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玄英扎扎實(shí)實(shí)地睡了一覺,第二天,在晨光中自然蘇醒。
連日的疲倦并未隨著短暫的深眠而遠(yuǎn)去,他仍然覺得累,身體沉甸甸的,沒什么力氣。沒有睜眼,下意識地摸向懷中,卻沒碰到熟悉的荷包,取而代之的是柔軟溫?zé)岬募∧w。
噢,對,若若來了。
他收攏手臂,與她貼得更緊密一些。
模模糊糊又回籠了片刻,這次,謝玄英正在清醒了。他眨眨眼,潤澤眼球,低頭看向懷抱,程丹若側(cè)臥在他身上,大腿在腰間,有點(diǎn)分量。
他挪開她的手腳,準(zhǔn)備起身,可上身撐起一半,頭皮卻倏地扯痛。
低頭看去,兩人昨兒洗過就睡下,頭發(fā)沒梳理好,這會兒你纏我、我纏你,全都繞在了一起。
謝玄英抓起發(fā)結(jié)研究了會兒,拿過枕畔的刀,割斷兩簇纏繞的頭發(fā),裝進(jìn)貼身的荷包。
轉(zhuǎn)頭對上雙初醒的眼睛。
程丹若捋著鬢邊斷了一茬的頭發(fā),擰眉:“你做的什么好事?”
“結(jié)發(fā)夫妻,解開不吉利。”謝玄英振振有詞。
程丹若無以對,這人迷信的時候真迷信。
懶得理他。
她系好衣帶,穿襪子套鞋,預(yù)備起床。
出門在外,依舊是男裝打扮,今兒穿的是青蓮色直身,綠得好比手術(shù)服。而謝玄英穿的是青色蟒服,綠得很低調(diào),金紋很閃爍,好在外頭還要穿甲胄,多少遮掩掉一些光澤。
程丹若提起一件齊腰明甲,哪怕是半身的背心,分量也相當(dāng)可怕:“你每天就穿這個?”
“這算輕的。”謝玄英接過,讓柏木和松木服侍著穿上,兩幅戰(zhàn)裙系在腰間,可以保護(hù)大腿,又不妨礙日常活動。
程丹若只見他穿過一次全甲,審美非常古代,威風(fēng)赫赫,無比醒目,仿佛人群中的靶子。但所有將領(lǐng)都這么穿,以顯威儀,穩(wěn)定軍心。
她瞅了兩眼,承認(rèn)道:“挺好看的。”
他微不可見地彎彎唇角。
今天的早飯是面條,加了雞蛋,說不上好吃說不上難吃,不過對付一頓。
吃過飯,便各自分開干活。
新兵到崗,謝玄英得分配下去,讓他們抓緊時間融入集體。而程丹若則毫無懸念地去了傷兵營。
人很多。
她自己提著醫(yī)療箱,找熟悉的大夫詢問:“有沒有誰因為傷口化膿,高熱不退,病情嚴(yán)重的?”
大夫們見到她來,大喜過望:“有有,這次傷得人不少,也缺藥。”
“昨天我?guī)Я艘慌幉膩恚銈內(nèi)枂枴!背痰と粽f,“來個人,帶我去看看那幾個重病的。”
“我?guī)ァ!奔t斑婦人瘦了一圈,“有八個快不行了。”
程丹若蹙眉:“這么多?有沒有疑似瘧疾的?”
“有。”婦人謹(jǐn)慎回答,“聽說之前在山里,有人高熱畏寒,間日發(fā)作,是瘧疾之兆,謝將軍便讓他們留在原地,每日服青蒿汁,大約三五日后,他們自己回來了。我們又給他們用了截瘧七寶飲。”筆趣庫
程丹若微微頷首。
瘧疾的癥狀十分有特點(diǎn),都是間日發(fā)作,先乏力,再畏寒,然后發(fā)熱,到一定時間熱度消退,過兩天又重新反復(fù),具有周期性。
因大多是正瘧,她在人手不足的情況下,提前叫人采買了大量青蒿——這在中藥里被稱為黃花蒿,每半兩一包,搗碎絞出汁,發(fā)作前一個時辰服用,連服三日即可。
眾所周知,青蒿素治療瘧疾,但青蒿單方的效用有限,容易復(fù)發(fā)。
優(yōu)點(diǎn)是單方簡便,用不同顏色的紙包分好,不識字的老百姓也可以自己煎服。
而截瘧七寶飲是時下治療瘧疾
的方子之一,藥材是:常山、草果、厚樸、檳榔、青皮、陳皮、炙甘草。
其中常山是治療瘧疾的主藥,就長在云貴川一帶,倒也收足了。只是怕士卒們自己搞不清,亂煎亂服,故而只在傷兵營里用。
要是有奎寧就好了……程丹若心下嘆息,從金雞納樹的樹皮里提取奎寧雖然不容易,但勉強(qiáng)還能試試,青蒿素就沒這條件了。
算了,至少還有青蒿。
她沒再糾結(jié),走進(jìn)了重危病房。
里面躺了十來個人,病床是東拼西湊的床板、門板、柜門,再鋪張草席。
老婆婆臉上蒙著口罩,正輕輕拍著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他渾身發(fā)燙,臉很紅,含含糊糊地喊:“娘,俺不孝,不孝……”
聽口音,居然是北方來的。
老婆婆拍著他的身體,嘴里哼著山歌,也聽不懂詞兒,可就是這樣的拍撫,讓這個少年慢慢平靜了下來,昏昏沉沉地入睡。
其他病人一聲不吭地躺著。
之前,他們對營里的女人十分不滿,又老又丑,不“得用”,不說慰勞軍士,連洗衣縫補(bǔ)都是自己做。因而有不少人動過壞心思,夜里摸過去想沾點(diǎn)便宜,沒成不說,還被逮住一頓好打。
那時他們多少同情對方,男人想女人,天經(jīng)地義,用得著這么嚴(yán)格嗎?要怪也只能怪上頭的人,干啥弄幾個娘們過來招人饞。
可此時此刻,一種陌生而酸澀的情緒涌上心頭。
童年的往事浮現(xiàn):母親抱著自己,頂著烈日背到田里;大姐給自己喂飯,嚼碎了吐到嘴邊;阿奶老態(tài)龍鐘,牽著他走在田埂上,給父親母親送飯……
她們的手掌粗糙而溫暖,她們的話語遙遠(yuǎn)如夢中。
為什么傷兵營里會有女人?
因為每個人都是娘生的,在最脆弱的時刻,人便會想念母親的懷抱。
一片寂靜中,程丹若開口:“都在這兒了?”
紅斑婦人說:“都在這兒了。”
程丹若點(diǎn)點(diǎn)頭,不輕不重地說:“我?guī)Я诵滤庍^來,不一定每個人都能用,先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