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漸清的聲音如虺虺雷鳴,在這無盡黑暗之中轟然而起。
然而,久久卻沒有回應。
天道不再橫加阻攔,雷霆也不再一道道地劈下,無邊無際的漆黑道路上,只有洛漸清一人傲然獨立,身姿筆挺。他等了片刻,沒有等到任何聲響,于是唇角一勾,忽然翻手便取出了一塊血色玉牌。
這塊玉牌是一百多年前,洛漸清在北斗真君的遺跡中,得到的一塊寶物。
那時候北斗真君告訴洛漸清說,這是他自己偶然得到的一個法寶,然而當時洛漸清便起了疑。因為這法寶實在太過駭人,若真是北斗真君的法寶,為何北斗真君才堪堪元嬰期,而且還會慘死在那儀天山脈?
這法寶,正是《九蓮奪天錄》所在的功法玉牌。
《九蓮奪天錄》是玄靈子借北斗真君的手送給洛漸清的,這些年來,洛漸清毫無依靠,若是沒有《九蓮奪天錄》,他甚至不為天道所容,無法修煉。但是如今,他卻目光冰冷地望著這塊血色玉牌,倏地捏緊手指,將這塊玉牌捏碎!
轟!
一股強大的力量從玉牌上波動開來,震開了一層層的靈力漣漪。
玉牌的碎片從洛漸清的手掌中往下垂落,這靈力沖擊并不能對他的肉身造成任何的傷害,可是玉牌破碎后,卻仍舊沒有一點異樣。望著這一幕,洛漸清唇邊的笑意更深了幾分,雙眸中飛快地閃過一絲怒意,突然,洛漸清抬手拍向了那青蓮玉燈。
當手掌攜著滔滔靈力即將拍上青蓮玉燈時,終于,一道可怖的威壓撞開了洛漸清的攻擊,在青蓮玉燈的周身形成一道結界。
這一刻,青蓮玉燈從洛漸清的手中緩緩飛起,在空中不斷盤旋。
玉燈上的青蓮元神化為一道青色流光,快速地飛回了洛漸清的丹田里。但是那盞燈仍舊靜靜地旋轉著,沒了青蓮元神,它再也無法綻放光輝,然而燈芯卻將股股丹力傳送出去,令兩點火星始終不滅。
清澈的瞳孔中倒映著那根細長的燈芯,許久,洛漸清嘆了一聲氣,道:“青君前輩等了三萬年,只為見你一面。既然你始終都在,為何……就是不愿再與他見上一面,圓了他此生唯一的愿望?!?
嗡!
青蓮玉燈上,一點火星陡然閃爍了一下。
轟隆隆的雷聲在這濃郁的黑暗之中響起,震耳欲聾,但是卻沒有閃電劈下。青蓮玉燈上,倏地閃爍起了一層安靜的光輝,那光芒越來越亮,越來越明,燈未曾亮,光輝卻照耀天地。
洛漸清凝著眸子,認真地看著,然后,終于見到了那個人。
當這個虛幻的身影出現在天地間時,仿佛時間都停滯了一刻,萬物在洛漸清的耳邊化為虛無。他聽不到那些隱藏在黑暗里蠢蠢欲動的力量,聽不到大地之上無數尊者大能的心跳呼吸,這個世界被眼前的這個人掌控,只有一瞬,卻好似萬年。
九蓮尊者,太華山玉霄峰第三任峰主,也是神獸寂滅后,天地間最強大的大能。
他長了一雙鋒銳凌厲的眼,眉如刀鋒,面若寒霜,微微垂眸時,好似浩瀚大海般的磅礴洶涌,一身白衣便立于萬物之頂端,氣勢豪邁雄渾,僅僅是一道殘魂,都已然將這片天空震懾住,令人屏息凝神。
洛漸清此生從未見過這樣的修士,在這樣的人面前,任何人都無法提起一點懷疑的心思。
當真正見到九蓮尊者以后,洛漸清恍然明悟,為何三萬年前,叱咤玄天大陸的蒼若妖尊愿意背水一戰,與九蓮聯手奪天;為何絕世妖孽的墨家墨青,愿意與九蓮為伴,全心全意地信任共游。
在蒼若妖尊的那場幻境中,洛漸清看到了六十四妖尊,看到了當初慘死于極北之地的八十多位人族大能,看到了紫頌,看到了墨青,唯獨便是看不清九蓮的面容。
而如今,他終于見著了。
也終于明白,為何一個人可以讓玉霄峰三萬年來,義無反顧地用每任峰主的生命去維系那一盞快要熄滅的本命燈!
然而,即使心中驚怔不已,洛漸清也只是一瞬的錯愕,便恢復平靜。他目光鎮定地看著眼前的絕世尊者,不卑不亢,兩人平視對方,并未使用靈力,短短一刻,卻已經有無數的交鋒。
轟!
一道爆炸聲在兩人的身外響起。
洛漸清微微瞇了眸子,握緊了雙手中的玄靈劍和霜浮劍,還未來得及再有動作,卻見九蓮尊者微微垂眸,神情懷念地看向他手指間的一枚納戒,然后突然拂袖,將那枚納戒取了過來。
“這上面,有墨青的氣息?!彼_口時,好似從遠古而來的溫柔低嘆,“他說,你可以奪天?!?
洛漸清倏地抬起霜浮劍,指向這虛幻的身影,劍尖上凝聚著雄渾靈力。他面色冰冷地盯著九蓮尊者,聲音極寒:“是,我要奪天。而九蓮尊者……你便是這天!”
轟隆?。?
一道道的雷霆在洛漸清和九蓮的身旁炸響,劈在他們的周身,卻始終沒有劈到他們身上。
九蓮并沒有回答洛漸清的問題,他輕輕摩挲著那小小的納戒,里面空無一物,可他繾綣依戀的目光卻遲遲沒有挪開。
洛漸清耐心地等待著,九蓮尊者認真地望著這枚納戒,當時光流逝后,他才沙啞著嗓子,輕聲呢喃道:“你不過才化神初期的境界,此時太早,你無法戰勝于我,你需再等一千年?!?
洛漸清淡然垂目:“難道到了化神后期,便一定能領悟最后的兩奪嗎。”
九蓮渾身一震。
洛漸清神色平靜,他緩緩開口,講出了自己猜想到的事實:“三萬年前,許多大能都已經臨近大限,你無法再等,也怎樣都參透不了最后的兩奪,于是你冒然奪天。那時,你走到了我這一步,面對的便是我如今的抉擇——是知難而退,還是繼續向前?!?
“你選擇的是繼續向前,自此,六十四妖尊隕落于枯山,八十一尊者魂飛魄散。”
“在墨青即將魂飛魄散前,你拼盡全力地放棄,終于將奄奄一息的他救回?!?
“然后,你開始煉制九蓮青墨丹。”
三萬年前,于這條黑暗狹長的道路上,一道白色身影疾速向前,所向披靡。他以極快的速度畫完了五道符箓,一舉突破了天道對萬物的限制,然后再奪日月,再奪輪回!
九蓮終究是九蓮,他輕而易舉地走到了這里,只用了須臾一瞬間。
然后在接下來的第八奪時,他耗費百年,不能前進半步,最終使六十四妖尊隕落,八十一尊者魂飛魄散。為了救下紫頌妖尊,蒼若妖尊的實力明明超越墨青,卻仍舊在墨青之前死去。而墨青一直信守承諾,守在枯山百里外的一座洞穴中,等待著蒼若妖尊將自己千刀萬剮,報了對九蓮的無盡恨意。
當最后一道雷即將劈在墨青身上時,九蓮再也無法忍受。他分裂元神,逃出黑暗道路,將墨青救下,卻終究無法避免,墨青已經是油盡燈枯。
于是,開始煉制九品神丹。
擬丹方,尋靈寶。
一顆九蓮青墨丹,只為救下墨青的元神,墨青卻終是沒有等到。
在臨終前,墨青遵守承諾,又回到了枯山百里外的那座洞穴,永遠地閉上了眼。
你若那般想要報復九蓮,我在距離此地百里處等你。任你千刀萬剮,蝕骨噬心,我墨青……代九蓮受過!
一句承諾,便守了三萬年。墨青埋骨極北之地,與那慘死的上百尊者共同沉淪。
這,便是一百四十五位尊者慘死極北之地的真相。
洛漸清神色鎮靜地說著,仿佛在敘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卻字字冰冷,直刺心底。幾十年過去,他一步步地堪破天道規則,也漸漸地將許多事情聯系在一起。
墨青的話,蒼若妖尊的幻境,青君的殘破記憶。
這一切的一切,都在講述一個無情殘酷的真相,一個被埋沒了三萬年的真相。
那顆丹藥曾經說過,在它出世時,沒有得到任何人的關注,它竟然也不想逃跑,只是呆呆地懸浮于丹爐之旁,望著那個哭得快要昏死過去的人。
墨青身殞,九蓮慟哭欲絕。
睥睨天下的九蓮尊者,狂傲絕世的九蓮尊者,在那時幾乎崩潰。因為他的錯誤,血液染紅了極北之地;因為他的錯誤,他失去了此生最重要的摯友。
那一刻,世上再無一個化神期的大能,天底下只剩下一個九蓮和一個被鮮血澆灌的極北之地。
在一座座蒼莽起伏的山峰之巔,一個白衣尊者于風中而立,長發隨風舞動。他腳尖一點,飛到兩座山峰之間,以靈力為弦,撥弄玉霄琴,奏起了一曲安柔寧靜的哀曲。
這一曲,奏了整整一百四十五年。
第一年,為蒼若妖尊。
第二年,為紫頌妖尊。
第三年,為鳴伽妖尊。
第四年、第五年、第六年……
在那最后的第一百四十五年時,只為墨青一人。
琴聲婉轉,哀傷痛絕,每一道音都好似泣血而作,將淚水凝聚琴音。
奏完這一曲后,白衣尊者雙手握緊,玉霄琴陡然崩碎。他攜著一把長劍,向天空沖去,一人奪天!
洛漸清用最平靜的聲音,揭露著最殘忍的現實,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著,并無嘲諷的意味,但是每句話卻赤|裸裸地揭開了三萬年前一段白骨嶙峋的事實,字字流血。然而當他說到“你成功奪天”時,九蓮卻倏地低笑了一聲,令洛漸清抬首向他看去。
“我是天道,天道卻不是我?!蔽罩且幻缎⌒〉募{戒,九蓮淡然微笑,目光澄凈地坦然說道:“第八奪,我終究無法領悟。但我貪生怕死,我不愿與墨青、蒼若一般,永遠消散于這天地間,于是我成功奪天,只奪了……一半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