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戰堪堪兩年,士兵腦海中的血色記憶尚未退去。
韃靼叩關,吼聲震天,攪得眾人心緒翻滾,不少值守的將士臉上青筋暴起,似乎立即要罵回去。
好在范參將及時開口,喝止道:“順義王妃入關朝貢,爾等欲反也?”
他膀大腰圓,嗓門響亮,竟然遠遠傳到彼端。
另一邊,有胡人用蒙語問:“漢人說什么?”
為首的人大聲道:“漢人不肯交出汗王妃!他們扣押了汗王妃,還在給我們的糧食里下了毒!漢人無恥!!”
人群一陣騷動。
誰都不想再發起戰爭,前兩年的互市,也讓雙方間產生了微弱的信任。可這兩天生病的人越來越多,而且不止一個部族有,不是漢人在交換的糧食里做手腳,又能為什么呢?
他們揮舞武器,胸膛發出威脅的怒吼聲。
這樣的挑釁和威嚇,觸動了許多人的心弦。有人憤怒,有人膽怯,底下的人來請示范參將:“事關重大,可要派人傳話給順義王妃?”
范參將頷首:“去報。”
然則,傳話的人剛下城墻,就見一蒙面人騎馬而來。
他翻身下馬,大步沖上城墻,悶聲道:“公子,夫人要來了順義王妃的手書。”
謝玄英定睛一看,是錢明。他遞過來的是一卷融蠟封起的信,不由奇怪:“夫人給你的?”
“是,屬下按照您的吩咐,一直在官驛外等候消息。夫人進去半個時辰后,便親自出來,將此信交給我。”錢明仔細回稟,“夫人說,這是順義王妃的手書,命我立即交給公子。”筆趣庫
謝玄英問:“里頭寫了什么?”
“屬下不知,夫人讓我傳話給公子,‘我們有三日時間’。”
謝玄英心中有數了,接過信,同范參將道:“這應該能安撫胡人。”
范參將吃了一驚:“程夫人這是料敵在先?”
他微彎唇角,矜持道:“內子頗有急智。”旋即恢復嚴肅,沉吟少時,命人取來弓箭。
范參將目測距離,提醒道:“敵人不在射程內。”
謝玄英點點頭,示意自己明白,旋即抽箭、搭弓,一箭射了出去。
弓箭的射程大約百步余,可韃靼停駐至少兩百步外,完全不懼弓箭。其首領見到謝玄英拿弓,反而發出大聲的嗤笑。
箭離弦,“嗖”一下射向他們,卻在半路跌落,箭頭扎進泥地。
胡人哄然大笑。
為首者傲然相譏:“這樣的箭術,連兔子都射不中!”
“我們十歲的孩子都比這準。”
“漢人孱弱,果不其然。”
然則,縱然噓聲一片,謝玄英還是不緊不慢地射出了第二支箭。
這支箭和第一支一樣,離先鋒的馬頭很遠就落下。
可這回,噓聲反而弱了。
因為擅射的弓箭手們發現,雖然兩支箭都沒有靠近他們,但第二支箭和第一支箭之間,不多不少,正好隔了三步。
這不像是巧合,好箭手們互相交換了個眼色,嘴巴抿成直線。
謝玄英拿起了第三支箭。
這支箭上,綁上了云金桑布的信。
他花了一點時間,才松開弓弦。
箭矢劃破空氣,再一次落到了胡人面前。
這次,比第二箭離他們更近,且不多不少,相隔三步。更驚人的是,三支箭的位置無比精準,正好連成一條筆直的線。
能把箭的距離和位置控制得這么準確,已十分驚人。可別忘了,第三支箭上綁有重物,分量和手感就和前面兩支箭矢截然不同。
換之,三支一樣的箭射成這樣,已經殊為不易,第三支箭的特殊又讓難度翻上幾番。
胡人敬佩英雄,也敬重強者。
他們沒有再嘲笑,面面相覷后,問:“要拿嗎?”
風吹過碧綠的草坡。
城墻上。
范參將大力稱贊:“謝知府好箭法。”
“不敢當。”謝玄英放下弓,手臂微微刺痛,后背已然汗濕。
要射出足以震懾胡人的三支箭,可非易事,短短數息,他心力損耗大半,整個人有虛脫般的疲乏。
但他掩飾住了自己的疲態,不動聲色道:“他們拿走信了。”
只見一個胡人先鋒打馬上前,拾起了箭矢,解下上頭捆綁的信箋,見到干掉的蠟淚上印有的圖案,愣了一下才道:“是汗王妃的信。”
每個部落都有自己的圖騰,云金桑布屬于黃金部落,嫁給信仰神山的韃靼王,所以,她有一枚特殊的信物:一枚刻有神山和陽光的黃金戒指。
神山代表韃靼王,光就是桑布。
韃靼沒有漢人的印章,她便用這枚戒指作為信物,很多人都認識。
又翻過一面,看到上頭的蒙文后表示,“是給二王子的信。”
二王子就是宮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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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金桑布的信,就是程丹若的交換條件。
她始終在意陌生人的匿名信,擔憂關外參與互市的胡人被挑唆,趁機大舉進攻得勝堡,故向云金桑布要求,安撫關外的牧民。
云金桑布自然不可能立馬驅散人群,沒有兵力,她拿什么與人談判?于是考慮過后,只給了三天時間。
假如三天內,關外真的有大量疾病爆發,或是她的病情有所好轉,她們再談。
程丹若拿到信,交給錢明,便遵照承諾返回官驛,為云金桑布初次診斷。
都是女性,無須避諱,她解開云金桑布的外袍,看見她腋下腫大的淋巴結,紅且腫痛,十分明顯。
“確實是鼠疫,這是熱毒逼迫所致,我給你開解毒活血湯。”雖然云金桑布并不懂醫術,可程丹若依舊耐心解釋,“連翹,柴胡,葛根,生地,當歸,赤芍,桃仁,紅花,川樸,甘草——這是治鼠疫很好的方子,對你必然有效。”
每當她以大夫的身份說話時,總是別有一股威信。
云金桑布情不自禁地相信:“好。”
“你要放寬心,病情沒有惡化之前,還是有可能治愈的。”程丹若道,“你運氣很好,遇到了我。沒有人比我更清楚瘟疫怎么治了。”
云金桑布道:“我不知道,原來程夫人竟是一個大夫。”
“從前,我是皇宮里負責看病的女官。”程丹若說,“也有一點家學淵源。”
她沒有多解釋,只是說,“驛站里的藥不全,我會寫方子讓人送來,你要讓你帶來的大夫查驗一遍嗎?”
云金桑布亦是果決之人,立時道:“我信你,你要害我,坐視我死便是了。”
“那我去吩咐人拿藥。”
說到這里,程丹若頓了一頓,又說,“假如驛站里還有別人染病,最好立即將他們隔到單獨的院中,同時,你要吩咐人滅鼠滅蚤,服侍你的侍女須及時洗手沐浴更衣。”
云金桑布微露為難,胡人不大愛洗澡,可她依舊答應下來:“我盡力為之。”筆趣庫
程丹若說:“王妃要明白,假如我們能控制驛站,不令疫病傳播,在外頭你的百姓,我們的百姓,才有救治之法。”
云金桑布昏沉的大腦陡然一清,蹙眉思索片刻,頷首道:“我明白了。”
程丹若微微放心,準備離去備藥。
踏出官驛,就見柏木小跑著迎上來,將方才胡人叩關一事道明。
她暗道“好險”,忙問:“現在退兵了嗎?”
“退了。”柏木說,“公子在家里等你。”
程丹若點點頭,吩咐道:“你去找范參將,立即將城堡內的藥材送過來,我開完藥方后送去給王妃,必須快。”
謝玄英正在前廳等她,見她過來剛要上前摟住。她一退數步:“停下,你到后院等著,我在前院把衣裳換好。”
他只好隔了幾步,確定她并無異色,方才憂慮地回后院。
程丹若霸占了前院的書房,解掉外層披風,包住發髻的布巾,摘下雙層口罩,仔細洗手消毒,里外都換了一層,方敢寫下藥方,叫松木送去給李必生。
松木道:“李大夫就在客院,公子把他捎回來了。”
“好,我一會兒見他,讓他先按照我的方子煎藥。”
解毒活血湯是羅汝蘭在《鼠疫匯編》中的方子,服藥的方法特別,煎藥的辦法也同樣特別,不是大夫未必能明白。
吩咐完,回后院吃午飯。
謝玄英讓瑪瑙把餛飩往她面前一端,不多廢話,開門見山:“信送過去后,他們暫時退兵了。”
“只有三天。”程丹若迅速吞掉一個餛飩,“云金桑布的病能否好轉,三天也就見分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