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有你43
眼前的老者正是楊次山,他上下打量四爺,問說:“可是北邊那位官家的說客?”
四爺打量了這普通的竹林山居一眼,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也沒有繼續繞圈子,而是問道:“老先生可想過楊家以后?”
楊次山如何沒想過?這些年他也常想,如何會把路走到如今這種局面?
可返過去再去想,當年被那般盛寵的女人,指名道姓說是自己的妹妹,自己能如何呢?說不是?便是自己否認了,正受寵的寵妃最多不過被申斥兩句,或許哭訴兩聲身世,只有更被憐惜的份,人家不會有太大的關系。可自己呢?楊家呢?只要得罪了人家,這世上落井下石的人比比皆是,當年的楊家只怕連會稽也走不出去,全族皆得亡!
有那知道內情的,如今礙于楊太后在位,所有的話都藏著,不敢說這些犯禁的話。但等到將來,楊太后徹底失勢了……失勢的太后依然是太后,官家依舊會好好的叫太后頤養天年,可楊家該如何?成了貪圖富貴,欺瞞官家,欺瞞天下的賊。便是有那知道當年原委的,難道能指望他們為楊家鳴冤?
更何況,如今太后年歲可不小了,上了年紀的人,躺下之后還能不能再穿上脫下的鞋,這都是個未知數。
真要是太后有個萬一,到那時,楊家何去何從?等著成為眾矢之的,全族皆罪?
誰也不愿意面對這些,但誰都有些無能為力。
楊次山搖搖頭:“老夫便是想的太多了,才心灰意冷,龜縮于山中……等將來,雙眼閉,該死該活,全看天意。當年這一番富貴,來的僥幸。若是天意要楊家后輩償還這竊來的榮華,那便只有聽天由命的份。”
“真要聽天由命,老先生就不會單獨見我。”四爺坐在竹椅上:“咱們倆也別來回繞圈子,楊家的生路就在眼前,只看楊公敢不敢放手一搏了?”
楊次山正色的看向四爺:“閣下還說不是北地人?”
“是北地人,這一點我不否認。”四爺就笑,“放心,不會要老先生做大逆不道之事,更不會叫老先生以身犯險。”
楊次山心里并沒有眼前人如此說而放松,每個慫恿人干壞事的人都會有那么一番哄死人不償命的話的。他不當真,只問說:“究竟是何事?”
四爺也不辯解,直道:“趙氏皇族,因各種原因,如今散落于各地,多成為普通百姓。新宋皇室本也為趙氏一族,官家每嘗想起族renliu落,便于心不忍……”
“閣下想讓我為新宋奔走,遷走趙氏皇室?”楊次山想到了這一點,心下駭然,不由的扶著竹桌站起身來,“你們這是……這是釜底抽薪……動搖根基呀……”
四爺只道:“本是一片好意,不忍皇室貴裔零落于塵泥,老先生怎會說的如此嚴重?這本也是看各自的意愿,若是實在不愿意,那便作罷就是了。”
楊次山嘆氣:自己怎么可能叫這么算了。正是因為看到了這法子對南宋的打擊,他便更知道,新宋必然是要成事的。便是自己不來做這件事,對方一樣會找其他人來做這件事的。說是自愿,可那些宗室,又怎么會不愿意呢?想如今的官家和榮王,當年也不過是喪父的孤兒,在母舅全家寄人籬下的長大。血脈上確實是太祖皇帝世孫,可這一代一代下來,早已經落魄了。天緣巧合,又正是因為他們喪父沒有依仗,這才過繼了過來。可這也正是因為出身上不那么理直氣壯,所以,官家對宗室的態度那是能冷落便冷落,能有多冷落便有多冷落。防的便是這些人滋長出野心來威脅帝位。因此,這些宗室的日子,有些過的連普通百姓都不如。日日勞作,好些宗室子弟,家里連供養念書的銀錢都供應不起。若是如今有那么一機會,能叫他們瞬間成為人上人,那為什么不呢?m.biqikμ.nět
去別國你是叛國,去新宋,在皇室看來,有什么不同呢?本就同出一脈嘛!
對新宋官家的身份,當年否認是一句話,如今承認也不過是一句話。真等到皇室北遷,那誰才是趙氏皇族正統?這一點,只怕就不是臨安城里的官家能自說自話的了。自然是皇室眾人怎么說,那便怎么是了。
折騰到最后,臨安反倒是成了賊。
兩位官家,一位是上臺十年,被史彌遠壓制了十年的帝王。一個本是囚徒,卻硬生生的闖出一條生路,一手滅了金國和西夏的雄才霸主,誰才是英主?
楊次山心里有了決斷,但隨即又問說:“敢問閣下,做這件事的為何是老夫?”
獨獨選了自己,這也是不合情理的地方。
若真只是想辦成這么一件事,那便是來往兩地的商人,悄悄的傳句話就能辦成的。甚至新宋朝廷,連個具體操辦的人都不用派的。就像是之前所想的,那些宗室遇到這樣的好事,怎么可能會不答應?
為什么非得自己去做這件事呢?
四爺輕笑一下:“您是太后的哥哥呀。”
太后的哥哥……怎么了?
四爺再說了一句:“您若是頻繁接觸宗室,別人會怎么想?”
會怎么想?
楊次山驀然而驚,別人會想:這是不是跟當年史彌遠為皇室選嗣子一樣,如今自己也是為皇家選嗣子。南宋朝廷幾代人沒有親兒子傳承,這從宗室選人,已經成了慣例。
“可……可……可如今官家春秋鼎盛,便是一時沒皇子,不等于以后……”他這么說著,便是一愣,見對方端著茶不再說話,他的心慌亂起來。宮里的消息,他也不是一點也不知的。那位賈家的貴妃如何會落下病來,別人不曉得內情,他們楊家卻是知道的。因為官家無子,且求子心切。太后曾想選楊氏女進宮為妃,為的就是繁衍子嗣。可官家拒了,正好自己也不想叫楊家越陷越深,這件事最后就那么不了了之。賈貴妃是生養了公主的,那便是說,本身生育是沒有問題的。那問題出在誰身上?為什么官家那么急切?
想到這一點,他后背都汗濕了。
自己一旦接觸宗室,這便是一個政治信號呀。各方勢力將聞風而動,朝廷內將內耗不止。
而這些,也只是自己想的,到底是不是,他如今也不敢保證。
可憐朝廷上下,還都沒蒙在鼓里的時候,新宋已經接觸到自己這個層面來了,可滿朝誰聽到風聲了。
一個渾渾噩噩,一個盡力謀取……罷了,許真是天意如此。
他不再多問,既然必須走這條路,那就閉著眼睛往前走吧,總比之前坐以待斃要好的多。
他思量許多,甚至還提議道:“我得進宮見太后……”
四爺明白楊次山的意思,他做事是個把穩的人。他想接觸宗室,但卻不想因此而把楊家陷于險境。他是打算進宮,去說服楊太后。叫楊太后出頭做這個為皇帝選嗣的事!
如此,便正合四爺的意思。他也給對方吃個定心丸:“聽聞老先生的幼子長孫在外游學……北地書院也有幾所,若是愿意,只管送過去便是。”
楊次山心中大定,“哦?對北地官學早有所聞,若是能去長些見識,那是最好不過。不知這一去……”
“只管放心去,入了新宋,便有人安排,不用操心。”朝聞閣要是連這一點都做不好,那就真該解散了。
話到這里,就可以了。四爺直接起身:“那就告辭了!”
楊次山沒有挽留,直接將人送出竹樓。
他這次看向等在外面的一行人。卻見這一行人里,站在最前面的,反倒是一個小小的少年郎。少年郎長相俊美,站在那里姿態颯然,眼神清正,神情溫雅。側后挨著站著一個姑娘,帶著幾分英氣勃發,再之后,才是三十多歲,留著短須的中年人。
就見那少年只朝自己微微頷首,然后朝正出門的這位客人露出幾分童稚般的笑意來。
那少年在一行人中明顯為尊,但跟在少年人身后的中年人,又顯然不是家奴家將的身份。別說家奴家將,便是屬下,腰板也不可能挺立的那么直。
可這樣一個人,站在少年的身后,沒有絲毫逾越。他心里就有了大膽的猜測:這少年人是誰?
要是沒有記錯的話,新宋也只一位皇子,那位皇子仿佛就是這般的年紀。
除了皇子之外,還有一位公主。
再看看站在那少年身后的女子,年紀仿佛也對。
他正想的出神,便聽到兩聲爹爹的叫喊。
那少年和和女子,對著那客人喊爹爹!
他一時愕然,錯了!一定是哪里錯了!想多了吧!不可能,不可能呀!
可這年歲,都又對上了。
等他回過神來,卻見這一行人已經走遠,轉過彎,轉眼不見了。他迅速的朝前追去,卻見對方已經上了馬車,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就這么來,然后又那么走了。
侄孫從后面攆來,問說:“叔爺爺,那人是誰?”
是誰?
怕是了不得的人!
老人長長嘆了一生氣,身形都佝僂下來了:官家尚在宮中陪他的貴妃,那新宋的官家卻已經跑到臨安這天子腳下四處活動了。將來若何,還用想嗎?
可到底是南宋老臣,一時間涕淚橫流,但看著身邊一臉無措的孩子,又咬牙道:“這世上不是誰都能做忠臣直臣,赤誠之臣的。”
我做不來……但我也盡量不去做叛臣!
我不曾背叛趙氏皇族,也算不得是叛臣吧。
回了客棧,龍兒就跟她爹說:“已經叫人監視了。”
朝聞閣的勢力在南宋,還是很可觀的。
四爺嗯了一聲,叫孩子別緊張:“沒來過臨安,正好在臨安附近轉轉。”然后又跟完顏康商量:“據說牛家村就在臨安附近,你要不要回去一趟。”
完顏康就看楊過:“要不過兒回去,祭拜一番。”
楊家和郭家祖輩尚有墳塋在牛家村,又有郭嘯天的墓在那里,如今到了附近,理應過去一趟。
完顏康是顧忌著四爺,不好拋下主公自己走了。
四爺就說:“到哪都是轉,正好去看看。”看看這個事故多發區。如今也不怕了,反正該發生的都已經發生了,想來也不會發生點別的了。
他們低調的出城,奔著牛家村而去。而另一邊的南宋皇宮里,楊太后卻接到了傳信,說是楊公求見。
能被稱為楊公的,如今這天下,只一人而已。那便是太后的哥哥,官家的舅舅。
不管血緣上有沒有舅甥關系,總之禮法上是如此的。
楊太后放下手里的書卷,問宮人:“楊公?哪個楊公?”問完才恍然:“是楊公啊……”
宮人說是。
楊太后倒是露出幾分意味深長的笑來:“哀家的兄長……怎么能不見呢?你親自去,把人請進來。”
楊次山已經有十多年沒見太后的面了,兩人這么一見面,都愣住了。
楊太后不等楊次山行禮便道:“上次見兄長,恍惚還是昨日。不想如今再見,兄長卻已華發滿鬢……”
“太后也是越發清減,當以鳳體為念。”他說著話,就被宮人扶著坐了過去。
等上了茶點,楊太后擺就擺手,打發了宮里伺候的人:“兄長十余年不曾進宮,甚至都不曾回臨安城來。這次突然回來……又直接進了宮,只怕是有要事吧。”
楊次山抬起頭:“我楊家能有太后,享無限風光富貴,原本不該多求。十多年來,老朽身在荒野,也總以為是看開了。可真等意識到一日老于一日,時日無多之時,卻發現……這心里還是有放心不下的……”
楊太后就皺眉:“那依兄長,如何才能安心?”她沉吟片刻:“以哀家看,哥哥身體也還康健,二十年壽數也只是等閑。莫說是二十年,哪怕過上十年……那時候再著急也為時未晚。對楊家,我是安排的。官家如今只一獨女,甚是愛重。將來以帝姬之尊,下嫁楊家,又再可保楊家一個甲子的富貴,如此,兄長認為還不可嗎?”
楊次山沉默著沒說話,心想,南宋還有沒有一個甲子尚且都是未知數,如何敢奢望這種虛無縹緲的富貴。好半晌他才嘆氣道:“而今就老朽和太后二人,有什么話,老朽便放肆直了。”
楊太后朝后一靠,露出幾分淡然來:“你我兄妹二人說話,有什么要遮掩的,但說無妨。”
楊次山抬頭,直視楊太后:“十年之后,誰來履行太后今日所?”
楊太后皺眉,這話很是大膽。這就跟說自己能不能再活十年還是個未知數是一樣的。
心里的怒意一起,她便冷笑一聲:“那依兄長所,想要哀家一個什么保證?”
楊次山搖頭:“怕是太后誤會老朽的意思了。”他的臉上露出幾分悵然來,“如今官家對太后您可還好?”
楊太后便不語了。在前朝,自史彌遠死后,官家是再不肯聽她的只片語了。而在后宮,因為當初堅持立了謝氏為皇后的事,跟官家的心里有多少有些嫌隙。便是那位賈貴妃,也因為沒有登上皇后寶座,在得寵之后,對自己這個太后,也是多有怨懟。
他是想說:便是您身體康健,可誰聽您的。
這話卻也正好戳在了楊太后的痛處,“兄長可是聽說了什么?”
“賈貴妃的病,外面傳的沸沸揚揚。”楊次山低聲道:“雖多是猜測之語,但……這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吶。”
太后便不語了,兩人陷入良久的沉默。
得有一盞茶時間,太后才道:“兄長是如何想的?”
楊次山正要說話,就聽外面稟報:“太后娘娘……榮王妃帶了小公子進宮請安,貴妃說身體違和不見,皇后卻將人請入宮中……”
太后面色猛然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