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日光陰6

“老林啊！”范云清起身,“我知道，你顧著我的面子，當著那么多人,沒有逼著我哥往下問。..那么多戰(zhàn)友,也都是顧著我的面子，沒有往下過深的追究。但是我……對這件事，我會問清楚。對你,對組織,我都得有一個交代。我哥在這里面扮演的角色，應該是不怎么光彩的。這個只要有心的人，都聽的出來。我回范家一趟，我想跟我哥單獨談一談。娘跟大姐還有孩子們住家里……”

“媽,我跟你回去。”林曉星跑過去,拉著范云清的手,背過身去。

這動作把林老太氣的夠嗆,林雨桐的手搭在她的肩膀揉了揉，老太太才沒有發(fā)作。

林百川還沒說話呢,林曉星拉著她媽走，邊出門還邊喊：“小王！小王！開車，送我們回范公館。”

“走著去。”林百川蹭一下站起來，“車是公車，誰都能隨便用嗎？”

林曉星搖著她媽的胳膊：“媽,你看我爸……”

范云清拍了拍閨女：“你爸說的對。公車不能私用。”

走遠了,林曉星才說：“不能私用,為什么今兒還開車去接他鄉(xiāng)下的老婆孩子。鄉(xiāng)下有老婆這事不稀，在城里見的多了。可都是一年給點錢能打發(fā)的。可為啥他們這么找我爸來了，還不是看我爸當官了，奔著做官太太來了。也不看看，一個個的土都掉渣了，我爸也不嫌棄丟人……”

話沒說完，范云清一巴掌拍在女兒臉：“你給我住嘴！你說的這都是什么話？那是你奶，生你爸的親媽。另一個你是叫不了娘，也得叫大娘，再不濟，也得叫大姑。那是帶著你爸長大的人，對你爸來說，那是親人。還有那三個……哥哥姐姐……你給我老老實實的叫，他們跟你的關(guān)系，你表姐跟你的關(guān)系更親……”

林曉星捂著臉，范云清說的話她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只瞪著眼睛看著她媽，眼里蓄滿了淚卻倔強的不叫眼淚掉下來，沖著她媽喊：“我舅舅舅媽都沒動過我一手指頭，你憑什么打我？生下來不要我，我長這么大都不管我，這會子跑出來管我，還打我？憑什么？有你這么當媽的嗎？”

說完，也不管范云清，一扭身蹭蹭蹭的跑遠了。

范云清捂住額頭，腦袋一陣一陣疼。走了一路，都覺得頭是混沌一片的。

一進范家的門，聽到女兒的聲音，哭的抽抽噎噎的。

她走進客廳，這還沒張嘴呢，嫂子說了：“……孩子才交到你手里幾天，你看你把孩子給打的。有這么當媽的嗎？”sm.Ъiqiku.Πet

“嫂子。”范云清坐過去，無奈的看了一眼背著她的女兒：“這孩子被你們慣壞了。你是沒聽見她說話有多難聽。這我是當親媽的，我聽的都火。這要是叫她爸聽見，得生多大的氣啊。你說人家才從鄉(xiāng)下來，十多年都沒見了，她對著長輩都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咱家這家教？本來她爸對她一身的習氣看不慣，如今這么著，可不得更生氣？”

“他生氣？他憑啥生氣？”范嫂子橫眉立目，“是！他現(xiàn)在是大師長了，是大官了！再不是那個當年的通緝犯了？那怎么的了？那可以翻臉不認人了？做人，是要講良心的！”

“怎么說到良心去了呢？我說過了，當年的事，是因我而起！怎么解釋不清了。”范云清起身，四下里看了看，“行了，我不給你說了。怎么說你也明白不了。我找我哥說，我哥人呢？”

范嫂子瞪眼，一巴掌拍在范云清的脊背，“這事你還得跟我說！什么因你而起？這事證實了嗎？這不都是你的猜測嗎？再說了，算是你無意間說了什么……但你是故意要害他嗎？不是！你是提前知道你那老師是叛徒的嗎？也不是！說到底，你給你那老師打電話，去找你那老師，還不是為了你的那個什么組織的。你們當年干的事，是腦袋別在褲腰帶的事。危險是意料之的，那次也不過是一次意外！誰也不想的意外！對不對？你干什么非得把過錯往你身攬。誰翻那樣的老賬，那是不講道理。當年的事情是可以說的清楚的，那不是誰的錯。他怨不著你！相反的，咱救了他林百川，這卻是事實！帶他回來的時候渾身血呼啦的啊，是怎么救活的？你哥為了給他弄一盒盤尼西林，你知道擔了多大的風險嗎？那時候的藥品管制，有多嚴你不是不知道。別說弄一盒，是只弄一支，逮住了也是要槍斃的。為了救他，一盒藥在黑市值三根小黃魚啊。這事還不能叫別人知道，誰都不如自己放心啊。你哥那么個人，出去干這事。回來的時候，嚇的渾身是汗，跟從水里撈出來似的。這你不是不知道。我那兩年啊，是提心吊膽，戰(zhàn)戰(zhàn)兢兢。家里出了個g產(chǎn)黨夠我跟你哥受的了，回頭你還帶回來一個。我們養(yǎng)你那么大，你除了捅婁子是捅婁子。是這，我跟你哥碰過你一手指頭沒？今兒為了幾句話，你打孩子？”

說著，不由的擦起了眼淚，“是！如今世道不一樣了。有錢成了罪過了。但當年，要不是咱家有錢，能花錢買藥，能花錢堵住醫(yī)生的嘴，他林百川能活到今天嗎？”

“嫂子！”范云清道：“我知道，我知道當年不容易。知道這些年你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日子難過……可是再難，你們干啥要叫說那樣的謊話。當年被你們找來的那個老家的人，跟林家無冤無仇的，人家干啥要說謊話。還說百川的家人全死光了。又是墓碑，又是拍照的……”

“那不是你哥的意思，是我吩咐老劉的。”范嫂子扭臉看她，“她林百川要怪，怪我好了。不那么說，他早飛了。我們家孩子一清清白白的大姑娘，給他當二房啊？咱們范家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咱丟不起這個人。哪怕別人不知道，可咱自己心里清楚，這事想想堵得慌。你是我跟你哥帶大的，你什么性子我們會不知道？你是不是稀罕他，我們不是瞎子，我們看的見。你從小到大，凡是你喜歡的，我跟你哥沒有不給你的。早些年我們沒孩子，只你這個一個小妹子，嫂子是拿你當親閨女啊。”

是！侄女只曉星大一歲半。

“可是嫂子，我稀罕他，他不稀罕我啊？”范云清搖頭：“這如今鬧的都是什么事。人家老家的人都來了，如今是恩人不成變仇人，你叫我怎么面對百川，怎么出去做人啊？”

范嫂子道：“一個是鄉(xiāng)下的老婆，如今都已經(jīng)是半個老婆子了。你又年輕，又漂亮，又知書達理，還跟他過了十多年。你咋不過一鄉(xiāng)下的婆子了？他林百川眼睛瞎了。”

范云清擺擺手：“嫂子，人跟人不一樣。”

“男人都一樣。”范嫂子道：“聽嫂子的話，好好的過，這個婚咱堅決不能離。”

“為什么不能離？”在一邊一直支棱著耳朵聽的林曉星道：“他們的婚姻，挾恩圖報，是有目的的婚姻。馬克思不是說過，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他們的結(jié)合不光是沒有愛情的不道德，還有欺騙、隱瞞這種種不道德。這種不道德的徹徹底底的婚姻，為什么不能離。”

這說的是什么話？

范嫂子一口氣被憋在肚子里，好半天才道：“你這孩子，知道什么亂說。你們現(xiàn)在才看了幾本書？再說了，現(xiàn)在能跟過去嗎？怎么不道德了？別說往前倒推幾年了，說這兩年吧。只要有點身份地位的人，老家一個老婆，外頭一個老婆，這種事少嗎？洋派的人，不追求個什么自由，什么平等嗎？別說男人如此了，洋派的女人，那也有成了親有了孩子的然后跟別的男人談戀愛的。這不都是你們說的追求愛情嗎？這道德了？”說著，又看范云清：“是你們g產(chǎn)黨，不也是反對包辦婚姻嗎？這跟鄉(xiāng)下老婆離婚的不是一個兩個吧。這總歸是你們提倡的事情嘛，對不對？他林百川那鄉(xiāng)下老婆，是童養(yǎng)媳。他們的婚姻，是封建的包辦的婚姻。是不應該被支持的嘛。既然如此，為什么離婚的得是你？”

“跟你說不清楚。”范云清有些煩躁，干脆起身往出走。

“干啥去了？”范嫂子問，“這都到飯點了，不吃飯了？”

范云清擺擺手：“我得回去。這些事，我得坦白的跟組織和老林交代一聲。至于以后怎樣，以后再說吧。”說著，拉林曉星，“起來，跟我回去。你奶奶來了，不管怎么樣，這么對待老人家，是你沒教養(yǎng)。”

林曉星看她舅媽，范嫂子不忍心剛要留，范云清扭臉：“嫂子，不能再慣著了。”

范嫂子無奈的看外甥女，然后才對小姑子道：“你看你，發(fā)什么脾氣嗎？”她拉住范云清，“嫂子說的話，你回去好好想想。這離婚可是大事……再說了，如今咱們范家是資本家，哪怕是開明的資本家。可資本家是資本家。你哥呢，是天天被請去。工人們呢，成立了工會，也開始鬧騰了。又派了代表，要跟你哥談判。什么工方資方之類的，我也聽不明白。大概的意思吧，是要漲工資，要福利待遇，要得到什么公平的待遇，反正是當家做主嘛。你說你這個時候離婚……云清啊，嫂子沒求過你啥。但如今，你哥不是當年那個還年輕，能為他林百川四處淘換藥的你哥了。他也老了，身體也不行了。血壓又高，又有冠心病。你說這你要是出事了，你哥受的了嗎？這將來，咱家可還有什么依靠的？以后的日子該怎么辦呢？這些事，你都尋思尋思，行嗎？你也不是小姑娘了，不能沖動行事。當年你鬧你的革命，我跟你哥都沒攔著。也沒指責過你一句，寵著你慣著你。到如今了，嫂子這一輩子大概也這一家是需要求著你。你看著一把年紀的老嫂子的面子，可千萬別犯糊涂給離了婚，行不行？”

范云清看著頭都有了白發(fā)的嫂子，心里不是滋味，她微微點頭：“我知道了，嫂子。”

回去的路，范云清拉著不情不愿的女兒，苦口婆心，“要跟這邊的兄弟姐妹搞好關(guān)系，這對你沒壞處。這樣，你爸也能高興高興……”

“你這樣累不累啊。”林曉星道：“你只想著他高興不高興，你怎么不想想，他在乎不在乎你高興不高興。真在乎你，不會將那么一大家子，問都不問一句的給帶回家里。媽，這樣的婚姻有什么意義？”

范云清扭臉看閨女，“你趕好時候了，對愛情有更新的要求。可是對于爸爸和媽媽而，活著什么都強。媽媽見過的死人活人還多……”說著，她伸手摸摸閨女的臉，“跟你說這些，你也未必懂。也沒指望你能懂，能理解。媽媽盼著，等將來，我閨女能碰一個喜歡的人，而這個人也正好喜歡你。”

“會的！”林曉星輕笑一聲，微微揚起下巴，“一定會的。”

母女倆說說笑笑的，往回走。范云清一邊安撫著孩子，一邊在心里琢磨事。這件事，怎么面對？都沒法張口跟人說的。

到了了營區(qū)附近了，林曉星覺得媽媽走的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扭臉一看，才發(fā)現(xiàn)她的面色整個都白完了。

“媽！”她嚇壞了，“媽，你怎么了？你別嚇我啊？”

范云清強笑了一下，剛要說話，只覺得眼前一黑，一頭給栽下去。

“啊……”林曉星嚇的一聲尖叫，然后一邊手忙腳亂的扶人，一邊大喊：“來人啊……來人啊……救命……”

范云清如何了，林家這邊壓根不知道。當然了，也沒人愿意提前。

林老太對著兒子一臉的嫌棄：“你是個蠢蛋。這些年最后悔的是讓你讀書。你說要是好好的在家，能有如今這些事？”

話不是這么說的。

但坐在老娘跟前的林百川還是一臉的傻笑：“是！都是我的錯。”

老太太無奈，但到底是心疼兒子。剛才有人沒法問，這會子只剩下自家人，他直接伸手撩開兒子的衣服：“叫娘看看，都傷哪了？”

那樣的傷哪里敢叫老娘看見？

忙打岔說：“孩子還在呢？給我這當?shù)牧酎c臉面。”

老太太心疼的把那小婆子在心里罵了一遍又一遍，但到底配合兒子，沒深問。

母子倆只你一我一語的，說這些年彼此的經(jīng)歷。

正說著話呢，外面吵嚷起來。一個高亢的女聲喊道：“林師長，快出來看看，小范都成啥樣了……”

什么意思啊？

怎么了這事？

范云清是被抬回來了，她是暈倒在軍營附近，被人給送到軍醫(yī)院的。

醫(yī)生診斷為：低血糖、低血壓，還有些哮喘。

低血糖低血壓還好說，這哮喘……“多少年沒犯了，怎么又犯了？”

林百川看著被抬進來放在床的范云清，問站在一邊的林曉星，“怎么犯的？”

“還問？”林曉星哭，“我媽跟了你這么多年，你說不要不要了，她受了刺激了，太緊張了，才犯的。”

邊來送人的應該都是跟范云清很熟悉的女干部，這些人也大都是這個院的領(lǐng)導家屬。

這個說：“老林啊，小范這些年不容易。”

那個說：“槍林彈雨這么些年了，她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你看這事給鬧的。有話好好說，有事好好的解決，沒有什么問題是解決不了的。但是小范的這個身體情況，你還是要考慮的。這個哮喘你是知道的，藥都不好找。一個不好，命搭了。你說這些年，咱都挺過來了，橫不能因為這個喪了命。這才勝利。你說這事……”

還有那辭激烈的：“你們在外面打仗，知道我們這些在后方的女人的日子有多難嗎？提心吊膽的。一打仗一宿一宿的睡不著啊。小范那是帶著醫(yī)療隊前線的，怕你受傷，又想著你受傷了好歹她能把你背回來。你們是夫妻，更是戰(zhàn)友，是同志！哪怕沒有夫妻情分，這對待自己的同志，你是不是也太冷漠了一些。”

“是這個話。”一個穿著軍裝的高個女人，橫眉冷目的，“男人打了勝仗，回來想換老婆。用原配逼走了跟著戰(zhàn)場的妻子，然后呢？跟原配過？原配有幾個能留在部隊的？等原配離開老家，過后還不是一樣，找個年輕的，漂亮的，再反對反對包辦婚姻……”

這說的都是什么話？！

“劉英！”一直沒說話的矮胖女人聽這越說越是不像話，說話了，“你說的都是些什么。這是給別人家勸架呢，不是叫你借題發(fā)揮，拿別人家的事發(fā)泄自己家的不滿！。”說著扭臉跟面色鐵青的老太太解釋：“您老別生氣，她家遇到點事，心里不痛快。人又直，不會說話……”

林老太剛要說話，被常秋云一把拉住了。常秋云面無表情的站出來：“都是好心，我明白。說來說去呢，這都是說話給我聽呢。我知道！你們替她打抱不平，咱也理解。你們放心，我明兒帶著孩子回去。至于說鬧的人家離婚這些事，那是沒有的事。不管為的啥，人家救了我孩子爹一命，這得是恩人。但是呢？要是叫我永遠不跟這邊聯(lián)系，這我做不到。你們也都別逼我。我八歲進了林家門，百川是在我背長大的。我牽著他的手送他學，每天按點的背他回家。你們說他們不是夫妻還是同志，那我們這不是夫妻，也總還是親人，不能太強人所難吧。至于我娘，她老人家要是愿意呆著，我把她留下來。要是他們顧不照看，或者我娘我不愿意在這邊呆，那我?guī)夷锘丶摇?

“娘跟你回家。”林老太喘著粗氣，轉(zhuǎn)身走，“走！咱回家。這里不是咱呆著的地方。”

“大娘……妹子……”這最后說話的女人趕緊攔住，“咱們不是這意思。是看著小范這樣，不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