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日光陰
這個時候,先不說上面有沒有精力管如今這事。就是放在以前,也不能這么快把人給踢走。本來中原重工在很多人看來,就覺得像是鐵板一塊,誰都插不上手。要是來一個踢走一個,這是干嘛?上面派個人還得由著你們挑嗎?愿意配合你們的,你們留下;稍微有點不配合,你們就踢走?長期以往,誰都會不舒服。
所以,林雨桐說的,就是四爺心里想的。
這個時候,將人打發走了,不是那么一碼事。
道理說透了,大家都明白了。那么這事,就這么定下來了。
把這個人留下來,行。可要是叫這么個人去制定生產計劃,執行生產任務,那絕對不行。
四爺就說“人家來不光是管生產,還管學習。”他就看向計寒梅“計書記,思想學習的事,您配合他,主抓。學習嘛,叫他管,該學還是要學的。”
哦!幾個人就明白了。就是不斷的在學習期間制造點小小的事端,把人拖住,叫他無暇他顧就是了。sm.Ъiqiku.Πet
出來的時候計寒梅又跟林雨桐說“那個叫云朵的姑娘,你還是要當心。這個年紀的孩子,最是不知道什么叫做后果。”
林雨桐應著,送人離開。
至于那個叫云朵的小姑娘,直接被端陽給安排到最基層了。文藝宣傳隊嘛,不到田間地頭,不到各個生產大隊,這叫最基層嗎?
這一輪轉下來,沒有大半年,連鎮子都回不了。
很快,齊思賢這一入廠所帶來的不愉快,被更多人更大的不愉快所取代。
這家伙務虛這活,做的非常順手。每天開會,換著法兒的開會。幾乎是所有的業余時間,除了睡覺時間,幾乎都被壓榨了。就連吃飯也不例外。人家端著個飯盒,到車間,跟工人蹲在車間里,開會,一邊吃飯,一邊說的口沫橫飛。
要單論開會,反正一直會也不少。叫開就開吧!你說我聽,聽多少這無所謂,只當打發時間了。可偏偏的,上面有話了,要求政治掛帥!
什么是政治掛帥?人家有明確的說法的。就是反對工廠獎金掛帥,反對農民工分掛帥。只要精神鼓勵,不搞物質刺激。要求大家不靠工資,不靠工分,只靠思想覺悟來促進生產。
這你說……嘴上不說,大家能樂意不?
本來工人的待遇,相當不錯的。從來不會出現說加班了沒有加班費這一說。就是你多干了半天,都能拿到這半天開的工資。只要干滿全勤,肯定有獎金。要是超額提前完成任務,獎金還會更多。
如今完了,你不管怎么干,該拿幾級工資,還拿幾級工資。
嘴上不能抱怨,省的人家說你政治覺悟不高。但是私下里,擱在家里,看著日漸稀湯寡水的飯桌,心里能不罵娘嗎?
要是沒有齊思賢,這些叫人罵娘的活就得計寒梅去干。
可如今計寒梅幾乎不說話,只陪同了,她就發現,她的人緣好像好了很多。私下她還跟趙平感慨那兩口子心眼就是多,留下這么個人,就是為了專門招人罵的。
結果招人罵的人,干了件更招人罵的事。
這家伙來了,也分了一套房子,反正是剩下哪里的,就給分了哪里的,沒有挑揀。可他干的這些事,說的那些話,雖然是傳達指示精神吧,但把話說的太絕對,也太不過腦子。這家伙頭腦一熱,在小型的車間會議上,竟然說,要大家只領小部分的生活補助,提議大家不要領工資,為國家儉省,來凸顯大家的政治覺悟。
然后當天晚上,就有人弄了一桶屎尿,給澆在了齊思賢的大門上,那玩意順著門縫往里流,臭氣熏天。
他當場就炸了,急著出來找罪魁禍首,結果穿著拖鞋在滿是糞的地上過的時候滑了一跤,摔的滾下臺階,得了!滿身沾的都是。
這下可委屈大發了,找四爺,找計寒梅,找趙平,要求徹查,要求嚴辦。
這怎么查?
你一個外來的,又要砸大家的飯碗,你說,你叫大家怎么對你!就是有知道是誰干的的人,哪怕人家看見的,可人家憑啥說出來?一個個的都恨不能趕緊把這貨打發了。
如今他吵著要查,那大家就都點頭是是是!好好好!
就這么敷衍著應下了。
等了幾天,還沒見動靜,人家又找來了。這回倒不是催著叫抓緊查的,而是提議領導干部該換個住所。
齊思賢看這些領導像是看一群傻子似的“……隔著湖的對面,那里多好。為什么不集中住過去了。你們廠當初分房的時候怎么想的?領導跟職工混住,這領導還怎么在職工面前保持威嚴。這工作還怎么干?”
大家都不說話,反正都這樣了,各家把圍墻都蓋的老高了,你又叫換房子。這一年到頭啥也別干,就拾掇屋子算了。
再說,當時搬進去大家不會有意見。這就是約定俗成的規矩。可如今湖那邊人家也安頓好了,你再叫換回來。
誰不怕挨罵誰去!
雖然當時大家都反對混住,可當時是當時,現在是現在,此一時彼一時啊!
這個時候要是再想住過去,那才真是腦子有坑了。
但他這么說了,誰都沒有說反對的話。計寒梅甚至還說“……這工作不好做,齊代表是政工干部出身,做思想工作我們都得向您學……”
要說你去說去,我們不行。
潛臺詞是我們要是行,就不會如今這種住法了。
計寒梅這么說,誰都沒插話,算是默認了這種說法。
齊思賢將每個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當即甩袖而去。沒有同事的配合,這工作沒法開展。
許是受挫受的多了,人倒是消停下來了。
可這人消停了沒兩天,一夜之間,好似天一下子就變了。
這個變化幾乎是叫丹陽猝不及防。五六月份,正是實驗田里的棉花苗生長的重要時期,課堂上已經學不到東西了。班里正上課的都能打起來。開討論會,探討這片文章的政治思想性,因為意見不合,相互辯論升級到最后大打出手。好幾次差點被殃及池魚。
于是,她干脆申請去上實驗課,去了學校的實驗田。
然后喇叭里喊著什么無產階級文化d革命,緊跟著,就是鞭炮鑼鼓歡呼的聲音,抬頭望去,滿目皆是飄揚的紅旗。上課的鈴聲掩蓋在這歡呼聲之下,沒有幾個人能聽到。
她直起腰上,手里還拿著染上病蟲害的棉花葉子,從試驗田里出去,一路上都是舉著小旗子歡呼著的同學,跟她逆向而行,她急著回教室回宿舍,可大家都奔著校外而去。
她懵懂著,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碰上同班的同學,人家塞了一個糊著紫色彩紙的三角小旗子到她手里,拉著她就往出走,嘴里抱怨道“到處找你,你去哪了?幸好我給你占了一個旗子。快!跟上……”
她被拉著,手里拿著的本來打算做標本的棉花葉子被撞到了地上,她伸手想去撿,這一扭頭,卻看到一只腳加上一只腳的踩了上去,最后只留下一團破爛的糊糊貼在地上,染得地面磚成了草綠色。
她心疼的直抽抽,今兒找的這個標本,特別有代表性。
李教授安排的作業,她找了幾天才找到的。就這么沒了!
她被人群簇擁著,耳邊是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干革命靠的是zd思想……的歌聲,她也跟著大家一起唱,“魚兒離不開水啊,瓜兒離不開秧……”
不光是歌聲匯成一片,就是人群也像是溪流入海。
抬眼看過去,烏泱泱的一片。每個岔道口都有人群匯合進來,高舉著旗幟,高喊著口號,人山人海。你會覺得,你被裹挾著,順著人群一直往前走,往前走。你不能四顧,要不然腳會被踩到。你不能停止,后面的人如同浪潮,不動就會被拍到沙灘上。更不能回頭,只要走回頭路,就會被推到,被踩到腳底下。
這一天,她都被人群推著,不知疲倦的走著,喊著,唱著,揮舞著小旗子。
這些同學,他們亢奮著。
他們在革命,他們真的覺得他們在革命。
回到宿舍,她沒顧得上吃飯,腦子里一直想著,這革命,到底要革了誰的命。
第二天一早起來,吃了早飯,去了教室。教室的人不少,但卻沒有拿課本的。都在忙著,有的在寫大標語,有的在寫大字報。
這些筆墨紙硯是不用自己花錢的。有需要就去政教室拿,那里有專門的政教老師管著。拿了什么只要在登記本上登記并簽字就行
丹陽以為趕著上課,她來的算是早的。可到了教室,看著忙碌的同學,才知道,自己還是來的晚了。
就聽班長在喊“林丹陽,你怎么才來……趕緊的,你去跑一趟政教處,領一些繩子。”
繩子?
要繩子干什么?
她沒問,只問道“要多長?”
“越長越好。”教室里不知道是誰給了這么一個答案。
丹陽迷迷糊糊的走出教室,一路上都是走路跟跑似的的同學。每個人都跟打了雞血似的,忙進忙出。一路走過去,她知道班里要繩子干什么了。
以前貼大字報的地方,都被貼滿了。新的想把舊的遮擋住,這是不行的。這東西是有時效的。不貼夠時間,不許遮蓋住。那別人想貼怎么辦呢?就得另外找地方。墻上貼不上了,就掛起來。一條條繩子橫空出現,或是綁在樹上,或是綁在窗框門框上,只要能綁上的地方,都行。橫的豎的斜著的,上面是大幅的紙張,黃的紅的綠的紫的白的,各種的顏色,迎風招展。
等丹陽到政教室,好容易要了一卷子麻繩出來。想回教學樓就不容易了。好些人都在外面看d字報,所以,通往教學樓的這一路走的并不順暢。好容易擠過去了,教學樓的正門卻進不去了。
正門關起來也貼上了d字報,丹陽掃了一眼,好像是說要停課鬧g。
她的嘴動了動,想說一句學生不上課,就是g了?
但她的話還是沒說出口。打小,父母叫教育她,叫她知道謹的重要性。
人說禍從口出,所以先學謹,才能說慎行。
而爸爸總說,謹比慎行難多了。
是啊!不管什么事,做永遠比說更難。說話,就是上下嘴皮子不碰,可這惹禍的根源,恰恰就是這嘴皮子。
正門進不去,她繞道側門,回了教室。然后一不發幫著綁繩子,幫著將自家班里的d自報給掛起來。
掛起來之后,一扭臉掃了兩眼就發現,好幾份報的下面署名都有她的名字。
邊上的同學發現了她的異樣,就笑“知道你忙著幫大家做后勤服務,沒顧上寫,沒關系,大家都愿意多一個署名的。”所以好心的同學模仿了她的筆跡,在上面署名了。
她嘴角動了動,然后笑著點頭。是幾份支持擁護文化d革命的論,她啥也不能說。
當天晚上,她就裝肚子疼,結果就是第二天,學校準假,允許她請假回家。
可到了家附近,看到的情景跟在學校看的也差不多。不斷的有工人從廠里涌出來,敲鑼打鼓的往前走,看那方向,應該是朝市里去,游行去的。
還有些婦女同志,專門挑著水桶在路邊,給革命的游行隊伍送水。
“爸……就這樣……”這樣看著他們不上班的游行?
她回到家,見了他爸,第一句就這么問了一句。
不這樣能怎樣?
下車間干活,工資不會多拿一分。如今都鬧去了,也沒什么工資這一說了。真叫齊思賢說著了,只給生活補助,沒有工資了。
這生活補助,連工資的一半都不到。
年輕人,不拖家帶口的,那點錢夠生活。這不用干活,那一半工資,他們就覺得不錯。跟著鬧g也罷,反正是不用干活,出去轉轉也沒啥。
而拖家帶口的人呢,就尋思著出去找活干賺外快養家糊口了。沒工夫跟著年輕人鬧。
于是,愿意下車間的就不多了。去了的也多是應付差事了。廠里的情況,跟基本停擺也差不多。
這種洪流,是任何一個個人都沒法阻擋的。
這邊還沒反應過來呢,那邊不知道什么時候起,革命群眾自己成軍,還自封了司令。
而這個司令還是個老熟人范云清!
她不知道是怎么一下子竄上來的,總之,她現在是這一片的頭頭。他們成立了一個叫叢中笑的戰斗軍團,而范云清是軍團司令。
林雨桐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跟四爺對視了一眼,沒有人比這個人上去更好了。
別人都有一腔熱血,靠著這么一股子沖勁往上沖。可范云清可不是這樣的人,她懂的順勢而為,懂得權衡利弊。跟這樣的人,在這樣的背景下,是可以合作的。
知道這個人冒出來了,四爺和林雨桐倒是不用著急了。甚至之前準備下的很多方案,都不需要了。
按照往后的發展,四爺和林雨桐這樣的,就屬于反動權威,屬于資產階級當權派。肯定是要被批斗,甚至是被拉下馬的。四爺原本的計劃,是找鐵蛋許強這樣的孩子,直接塞到h衛兵里去,而廠里內部,自己先分出兩派來,這個戲得唱下來,給那些只有一腔熱血的青工們帶帶節奏,這事就好歹還在自己能控制的范圍之內。
可如今范云清這么一出來,事情反倒是簡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