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站長順手把水壺放回去了,坐在辦公椅,沒急著問四爺什么事,卻道:“還不知道小伙子你……”
下之意,你哪位啊?從哪冒出來的跟我這里人五人六的。叫我聽你說話,你也得叫我知道你是誰吧。
四爺眼皮子都不帶撩的,回避了他的問題,只道:“聽說畜牧站要招臨時工?”
喬站長眼皮子一跳,哦了一聲,“問這個啊……人招滿了?”
“招滿了啊?”四爺露出幾分似笑非笑來,“招了兩個女工,一個是公社主任的外甥女,另一個是誰啊?”
喬站長面色一變,“小伙子,你這說話可得負責任……”
四爺朝外面指了指,“陳副站長在辦公室吧?”
喬站長眼睛一瞇,這小伙子可真不像是小門小戶出來的農家小子啊。瞧這話說的,他里面的背心一瞬間都被冷汗打濕了一樣。這話的意思有兩層,第一是陳副站長在辦公室你要是不怕他聽見你大聲嚷,嚷的人盡皆知。第二是你不給我說話的機會不要緊,反正陳副站長也在,出了這門我出去找他去,想來他是有耐心聽的。
他伸手將領口的紐扣解開,起身倒了一杯水遞過去,“小伙子,招人真不是那么容易的。面都是有規定的,這次能招兩個人,都是公社主任找人特批的。”
這個四爺當然明白是什么意思。這畜牧站是縣畜牧局的派出單位,受畜牧局的垂直領導,但在當地,也受公社的領導。這算是個雙重領導的單位。要是過一些年級別劃分的話,這也是個小股級單位。這個站長都算不得什么干部。
這個時期公社主任的權力可大的很呢,喬站長想在這公社好好的干下去,跟面的領導這關系不能不走好。這位主任是他大姐拉拔大的,給他成親了,她大姐年歲大了才找了個老鰥夫成了個家。家里有倆孩子,一個閨女一個兒子,閨女大點,今年十七了,兒子小腦子還有點傻。你說這一家子的日子往后怎么過?把這外甥女拉拔了,這家里的日子能過了。畜牧站這邊呢,清閑的很,是沒啥化,在這里也能干。伺候伺候病了的牲畜什么的,是弄不好,畜生也說不了話。是真闖了禍,也是幾只雞一頭豬的事。對小姑娘來說,暫時有這么個臨時工的身份,挺好的。以后再慢慢想辦法嘛。一步步來。
這兩人是一個正瞌睡,一個趕緊遞了枕頭。一拍即合。
人家主任很會辦事啊,要名額要了倆,怕一個的話人家說閑話,再一個呢,也適當的給喬鎮長點甜頭,看他有啥要安排的人沒有。
喬站長還真有。
這畜牧站里做飯大嫂的老余頭,家里有個寡婦兒媳婦。平時農忙的時候,家里的孩子沒人看,這兒媳婦把孫子放在孩子爺爺這里,反正老余頭的活清閑,這站里也沒幾個人,放個孩子也不是什么大事。早放晚接的,進進出出的,三搗鼓兩搗鼓的,這寡婦小媳婦跟喬站長兩人不知道怎么的,看對眼了。
這事知道的人不多,但那么巧,誰知道呢?
金家的老三知道。金滿山是金家老三的大名,可他的小名他的大名響亮,叫金怪。
這個怪或可叫乖,乖張的乖!
從小是淘氣包,打架斗毆坑蒙拐騙反正是沒有他不拿手的。跟誰都能混一塊,跟誰都能混成哥們,是這么一個人。在金家,金老娘給自家這三兒子另取了個名字,叫夜游神。
這家伙十天里有八天晚是不著家的。東家住一宿,西家住一宿,身的衣服不是混了這個的穿是混了那個的穿,不管是偷的還是騙的,這家伙總能混個肚子圓回來。
夜游神的稱號不是白來的,那在外面混的晃蕩小伙子,晚是最好的掩護色。這夜里在外面晃悠的時間長了,這什么鬼都能遇。自以為做的機密的一些事,按照概率的話,撞的可能性較大。
這位偷摸的撞過,還帶著幾個小伙子翻進去小寡婦家,在窗戶外聽窗戶根呢。
不光是聽了,得著機會,晚臥談會的時候還當笑話說給家的兄弟聽。什么那姓喬的人五人六,在炕還不是什么都應,什么臨時工啊,什么公社主任外甥女啊。不長心眼的都聽了熱鬧了,四爺暗暗留了心眼了。
這世的路有兩條,一條是正路,一條是歪路。
當正路走不順暢的時候,這歪路偶然是能用一用的。
這不走正規渠道辦事,辦法不外乎兩個,一個是威逼,一個是利誘。當你手里無法拿出叫人家動心的東西時,威逼往往會利誘更有效果。
當然了,這種辦法不可常用,要不非得叫人套麻袋悄悄的給打死。
這不,給了一個大棒,馬山遞了甜棗,“您原來答應的臨時工的工資是多少?”
“八塊!”正式工一個月有三十二塊錢,這八塊實在算不得是多高的工資。但對于鄉下人,一年里也家里的雞蛋和豬能換點現錢以外,哪里有什么收入。這一個月八塊可是不少了。毛豬的價格才三毛一斤,沒有飼料的豬除了野菜是泔水,養一年下來也百十來斤,一頭豬三四十塊錢都是家里的大進項。可這一月八塊,一年下來是九十六,加福利怎么算也是過百了,頂家里養了三頭豬的收益了。可別忘了,哪怕是臨時工,一個月也是有三十斤糧票供應的。吃的問題解決了。要么為什么招收一個臨時工,都得那位公社主任出馬呢。關鍵是牽扯到糧食配給的問題。這才是關鍵的問題。筆趣庫
四爺笑:“喬站長是覺得半年內回縣城的誘惑大,還是……其他的事更大?”
喬站長眼睛閃了閃,“半年內回縣城?”他失笑,“小伙子你可真逗!”
“我是沒這個本事……但有人有這個本事……”四爺含蓄的一笑,“今兒我不是給您送人來了,我是給您送登天梯來了……至于答應別人的事……臨時工嘛……工種多的是,有那您不能拿主意的,也有那您能拿主意的。我剛才進來可是看了,這畜牧站,可是連個看門的都沒有……不管什么人,都能隨意這么進來……”
喬站長還沒明白過來,一時不知道怎么接話。
四爺心說怪不得發配你來做站長了,這悟性?他提點道:“剛才瞧見掃院子的是為大爺,怎么不叫大爺去看門呢?”
掃院子的?
喬站長真覺得自己的腦子被門夾了,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叫老爺頭看門掃院子,再把那小寡婦招進來安排進食堂。雖然沒有糧食補貼,但工資是有的。在站的食堂吃飯,不光能吃飽,多少還是能貪污一點回去的。這種事屬于畜牧站內部的事,完全是可以自己做主的,誰都不用驚動,自己能拿主意。
不管這小伙子說的是真是假吧,今兒要是不把這事給應下來,那只怕自己這個剛坐穩的站長真得下去了。這作風問題是個大問題的,沒人說的時候屁事沒有,有人說的時候,那真能被局里給開除了。
都不敢想什么以后能不能升職回縣城的事了,哪怕他是現在忽悠自己呢,今天這一茬也得接住。先招進來再說,過了這一茬哪怕再踢出去呢,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事情在腦子里轉了一圈,他馬應下了,“這么的,你后天把人帶過來,先報名再說……”
其實這位是誰他還不知道呢。想問名字吧,又怕這位犯忌諱,干脆忍住也沒問。
四爺暫時也不想說,臨走的時候只道:“后天一早,我帶人過來……”
喬站長那事滿口子應承,才算把這個霉星給送走了。
這事對四爺來說,只算是走完了第一步。為了把穩,這還得接著安排第二步棋。但這第二步棋,他不能出面,得找個人來。
誰呢?
老三!
在巷子口等到天麻黑的時候,老三從家里晃悠出來了,趿著些,褲腿卷起來一邊高一邊低,身一件背心,肩膀搭著件軍綠的外套。反正這種外套是一年四季的穿。夏天里面穿背心,春秋兩季里面套線衣,冬天還能繼續套棉襖。你想啊,這衣衫穿跟好看無關。
反正是這么一副一瞧有點流氓氣質的人,是大名鼎鼎的金怪。
斜眼瞧了自家老四一眼,這弟弟從小到大蔫兒。老大是吱吱哇哇的光會喊叫,屁點本事沒有,還是個事精,一闖禍回來得弟弟們出頭給他拔份。老二看著厲害,是心軟,對老大好,對自己也好。嘴罵罵咧咧的,但對誰心都是實誠的。老五還小,懶得搭理,老四,蔫吧的很。這會子往這里一蹲,他還以為遇到啥事了,“咋的了?媽不是說給齊家干活去了?被人家給撅出來了?”他說著,在衣服兜里掏,摸出個五毛錢來,再摸再沒找見,嘴里罵了一聲,“準時老五又偷著拿了……”說著話,把五毛塞給四爺,“抽空帶桐出去玩去,看電影,買兩根油條……要不然這媳婦真該跑了……”
四爺能要這錢?
給他推回去,叫了一聲三哥,“……找你有事?”
啥事?
見老四難得的鬼祟起來,他跟著蹲下,哥倆在路牙子咬耳朵。
聽老四說了這么一堆,老三其實還糊涂著呢,“是畜牧站的哪個孫子得罪你了?哪個?孫子是不想在這太平公社待著了吧……”
四爺趕緊給拉住了,一再交代,“……真是正事……可別忘了……后天早八點,準時!完了肯定不叫兄弟們白干,一人一塊……”
一塊錢可不是小錢,金老三應了,瞧著自家老四四平八穩的又朝巷子里去了。
四爺沒急著回家,先去了桐桐那邊。巷子里傍晚的時候,都在門口坐著納涼呢。金大嬸在門口坐著,見老四回來了剛要吆喝著回家,聽他兒子說,“媽我先去找桐說話……”
當媽的樂了!
這老四總算開竅了,平時是一巴掌打不出半個屁來,這會子心眼總算是活絡了。這對了嘛!叫人知道你跟那閨女是一對的,這別人想下手那心里也得犯膈應。是齊老太,面對這閑碎語的,也不得不妥協吧?
這辦法是不怎么光明,但光明有個屁用啊。這會子為兒子娶媳婦的事,愁的那是什么辦法都想過了。再說了,自家兒子那是個個都不差的吧。不算是辱沒了人家閨女兒。
她這邊想的高興,跟對門住的宋嬸子,說話的聲音都不一樣了。
但離的不遠也在門口跟人閑話的齊老太不怎么高興?這不是擺明了耍無賴嘛。
回頭對著孫女道:“明兒要下地,早歇著去吧。”
四爺過來肯定有正事的,林雨桐能歇著嗎?
再說了這個時候也是該表明態度了。正跟老太太聊天的這位嬸子,打著什么目的來的,那也是誰一看都瞧明白的。
這位嬸子有個兒子,年歲也十,跟金家的老大一樣,在飼養場干活。這人林雨桐知道,還算是熟悉。這小伙子叫柳成,算是整個生產大隊里,林雨桐見到的唯一還算是有進心的聰明人。那小伙子初畢業,在家閑了兩年,前年這不是恢復高考了嗎?人家小伙子動了念頭了,重新把課本給撿起來,雖然是一年又一年,都給落榜了,但人家沒泄氣,住在飼養場,天天晚跟牛馬一個棚里,借著那點油燈看書呢。
這柳成吧,要只對這小伙子,那老太太是一百個看的,長的斯斯的,見人說話又親熱又和氣,為人周到的很。這樣的人以老太太的眼光看,那是放在哪里日子都過不差。再加這柳成的奶奶,那也是有點來歷的人。老太太不止一次的在那老太太的腳腕看見過金閃閃的鏈子。也是她們這樣的小腳老太太一見面差不多是在炕說話的,腿腳一伸,也瞥見過一兩回。也是不敢偷偷的戴,只纏在腳腕過過癮。
這在老太太的眼里,覺得是家底。不管什么世道吧,這離了錢肯定是不行。
老太太這一個嫡親的孫子,不傳給孫子還能帶到棺材里去?
之所以猶豫到如今都沒下決心,一是自家孫女這心思真不能一點不顧及,總得給她點時間說服這丫頭。二呢,是這柳家別的都好,只一點不好,這柳成的媽是個是非精,柳成的姐姐跟他媽一脈相承,因著弟弟的年歲大的多,大了十五六歲,為了照顧娘家,干脆在家里招贅了一個女婿,是外地人,復員的軍人,這女婿倒是老實,只這母女倆啊,一般人真應付不了。
林雨桐不知道這小老太的心思,只當她還真心想跟這家做親呢。見老太太叫她回去,忙道:“奶,我們有事呢。”
這話一出,小老太的臉都青了:你說你一大姑娘,咋不羞呢?你們大男大女大晚的,有啥事?
這位柳嬸子面不是太好看,起身似笑非笑的扭著腰身走了。老太太的臉更難看了,這柳家女人這一張嘴啊,等著吧,不用等到明天,今兒晚能把這事宣揚的滿世界都是。
心里氣啊,胸脯子一鼓一鼓的,老太太饒是涵養好,再面對在她眼里這個一直都是老實孩子的金老四,也擺不出好臉色來。
四爺還沒開口了,老太太一扭身往回走,聲音沉沉的,“都進來了!”
林雨桐對四爺勾勾手指,叫四爺跟著她進去。
屋子里的電燈拉著,這是難得的態度,這燈泡在家里的作用除了應急,基本是擺設。誰家開這燒錢的玩意。
今兒老太太為了四爺,都算是破例了。
小老太盤著腿坐在炕,沉聲問:“囤子,你家那情況,你能給我家桐啥?只怕結婚連一間屋子都沒有!”
四爺適應了這么些天,對囤子這個名字吧,還有些適應不良。愣了足足有三秒,才反應過來這是在叫他。
四爺心說,朕給過她整個天下。
可哪怕是如此,這會子也只得認慫,好聲好氣的安撫這小老太,“今兒是為這個來的……”這才把臨時工的事說了,至于怎么爭取的,這個過程不需要跟小老太說,桐桐那是不用說她也能猜個大概,因此他只說結果,“……一個月八塊,每月還有三十斤糧票,出了門十分鐘到,周圍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家,也不怕被誰欺負了去……早八點班晚六點回來了……輕省多了……人家后天一早叫報道,這不得趕緊過來說說,這班穿的衣裳鞋襪可得準備,別叫人家到時候小瞧了……”
沒給小老太說話的時間,四爺一口氣說完了。
林雨桐給他摁在凳子坐了,又倒了水過去,還不忘了對小老太挑眉,小話一句一句的給老太太捎捎過去,“……這臨時工多難啊,別說給錢了,只要飯管飽,有的濕熱搶著干呢……為這事廢了老鼻子勁了吧……哎呦!你說你家那日子,你家誰去不得我去劃算啊。是你自己去,那這以后還愁找不到媳婦?多少人趕著呢。”
四爺偷眼瞪她,適可而止啊,小老太也不容易。要是真放在金老四以前那性子,是不怎么放心把家里的閨女給他。
小老太雖然覺得這孫女那德行有點小人得志,但想想那話,卻也不算錯。金家要是家里出了那么一個人,這往后的日子都會好過的多。
可這小子,愣是給自家的孫女了。
這事吧,叫人動心,但還不至于打動她。真正打動她的是眼前這個人,能把這事這么悄無聲息的叫這小伙子給辦成了,那這金老四可不是看去那么個老實頭了…….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