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大清80
都說是十指連心,可那十一條手指也一樣的連心,疼痛鋪天蓋地的襲來,謝遷嘴里止不住發出,身子像蝦子似得弓了起來。那女人說了什么,說可以做官嗎?
昏過去不知道多長時間,醒了之后想到的還是那女人的這句話。
他不確定的抬起手看了看,手纏著厚厚的紗布,紗布里隱隱的透出點血色,有淡淡的血氣混合在藥味里傳到鼻尖。
驀地,他的眼淚順著布滿皺紋的臉頰流了下來,溝溝壑壑全是淚水,瞧著越發叫人覺得心酸。
那個跟著他大半輩子的殘指沒有了,這么干脆利落的去掉了。
“這么輕而易舉?”他像是夢魘似得輕輕呢喃,好似有多么的不可置信似得。
“那能有多難?”林雨桐從暗影里走出來,叫人將燈挑亮,坐到謝遷能看到的地方。
“你……”謝遷下打量了一身女裝的林雨桐一眼,“你究竟是什么人?”
“能治好你病的人。”林雨桐輕描淡寫的回了一句。
治好我的病?
謝遷看看自己的手,然后又摸了摸胸口。除了殘指,他身最大的病是咳嗽。常年相伴,胸悶難耐。
如今是醒來這么長時間,一聲都沒咳嗽,胸口也沒有任何憋悶的不適感。
深吸一口氣,帶著涼氣格外濕潤的空氣順著鼻腔涌進肺腑,原來舒暢的呼吸是這么舒服的一件事。
閉眼睛有些享受,耳滴答滴答的聲音傳了進來,他的嘴角不由的翹起,“下雨了……”從來不知道夜里的雨聽起來這么動人。
“謝家在姑蘇也算是大戶人家,祖在前朝較顯赫,曾經出過十二位進士,二十三位舉人,四十五位秀才。后來,大明亡了,滿清打進來了。謝家的光景也大不如前了。”謝遷躺著,靜靜的說,林雨桐也不催促,只靜靜的聽著。
之前三娘的話里話外透漏過,謝遷是個愛講過去的人。誰有耐心傾聽,誰能輕易的獲得他的好感。跟三娘明明麻姑更能干,他卻只看重并信任麻姑是一個道理。
因此,她不說話,只當自己是個聽眾,耐心的聽他講話。
對沒有隨意打斷他的林雨桐,他較滿意,哪怕是在他說大明滿清的時候,也沒有露出叫人不舒服的表情來,他更滿意了。
說話的時候聲音也清朗了起來,“我的父親是謝家的嫡枝,傳到他手里,家里也不過剩下百十畝水田,做個小地主是綽綽有余,養活妻兒老小也足夠了。偏偏父親是聽著祖父講的謝家的過去長大的,又受到祖父的嚴格教養,用心讀書,但卻不許科舉,為如今的滿清韃子效力。”
“父親也算是飽讀詩書,家里的規矩又是沿襲前朝時謝家那大家規矩,格外的嚴格。但嚴格也要有嚴格的代價,那時候的大家族,家里仆從如云,可到了后來,謝家的日子怎么可能跟過去。要是嚴格按照那樣的規矩,日子沒法過了。如吃飯,得是下人布菜,而主人呢,只能只眼前碟子里的東西……規矩是好的,可也得先有仆從才行。那樣,即便家里的日子依然不是大富,但父親還是給家里買了仆從。一切照著前朝的謝家行事。”
“沒幾年,家里的境況一年不如一年,百畝的水田被賣了一半,還要再賣的時候,母親攔了沒攔住,想著一家的生計,母親偷龍轉鳳,將剩下的五十畝田換了五十畝的田,剩下的錢才給了父親。這本不是大事,父親卻為此大發雷霆,覺得母親一介婦人,掃了他一家家主的臉面。動怒要休了母親。”m.biqikμ.nět
“母親那時候連著生了三個女兒,而我還沒有出生。休母親的名義都是現成的,畢竟沒有為謝家傳宗接代。這如何能行,母親哀哀哭求,父親是不應,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沒有收回來的道理。母親跪下祈求,跪了三天三夜,直到暈倒,父親都不曾心軟。可巧了,母親暈倒之后,家姐用頭的首飾叫仆婦去外面請了大夫,母親被診出了有喜。”說到這里,他苦笑一聲,“沒錯,這時候懷孕生下來的才是我。而這些我沒有出生前的事情,是大姐告訴我的。那時候她都九歲了,早記事了。”
“暈倒了,這暫時休不成了。但母親的苦難并沒有結束,父親固執的將母親關在了庵堂。而同時,正兒八經的娶了二房,是一個舉人家的庶女。”
“這個妾室年輕,出身也好,固執如父親,對這位妾室也喜愛的勁。進門一個月,這妾室也診出有喜。”
“那時候我母親懷孕三個月,也是我應該那妾室肚子里的庶孽大倆月才對。十月懷胎,一朝分娩,母親發動了要生。可不巧的很,那妾室也喊肚子疼,要生了。她肚子極大,竟是雙胎。八個月生,也合情合理,是如此,她生產倒是趕在母親前面,很是受了一番罪,但卻生下了龍鳳雙胎。一個時辰之后,足月的我出生了,生來卻殘障,多出了一根畸形的手指。”
“父親知道后大怒,抱著我直接放在盆里,要溺死我。我的咳嗽伴隨著我一輩子,是這么來的。冬月里的孩子,剛出生被泡在冰冷的水里,母親瘋了一樣將我搶回來,隨后我高燒不退,母親是不眠不休照顧了我整整三個月,我活過來了,剛生下孩子沒日沒夜熬著的母親卻病倒了,這一病,卻再沒有起來。沒有人給出門請大夫了,在這三個月里,父親將大姐給發嫁了,才十歲的姐姐嫁給了那妾室娘家的侄兒,那侄兒才五歲,姐姐過去是童養媳。母親知道了又驚又怒,病更重了。知道自己的病好不了了,母親為了我們姐弟幾個,跟那妾室妥協了。謝家規矩大,妾室是妾室,要想扶正,基本是不可能的。母親跟那妾室談,至于是怎么談的,已經沒人知道了。該是兩人之間達成了某種默契,母親負責說服族里,組成那妾室扶正的事,而那妾室,必須保證我們姐弟四個都平安的活著。”
“從后來的事看,母親該是有那位的把柄,并把那把柄交給了可靠的人,這才能震懾住那妾室,是后來我的繼母。”
“隨后,沒多久,我的母親病逝了。過了七七,父親正式將那位妾室給扶正了。扶正之后,我這本來該是原配嫡長子的身份,如今竟是成了嫡次子。”
“天意弄人,這沒什么可抱怨的。這么長了幾年,哪怕是身體不好,咳嗽的不停,但到底是活了下來。父親沒說給請大夫瞧,繼母也只當是沒我這個人。有我一碗飯吃,餓不死罷了。二姐三姐在家,偶爾做點針線換點錢,給我買些潤肺的丸子吃,湊活的活著。”
“那一年,我五歲,大姐十五歲。我那剛滿十歲的大姐夫意外死了。家里繼母當家,自然向著娘家,她那娘家是個破落戶,硬是叫我姐姐殉葬。后來是族長來了家里一趟,大姐的命是保住了,可卻得在夫家守寡。二姐說是母親救了大姐。后來想起這事,我才覺得,可能是族長手里有繼母的把柄,她不得不妥協,勸服了娘家人。能再嫁的女人,都是家里疼閨女才肯的。像是我那個家,還盼著大姐守一輩子,為謝家添的光彩呢。這是大姐的一輩子,先開始還在家里,畢竟官府奏朝廷,嘉獎節婦,給立了一座貞節牌坊,這更是困住了大姐。這么跟夫家的騾馬牛羊一樣,伺候公婆,干的最多吃的最少,熬了一輩子,熬的年紀年紀大了,公婆都去世了,輪到家里是小叔子當家,這寡嫂自然不能再住了,她自己主動要求出家。”說著,又冷笑了起來,“貞潔牌坊?呵!”
林雨桐懂他的意思,他是記恨他家里那些人,但也記恨給了他姐姐貞潔牌坊的朝廷。他呵的一聲,極盡嘲諷。這是在諷刺朝廷呢。說他們怎么好意思給這個?那滿清皇室哪里配談貞潔。
也對!不說皇太極的后宮一半都是寡婦,說孝莊改嫁多爾袞,再說順治納了親弟媳。
這些事,在漢人看來污糟的很。
當然了,在康熙朝前期,其實這些事都不算是事。滿人漢化的還沒那么厲害。風俗還秉承著草原固有的。什么寡婦不寡婦的,這個真沒人看重。
可按著年紀算,他那大姐,該是康熙朝早年的事了。
林雨桐開口道:“我不辯解什么,我只能跟你承諾,朝廷隨后會廢除那什么貞潔牌坊。鼓勵寡婦改嫁。我可以承諾你。至于你大姐的事……當時是康熙朝初年,先帝尚且年幼,是四大輔臣把持朝政。但當時的孝莊太后尚且還健在,那個什么貞潔牌坊,不會送到御前,更不會送到孝莊太后跟前,只能是四大輔臣處理的。他們明明不看重是不是貞潔,可為什么還要在這事做章呢?你是聰明人,一想能懂。這是隔空在打孝莊太后的臉呢。當時朝廷的情況復雜,一句兩句說不清,只能說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罷了。你要恨便恨吧。這世從來不缺乏這種無辜被牽連的人。你大姐只是其之一。但換句話說,這件事的元兇并不在朝廷,沒有謝家的支持,這事也成不了。”
謝遷沒有說話,只默默的想著林雨桐剛才的話,廢除貞潔牌坊。
這事可不容易,但她一可定。
這女人到底是誰呢。
心里想著這樣的事,習慣性的抬起手捂嘴,感受到清晰的痛楚感,他的思維更清晰一些,轉臉突然正色的看向林雨桐,“你真能兌現承諾?”
林雨桐從荷包里倒騰出一個東西來扔過去,“看看。”
是一方雞血石的印鑒,這印鑒刻著的可不正是一個雍字。
其實這雍字的邊,還有一些小字,隱在邊框的花紋里。
但只這一個字,夠叫謝遷心驚的。這么要緊的東西,隨手掛在腰荷包里。要是丟了可怎么辦?
他渾身都顫抖開了,將手的印鑒遞過去,再抬起頭來的時候,眼睛都是亮的。不等說話,哈哈的大笑起來。不光是笑,還邊笑邊用手捶打床鋪,受傷的手像是不知道疼似得,嘴里還念念有詞,“……兒子可不是廢物……不是……”
說著,他一把擦了眼淚,眼里帶著悲愴,“……我沒瘋,不光沒瘋,還清醒的很。我父親不待見我,在我到了入學的年紀的時候,眼看著那繼母生的哥哥去了學堂,我能不羨慕嗎?羨慕的很了,一個人偷偷的從狗洞里爬出去,偷偷的跟著他去學堂。那庶孽根本不是讀書的料,三字經兩月也學不完,可我兩天能學懂背會。我興沖沖的回家去找父親,當時正好是清明之前,族長來家里商量祭祀的事。我想著有外人在,這人又是能制衡父親和繼母的組長,跑過去了,巴巴的背給父親聽。族長倒是說可惜,要不是手有殘障,說不得家里又出一個讀書,還建議大夫,要不要請個大夫,將手的那東西處理一個。年歲小的孩子,長一長好了。可是父親拒絕了,說是母親當時懷著身孕的時候是犯了大錯的,我是帶著原罪出生的。老天給的懲罰得受著,要不然,只怕這罪不在一人了,而是會禍及全家甚至是全族的。”
“于是,族長沒再語。開始我還不知道父親這話會有多大的威力,后來再等我一次一次的想要將那礙眼的東西給剁了的時候,總有人來攔著。甚至有人說我惡毒,是不想承擔禍患,要害死全族。”
“一次次的被逮住,我絕望了,族里人的憤怒了。我被關進了族里的祠堂內。一墻之隔是族里的族學,哪里唯一不叫人覺得寂寞的是郎朗的讀書聲。隔著墻,我在墻根下聽了三年的課。直到那一年大雨,祠堂被水給泡垮了。我暫時沒地方去,家里不要我這孽種,兩個姐姐也嫁人了,我回去也沒意思。當時族里在揚州那里的祖產有管事來,族長叫我跟著去了,說是不在族里,說不得我還有條活路。”
“誰能想到,在這里徹底的改變了我的一生。”
揚州?
林雨桐挑眉,揚州要是作為白蓮教的總壇,她一點都不怪。用后世的話說,這里的群眾基礎最好。
其實揚州十日,也是當初發生了十日屠城慘案,如今知道的后輩已經不多。除了像是白蓮教這樣的還在一代一代教給后輩以外,隨著時間的流逝,越發被淡化了。
當時幸存者王秀楚的揚州十日記和明末史學家計六的明季南略記載,屠殺共持續十日,故名&a;a;"揚州十日&a;a;"。
揚州在激烈抵抗后失陷,清兵屠戮劫掠,十日不封刀。&a;a;"幾世繁華的揚州城是時&a;a;"堆尸貯積,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為五色,塘為之平&a;a;"、&a;a;"前后左右,處處焚灼&a;a;",&a;a;"&a;a;"城積尸如亂麻&a;a;"。揚州居民除少數破城前逃出和個別在清軍入城后隱蔽較深幸免于難者以外,幾乎全部慘遭屠殺,僅被和尚收殮的尸體超80萬具,但滿人入主原之后,所有有關揚州屠城的記載都被刻意掩蓋了。因此如今好些人其實都是不知道屠殺事件的。那為什么后世人盡皆知呢?那是因為在辛亥革命前夕有人將揚州十日記從海外帶回國,目的是&a;a;"希望使忘卻的舊恨復活,助革命成功&a;a;",揚州十日才廣為世人所知。
林雨桐皺眉,過去的事已經不能改變,但歷史卻不能不去正視。
她將這一節埋在心里,聽謝遷繼續往下說。
謝遷像是陷入某種會議里,“揚州的祖產說是祖產,其實是一座小山的山田。貧瘠的很,安排了兩房人看著,再不管了。那地方偏僻的很,通外外面的路只有一條,據說那是當時謝家鼎盛時期買來給族人躲避戰亂的。所以族規定了的,那地方不賣。那兩房人給我在山建了兩間土坯房,每月給點米糧,不再管了。從山往下看,距離山下不遠的地方,有個湖泊,很是清雅。我幾乎天天都會坐在木屋的后面遠遠看那湖景。直到有一天,一個穿著一身青衫的男子來了,在湖邊徘徊不去。我以為他是想不來,于是下去準備救人的。近前了,那人看我跑的氣喘吁吁的還咳嗽不止,溫和的朝我笑,說他只是喜歡這里的景致,看那湖面的形狀,怎么看都有些像是西湖……于是給我說起了外面的事……”
“他喜歡說,我也喜歡聽。外面的世界對我的誘惑實在是太大了,我聽的津津有味,他講的興致昂揚。他日日來,我日日去。后來他成了我的老師……”
“我的老師姓甚名誰我不說了,反正他已經作古多年了。要不然我也不會不在揚州待著,被排擠到了杭州。”
林雨桐點點頭,死了的人再問有什么意思。一個十三歲的少年碰見已經到年的老師,按著年紀算,哪怕是沒死,現在的年紀也該不小了,沒有問的必要了。
他不說的老師,證明還有做人的底線在。
“你繼續說。”林雨桐很平淡的說了這么一句,叫謝遷對她的觀感又好了很多,“先生跟我說了很多事,也灌輸給我很多想法。我當時知道他的目的,但我還是表示我信了。我愿意加入白蓮教,不是信他們的教義,而是怕……怕失去先生……太寂寞了,有個人關心,哪怕是有個人謾罵,也一個人好的多。”
“為了給白蓮教找個好點的地方,我設計了族里,叫他們以極低的價格將那座山頭賣給了先生。從此之后,那里是白蓮教的地盤。”
“我在那山一直呆到前年,也是先生病逝的那一年。所以,這白蓮教的事,內門外門的人我都熟悉的很。另外,先生將那座山以及山附近的那片地的地契都留給我了。可教里的那些蠢貨去卻從來沒想過還有地契這一說。我也沒語。”
“但總有那聰明人,如麻姑,她知道這地契的意義,所以一直巴結著我。沒有無緣無故的好,我當然知道她圖謀什么。胡三娘是個有野心的,要是我再年輕幾歲,我會更看重她。至少那時候還有雄心壯志。但現在,一介老朽了,先生走了,我連個親人都沒有了。活著也這樣了。過一天算一天。麻姑這樣的,只想著眼前安穩的,倒是正適合我了。”
林雨桐擺擺手,打斷他,“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也知道我能給你什么。你的價值我都知道了。那么給我一樣東西,我相信這東西你肯定有。你手里有的可不光是那些契書,還有名單!”
“白蓮教下你都熟悉,你又是你師父的最親近的人。我不相信不不留底牌。白蓮教最值錢的不是那地契,而是那份里里外外的名單。麻姑可不笨,她是沒有向外的野心,但是對內呢?她想當圣女,唯一能指望的是那份名單。”
“所以,你利索點。這里離揚州并不遠,再不抓緊,人都跑了,我找誰去?你的口供一點意義都沒有了。除了聽了你一生的悲慘故事之外,我得到了什么?”
謝遷眼睛閉了閉,繼而失笑:“這世的男人八成都瞧不起女人,什么頭發長見識短。可是從我的母親,再到我的繼母,再之后是白蓮教里各色的女人,哪個都不是簡單的角色。如今也是世道對女人不公道,要不然,她們都能干出一番事業來。”
說著,他頓了一下,好似認命一般的道:“在我房里的佛龕,佛龕前的蒲團里……”
林雨桐擺擺手,鄭甲馬轉身出去了。不大的功夫,拿出來十二本冊子來。里面記載的密密麻麻的,連每個人的長相特征,擅長的東西,人物性格都寫的清清楚楚。當然還有每個人的職位,肩負的使命。
簡單的看了一下,林雨桐覺得這哪怕不是全部,但有八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