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鳳來儀42
宣平二十五年,冬。..
皇帝林承運病逝于正陽宮,太子林平章一覺醒來,黃袍加身,登基為帝。
可林雨桐沒想到的是,林平章給了宣平帝一個煬的謚號。
何為煬?
謚法有:好內遠禮曰煬,去禮遠眾曰煬,逆天虐民曰煬,好大殆政曰煬,薄情寡義曰煬,離德荒國曰煬。
如:隋煬帝,唐朝取而代之之后謚煬。
其實不光是隋煬帝得了這個謚號,像是什么南齊東昏侯、陳后主、北周齊王宇憲、魯煬公、宋煬公、海陵王等等在死后都得了這個謚號。只不過楊廣最出名罷了。
林平章是個孝子,這是滿朝皆知的事。
可這個孝子,第一份詔書,卻是給了他的父親這么一個謚號。
死后都講究個哀榮,但是宣平帝一點也沒得到,想要的臉面,在他死后,被他的兒子剝奪的干干凈凈。
先帝駕崩,停靈于他為之花費了半生時間的無極宮。
其實無極宮并不算是一個完整的建筑,他的外觀遠沒有想象的那么漂亮。
真正花費了巨資的,是一層又一層的地宮。
而今,所有的地宮和暗道的出入口,都已經用鐵水澆筑,堵死了。
先帝摯愛的無極宮,他也只有在這里停靈七七四十九天的資格而已。
國喪的規格還是在的,女眷哭靈,可后宮的女人,除了皇后,其他的一個都不在。
本來后宮也那么幾個人,其實剩下的只有陳妃和李妃了。
陳妃在這其并沒有扮演什么好角色,皇后打發她去了皇覺寺出家。皇覺寺里要么是皇家的寡婦,要么是富貴人家犯了錯的女子。那里的規矩森嚴,田得自己種,米得自己搗,飯得自己做,是身的衣裳腳的鞋,都得自己做。進了這里,休想再出去,也休想見外面的人。
這對陳妃來說,便是最嚴厲的懲罰。陳妃曾經哭求,出家可以,愿意去長春觀陪伴太初真人。
皇后便道:“以后不會有太初真人了。”
太初真人還俗,為安慶長公主,賜婚給西海王昊元子,等先帝喪事過后,將一路南下,再由水師護送,去往與西海一水相隔的越人島。
這是四爺和林雨桐之前商量好的。
可想而知,真正的西海王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得有多憤怒。攝政王的長子另立為王了,這是要分裂西海?還是挑撥西海王與攝政王之間的關系?本來日漸長大的西海王對攝政王便諸多的不滿,如今,這不是正好有機會借題發揮。權柄只有一個,怎能不你爭我搶。兩頭三方勢力,不亂也得往亂的攪和。
這并沒有什么所謂的高尚和齷齪,只要符合利益,便沒有什么問題。
換之,支持昊元子,攪動西海的朝局,這是成本最小的辦法。
至于因為陳妃而擔心安慶公主在其攪局,這更是根本不存在的風險。昊元子可不是等閑之輩。若不然,安慶的孩子是怎么干凈利索的沒了的。或許情分真的有,但權力之于他來說,是任何東西都不能與之相的。
他非常清楚,他想要立足,想要更進一步,離不開南靖的支持。
相反,倒是陳妃,在得知這事之后,沉默了良久,只要求:“在安慶離開京城之前,請送臣妾去西山的玉泉觀?!蹦抢镲L景清幽,冬日的冷風吹不進去,夏日巨木參天陰涼舒適。山的泉水據說是圣泉之水,宮里主子的用水,是每日從西山運過去的。她想暫住那里,是不想叫安慶公主走的不安心。她非常清楚,真離開了大靖,安慶最能依仗也只有大靖。她不想安慶心有芥蒂的離開。
皇后答應了她,如今,沒有給皇守孝,只以悲傷過度為由,去西山玉泉觀休養了。伺候的人都是秋嬤嬤派去的,并不擔心她翻出什么浪花來。
而李妃,身的傷一直沒有痊愈?;蔬@一死,她的精氣神好似也被抽掉了似的。頭一天,倒是叫她入靈堂了??蛇@皇家哭靈,自是有講究的。什么時候哭,什么時候收,什么時候跪,什么時候起,這都是有講究的。偏偏的,李妃的悲傷或許是真誠的。她哭的不能自抑,一邊說著她對皇的愛戀,一邊哭嚎著要往棺木碰。這個女人,一輩子都想模仿別人,想成為那個女人,可她終歸不是那個女人。她想要這個躺在棺材里,已經燒的面目全非的男人的情感,可惜,這個男人哪里還有這種純粹的東西呢?在這一刻,這個女人崩潰了。愛別離,求不得,這便是她的一輩子。
在皇家,她這樣的哭喪法,是失儀。
被禁了足之后,水米不沾牙,高燒不退,舊傷復發,那是沒有一絲一毫要活著的意思。靜樂公主在一邊伺候,又是勸又是哄的,她是一耳朵也沒聽進去。反倒是看著靜樂公主像是看見了仇人,熱藥熱湯熱飯,接過去往靜樂公主身潑,“你……你們……都是那賤人的孩子……都該陪她去死……”
林平康在門口看到這一幕,叫他想起了幼年。
他的娘親在一眨眼間變了,沒人的時候,看他的眼神像是看見什么骯臟的東西。再不是那個抱著他哄著他,句句都是寶貝的娘親了。
那副樣子,那副語氣,是這樣的。
她所有的怯懦和可憐,都是裝出來給人看的。沒人他更清楚,這個女人的背后,有著怎么一副叫人惡心的嘴臉。
自己不是她的兒子,她自然也不是自己的娘親。
他走進去,拉住了靜樂的手。
靜樂公主看他:“哥,母妃她……”
“她不是母妃。”林平康說的極為平靜,“在母妃的心里,我們是這世,最好的珍寶?!?
靜樂公主不解,看向床躺著的朝著他們兄妹瞪眼睛的李妃:“她不是母妃?那母妃呢?”
“被這個女人害死了。”林平康說的毫不心虛。
李妃桀桀怪笑:“果然是那個妖精生下的賤種……”她伸著手,努力的想拉扯靜樂公主。
靜樂公主連連后退,李妃的這副樣子太過駭人了。
一個伸著手想拉,一個躲。結果是李妃從床一頭給栽下來。靜樂想前去,林平康一把拉住了她,兩人這么不遠不近的站著,看著只穿著衣的女人大冷天的躺在地掙扎,看著她因為發熱臉越來越紅,看著她慢慢陷入昏迷,聽著她嘴里呢喃的叫著皇。靜樂蹲坐在地,頭埋在膝蓋里。林平章站在一邊,不坐也不動。直到第二天早,靜樂猛地坐起來的時候,才發現不對了。
這個自己叫了十多年母妃的女人,躺在榻,儀容看起來很好,被子也蓋著的,但那張臉,早已經沒了生機。
“哥!”她驚恐的叫了一聲。
林平康語氣平靜:“已經叫人去報了。母妃傷心過度,傷重不治,薨了。”
皇后對此的處理是,等皇移靈的時候,一起帶走是了。還有一直在地宮的華貴妃遺體一起,陪著大行皇帝一起去吧。
喪禮得辦,但朝政豈敢有一天懈???
林雨桐跟林平章說:“不要著急,事情得一件一件的辦?!?
但顯然,林平章不是四爺,也不是林雨桐這樣熟手。真坐在這個位子的時候,跟四爺第一次坐在皇位的反應類似。先是興奮,興奮之下是精力充沛。先是通宵達旦,再是一天只有一兩個時辰的睡眠。m.biqikμ.nět
該賞的得賞,該施恩的得施恩。人心得安定,百姓得安撫。
得照顧官的情緒,得考慮武官的動向。
結果半個月熬下來,整個人都熬的脫形了。
陰成之氣道:“你這要是熬死了,那這天下可更熱鬧了。”正需要維穩的時候,還能出事嗎?
大行皇帝被燒的面目全非,這件事真是好說不好聽。外面什么樣的傳都有了。他從來不知道,冉耕是這么一個混不顧忌的人。
當然了,從長遠來說,一個活著的太皇可能麻煩更大。這么做,快刀斬亂麻,利索。
可是利索歸利索了,后遺癥也不少。
林平章搖頭:“成之啊,我睡不著?!?
“叫洛神醫開點安神藥?!标幊芍?,“總這么熬著,遲早得熬干了?!?
林平章擺手:“不是這個緣故?!彼p嘆一聲,“做太子跟做皇帝是不一樣的。等真的坐在這里了,才覺得肩膀的擔子似有千斤重。你們總說我多歇著。可這天下的事等的了嗎?做太子好了壞了,頭還都有一層頂著呢。不管那個人做的好還是做的壞,從心理來說,我知道,真出事了,有個高個的在面頂著呢??墒侨缃衲??頭少了一片頂,雖然這頂其實也沒啥用,沒幾片瓦能遮風擋雨,反而擔心塌下來會砸到自己??傻日鏇]了頭的那個頂,你會發現,空了!是沒了障礙,但心里也變的空落落的。你說,我都如此了……這要是把這擔子交給她……她,成嗎?”
陰成之沒辦法體會這種心情,但卻表示理解。這跟自己老爹總是說,等老子死了,看你靠誰去?看你怎么活?跟自己時常擔心的一樣,總擔心有一天自己走了,留下自己的兒子怎么辦是一樣的。父母擔不完的心,但事實是,誰離了爹媽都活的好好的。
他說:“要不,您歇歇,交給她試試?!痹僬f了,你這身體,也確實是該歇了。
是騾子是馬,咱拉出來遛遛。
這天起,皇病了。據說是傷心過度。這叫本來逐漸平穩下來的人心,又開始慌亂了起來。
然后原本的太孫出來的。
為什么叫原本的太孫呢?因為皇已經繼位了,按理說,冊封太子的旨意也早該下來了??墒遣恢罏槭裁矗瑢m里遲遲沒有動作。
正在大家猜測是不是這太子之位還有懸念的時候,圣旨下了?;什×?,叫林雨桐出來監國。
林平章新繼位,屬于那種恨不能把所有的權利都抓在手里的那一類。這是沒做過皇帝的人慣常的毛病。等干三年,他懂了?;实壅娌皇悄敲锤傻摹?
該誰管的誰管,得呈報內閣的呈報內閣。
內閣呢,對著林平章的時候,那是事無巨細的都得呈奏。
林雨桐全不要這一套:“我都管了,要內閣做什么?你們是閣臣,不是翰林院那些在御書房當值……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們拿著閣臣的俸祿,卻只干翰林院當值的差事,那俸祿你們拿的安心嗎?”
如今內閣剩下三個,陳擎蒼、高寒遠、張書嵐。
陰伯方還沒歸朝,萬芳園又慘死。
剩下這三個人這段時間,也都是戰戰兢兢。
陳擎蒼不說了,他跟東宮的恩怨情仇復雜了去了。高寒遠是陰太師一黨。張書嵐按說是太子一黨,很不必戰戰兢兢??墒窃绞沁@個時候,他越得謹慎。怕落個居功自傲的名頭。
如今太孫張嘴卻責問:你們不干活,憑什么拿那么多工錢。
這話初聽出來叫人哭笑不得,可等從太孫那里出來,不知道為什么,鼻子驀然一酸。
既然面肯放權,那干吧。
下面奏報說遼北雪災,內閣商議了處置辦法呈去。只要在面標注加急,不到半個時辰批示下來了。面朱紅的批示寫著:準奏!著戶部、工部及相關有司衙門兩日內辦理。
指定了配合的衙門,限定了時間。
內閣只要把所需的欠款物資清單遞下去,指定人去接收好了。管你們怎么扯皮。
誰的責任誰去負。
完不成任務,你下去,換個能干的來。
朝廷這臺機器,慢慢的磨合,緊跟著高速的運轉起來。以前每日捧著茶壺的老爺們,誰還有工夫喝茶?一個個的腳下帶風都嫌慢。慢一步,許是位子該讓給別人了。
別尋思著勾心斗角,暗地里使絆子。面那位眼睛亮著呢。
朝廷里這一套班子他熟悉的很,責權在他眼里,是一眼能看透的事。
吏部最近特別忙,為啥呢?總有些不長眼的往撞,折子了吧。這位也是狠,三十七個官員,說罷免罷免。罷免了之后,管內閣要人,要推薦名單。按說這以前是掙著搶著的好事啊,安排自己人嘛?,F在,沒這工夫。因為你會發現,這下面的人是不是自己的人,有時候意義變的沒那么大的。萬事逃不開一個規矩。在這個規矩內的,誰都能給你辦。不在這個規矩內的,自己人辦起來都膽顫心驚。誰也不想試試那位的手段,按規矩,吏部推薦官員。吏部把候選名單送去,內閣復審,審核之后,該帶人叫太孫看過,考教過,這才算數的。
可林雨桐呢,連人都沒見。只叫內閣做主:“人是你們在用,順手行?!?
這么看了一段時間之后,陰成之跟林平章說:“一個人一條道。她這條道,別人是輕易走不了了?!?
林平章笑了一聲:“這得有大胸懷,大氣魄。”
總說什么與誰誰誰共天下,真該叫他們看看,什么叫做共天下。
陰成之卻不這么想,他覺得這不是什么共天下,而是她更會馭人,更懂馭人之道罷了。
說到底,帝王之道,便是馭人之道。
林平章嘆氣,這樣的結果是,哪怕換自己來,好似需要他忙的事情也不多了。更深遠的結果是,這樣一個懂的放權的皇太女,真的叫人難以接受嗎?
誰會跟手里的權利過不去呢?
等大行皇帝移棺了,林平章才叫了林雨桐說話:“權利放出去了,想收回來可難了?!?
“怎么難了?”林雨桐笑:“陰家那爺孫倆不是還沒回來嗎?”
林平章看她:“他們不是查奸細去了?”
“奸細自然是要查的?!绷钟晖┳^去,“但是呢,不妨礙順便辦另一件事。”
林平章恍然:“收繳兵權?”
林雨桐笑了:“牛羊付與豺狼牧,不可取。但話又說回來了,人心隔肚皮,誰知道咱們用的是狼還是狗呢?但不管是狼還是狗,只要咱手里握著神兵利器,又怕他什么呢?”
“可你怎么知道你手里的神兵利器一定得聽你的?”金平章挑眉又問了一句。
林雨桐道:“所以,我要改啊。”以前是軍政不分家。現在必須得改!
像是兩江總督,他便是主管兩省民政軍務。常有從稅銀直接扣下銀兩充作軍餉之用的情況。如此利益相關,想要地方官員跟駐軍不相互牽連彼此勾結都不可能。
林雨桐現在呢,是要將這兩套系統有序的分割開來。兩邊牽扯的越少,自然是越好。一切物資調配,皆有朝廷統一安排。
以前是貴武賤,同品級的武官員,武官得聽令于官。
這一條,必須要廢除。
林平章這次真笑了,哈哈大笑。她這是給了官絕對的自主之權,又給武官提升了地位。既辦了大事,又收攬了人心。
聰明??!
年底,各地駐軍將領紛紛奏,奏折多有陳奏武官武職受欺壓之事。
武分立,各執一詞。
林雨桐將奏折都收了,可是沒有一份明旨下來。她這會子尋思著,四爺也快回來了吧。
四爺是回來了,不僅回來了,還帶回了江南的兩位先生。
一位是夢柳先生,一位是三清先生。
這兩人先生一到京城,立時京城便熱鬧了起來。
本來,新君登基,明年便是恩科之年??婆e啊,已經停了多少年了?
算下來,都有九年了吧。
恩科一開,各地的舉子都涌了進來。如今兩位大儒親臨,那真是說的是讀書人的盛事。
讀書人在一處,少不了的一件事,便是針砭時弊。
如今朝廷有什么事呢?那便是武相爭之事。
武相爭,那是因為素來武相輕。
兩位先生一到京城,傳出一篇章來,只一夜之間便流傳出來。
章辭激烈,直陳先帝在位時十大弊政。
其一便是軍權不明。
三兩天下來,連街的販夫走卒都知道這兩位先生的章了。
用他們的話說,是先生說的有理呢。這道理他們這些人都明白,咋朝堂的大人們不明白呢?那句話是咋說的,吃人家的飯,服人家的管。道理是這么個道理。地方養軍隊,那是養的朝廷的軍隊呢,還是他們自家的軍隊呢?這是服從朝廷管呢,還是服從他們管呢?
傳來傳去,這話誅心了。
好似官不答應該武官應有的地位,那是包藏禍心了。
陰太師回來了,卻說舟車勞頓不見人。陳擎蒼回府之后,誰也不見。高寒遠和張書嵐是臣的領袖了。別看張書嵐是東宮舊臣,可真到了這種大事,那立場可是相當堅定:“一群武夫,能做什么?”說著又冷笑,“來了幾個鄉野村夫,大放幾句撅詞,想翻天?一個個的,誰也不是安著好心的!個個都是大儒,自詡逍遙山野悠哉美哉,如今跑出來做什么?靠著幾句危聳聽的話,謀的還不是一官半職。真是豈有此理?!?
他去找休養的新帝:“陛下,朝廷正在用人之際,他們愿意為朝廷效力,臣等自是盼之不及,可他們千不該萬不該,到京城來攪風攪雨。江南兩省之,皆是江南仕子為官。當時之事,用當時之法。但這畢竟不是長久之事。本想著,等朝廷一切步入正軌,再行處置,卻沒想到,他們倒是不甘心。如今這算是什么?不是江南幫,便是南山黨。他們這是要裹挾朝廷,這是要左右朝廷的意志。此種作為,絕不能姑息?!?
林平章看向張書嵐:“你的意思,是這所謂的江南幫,在為他們入仕造勢?”
張書嵐點頭:“若不是如此,臣實在想不出他們這么做,所為何來?”
哦!
林平章嘴角翹起,笑了一下,“行,朕知道了。不過老師啊……”
“臣不敢?!睆垥鴯冠s緊低頭。
“你本是朕的先生,這有什么不敢的?!彼隽藦垥鴯蛊饋?,“跟老師你,朕也不說虛。江南之地有多重,老師是知道的。如今呢?朝局看似是穩當的,可這八面來風,不定哪里出了漏子。之前老師還說,如今的朝廷在于一個穩字。老師深明大義,有時候,還真得老師受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