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氤氳著馥郁花香的春日。
天空湛藍剔透,像一大塊凝凍住的藍寶石,冰川雪峰在烈日的照射下折射著幽藍的光,山巒云杉林立,綠浪翻涌,山腰一片葳蕤翠綠,松林繁茂,爛漫山花點綴,山腳草甸萋萋,駿馬牛羊奔騰徜徉其中,數(shù)萬株野杏花樹散落于沃野河谷之間,競相盛放,燦若云霞。
曇摩羅伽領(lǐng)著眾僧做完早課,緩步走出大殿,袈裟拂過探頭探腦鉆進長廊石欄里的花枝,被枝葉層層濾過的花光碎影落到他身上,仿佛有一叢叢繁花無聲地在袈裟上綻放。
一榮一枯,不過一瞬。
他手持佛珠,走過夾道,周身似有佛光籠罩,微風(fēng)吹拂,滿院濃烈花香被他身上的沉水香氣沖淡,怒放的花朵、旺盛生長的樹木倏地變得幽冷闃寂。
沾染了他身上的佛氣,再潑辣的生機也帶了幾分生死無常的超脫出塵。δ.Ъiqiku.nēt
跟隨左右的僧人、近衛(wèi)抬頭仰視他,無不心頭怦怦震動,屏息凝神,神態(tài)愈發(fā)虔誠恭敬。
他想著剛才和僧人的辯經(jīng),神思幾乎入定,一陣說話聲從花樹另一頭傳來,清亮柔和,珠落玉盤。
花枝跟著顫了顫,他的思路也跟著停了下來。
他繞過蓊郁的花樹,腳步微微頓住,抬起眼簾。
花樹下,少女一手托著天竺金盤,一手采摘鮮花,一身毫不起眼的墨染僧衣,長發(fā)攏起,梳了個簡單的抓髻,墨黑發(fā)絲間隱約露出一角紅色絲絳,發(fā)鬢黑鴉鴉,襯得側(cè)臉光潔如玉,凝脂雪白,臉上脂粉不施,唇紅齒白,眼眸清澈,瀲滟著春光,眼波顧盼間,自有一種青春年少的鮮妍韻致流轉(zhuǎn)。
般若站在廊前,眉頭輕皺,指揮她摘花。
她好脾氣地應(yīng)答著,腰肢輕扭,面龐含笑,清風(fēng)拂過,滿樹繁花撲簌簌灑落,她身上寬大的僧衣跟著皺起細密的褶紋,好似身披輕紗的神女從水中踱出,曹衣帶水,玲瓏的身姿一覽無余。
沉寂下去的花香陡然又變得芬芳濃烈。
曇摩羅伽凝望著她。
般若先看到了他,連忙奔下長廊,合十拜禮。少女也回過頭來,粲然一笑,手捧金盤,退到階下,跟著恭敬地行禮,仰望他的目光和其他信眾一樣,敬畏,信賴。
不同的是,她的目光比別人多了幾分不自覺的親近。
他知道這一點,利用她的無知無覺,默默地,可恥地縱容著。
曇摩羅伽臉上沒有什么表情,轉(zhuǎn)身離開。
緣覺送來奏疏,他坐在書案前批閱,花香襲來,長廊里響起少女和近衛(wèi)的說話聲。
怕打擾到他,聲音壓得很低,但是他耳力過人,聽得一清二楚。
般若讓她把供花送去佛像前。
她含笑應(yīng)了,從夾道入殿,穿著僧衣的身影一閃而過,將鮮花送到佛像前。
般若嫌她行禮的姿勢不夠恭敬,絮絮叨叨個沒完,她肯定是有點不耐煩了,輕輕地嘆了口氣,小聲嘟囔了一句什么,不過還是照著般若說的重新行了禮,回頭,眸子圓瞪。
“這樣好了嗎?”
她小聲問,眉眼間還是帶著笑意。
般若端詳半天,點點頭,“比昨天好多了。”
“多虧般若小師父肯教我。”她笑著說。
般若驕傲地抬起下巴:“佛子殿中的供花,向來都是我打理的!”
“你真厲害。”她語氣真誠。
般若眉飛色舞。
曇摩羅伽余光看著她和般若俏皮地說笑,落筆的動作沒停。
她有心哄一個人高興,可以讓那個人心花怒放。
不一會兒,兩人說說笑笑著離開了。
他繼續(xù)看奏疏。
不覺半個時辰過去,殿中靜悄悄的,氈簾忽然輕響,她抱著一沓書卷出現(xiàn)在珠簾外,往里張望了一下,躊躇片刻,悄悄退了出去。
曇摩羅伽沒有抬眸,淡淡地道:“進來。”
她拂開珠簾進殿,朝他拜禮,目光落到她的黑漆小案上,嘴角輕翹,坐了過去,小心翼翼地放下書卷,卷起衣袖,打開一只木匣子,挑了一支筆,在鋪開的紙張上書寫。
曇摩羅伽喜靜,平時坐臥禪定,近衛(wèi)僧兵都在外面侍立,無事不敢進殿擾他,這段時日卻已經(jīng)習(xí)慣她在身邊時偶爾發(fā)出的窸窸窣窣細響。
清淡的、若有若無的甜香在空氣中裊散。
他始終沒有抬頭,看完所有奏疏,花香突然撲面而來,少女不知道什么時候挪到了他身邊,纖長的手指扯了扯他的袈裟袖擺。
“法師,您忙完了?”
他視線在她指間轉(zhuǎn)了一轉(zhuǎn)。
其實可以掙開的,只要他掙一次,她以后絕不會有這種舉動。
但是他沒有。
他紋絲不動,威嚴沉靜地嗯了一聲。
她撒開手,捧起帶來的匣子和紙張,鋪到他的書案上,“法師,您試試這種筆和紙,用圓桿作管,在紙上書寫更順暢,線條更細,而且不會暈?zāi)!?
曇摩羅伽接過她遞來的筆,握筆的地方溫?zé)幔撬砩系臏囟取?
他垂眸,試著在紙上書寫。
果然如她所說,書寫更加流暢,不會大片暈?zāi)€條清秀,用這種紙筆書寫經(jīng)文更為美觀。
他寫了梵文、漢文和突厥文,用不同文字來比對效果,瑤英忍不住湊近了些,看著優(yōu)美的文字從他筆尖寫出,贊嘆道:“法師的字真漂亮。”
即使她看不懂,也分得出另外幾種文字飄逸遒美,筆力雄勁。
她不知不覺越靠越近,如果有人從殿前伸進腦袋來看,會以為他展開一臂把她攬在懷中,他鼻端都是她身上的味道,花香,甜香,還有一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難以描繪的幽香。
曇摩羅伽放下筆。
她抬起頭,“法師,你的字都是跟誰學(xué)的?什么時候開始練的?”
他答說:“從記事起開始練。寺中僧人有的擅梵文,有的擅漢文,有的擅書,有的擅解文,他們都是我的老師。”
作為世人寄予厚望的佛子,他幼時的光陰幾乎都在學(xué)習(xí)中度過,每天從早到晚接受不同僧人的教導(dǎo),還要跟著波羅留支參悟功法,一日復(fù)一日,不曾懈怠。
瑤英點點頭,臉上滿是佩服,說起正事:“寺中最珍貴的佛經(jīng)是貝葉經(jīng),還有羊皮卷,雖說可以久藏不腐,但是價格高昂,傳抄不便,普通百姓家中想要收藏一本書,幾乎要耗盡全部家財,法師,你覺得用這種紙張刊印佛經(jīng)和書本,價格能不能變得價廉?”
曇摩羅伽捏了捏紙張,頷首,道:“王庭氣候干燥,這種紙張也能保存很久。”
她抬眸看他,眨了眨眼睛,知道他對她很寬容,所以語間會帶出些在長輩面前撒嬌的親昵。
他知道她想求自己什么事,等著她的下文。
“法師,如果您用得順手,下次辯經(jīng)法會上,能帶上這支筆嗎?”她在他面前很少遮掩什么,直接問出口。
曇摩羅伽點點頭。
她徐徐吐出一口氣,“打擾法師了。”
說著,又道,“法師,您身體不適的時候用這種紙筆抄寫經(jīng)文更省力。”
曇摩羅伽微怔。
她已經(jīng)退了下去。
一陣窸窸窣窣聲后,縈繞在他身前的花香遠去了。
她一直在為離開做準備,等她找到李仲虔,就會頭也不回地離去。
曇摩羅伽輕捻佛珠。
神明會不會想要獨占自己的信徒?
他想。
想要她眼中只有他一個人,想完完全全地占有她。
魔為什么可怕?
因為魔知道他心底最深的欲。
……
“羅伽……”
一聲焦急的呼喊。
曇摩羅伽從禪定中驚醒,碧眸睜開,起身掀開氈簾,大踏步走向旁邊的氈帳。
篝火熊熊燃燒,侍立的近衛(wèi)面面相覷,疾步跟上前:“王,怎么了?”
曇摩羅伽徑自掀簾入帳,走到矮榻旁,俯身,抱起熟睡的瑤英。
她眉頭緊皺,汗水淋漓。
“明月奴。”
他輕聲喚她,拂開她臉上汗?jié)竦膩y發(fā),“別怕,我在這。”
瑤英眼睫劇烈顫抖,從噩夢中醒來,對上他冷靜的碧眸,發(fā)了一會兒怔,輕輕地吐了口氣,笑了笑:“又夢見逃命的時候了……”
離開長安后,他們繼續(xù)西行,這些天經(jīng)過的地方正是當年海都阿陵擄走她去往西域的路線,白天她冒著烈日炙烤去幾個部落轉(zhuǎn)了轉(zhuǎn),督促官員在冬天來臨之前挖設(shè)好溝渠,以免來年部落無水灌溉,可能是觸景傷懷,這幾天夜里經(jīng)常夢見過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