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仁斌神情微頓,開口打斷了江晚芙的視線,“先坐吧……”
江晚芙回過頭,沒?有看江仁斌,她慢慢坐下來,江仁斌好?像還在慢慢地說著什么,她卻?根本聽不?進去,再怎么自欺欺人,她也不?得不?承認,哪怕他待他們姐弟冷漠生疏,在楊氏開口之前、甚至見到黃媽媽之前,她心里最深處,自始至終對他存有一絲的期待。她失去了母親,所以更渴望父愛,只?是得不?到,才會壓抑著。但現在,江晚芙忽然覺得慶幸,她“感激”江仁斌的吝嗇。這?些年,倘若他施舍一絲的溫情,她大概都?會真心把他當做父親。幸好?他沒?有,否則,她怎么對得起冤死的母親。
“你怎么會過來,可是找我有什么事?”江仁斌把茶盞放到江晚芙面前,邊與她說著話。
江晚芙抬起眼,看向江仁斌,平靜地道,“我要把母親的牌位和墳塋遷走。”
江仁斌猛地一愣,正要收回去的手在半空中一滯,過了一瞬,他才若無其?事把手收回去,眼睛卻?一直看著江晚芙,沉吟著道,“怎么突然提起這?事?你母親的牌位,一直安放在宗祠中。至于墳塋,也一直有奴仆專門?侍奉,并無怠慢。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去看看。”
江晚芙搖搖頭,“不?用?了。我要把母親的牌位和墳塋遷走。”
“你……”從江晚芙的情緒和語氣中,江仁斌已?經確定,有人跟她說了什么。他立刻想到了楊氏,閉了閉眼,靜默了會兒,腦子里快速劃過多番說辭,才開口道,“可是有人和你說了什么,你誤解了父親……”
“誤解?”江晚芙聽著,忽地笑了一下,心里覺得很諷刺,反問自己的父親,“父親覺得我誤解了你?那我是誤解了你給楊氏下毒,還是誤解了你害死我母親?還是說,這?些年來,你的冷漠絕情,你的薄待生疏,你的漠不?關心,都?只?是我的誤解?你卑劣下流,不?顧我母親有孕在身,與她的丫鬟茍合……你自私無恥,一心攀附權勢,為了攀附上楊家,害死了我母親,如今楊家落魄了,你抽身而出,又使出同樣的手段。我的的確確是誤解了你,我誤以為你只?是和別的男人一樣,薄情寡性?,不?是一個好?父親,可我萬萬沒?想到,你比我想象的卑劣一萬倍!”
江晚芙頓了頓,盯著江仁斌難看的臉色,心中沒?有一絲快意,她只?很冷靜地,一字一句道,“你讓我覺得惡心。”
“……母親為什么要嫁給你,我為什么偏偏是你的女兒……你這?樣的人,根本不?配為人夫,更不?配為人父……從今往后,我和阿弟,同你再無瓜葛……母親的牌位和墳塋,她留下的所有東西,我全都?要帶走。”
江仁斌沉默半晌,終于開了口,“阿芙,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的確對不?起你母親,但我沒?有殺她……”
他自嘲地笑了下,“我是給楊氏下了毒,但她與你母親不?一樣。我娶楊氏,是因?為她背后的楊家。對她,我的確心狠了些,但我有我的難處,江家上上下下,都?指望著我……我沒?有靠山,走到今天,靠的只?有我自己,表面上看著花團錦簇,可我一旦跌下去,就是萬劫不?復,沒?有人能拉我一把。我必須足夠小心,足夠謹慎,才能在官場險惡中活下去。”
“但你母親不?一樣,我娶你母親,只?是因?為她。她無父無母,阿芙,你大可以去問問,我可曾借過衛國公府的勢?”江仁斌搖搖頭,神情很誠懇,“我沒?有。從來沒?有。你母親嫁給我的時?候,曾對我說,老太太養她不?易,如今遠嫁,不?能孝敬她老人家,已?是愧疚,絕不?愿麻煩她老人家,因?此我哪怕再難,也沒?有想過讓你母親去求陸老太太。”
“那個時?候,我太年輕了,喝醉了酒,一時?犯了錯。你母親不?肯原諒,我那時?也年輕氣盛,最是自負,亦不?肯低頭,只?覺得你母親性?子太倔強……直到你母親生下庭哥兒,我知道她吃了苦頭,私下前去求和,你母親卻?對我恨之入骨,咬牙切齒地咒罵我,甚至讓我滾……我那時?還不?知道,只?以為她還恨我碰了她的丫鬟。直到你出事的那次——”
江仁斌頓了頓,繼續道,“你母親生病,無力撫養你們姐弟,你祖母便把你們姐弟,接到了她身邊撫養。你自出生后,便一直是你母親親自帶的,對她親近慕孺,你祖母怕你體弱,過了病氣,不?許你去見母親。你甩開了丫鬟婆子,悄悄地去見了她。誰都?沒?想到,你母親她會忽然失去了理智,婆子聽到你的哭聲趕進去的時?候,她掐著你的脖子,口中喃喃著要帶你一起走。婆子上前,用?力把她的手掰開,抱著你逃出去了。”
江仁斌說著,似乎是回憶起了痛苦的事,握緊了拳頭,“后來,你大病了一場,險些丟了性?命。那一整年,你總是病著。我也才知道你母親的情況,已?經這?樣厲害了,大夫說她是受了刺激,才會如此,必須靜養。我本心中愧疚,更怕刺激了她,更不?敢見她了……我派人去漳州府,想尋你母親的親戚,或許有長輩在身邊,會好?一些。豈料派去的人回來告訴我,你的外祖父,你母親的生父,便是得了同樣的病,放火燒了全家,只?有你母親被乳母救出。乳母隱瞞了此事,帶著你母親去了衛國公府投親,這?件事,連你母親自己也不?知道。”
“后來你母親病情愈發厲害,終于還是過世了。你外祖父如此,你母親亦是如此,我……我心中既擔憂你們姐弟重蹈覆轍,又因?你們母親之事心中愧疚,沒?法坦然地對待你們,最后還是選擇了逃避。我說得對,我不?配做一個丈夫,也不?配做一個父親,我自私狹隘,你母親的死,刺痛了我。我以為,只?要我不?去接觸你們,不?傾注感情在你們身上,即便真的到了那一日,我也不?會太難過。”
江仁斌說罷,長嘆一口氣,抬眼看向江晚芙,輕聲道,“阿芙,你還記得麼?你出嫁前來見我,我告訴你,人生哪能多如意,萬事只?求半稱心……這?話是說給你,也是說給我自己的。如果我早點知道你母親的病,我絕不?會碰那個丫鬟,哪怕碰了,也不?會和你母親賭氣。一切都?是我的錯,所以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都?是我活該。”
江晚芙怔住了,她看著江仁斌的臉,和他臉上不?似作?偽的神色,張了張嘴,想說自己不?信他,卻?覺得小腹一痛,有什么東西猛地朝下墜一樣。
江仁斌說話的時?候,便一直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此時?見她臉色白得嚇人,也皺了皺眉,下意識地站了起來,“你……”
一開口,居高臨下,視線沒?了茶桌的阻攔,便看見她腳邊一片濕潤,竟也一下子慌了神,“你……你要生了?”
江仁斌飛快饒過茶桌,俯身要去抱她,江晚芙推開他的手,用?力大聲喊惠娘的名?字。她疼得厲害,眼前的畫面幾乎都?模糊了,心里害怕極了,恍惚之間,被人抱了起來,她看見惠娘推門?沖了進來,后面還跟著白平和護衛,懸著的心才終于松了下來,她握住惠娘的手,喘了喘氣,低聲道,“我……我怕是要生了……去找白嬤嬤,去找大夫。”
惠娘嚇得方寸大亂,手都?在抖,哆嗦著聲音應下來,“是……是。”
白平拿過惠娘手中的披風,蓋在江晚芙的身上,低聲道了句“夫人,得罪了”,見江晚芙點了點頭,才伸手從江仁斌手中抱過她。
江仁斌只?覺得臂彎一輕,就見白平和惠娘一行人,已?經帶著江晚芙快步回棣棠院了,他回過神來,也快步走了出去,管事著急忙慌跑過來,看見他,哆哆嗦嗦叫了聲,“老、老爺……夫人她……過世了。”
江仁斌的步子猛地頓住,面上表情僵硬,連一向是他心腹的管事,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但很快,他便恢復了平日里的模樣,“知道了。去請城中最好?的穩婆和大夫,直接請去棣棠院。”
管事應下,下意識地想問夫人的后事如何處理,沒?張口,猛地反應過來,穩婆和大夫……大小姐要生了?
他緊張地再不?敢多問了,看見老爺已?經快步出了庭院,也趕忙朝外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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