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紅進門,見她自顧自坐著,還有些納悶道,“你不去大爺屋里伺候,在這兒坐著做什么?”
采蓮抬抬下巴,指了指腳邊放著的食盒,神情中帶著倨傲,“喏,那位表小姐送來的。”說著,神色中帶了一絲不屑,“這就眼巴巴來討好了,鄉下來的,眼皮子真淺。難道咱們大爺還少她一口糕點?”sm.Ъiqiku.Πet
采紅這才曉得采蓮怎么忽然這幅模樣,也不做聲了。
兩人都是打小在明思堂伺候的,從三等丫鬟熬到一等大丫鬟,大爺性情溫和,溫文儒雅,對她們丫鬟更是從不打罵責罰,兩人同大爺朝夕相對,又是情竇初開的年紀,焉能不動些心思?
采紅沉默了片刻,到底是蹲下.身,把食盒從地上拎起來,擺在桌上,勸道,“表小姐日后進了門,就是你我二人的主母了。你又何苦得罪她?到時候大爺難道護著你,不護他的妻子?”
采蓮臉色立馬一冷,俏臉一抬,不屑道,“什么主母?當誰不知道似的,府里若真把這親事當一回事,這些年怎么不見來往?她若要臉,早該收拾收拾,灰溜溜回蘇州去,偏巴著咱大爺不放,好不要臉!咱們大爺是什么人物,堂堂國公府的長子,年紀輕輕就任鴻臚寺少卿,她一個蘇州通判的女兒,還是死了親娘的,如何配得上大爺!”
說罷,又瞥了眼采紅,冷冷一笑,嘲諷道,“你來裝什么好人,別以為我不知道,我什么心思,你難得沒有?”
采紅被說得一噎,也來氣了,氣得紅了眼,道,“我不過好心勸你,你沖我發什么脾氣?你若真有本事,這些話別沖著我說,去大爺跟前說啊!看大爺護著你,還是護著表小姐!”
采蓮冷冷一笑,直接一抬手,把食盒從桌上推了下去。
糕點從食盒里滾了出來,碎的碎,臟的臟,原本泛著香甜的精致糕點,登時被糟蹋得不成樣子了。
“你——”采紅沒攔住,目瞪口呆看著采蓮。
采蓮卻是蹲下身,撿起一瓦瓷片,在掌心、指腹處隨意淺淺劃了幾道,傷口雖然淺,但血還是一下子冒了出來。
采紅不傻,看著采蓮這行為,當即明白過來,她是要在大爺跟前用苦肉計,她訥訥張了張嘴,嘆了口氣,“你……你這又是何必?就為了賭這一口氣……”
采蓮皺著眉,取出帕子擦了擦傷口,不服氣道,“你不是說,大爺一定不會護我么?我偏不信,你等著看吧!”
說完,隨意把食盒朝旁邊踢了一腳,腳碾過摔得稀爛的糕點,徑直出了后罩房,朝明思堂的書房去了。
陸致正在看書,聽見敲門聲,也只抬聲道了句,“進來。”
等人進來了,也沒抬頭,隨口問道,“何事?”
問罷,卻不見人回答,陸致放下手里的書,抬起頭,見是自己的大丫鬟采蓮,又問了遍,“怎么了?”
采蓮一下子跪了下去,小聲抽噎道,“大爺,奴婢犯錯了,請大爺責罰。”說罷,微微抬起臉,眼睛一圈紅,尖尖下巴處濕潤潤的,顯然是剛剛哭過了。
陸致一怔,由于生母的出身,他對下人,一貫十分寬厚。這些丫鬟,不過是家里貧苦,不得已才賣身進府,都是爹生娘養,他并不愿為難她們。
“起來說吧,別跪著了。”
采蓮小心翼翼點頭,才站起來,道,“表小姐身邊的纖云妹妹來送糕點,說是給大爺的。奴婢想著,大爺沒吃過蘇州的糕點,興許喜歡,便想快些送來。卻是越急越錯,半路跌了一跤,糕點灑了一地。都是奴婢辦事不力,才糟蹋了表小姐的一番心意,奴婢甘愿受罰。”
“糕點?”陸致微微一怔,腦海里又不合時宜地出現了江表妹那張容色灼灼的臉,把面前哭哭啼啼的采蓮忽略了個徹底。
采蓮見狀,心里愈發不快,猶如堵著一口氣般,微微抬起手,把手上的傷口露出來些許,抽泣聲愈發大了。
陸致回過神,又朝采蓮看了眼,才瞥見她手上的傷口,緩了臉色,溫聲道,“罷了,糕點而已,不是什么大事。下回辦事仔細些。這幾日不要伺候了,養好傷再說。”
采蓮應下,低下頭,眸中劃過一絲愉色。
陸致倒未發現什么,只溫聲讓她出去了。
采蓮退出去后,陸致起身,進了內室,從里頭尋出個箱子,抬聲喚,“常宏。”
常宏進門,進了內室,瞥見陸致腳邊那個箱子,不由有些納悶,拱手道,“大爺有何吩咐?”
陸致指了指那箱子,道,“叫去蘇州送信之人,把這箱子帶上。”頓了頓,又道,“我屋里還有盒陛下賜的貢墨,一并帶去蘇州,贈與江家表弟。”
那貢墨是陛下所賜,據說是古物,大爺自己都沒舍得用的,就這般巴巴送出去了。
常宏在心里替自己大爺肉疼了一下,面上倒是恭敬應下,“奴才這就去叫人。”
常宏出去叫人,一時還沒回來,陸致便自顧自坐下,還未來得及翻書,便見自己的生母夏姨娘來了。
夏姨娘出身低微,容貌也只平平,充其量算得上清秀。她年歲漸長,早已不得衛國公的寵,索性也不去爭搶,只一門心思放在兒子身上,只盼著兒子能夠平安順遂便好。
陸致見生母提著食盒進來,忙起身迎上前去,“您怎么來了?”
夏姨娘把食盒擺在桌上,從里取出個青蓮白瓷盅,疼惜看了眼陸致,道,“姨娘熬了盅蟲草鴿子湯,你平日那么累,回來還要看書,多補補身子。”
陸致自然不會辜負姨娘好意,忙接過來,道,“那蟲草是孩兒特意為您尋來的,您留著自己吃才是。”
夏姨娘見陸致額上有汗,拿帕子給他擦了,柔聲道,“姨娘日日在屋里,吃喝都有人伺候,什么都不用操心,吃什么蟲草,不是白費銀子么。快吃,姨娘親自熬了四個時辰,這時候吃正正好。”
陸致無奈,也拿生母沒辦法,便低頭吃了一小碗。
他吃的時候,夏姨娘便去了書桌旁,仔仔細細將他擺著的書一本本收起。
“大爺,”常宏敲門而入,瞥見屋里夏姨娘,忙低下頭,跟著叫了聲“姨娘”,才又朝陸致拱手道,“大爺,人領來了。”
陸致點頭,常宏便領著奴仆進了屋,搬了箱子出來。
夏姨娘看了眼,有些納悶,“這不是你之前在國子監用的書么,搬出去做什么?”
陸致朝常宏示意,讓他們搬了箱子先出去,才道,“那些書我都許久不看了,放著也是落灰,索性便贈予江表弟。”
夏姨娘原只是有些納悶,聽了這話,卻是把臉一放,想同兒子生氣,又不舍得沖他發脾氣,忍了忍,還是忿忿道,“什么表弟不表弟的,你親舅舅來借,我都沒舍得給呢。你倒好,就這么送出去了!”
陸致當年在國子監進學時,最是勤勉好學,學問在世家郎君中,是數一數二的。他在國子監時用的書,書本身其實沒太大價值,真正貴重的是上頭的筆記注釋。這一箱子書,若是拿到外頭去賣,有底蘊的世家雖看不上,但對那些出身平平又還未入國子監的讀書人,卻是千金難得的寶貝。
聽姨娘提起舅舅,陸致倒有些不自在地咳了聲,他光想著江表弟,卻是忘了舅舅家的表弟了。
但他自然不會當著姨娘的面說自己忘了,便溫聲道,“姨娘,舅舅來借,自然也是要給的。改日我抽空再謄一份,送去舅舅家。”
生氣歸生氣,夏姨娘到底是疼兒子,嘆氣道,“算了,你舅舅自己大字不識幾個,你表弟也不是個讀書的苗子。我還不是怕他糟蹋了你的東西,才沒答應借。抄什么抄,這一日日還不夠你忙的?老夫人不是還叫你抄經書來著,先緊著老夫人的吩咐吧。”
陸致卻脾氣極好,道,“無妨,謄一遍而已,只當練字,不耽誤什么。”
夏姨娘又坐了會兒,盯著兒子吃了剩下的鴿子湯,才拎著空食盒起身走了。
回到宣香院,下人迎上來接她手里的食盒,夏姨娘遞過去后,徑直顧自己回了屋里。
衛國公雖不來她院里了,府里卻沒虧待她,屋里該有的都有。
夏姨娘在屋里坐下,取了給兒子做了一半的衣裳來縫,穿針引線,縫著縫著,眼淚就掉下來了。豆大一顆一顆砸在湖藍綢緞上,暈開一團濕潤。
其實當年被老夫人送去國公爺跟前的,不止她一個,國公爺卻偏偏挑中了她。那時候,夏姨娘以為自己是被好運砸中了頭,國公爺選了她,怎么都對她有幾分不同的。
但國公爺對她并不熱絡,旁人只笑她沒本事,不爭氣,這才失了寵,但唯有她自己清楚,國公爺壓根就沒寵過她。
后來有了致兒,國公爺來的更少了。
時間久了,她也認命了,不再想什么爭寵不爭寵的,老老實實窩在宣香院里過日子,只要兒子出息,她也值了。
可是她窩囊一輩子也就算了,為什么她的兒子也要低人一等?就因為投生到她肚子里么?
陸則連公主都不愿意娶,滿京城的高門貴女都任他選,致兒卻要舍近求遠,去娶個蘇州通判的女兒。
老夫人平日口口聲聲說著自己疼致兒,說嫡出庶出都一視同仁,可真到了關鍵時候,不照樣一句話都不替致兒說,什么都聽國公爺的?
夏姨娘不敢哭出聲,怕被下人聽了去,傳出去對兒子不好,便死死憋著一口氣,悶聲掉著淚,直咬得嘴唇都破了,才平復了情緒,繼續縫著手里的衣裳。
陸則從不覺得,自己會因為那些莫名其妙的夢,就對誰動心,即便是動了點不該有的心思,他也有那個本事壓下去。
等找到玄陽那妖道,解了他身上的蠱也好,符也罷,隨便什么,他自然不會再做那些夢,也不必日日隨身攜帶江晚芙碰過的物件。
這都是暫時的。
夢是,頭疼是。
至于照顧,他隨身攜帶她的私物,總歸是無端牽連了她,照拂一二,也是應當的。
陸則也沒打算和丫鬟解釋什么,只看了眼桌上的書,忽然覺得甚是沒意思,心里有些說不上來的煩躁,索性站起來,推開了門。
今日負責值夜的是紅蕖,被嚇了一跳,還以為有什么要緊事,忙屈膝道,“世子有什么吩咐?”
陸則卻只朝外走,道,“備車,我今晚去刑部。”
紅蕖一聽,趕忙應下,急匆匆去叫人備車,一番折騰,總算將陸則送出了府。
紅蕖回到后罩院,綠竹還未睡下,正擦著頭發,見她進來,還納悶問,“你怎么回來了?世子那里留人伺候了嗎?”
紅蕖揉了揉站了一天的腿,道,“世子方才去刑部,大約是有急事。”說罷,見綠竹神色有些古怪,便隨口問她,“怎么了?”
綠竹忙掩飾地一笑,道,“哪有什么事。你快去洗漱吧,等會兒膳房沒熱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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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晚芙在屋里養了好幾日的病,惠娘幾個日日盯著她,一日三餐可著勁兒折騰,生怕她瘦了一樣。
照惠娘的話是,娘子已經夠瘦了,奴婢抱著都覺得硌人了!
江晚芙雖覺無奈,但到底不是不知好壞的人,也知道其他都另說,身子是最重要的,便也日日好生養著,哪里都不去,至多在綠錦堂里走幾圈,還是趕著天晴的好日子。.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