠的憐憫驚呼:“啊!不,什么都比您難受強,說定了,我一定不去設法再見您,”的阿爾貝蒂娜。于是,我不再是孤身一人了;我感到分開我們的隔板消失了。這善良的阿爾貝蒂娜一旦回到我的記憶里,我便找回了我可以索要解毒劑的唯一的人,我索要解毒劑是為了消除另一個阿爾貝蒂娜引起的痛苦。我當然仍舊想對她談洗衣女的事,但這已不再是以得勝者的殘酷姿態去向她惡狠狠地顯示我已了解此事。我要象她在世時那樣行事,我要用柔和的語氣問她洗衣女的事是否屬實。她會對我發誓說并沒有此事,埃梅不大誠實,為了顯示他夠格賺下我給他的那筆錢,他不愿空手而歸便讓洗衣女按他的要求說出了那些話。阿爾貝蒂娜無疑是在繼續對我說謊。然而在她話語的矛盾起伏之中我感到出現了某種進步,而這進步又歸功于我。她起初是否對我吐露過真情(的確,也許是不由自主地在某一句話里說漏了嘴)我不敢肯定:我記不清了。再說她稱呼某些事情的方式那么奇特,可以意味這個也可以不意味這個。不過她對我的妒性的感受后來又促使她厭惡地收回了她起初好意向我承認的事。再說阿爾貝蒂娜甚至沒有必要對我說這些話。我只要一擁抱她就滿可以相信她無罪了,如今分開我們的隔板既已倒塌,我已能做到這點了,那隔板就象戀人發生齟齬之后豎起來的既摸不著又很堅實的隔板,戀人的熱吻碰到它也會粉碎的。不,她沒有必要對我說什么。她愿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可憐的小家伙,有些感情存在于分離我們的東西之上,我們完全可以靠這種感情結合起來。如果這件事的確存在,阿爾貝蒂娜向我隱瞞嗜好也是為了不讓我傷心。聽見我自己對這個阿爾貝蒂娜說出這番話我心里甜滋滋的。再說,我難道還認識另一個阿爾貝蒂娜嗎?一個人在同另一個人的關系中出錯的兩個最大的原因,一是自己的好心,一是愛上了這另一個人。一莞爾,一顧盼,一撫肩,就這樣愛上的。這就足夠了;就這樣,在長時間的希冀或憂傷中你可以塑造一個人,構想一個人的性格。當你后來再與你所愛的女人交往時,無論你遇到多么殘酷的現實,你也不可能排除與你顧盼撫肩的人兒那善良的性格和熱愛你的女人那天生的品質,正如你再見到你在她年輕時認識而現在變得老態龍鐘的人時,你無法排除她那些善良的性格和天生的品質。我追憶著這個阿爾貝蒂娜那美麗善良而又楚楚動人的眼神,她那豐腴的面龐,她那皮膚粗糙的脖頸。那是死人的形象,然而這死人還活著,因此我很容易立即做到她活在我身邊時我肯定會做的事(倘若我在來世能找到她我也會這么做),我原諒了她。

    我在這個阿爾貝蒂娜身邊度過的時光于我是這樣寶貴,我真愿意一刻也不放過。有時,就象人們零零碎碎地找回了散失的錢財一樣,我又找回了似乎已經失去了的時光:我把圍脖結打在脖子后面而不打在前面時,我憶起了一次從不曾回想過的散步,為了冷空氣不迎面吹進我的喉嚨,阿爾貝蒂娜擁抱我之后便以那樣的方式為我理好了圍脖。通過如此微不足道的動作而在我記憶里復原的這次簡單的散步給與我的樂趣就象我們見到老女仆送來的屬于親愛的死者的私人物品,對我們來說這些東西是太寶貴了;我的悲傷因此而增添了內容,尤其是這條圍脖,因為我在此之前還從來沒有想到過它。就象憧憬未來一樣,我們不是一勞永逸地而是一點一滴地品味我們的過去。

    而且我的悲傷有時會五花八門到連我自己都認不出來;我盼望偉大的愛情,我愿意找一個人來我身邊生活,我原以為這是我不再愛阿爾貝蒂娜的征兆,其實這跡象正說明我一直愛著她;因為我對體味偉大愛情的需要和我想親阿爾貝蒂娜豐腴的雙頰的愿望一樣,只是我思念之情的一個部分。實際上我卻很慶幸沒有愛上另一個女人;我明白我對阿爾貝蒂娜持續的熱戀就好比我過去對她的感情的影子,它再現著這種感情的各個部分,而且照樣服從于主宰真實感情的法則,而真實感情又由這種持續的熱戀超越死亡而反映出來。因為我充分感到,如果我能把某種間隔加進我對阿爾貝蒂娜的相思里,這間隔過大我就不會再愛她了;這間隔會使她變成與我毫不相干的人,就象我外祖母如今與我毫不相干一樣。太長的時間不思念她我記憶的連續性便會中斷而這種連續性正是生活的原則,只不過這種連續性在一定的時間間隙之后又可能重新恢復罷了。阿爾貝蒂娜在世時我對她的愛情不就是這樣的嗎?我不是在好長時間不想她之后又和她重歸于好的嗎?然而我的記憶也必須服從同樣的法則,也不可能容忍更長時期的間隔,因為這記憶好比一縷北極光,只是在阿爾貝蒂娜死后才反映出我過去對她的愛,我的記憶真象我愛情的影子??峙轮挥性谖乙褜⑺z忘時我才可能體會到沒有愛情的生活更加明智,更為幸福。因此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思念一旦使我產生了對妹妹似的某個姑娘的需要,這種需要就會變得難以饜足。我對妹妹的需要無非是我對阿爾貝蒂娜的一種無意識的思念形式,隨著我對她的思念的逐漸減弱,這種需要也就變得不那么迫切了。不過我的愛情的這兩種尾聲并不是以同樣的速度減弱的。有些時候我對她的思念暫時全面隱去,而我對妹妹似的姑娘的需要卻保持了強大的力量,這時我便決定結婚。相反,這之后我對她珍貴的記憶雖然已經減弱了,我對她的柔情有時卻又會突然闖進我的心田,這時,一想到我對別的女人的愛,我就對自己說她一定會理解這種愛,贊同這種愛,于是她的惡癖倒似乎成了我現在的愛情的起因了。有時我的嫉妒之情竟在我不再思念阿爾貝蒂娜的當兒復蘇,盡管引起我忌妒的正是她。這段時間有人對我講起安德烈不尋常的愛情故事,我竟以為我為她也產生了忌妒心。不過安德烈對我來說只是一個預替人,一條起銜接作用的道路,一個使我和阿爾貝蒂娜間接聯在一起的電源插座。人就象這樣在夢里總給一個他熟知其真正身分的人加上另一副面孔,另一個姓氏??傊谶@種特殊的情況下盡管普遍的法則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沖擊,阿爾貝蒂娜給我留下的感情卻仍舊比我對這些感情來源的回憶更加難于消亡。不光感情,甚至感覺也如此。我和斯萬不一樣,他一開始不愛奧黛特便連重新去感覺過去的愛情也做不到,而我卻總感到自己還生活在過去而這過去也無非是另一個過去的歷史而已;這個“我”可以說只有一半,而“我”的上端已經變硬變冷了,每當一點火星使昔日的電流重新經過“我”的底部時“我”又會從底部燃燒起來,甚至在我早已停止思念阿爾貝蒂娜時也是如此。等到我劇烈的心跳已并非由她的形象引起,我的眼淚也只是由象巴爾貝克那些已經變得粉紅的蘋果樹間沙沙吹過的冷風刺激出來的時,我才想到應該考慮我的痛苦復蘇是否出于病理上的原因,我是否把初期的心臟病當成往事的再現和最晚期的愛情了。

    病人過分傾向于把某些情感領域里發生的非主流的偶然事故混淆成疾病本身,這些偶發事故一停止他才吃驚地發現自己離痊愈更近了,這是他始料未及的。埃梅關于淋浴場和洗衣女的來信引起的痛苦——帶來的“并發癥”——就屬于這種情況。不過如果某個心病醫生前來給我看病他準會發現就其它方面而,我的悲傷本身已經好轉了。由于我是男人,屬于同時沉緬于過去又熱衷于當今現實的雙重性類型的人,在我身上自然會始終存在著明知阿爾貝蒂娜已死卻又保留著她栩栩如生的印象的矛盾。不過這個矛盾如今可以說又和它的過去背道而馳了。阿爾貝蒂娜已死的概念最初以如此凌厲的氣勢沖擊我認為她還活著的想法,使我不得不象兒童逃避浪濤一樣去躲避這個概念,而這個概念又不斷向我發起沖鋒,最后終于奪得了適才還被她活著的想法占據的位置。我也弄不清為什么,如今是阿爾貝蒂娜已死的概念——而不再是對她活著時的回憶——占壓倒優勢地構成了我無意識的遐想的基調,因此如果我突然中斷這些遐想而將我自己考慮一番,使我吃驚的便不再是起初的,即認為在我心里如此生氣勃勃的阿爾貝蒂娜怎么可能離開人世,怎么可能死去的想法,而是認為已經不在人世,已經死去的阿爾貝蒂娜怎么可能在我心里還如此生氣勃勃的想法。我在黑色隧道里冥想的時間太長所以再也不對它加以提防,如今這黑色隧道已被一個緊接一個的回憶堵塞,而滲進來的一縷陽光又冷不防使隧道中斷了,于是遠遠地隱約映出一個笑盈盈的藍色天地,而阿爾貝蒂娜在那里也只是一抹充滿魅力的淡淡的回憶。我問自己,那是真正的她,抑或我在長期包圍我的黑暗中漂泊時視為唯一現實的人才是真正的她?前不久我還是個活著只為了永遠等待阿爾貝蒂娜回來道晚安回來熱吻的人;我個人的某種分身現象使我顯得象這樣一個人物,他似乎是我個人的一小部分,被半剝光了的一部分,而且我象一朵半開的花似的領略到了剝落過程的使人煥發青春的清新。而且這短暫的感悟也許只會使我進一步意識到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正如一切特別確切的想法必須在對立中才能肯定自己一樣。比如,在870年的戰爭時期生活過的人說戰爭意識之所以終于使他們覺得似乎合情合理,并不是因為他們考慮戰爭還不夠,而是因為他們老想著戰爭。為了使他們明了戰爭是何等奇特而值得注意的事,必須有什么東西使這些人擺脫始終困擾著他們的念頭,從而使他們暫時忘記正在進行的戰爭,使他們又回到和平時期的樣子,直到這殘酷的現實驟然間又從那短暫的空白里清晰地突現出來,而過去他們除了這個殘酷的現實看不到別的,所以早就不去注視它了。

    必須在我對阿爾貝蒂娜的各種回憶不是逐步而是同時在我心上消退時,必須在我對她的背叛的回憶同對她的柔情的回憶一古腦兒從我的記憶里同時全線撤退時,遺忘也許才能給我帶來寧靜。而情況卻并非如此。好比我身在海灘而海水的退潮又極不正常,當我突然受到某種猜疑的襲擊和傷害時,她的柔美形象已經退得太遠無法前來補救了。

    我對她的背叛是痛心疾首的,因為無論它們發生在怎樣遙遠的年代,對我來說它們都并非過去;它們果真成為過去時,即是說當我不那么激動地追憶它們時,我就不會那么痛苦了,因為與逝去的日子實際的距離相比,一件事情的遠近更容易同視覺記憶的強度相適應,正如人們在回憶昨日的夢境時,由于夢想什么都模糊不清,夢景便顯得比幾年前發生的事更為遙遠。不過,盡管對阿爾貝蒂娜已死的想法在我心里已有了進展,認為她還活著的感覺卻仍然會回潮,這種回潮即使不阻擋那些進展,也會抵制它而且妨礙它成為有規律的進展。我如今才明白在那個時期(無疑因為忘記了她被禁閉在我家的時日,這些時日消除了我為她的過失而感到的痛苦,因為我知道她沒有犯這些錯誤,所以這些錯誤便似乎與我不大相干了,于是這些時日就變成了她清白無辜的證據),我老受到一個新想法的折磨,這想法和阿爾貝蒂娜已死的概念(直到那時我思想的出發點都是她還活著)同樣新奇,我原以為我恐怕同樣不可能接受這新的想法,可是在我不知不覺間這想法倒逐漸構成了我意識的基本內容,從而代替了認為阿爾貝蒂娜清白無辜的考慮,這新的想法便是:阿爾貝蒂娜有過失。我自以為我在懷疑她時,我反而是在相信她;同樣我想象我在對她的罪過抱懷疑態度時,我其它思想的出發點全都是相信她有罪,這種信念和與之相反的思想一樣又往往被推翻。那段時間我無疑是非常苦惱的,不過我現在已明白事情原本應該如此。只有充分體驗了痛苦才可能解除痛苦。我當時禁止阿爾貝蒂娜接觸任何人,我幻想她清白無辜,和我后來又以她還活看作為推理的基礎,這一切都只能延緩解除痛苦的時間,因為我這是在推遲早就應該忍受的必要而漫長的痛苦時日。然而習慣會起作用的,它會根據已經在我生活過程中受到過檢驗的規律讓我適應阿爾貝蒂娜有過失的想法。正如德·蓋爾芒特的姓氏已經不再意味道旁睡蓮盛開的公路和魔鬼希爾貝特教堂的彩色玻璃窗的魅力,阿爾貝蒂娜的存在也不再意味那起伏的藍色大海的魅力,斯萬的姓氏,拉球和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以及其它許多事情對我來說也都失去了原有的意義和魅力,這種意義和魅力只給我留下了一個既簡單而又被它們認為大到足以獨自存在下去的字眼,好比一個人到來是為了鼓動仆人干活,等仆人知道這點之后過幾個禮拜他又抽身走了;與上述情況相同,習慣也會把阿爾貝蒂娜有過失的令我痛心的想法從我心里驅除出去。而且從現在到那時,好比從兩翼同時進行的打擊,在“習慣”的行動過程中兩支同盟軍一定會互相。阿爾貝蒂娜有過失的想法會變得更具可能性,更使我感到習慣,因此也會變得不那么令我痛心。然而另一方面,正因為它可能變得不那么令我痛心,對她有過失的信念提出的異議就可能一個接一個她被推倒,這些異議在我思想里產生也是受了我不過多受痛苦的愿望的啟發;一個行動加速另一個行動,我相當迅速地從相信阿爾貝蒂娜無辜過渡到了相信她有過失。我只有在生活里接受阿爾貝蒂娜已死,阿爾貝蒂都有過失的概念,這些概念才可能成為習以為常的事,即是說我才可能忘記這些概念而且最終忘記阿爾貝蒂娜本人。

    我還沒有達到這一步。有時我的記憶受到心智活動的刺激變得格外清晰——比如在我閱讀時——從而勾起了我的傷心事;有些時候反而又是我的傷感受到擔心暴風雨天氣這類心態的引發,使我愛情史里的某些往事變得格外突出,格外明朗。

    對死去的阿爾貝蒂娜的愛也可能在某段時間的間隙之后重新恢復,在這段間隙時間里我由于注意力的它屬而變得對她漠不關心,比如在巴爾貝克她拒絕親吻之后就有過這樣一段空隙,在這段時間我更關心的是德·蓋爾芒特夫人,是安德烈和德·斯代馬里亞小姐,不過在我重又經??匆娝龝r我對她的愛便恢復了。然而,甚至在此刻,我對其他人的操心也可能導致分離——這次是同一個死人分離——在這樣分離時她變得與我更加無關痛癢了。發生這一切只有一個緣由,那就是我仍然把她當作活人。即使在后來的日子里我不那么愛她了,這一點仍舊是我的一個愿望,這類愿望很容易使人感到厭倦,但拋開它一段時間之后它們又會重新找上門來。我追逐一個有生命的女人,接著是另一個,這之后我又回到我那死去的女人身邊了。我在失去了對阿爾貝蒂娜明確的概念之后,某個姓名經常會不期然地闖進我內心里最模糊的區域去激起我痛苦的反應,我原來還以為這種反應不可能出現了呢,這就象你往一個頭腦已不能思考的死人身上插進一根針去時他的某個肢體還會痙攣一樣。長期以來,這種刺激是那么吝于光顧我以至在我無意中竟主動去尋找機會使自己悲傷,使自己妒性發作,借此重新和往昔發生聯系以便更清晰地追憶她。原因是,對一個女人的相思其實就是復蘇了的愛情,而這種復蘇的愛情又同樣受到愛情法則的制約,因此我的相思力增強的原因也就和阿爾貝蒂娜在世時我對她的愛情加深的原因同出一轍了,而忌妒和苦惱又列在這些原因的首位。然而最經常發生的是這些情況——因為一種疾病或一場戰爭延續的時間可能比最聰明最有遠見的人估算的要長得多——總在我不知不覺間產生而且它們對我的沖擊如此之劇烈使我只能考慮如何保護自己不致過分悲痛反倒無暇顧及從中討得某件可以回憶的往事了。

    此外一個字甚至不必象“朔蒙”這個字一樣和某種猜測發生聯系就能引起猜測,就會成為口令,成為打開通向往昔的大門的神奇“芝麻”,由于看夠了這個往昔,你原已不再去考慮它,因此嚴格說來你也就不再占有它了;你個人已去除了往昔這個部分,由于這種切除你以為你個人的人格也改變了原樣,正如一個圖形,失去了一角就等于失去了一邊;比如有些句子里出現了某條街某條公路的名字而阿爾貝蒂娜又可能去那些地方,這些句子就足以體現一種潛在的但并不存在的猜疑心,讓它去尋覓實體,尋覓處所,尋覓某種具體的固定辦法某種特定的實現方式——

    (甚至兩個不同名詞共有的相同音節就足以使我的記憶——就象電工只需要最少的優質導體一樣——重新建立阿爾貝蒂娜和我的內心之間的聯系。)——作者注

    有時這種“重新恢復”,這種夢景的“重新演奏”干脆趁我睡覺時到記憶這本書里一舉翻過許多頁,于是一頁一頁的日歷將我帶到,使我倒退到痛苦的但已很久遠的印象里去,這些早就讓位給別種印象的印象又變得歷歷在目了。這印象通??偸呛鸵磺斜孔径尤诵牡难莩鐾瑫r出現,這演出給我以假象,使我耳聞目睹從此以這一夜為的一切。而且在愛情史里,在愛情與遺忘作斗爭的歷程里,夢所占的位置比醒著更為重要,夢從不考慮時間上的極細微的劃分,它取消所有的過渡狀態,使巨大的反差變成對立,它在剎那間打亂我們在白天緩慢完成的安慰性的工作,在夜里安排我們和那一不見面就可能忘懷的人兒幽會,不是嗎?因為,無論怎么說,我們在夢里總可以得出一切皆真的印象。只有從我們白天的感受里找出的原因才能說明這一切是不可能的,而這種感受在做夢時又是我們看不到的。因此這種不可能的生活在我們眼里似乎就成了真實的。但有時由于使演出歸于失敗的內部照明不足的毛病,我那成功地搬上舞臺的回憶便使我產生了真實生活的幻覺,我真以為我曾經約過阿爾貝蒂娜幽會,以為我找到了她;可是我又感覺到不可能向她走過去,不能出聲地把我準備向她說的話說出來,也不能為看清她而重新點燃那已經熄滅的小火把:這種不可能性在我的夢里無非是睡眠者的動彈不得,說不出話,看不見物,就象你猛然看見幻燈里出現了大片的陰影把舞臺人物抹去,這陰影本來是應該被遮住的,這片陰影就是幻燈本身的影子,或者是操作人員的影子。有時,阿爾貝蒂娜出現在我的夢里,她又想離開我,這次她的決心卻沒有能觸動我的心。原因是一縷令人警覺的光可能已從我的記憶里透進了黑暗的睡夢里,這種光一經停留在阿爾貝蒂娜身上便使她未來的行動,使她宣布的出走失去了全部的重要性,這光就是她已經死了的概念。然而阿爾貝蒂娜已死的記憶往往在更清晰的情況下甚至也會和她還活著的感覺相結合而并不推翻這種感覺。我同她談話,在我談話時外祖母在房間緊里頭走來走去。她的下頦已有一部分碎成碎片掉在地上,儼如一尊已經毀損的雕像,而我卻絲毫不覺得這其中有什么異常之處。我對阿爾貝蒂娜說我有問題要問她,是關于巴爾貝克淋浴場和土蘭的某個洗衣女的事,不過我把這事放在以后再談,因為我們有的是時間,沒有必要著急。她保證說她沒有干壞事,只不過昨天吻過凡德伊小姐的嘴唇?!霸趺??她在這里?”“是的,而且這會兒我就該離開您了,因為我一會兒就得去看她?!卑栘惖倌人篮笪乙恢睕]有象她在世的最后一段時間那樣把她禁閉在我家里,所以她看望凡德伊小姐的事使我有些擔心。我又不想讓她看出我的擔心。她告訴我她只不過吻過凡德伊小姐,可是她也許又在撒謊,就象她過去對一切都矢口否認一樣。過一會她恐怕就不會只滿足于吻一吻凡德伊小姐了。當然,按照某種觀點我如此煩惱是沒有道理的,因為據說死人什么也感覺不到,什么也不能做。大家盡管這么說,我的外祖母死后卻還是繼續生活了好幾年,而且此刻還正在房里走來走去。當然,我一旦醒來,這死人繼續活著的想法會變得讓我既無法理解也無法解釋。然而我這種想法在做夢的荒唐的短暫時刻卻出現了那么多次,我終于和它熟悉了!如果夢境反復出現,對夢境的記憶就可能變得持久。我想,一個瘋人今天即使已經痊愈而且恢復了理智,他恐怕也比別的人更容易理解他在自己精神生活的某個已過去的時期想說的話,他當時想對參觀精神病院的人解釋說,不管大夫如何看他,他個人并非失去理智的人,他把自己健康的精神狀態和每個精神病人的瘋狂的異想天開加以對比,結論說:“因此,瞧這人的神氣和大家一樣,你們一定以為他不是瘋子,好!他就是瘋子,他以為自己是耶穌基督,這不可能,因為我才是耶穌基督!”我的夢結束很久以后,我還在為阿爾貝蒂娜談到的給凡德伊小姐的吻而苦惱,她的話仿佛還在我的耳際回響。這些話倒真的可能在我耳際回響過,因為這些話是從我自己口里說出來的。我一整天都在和阿爾貝蒂娜交談,我詢問她,諒解她,我向她談那些在她生前我一直想對她說的事以彌補我對這些事情的遺忘。我突然害怕地想到我在回憶中提到過的人,我與之說了那一席話的人再也沒有任何現實感了,那張面孔的各個不同的部分都毀滅了,原來也只是不斷迸發的生的意志使這個面孔和人的臉孔相一致,如今這生的意志已經無影無蹤了。

    還有幾次,我并沒有做夢,一醒來我就感覺到我心中的風轉向了,刮個不停的冷風是從另一個方向,從往昔的深處吹來的,它向我傳來了遙遠時刻的鐘聲,傳來了我不常聽見的啟程的汽笛聲。我試著抓起一本書。我再翻開我特別喜愛的貝戈特的小說。我覺得書里的人物挺討人喜歡,我很快就入迷了,我開始象企盼自己的樂事似的盼望書中那個壞女人受到懲罰;當那一對未婚夫妻的幸福有了保障時我的眼睛都濕了。“那么,”我絕望地大聲說道,“我那么重視阿爾貝蒂娜可能做出的事卻不能從中得出結論說她個人是不可消除的真實存在,說我總有一天會在天上再看到與她在世時一樣的她,而我卻帶著那么多的祝愿呼喚,那樣急切地等待,而且帶著眼淚歡迎一個只在貝戈特的想象里存在的人的成功,一個我并沒有見過的,我可以隨心所欲地想象其面孔的人的成功!”小說里也還有些迷人的少女,有情書,有寂靜無人的供人幽會的花園小徑,這一切都在提醒我說人是可以秘密談情說愛的,于是我的忌妒心重又被喚醒了,就好象阿爾貝蒂娜還可能去幽徑散步似的。書中還描寫了一個男人在50年后重見了他在青年時代愛過的女人,他認不出她了,他在她身邊感到厭倦。這又提醒我愛情是不可能天長地久的,這使我感到震驚,仿佛我命中注定必須和阿爾貝蒂娜分手而到晚年再見她時又必然會冷漠無情似的。倘若我瞥見一幅法國地圖,我驚恐的眼睛一定會設法避開土蘭以免生出忌妒心,為了避免不幸,我的眼睛也會躲開起碼有巴爾貝克和東錫埃爾標志的諾曼第,我和阿爾貝蒂娜相偕走過好多次的道路就在這兩地之間。其它的法國城市名稱無非是可以看見可以聽見的一些地名,在這些地名當中,比如說,圖爾這個名字的構成似乎就和別的地名有所不同,它不是由非物質的形象而是由有毒的物質構成的,而這些物質又直接對我的心臟起著作用,加快它的跳動并且使這種跳動十分痛苦。如果說這種作用力可以擴展到另外一些名字上面,這些名字因而變得與別的名字有所不同,那么在我進一步考慮我自己的事而且只限于考慮阿爾貝蒂娜本人時,這作用于我的,任何女人都可能促其產生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是夢境、欲念、習慣、柔情受到此起彼伏的痛苦和歡樂的必然干擾之后又互相接觸互相揉合的結果,對這一點我怎能感到吃驚呢?這一切繼續處于死亡狀態,因為光記憶就足夠支撐實際的生活,即精神的生活了。我想起阿爾貝蒂娜從火車車廂下來時曾說她想去圣馬丁,這之前我還看見她把馬球帽一直拉到她的臉頰;我又有了獲得幸福的可能性,我向這種可能性沖過去,嘴里說:“我們可以一道走,直走到甘貝萊,直走到阿方橋?!睕]有一個靠近巴爾貝克的車站不讓我重新看見她,因此這片土地就好象保存下來的神話之鄉,它使我感到那最古老,最動人而且被我后來的愛情消除得最徹底的神話變得又生動又令我感到痛楚。啊!如果將來某一天我還得睡到巴爾貝克的那張床上,那該是怎樣難受的事,我的生活就象圍繞一根不動的支軸,一根固定的棍子一樣圍繞著銅床架轉動、演變,接連不斷地給這張床嵌上諸如和外祖母歡快的交談,外祖母死亡的恐怖,阿爾貝蒂娜柔情似水的撫愛,對她惡癖的發現等情節,如今又嵌上了一種新的生活,看見書柜玻璃上映出的大海我才明白阿爾貝蒂娜永遠也不會走進這新的生活里來了。巴爾貝克的公館不是很象省劇院獨特的住宅布景嗎?多年來在這布景里演出過各種截然不同的戲劇,這布景曾為喜劇所用,為第一出悲劇所用,為第二出悲劇,為純詩劇所用,巴爾貝克的這座公館在我過去的生活里已有相當長的歷史了,我生命中一個一個的新時期又總是在它的墻壁之間更迭著。墻壁、書柜、鏡子這些僅存的部分還保持著原樣,這使我更清楚地感到,總的說來,是這些東西以外的,是我自己發生了變化,這一點使我得出一種印象,而那些自以為悲觀的樂觀主義的兒女們是不會有這種印象的:生活,愛情,死亡的秘密很謹慎,這些秘密并不去參與生活,愛情和死亡,人們會既驕傲而又苦痛地發現,年復一年他們本身已和他們自己的生活融為一體了。

    我試著拿起報紙。

    我憎惡讀報,而且讀報也并不是不傷人的。事實上,從我們的每一個念頭都會象從林中的岔道口一樣生出許多不同的道路,因此每當我毫無思想準備的時候我都會面臨新的回憶。福雷的樂曲名《秘密》使我憶起布洛伊親王的《國王的秘密》,布洛伊的姓氏又使我想起朔蒙。耶穌受難日幾個字使我想到“各各他”,從“各各他”又想到這個字的詞源,這個詞似乎和“卡爾維蒙”同義,法文就是朔蒙。不過無論經過哪條路到達朔蒙,此時此刻我受到的打擊仍舊是那么難以忍受,所以此后我想得更多的是避開痛苦而不是向朔蒙索取往事。這次打擊之后不久,我的心智活動象雷聲一樣放慢了步伐,使我恢復了理智。朔蒙使我想到布特朔蒙2,邦當夫人曾對我說,安德烈經常偕阿爾貝蒂娜去到那里,而阿爾貝蒂娜卻說她從未見過布特朔蒙。人到一定的年齡往事就在記憶里互相擾作一團,你想的事,你讀的書幾乎沒有什么意義了。你到處插手,一切都碩果累累,一切又都險象環生,你可以在肥皂廣告里象在帕斯卡爾的《名錄》3里一樣發現許多珍貴的新東西——

    各各他是golgotha的音譯,卡爾維蒙是各各他的意譯即“髑髏地”。此地位于耶路撒冷西北不遠的一座小山上,傳說耶穌被釘十字架死于此地?!g者注。

    2朔蒙,地名,位于法國上馬恩省,在馬恩河和綏策河之間。布特朔蒙是巴黎一個公園和風景區的名稱。

    3布萊斯·帕斯卡爾(—2),法國著名數學家,物理學家,哲學家和文學家。大氣壓力的學說,水壓力學說,液體平衡學說,概率論等都是他的發明。他還發表過一些閘述宗教的作品,成為冉森派教徒后,他逝世前曾寫過為基督教辯護的文章,但沒有完成,其中一些片斷被人搜集發表,書名《名錄》。

    象布特朔蒙這樣的事我在當時自然認為無關宏旨,這事實本身對阿爾貝蒂娜不利但與淋浴場女侍或洗衣女事件相比卻遠沒有那么嚴重,那樣關鍵。然而首先,一件往事不期然地前來光顧我們時會在我們身上發現一種完整無缺的強大想象力,即是說在心情難受的情況下我們自己盡管有意開動腦筋回憶往事,我們卻只是部分地運用了我們的強大想象力。再說這后一部分往事(淋浴場女侍和洗衣女)盡管在我記憶里已經模糊不清卻自始至終都沒有消逝,好比走廊里的家具,盡管周圍光線昏暗人們什么也看不清,他們卻總是避免碰到這些家具,我對這部分往事的回憶早已習以為常了。與此相反,長期以來我從不去想布特朔蒙,也不去想諸如巴爾貝克娛樂場里那面鏡子照出的阿爾貝蒂娜的眼神,或在德·蓋爾芒特家晚會后的夜里我那樣久等她而她遲到了卻不作解釋的事,我現在倒愿意去了解她生活中所有這些游離在我心田之外的部分,使它們和我的心水乳交融起來,在我心里與我真正占有過的心上人阿爾貝蒂娜留下的更為甜蜜的往事結合在一起。這些回憶撩開習慣的沉重面紗的一角(那使人遇鈍的習慣在我們生活的全過程中幾乎對我們掩蓋了整個宇宙而且在深沉的夜里掛著亙古不變的標簽,用一種不產生任何樂趣的不疼不癢的東西去替換生活中最危險或最使人沉醉的毒藥)象最初那樣帶著季節轉換時的沁人心脾的清新氣息,帶著改變當今陋規的沁人心脾的清新氣息回到我的腦海,這些回憶在我們領略樂趣方面也是如此,如果我們在初春的艷陽天里坐上汽車或者在旭日東升時走出家門,這些回憶會使我們興奮而清醒地注意我們自己那些沒有什么意義的行動,這樣的興奮和清醒會使這激越的一瞬遠遠勝過這之前的全部日子。我現在又處在從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家的晚會出來的那一刻了,我等待著阿爾貝蒂娜的到來。往昔的日子逐漸掩蓋了它們之前的日子而這些日子本身又被后來的日子淹沒。然而每個過去的日子都會在我們身上積淀起來,就象儲存在一個無比寬敞的圖書館里一樣,在圖書館最古老的藏書里,總有一本是永遠無人問津的。然而這過去的一天穿過后來的半透明的各個時代又會浮到表面而且在我們身上伸展開去并覆蓋我們全身,于是,一時間,姓氏恢復了原有的意義,人恢復了原有的面孔,我們也找到了我們當時的心靈,于是我們便帶著隱約的但已變得可以忍受的悲哀,帶著不可能持久的悲哀去感受長期未能解決而當時又使我們那么憂慮的問題。我們這個“我”是由我們一個接一個的狀態迭合而成的。然而這種迭合又不象山的層疊一樣永恒不變。無休無止的上升運動會使古老的地層露出表面。我又從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晚會出來等待阿爾貝蒂娜了。那一夜她都做了些什么呢?她欺騙了我嗎?同誰?即使我接受了埃梅揭露的情況,這也絲毫減少不了我對這個未能逆料的問題的憂憾摻半的興趣,就仿佛每個不同的阿爾貝蒂娜,每個新的回憶都會提出一個由特殊的忌妒心引起的問題似的,解決其它問題的辦法都不適合解決這些問題。m.biqikμ.nět

    不過我希望了解的不僅是她和什么女人度過了這一夜,而且是她體會到那其中有什么樣的特殊樂趣,那一刻她心里有什么樣的感受。在巴爾貝克時,弗朗索瓦絲有時去尋找她,回來時她對我說她發現阿爾貝蒂娜靠在窗前,看上去憂心忡忡,東張西望,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人。就算我已得知被等的人是安德烈,那么阿爾貝蒂娜等待她時的思想情況,隱藏在她那憂心忡忡東張西望的眼神背后的思想情況又如何呢?對阿爾貝蒂娜來說這嗜好有什么樣的重要性,這嗜好在她操心的事里究竟占據什么樣的位置呢?唉!我想起了我自己每次見到一個討我喜歡的姑娘時感到的激動,有時只聽見有人說起她而并沒有看見她我就操心如何打扮得漂亮些,如何突出我的優點而且冷汗淋漓了,因此我只需想象阿爾貝蒂娜也和我一樣領略過充滿快感的激動不安就夠我苦惱不已了,這樣做就好比借助儀器的神力,我的萊奧妮姨媽在醫生來看了她的病而且對這種病是否存在表示懷疑時就曾希望發明這樣一個儀器使醫生親自體會病人全部的病痛以便更了解病人的痛苦。而這么一想我已經受到了相當大的折磨,我想,比起這些來,我和她之間關于斯湯達和維克多·雨果的嚴肅談話對她來說恐怕倒是一文不值的,我感到她的心已被別人吸引了,已經脫離了我的心歸附到別處去了。然而她對這種欲念的重視和圍繞這種欲念所作的謹慎的安排都未能使我明了這欲念究竟屬于什么性質,進一步說,她自己在考慮這欲念時又認為它是什么性質。在身體的病痛方面我們起碼不必去選擇自己的痛苦。疾病先決定這種痛苦然后才強加給我們。然而在忌妒方面我們卻必須首先以某種方式去嘗試各種各樣的大小不等的痛苦,然后才能選擇可能對我們合適的痛苦。輪到這后一種痛苦時,我們感覺到我們所愛的人同我們之外的人相處更快活,這些人給她的感受是我們不可能給她的,或者起碼這些人的輪廓、形象、舉止向她展現了與我們截然不同的東西,我們這時的尷尬處境變得何等嚴峻!??!阿爾貝蒂娜怎么沒有愛圣盧,真愛了,我恐怕還不至于這么苦惱呢!

    我們當然并不清楚每個人的特殊感覺,但出于習慣我們甚至不明白我們不清楚,因為別人的這種特殊感覺與我們毫不相干。至于阿爾貝蒂娜,她的這種感覺如何卻能決定我是不幸或是幸福;我清楚知道她這種感覺是我所不熟悉的事,而這不熟悉本身就已經使我苦惱了。阿爾貝蒂娜感受的這種我所不熟悉的欲念和樂趣,我有一次產生幻覺以為看見它們了,在另一次幻覺里又以為聽見它們了。阿爾貝蒂娜死后那段時間安德烈來過我家,我當時就看見了這些欲念和樂趣。她第一次來我家時我覺得她似乎挺美,我想她那一頭幾乎是天生的短短的卷發,她那雙帶黑眼圈的憂郁的眼睛,這無疑是阿爾貝蒂娜心愛的東西,是她情思昏昏時矚目的東西在我面前的顯形,是她那么急切地想從巴爾貝克趕回來那天她用自己充滿欲念的帶預感的眼睛看見的東西的顯形。我好象看見了一朵不知名的黑色的花,一朵從某個人的墳墓那邊給我送來的花,而我在那邊是發現不了這朵花的,我象看見意想不到地挖掘出來的珍貴圣物似的看見了由安德烈來我面前為我體現出來的阿爾貝蒂娜的“欲念”,就象維納斯體現朱庇特的欲念一樣。安德烈悼念阿爾貝蒂娜,但我立即感到她并不想念她的亡友。死神迫使她離開了女友,她似乎很輕松地拿定主意和女友徹底分手了,阿爾貝蒂娜在世時我可不敢向她提出這種徹底分手的要求,因為我害怕安德烈會不同意。她現在似乎反倒輕而易舉地接受了放棄女友的要求,而這種放棄恰恰又是在對我沒有什么好處的時候作出的。安德烈為我拋棄了阿爾貝蒂娜,可惜是亡故的,對我來說她不僅失去了生命而且事后回想起來她還失去了她過去存在的某些真實性,因為我看清了她于安德烈并不是不可或缺的,獨一無二的,安德烈可以讓別的人代替她。

    阿爾貝蒂娜在世時我可不敢要求安德烈對我披露隱情談她和阿爾貝蒂娜之間以及她們和凡德伊小姐的女友之間友誼的性質,因為我不敢肯定到頭來安德烈是否會把我的話告訴阿爾貝蒂娜。如今這樣的詢問即使毫無結果,起碼也不會有危險了。我向安德烈談到,不是以詢問的口氣而是以我似乎向來就知道,也許是通過阿爾貝蒂娜而知道的口氣談到安德烈自己對女色的嗜好以及她同凡德伊小姐的個人關系。她毫無難色地承認了一切,而且笑盈盈的。從她的承認里我可以得出令我苦惱的結論;首先,安德烈在巴爾貝克對不少姑娘那么親切那么賣弄風情可能沒有引起任何人懷疑而她自己卻毫不否認她有那些習慣,以此類推,我在重新認識這個安德烈的同時也滿可以想到阿爾貝蒂娜同樣可能輕而易舉地向我之外的任何人,任何她感到正在忌妒的人坦白承認她自己的那些習慣。另一方面,安德烈曾經是阿爾貝蒂娜最好的朋友,而且也許正是為了她阿爾貝蒂娜才特意從巴爾貝克趕回來,既然現在安德烈已經承認了她的嗜好,我思想上必然得出結論認為安德烈和阿爾貝蒂娜總是同時在一起發生這類關系的。當然,就象在外人面前人們總是不敢看這個人為他帶來的禮物是什么,他得在饋贈者走了之后才去揭開蓋子,因此只要安德烈還在這里,我就不會在自省中去審視她帶給我的痛苦,我明顯感到這種痛苦已經在我的神經和心臟這些服務器官里引起了嚴重的紛亂,只是因為我受過良好的教育,我才能裝作沒有發現這些混亂,反倒和這個少女最親切不過地聊天,我把她當作客人,所以沒有把注意力從她身上轉移到我內心的意外變化上去。聽見安德烈談到阿爾貝蒂娜時說出的這句話我感到格外難受:“噢,是的,她喜歡我們一道去舍夫勒斯山谷散步?!蔽曳路鹩X得是安德烈事后在她和阿爾貝蒂娜散過步的那模糊而且似乎不存在的天地惡狠狠地造出一個令人詛咒的山谷加進了上帝的創造里。我感到安德烈即將向我和盤托出她和阿爾貝蒂娜的所做所為,而出于禮貌,出于狡猾,出于自尊,也許出于感激,我又竭力使自己顯得越來越親切,與此同時我能給阿爾貝蒂娜無辜這個概念讓出的空間卻越來越縮小了,我似乎發現我無論作出多大的努力,我仍舊顯出了即將被抓獲的動物特有的那種發呆的狀態,而在這只動物的周圍,令它懾服的鳥已緩緩地縮小了它回旋飛翔的圈子,它從容不迫是因為它有把握在必要時追上它的犧牲品而且....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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