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讀書,要掙錢,要娶媳婦。
——徐大發
……
翌日清晨,宋來起個大早,來到寺門口守著,左等不見人,右等亦不見,可急壞了點卯官,用小崽子話來說,這雖是個屁大點的官,卻總歸是官,手底下管著東山村的生殺大權,旁人不當真,他自己卻認真非常。
眼見旭日高升,山腳仍舊未有人影,小崽子撓撓頭,悻悻然回了寺廟。
一地正捧著經書,高聲朗讀,忘乎所以,一云則赤著膀子揮汗如雨,將一身腱子肉打磨得更加勻稱。
后院已起了陣陣炊煙,是住持在生火造飯,宋來避開師兄弟,轉去后院,蹲在住持身側,看他不急不緩地切著黃瓜。
住持低頭望他,笑瞇瞇,問他,“喜歡小崽子,還是宋來這個名字?”
宋來把眼一瞪,“有區別?”
住持道:“你不覺得小崽子是個罵人的綽號么?”
宋來不看他,低聲一句:“我本就是個小崽子,我不知道來自哪里,也不知道將要去往哪里,我睜眼望見的第一個人就是鐵大叔,有了他,我才真的有生活的意義。”
住持嘆息道:“你的鐵大叔是個好人,若我當初見了你,說不得一腳就給你踢飛,免了這一場因果。”
宋來眼神古怪。
住持故意不看他,又問:“沒人來點卯?”
“等得我眼要瞎了,哪有半個人影。我覺得他們一定把你當作了傻子,沒人把你昨晚的話當真。”
住持斜眼看他,做個掂錢袋的手勢,“昨夜你也瞧見了,包裹里可是貨真價實的黃金,如此省心省力就可白賺大錢的活計,傻子才不做。”
宋來疑惑道:“我見你也不是個闊綽主,旁人都嫌錢不夠花,你反倒白送,我不覺得你是個傻子,你卻總做傻子才做的事。”
住持摸摸大光頭,嘆息起來,“的確很傻。”他又笑了起來,“可是總要有人去做,哪怕沒結果,也要去做,因為這本身就是一件無比正確的事情。”
宋來道:“我知曉你是想要感化他們,可是每天來廟里逛一逛,年底得了那么一大塊金子,只會叫他們更加目中無人,屁股都要翹到天上去,怎么肯聽你的大道理?”
住持伸出手,虛空里指指點點,給他解釋道:“一個道理,往往需要幾句話來說清楚,一句話又需要數個字來組成段落,我一天對他們說一個字,一個月就是一句話,一年便是一個道理,你覺得他們會不會聽?”
“會聽,卻不會去做,因為他們都是壞人,是只會欺負我這種人的壞人。”
住持怔怔無,良久,站在小板凳上,指給他看,“我總相信人性本善,你看,他們已經來了。”
宋來皺著小小的眉頭,納悶道:“隔了好幾堵墻,你也看得到?”
“眼神好著呢!”
果如住持所,由徐大發領頭,東山村一班混混烏壓壓地逼近了廟門,宋來風一般沖出去,捧著筆墨紙硯,學縣太爺擺足派頭,要一個一個簽字畫押。
過不多時,宋來又皺起了眉頭,打量一群混混,嚷道:“昨晚統共就十來個人,你們今天怎么來了這么多?”
徐大發拍案而起,“有錢賺不得喊上兄弟們一起?我徐大發若是不講道義的人,今天保管只有我一個人來,可是一個人獨拿了一堆金子,卻無兄弟們分享,有甚么意思?”
將近五十號混混齊聲附和,宋來左右為難,嚷著要去寺里問一問住持,徐大發又是拍案而起,“問他做什么,現今你才是管著咱們的大官,縣官不如現管,你自己拿主意!”
這話有些說進他心坎里去了,宋來咧嘴一笑,心思活泛,爬上桌子,高聲嚷道:“我給你們說個道理,十個饅頭十個人分,一人能分一個,十個饅頭二十個人分,一人就只能分半個,住持老兒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說好了一袋子黃金就幾個人分,現在來了好幾百人,你們說怎么分?”
瘦竹竿不滿道:“哪有好幾百人?”
徐大發一巴掌拍飛他,沉吟道:“你的意思是,只要咱們這五十幾號兄弟按時來點卯,年底不求一人一片金葉子,至少每人可得半片?”
宋來叉著腰,勸道:“蚊子腿也是肉,況且又是金子,你娶媳婦都夠了!不過我記得昨夜有十一個人來畫押,那么年底就給你們十一片金葉子,你看看你們這恁多人,至于怎么分全看你徐大哥安排。”
頓時就惹來一片非議,大多群情激憤,嚷著人手一片金葉子才罷休,此時就聽見個聲音在墻頭響起,有人道:“莫要覺得人多勢眾就可以欺負人,我先捉了徐大發揍一頓,看你們能囂張到何時?”
眾人抬頭看,就見到在山下江湖頗有威名的一云和尚,墻腳還有個年輕和尚,叫一地,是他的師弟。
這本就是白撿的便宜,徐大發不敢有意見,帶領眾人簽了字,集體在大雄寶殿外頭行注目禮,又一一拜見了住持,住持兀自樂呵,語重心長地對每一個人都交待一番,瞧來是好一番其樂融融。
一地笑意溫暖,輕聲道:“雖然我不喜歡這群人,可是寺里如此熱鬧,也教人開心。”
住持正握住徐大發的手,對他講佛祖割肉喂鷹,突然肚子咕咕叫,這才記起尚未開飯,問眾人吃了沒,眾人都答是吃了飯才上了山,于是五十幾號混混在廟里充當門神,看著三個和尚四個道士外加一個小崽子喝著清湯寡水,就著干面饅頭。
他們這邊吃,不妨礙那邊閑聊,就有個小混混提及一事,說是昨兒個天剛亮,鎮子來了個古怪的女人,說是要來開學墅做先生,眾人一聽,哄堂大笑。
盡管無一人讀過書,不過眾人也知道,學墅先生素來由那些板著臉的老學究擔任,哪有女人拋頭露面的?
住持聽了,贊賞道:“這是一件大好事!風氣一變,格局就會變,環境變了,人心也就思變,原本不那么好的世道,就會變得好起來。”他若有若無地望向羅千年,持刀道士冷笑一聲,低頭扒飯。
宋來拍馬屁道:“大和尚這話說的頂呱呱,我不懂,但是也聽得出是教人向善的大道理!”
徐大發便帶頭鼓掌,吼道:“快快記下來!回去好生背誦,明兒來叫師父檢查學業!”
這班不識字的混混哪能記得住,瘦竹竿苦兮兮求那住持再講一遍,住持樂得開懷,于是再講一遍,又不厭其煩追問一句,需不需要再講一遍。
四名道士沉默扒飯,又不約而同望一眼小崽子,初見一云一地,再見無勝住持,可都是正經人,好像就是打這小子進了迦持院,這東海小鎮唯一的一座小寺廟風氣大變。
也不知是變得好了,抑或變得壞了。
吃罷飯,在徐大發倡議下,一云師兄弟外帶小崽子宋來伙同一班混混下山去尋新鮮,第一站當屬那位女夫子。
經徐大發介紹,鎮子毗鄰牛家村的那座老舊學堂前些天送走了上任老夫子,老人年逾花甲,眼神不甚亮堂,起夜次數太多,一下子給栽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