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歲月60

大鐵門在身后慢慢的關了。..

傳來落鎖聲的時候,老三的整個心才算是從云端下來。

想叫自己放松點,笑那么一下?？勺炝验_了,卻真的笑不出來。腳從來沒有這么重過,抬不起來。

對外面的世界，陌生的叫人覺得恐懼。

站在外面的親人，卻真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去對待。

還是站在門口站崗的獄警催了：“快著點吧,還有一個要出來呢。別堵著門?！?

正說著話呢,鐵門打開了，跟他一模一樣裝扮的九十五號也出來了。

他看見老三愣了一下,“兄弟,出來了？”

老三點點頭，剛要回應，見他左顧右盼的,像是在找人?？蓪γ媸且黄盏?，要是有人，肯定能看見的。

除了自家開來的車,還有車邊站著的自己的親人，再沒有外人了。

“家里人沒來？”老三問對方。

“怕是還沒到?！睂Ψ侥槑е?，但還是揚起笑臉，這么跟老三說了一聲。

哪里是沒到？

他的家在離監獄三里之外的村子。每次去倒垃圾，他都不往跟自己說：“路過小學的時候看看,我兒子在那里學,長的最好看的小子是我兒子?！?

可孩子并不會以一個在牢里呆著的父親為榮。

他在路邊見過,見過孩子們見了他們這些穿著囚服的人拉垃圾是個什么態度。他們遠遠的指著,說，“看！那是壞人！”

一次還見過一群男孩圍著一個男孩笑話他，說：“看，你爸爸是那樣的人?！?

那孩子長的眉清目秀，是個漂亮的小伙子，他是怎么說的，他說：“進去的已經不是我爸爸了，我有新爸爸。”

這話，他們幾個從來沒敢跟九十五號說過。

對了！九十五號是為什么被逮進來的。

是了！是嚴打的時候，嚴打的時候打了一個在街摸他媳婦屁股的流氓。那流氓折進來了，他也進來了。可結果卻是那流氓出去的更早些。

九十五號憨厚的笑了笑，指了指對面，“你家的人啊？”

老三看過去，聲音也不由的高起來，“我哥，我弟弟我妹妹，還有我媳婦?！?

林雨桐隱隱約約的聽見了，不由的一笑。

說自己是他的妹妹，而不是弟妹。

其實，老三是個會說話也會辦事的人。

九十五號羨慕：“你家里人是好?！?

是好！

他點頭說：“是啊！挺好的?！?

“那你趕緊去吧。”九十五號真誠的笑，“別叫家里人等急了。也不是啥好地方。這輩子都不想再來了?！?

金老三點點頭，抬腳走了兩步，又重新退回去，站在九十五號面前：“兄弟，你說的對！這里不是啥好地方，既然不想來，一輩子都別來。出來了，不管碰啥事，都別沖動。想想這些年過的，不值當的不是？”

九十五號愣愣的，好半天才輕輕的啊了一聲，算是認可：“我都記住了……肯定再不沖動了……我家在哪你知道以后沒事我家去……”

金老三心里忽然不忍了，家這東西，這活計只怕沒有了。他嘆了一聲道：“這么地，出來要是沒活干，找我去。我家在太平鎮，一說金怪人家都知道。我能找到活干，帶著兄弟你一起。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我弟弟妹妹有本事?！?

九十五號點點頭：“記下了記下來。以后少不了找兄弟去?！?

獄友嘛。

老三這才轉身，大踏步朝前走，手卻抬起來擺了擺，不知道是對著后面的九十五號，還是對著站崗的獄警，亦或者是對著埋葬了他整整四年時光的這座監獄。

何小婉是每個月都來看老三的，有時候還能再這邊過夜。

只要申請，夫妻晚是可以住特殊的探視房間的。

夫妻只要有些事和諧，是不會產生類似于生疏這樣的感覺的。因此何小婉一見老三過來了，說他：“磨蹭啥啊？還跟后面的告別??？有啥可不舍得的？”

這傻老娘們，知道啥？

老三沒搭理他，只站在老二跟前：“二哥……”

想說的話很多，這會子一句也說不出來。

老二嗯了一聲，開了車門車了。坐了副駕駛的位子。

老三這才對著四爺和林雨桐笑：“老四啊……桐……”難為你是怎么辦到的。走的時候還是鄉鎮班的跑腿的，如今看著樣子，座駕都有了。

“三哥，車。”林雨桐把后座的門子打開，叫老三去。

何小婉拉了老三一把，先進去，坐在間。老三靠著窗戶坐了。林雨桐把門關，繞到另一邊開了后座的門，挨著間的何小婉坐了。后座三個人，并不覺得擁擠。

四爺這才了駕駛座。

車子啟動了，老三沖著九十五號又擺了擺手。

何小婉說：“以后少跟這些人來往?！逼毡榈恼J識，進去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老三的面色一瞬間有些不好看。

人經歷過事，心里別人敏感一些。這話現在說，其實并不怎么恰當。在一起處著，哪怕是壞人，也不能說人家不能處出感情來。

再說，人進去過，未必一定都是壞人，結交不得。

可何小婉這種謹慎又不能不說是無可指摘的。真要跟以前的人牽扯不清，那周圍的人都能被唾沫星子淹死。

畢竟進去過，不管怎么說，人家那眼睛都是帶著有色眼鏡的。

老三心里想到了那些孩子的話：那些都是壞人。

是不是自家的孩子也會這么看呢。

手慢慢的攥緊了，眼睛看著窗外，一不發。

這其實是膽怯和自卑了。

哪怕他曾經是個混混，但混混心里也有對他來說重要的人。如孩子！

林雨桐拉了拉何小婉的袖子，示意她別說話，然后接了話說，“剛才那位大哥是咋了？沒見家里人?。俊?

金老三這才搭話：“打了欺負他媳婦的流氓，進去蹲了成十年。十年里，他爺奶爹媽都沒了……媳婦怕是另外找人了……”哪里還有家？哪里還有家人？

農村是這樣的，當年結婚的時候沒有結婚證。離婚的時候也不需要離婚證。不想過了，散了。不過是一句話的事。ъiqiku.

沒那么復雜，還專門跑過去告訴對方一聲。

當然了，也有那種男人回來了，把半路找來的男人趕走，一家子糊里糊涂接著過的事也有。

金老三說的這個事啊，真是夠叫人堵心的。

尤其是這位進去十年，爺奶爹媽四個老人都去了。

而老三進去了四年，爹媽也都去了。

老三的話說完，車里一下子都靜了。

何小婉低聲道：“那什么……先去哪？要不要去縣城，找個地方先洗洗，去去晦氣……”

老三回頭又瞪了何小婉一眼，“你要嫌棄晦氣，我不進家門了。媽不嫌棄我晦氣，我去瞧瞧媽去?！?

何小婉的話其實沒錯，可老三這時候的心情，聽啥都覺得帶刺。

一聽去看婆婆，何小婉脖子一縮，“知道了？啥時候知道的？”

老三恥笑，你那點心眼，還在他面前賣弄呢。他不回答，只問道：“怎么沒的？”

何小婉可來勁了，從老三走了，家里的事七七八八的都跟老三說。

林雨桐覺得四爺有點故意繞遠路的嫌疑，車開的也不快。

家里的有些事，誰跟老三說都不合適，還何小婉說合適。

老大家是怎么辦事的，老五家是怎么辦事的，到后來金大嬸怎么搬出來，又怎么挪回去又搬出來，跟講書似的，念叨了一個遍。

“……要不是老五老實的跟媽說他媳婦回來了，媽還用得著掛念他們家的丫頭，半夜起來……”

老三將臉扭向窗外，那是說媽她是活活凍死的。

他手攥著拳頭握的緊緊的，煙圈哄著，臉憋的鐵青。

車從太平鎮外繞過去，直接去了墳場。

林雨桐從后備箱里拿出早準備好的紙錢，默默的跟在后頭。

老三認識，自家爺爺的奶奶的爸爸的，他都認識，那個挨著爸爸，爸爸的墳又靠后一點的堆，是自家老娘的。

他默默的跪下去，額頭貼在地面。大夏天的，他還是從心里覺得一陣陣的涼意。

“媽”他叫了一聲。

林雨桐只能看到他跪在那里整個人都在發抖似的。

“媽”他揪著墳前的草，十指扣在泥土里了，“媽我回來了”

是的！您兒子回來了！

林雨桐將紙錢遞給四爺，四爺跪在一邊，把紙錢點燃了。遞了一沓子給老二，遞了一沓子給老三。

三人慢慢的將紙錢一張一張的放在火，直到看著燒成灰燼。

林雨桐跟何小婉跪在后面，默默的看著火堆愣神。

猛地聽老三道：“二哥，老五這樣，您怎么不管？”

“管？”老二自嘲的一笑，“我能管一次，管兩次，還能天天管著？”

何小婉說：“你當二哥沒管，管了也得聽啊！老五只聽他媳婦的。他媳婦說東他不敢往西。二姐對老五多好，結果呢？還不是那德行！”

“那叫他把媽折騰死不管?！崩先湟幌抡酒饋恚粗涡⊥竦难凵裣袷且匀恕?

這是一肚子的火沒處撒去。

老二說了，“那你說咋辦？打一頓？打一頓媽活了？打一頓他改好了？要不然呢？殺了還是蒸了還是煮了？這么的……你說一個辦法來，你說我來辦！行不行？”

老三被噎住了。

這事能怎么辦？對方要是沒有半分悔過的心思，你是再把他如何，能得到想要的了？

可想要的是什么呢？

是叫他懺悔，叫他說他錯了？

可這些都已經長眠在地下的人，有什么意義呢？

不敢說家家都有不孝順的兒女吧，但這樣的兒女覺得不少見?？烧l把這些人怎么著了？

誰也不能把他們怎么著！

老三憋著一口氣在胸口，吐不出來咽不下去。

老二說：“有氣在這里撒完。別出去再惹事。”

如今世情過了，返過去想這件事。沒錯，追根溯源，是老五的怕媳婦，導致最后的悲劇。可老五當時會想到是這樣的結果嗎？不會！老實怕媳婦的人只是跟以往一樣，按照媳婦的話做了。而誰又會想到自家老娘這種，白天氣成這樣了，結果晚還是記掛著孫女，擔心她自己的蠢兒子照看不了孩子。路遇到意外了，趕巧到哪了。誰能預想到？

“要怪怪我?！崩隙@么跟老三說，主要是怕老三出去沒輕重，再惹出事情來，“我要是早把媽接到院子里住，也出不了這事?！?

老三閉著眼睛，自家媽不會二哥家住。哪怕是二哥一直補貼，她也只想著把這賬算到她自己跟她二兒子身。說到底，還是為了給其他兒子幫忙的時候有個在她的道理可以稱得是名正順的借口。

這其他的兒子，當然包括自己這個不孝子。

怪誰呢？

要說這不孝順，首先有自己一份。

他渾身跟抽空了力氣似的，跪了下去，直挺挺的，然后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繼而從從低低的壓抑的飲泣，變成了嚎啕大哭，再到聲嘶力竭的一聲聲叫著：“爸媽”

林雨桐心里一松，哭出來了！哭出來好！

幾年的憋屈喊出來了，四爺開著車，沒回鎮，而是驅車直接去了縣城。在招待所給開了房間，里面有衛生間，洗澡很方便。

洗了澡，在外面吃了一頓飯。

才把人往家里送。

英子沒開飯館的門，在老三這邊。幾個孩子放暑假了，也都在。

“二姐?！崩先聛斫辛艘宦?。叫完看見從屋子里出來的丈母娘，又叫了一聲：“媽”

“回來了？回來好。”讓開屋子門，都叫里面坐。

人還沒進去呢，這陸陸續續的來了不少人。

這個說：“回來了？回來了好，好好過日子。”

那個說：“以后可得好好的，你看丟下媳婦娃，日子多難過……”

金滿城不知道啥時候得消息，竟然也在鎮。得了消息跑來了，在人前說老三：“以后可不興歪門邪道的。要改邪歸正，本分做人……”

大有長篇大論的架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