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決戰(下)
在期盼與忐忑中,時間一點點流逝。三個晝夜之后,決戰日終于到來。
這天一早,定柱特地命人給自己燒了一大捅熱水,將身體上下清洗了個干凈。然后又找小妾梳理了頭,整理了胡須。隨即,走到臨時行轅側廳,跟左相賀唯一、知樞密院使、保義軍萬戶李思齊,保義軍副萬戶李思順,真定路達魯花赤、忠義救**萬戶李漢卿,蒙古軍萬戶掩篤剌哈,探馬赤軍萬戶郭擇善,以及其他十幾個副萬戶、千戶們一道享用早餐。
因為誰也不知道這一仗到底要打多長時間,所以眾人吃得都很慢,并且盡可能選擇肉食和奶酪等物,以便能讓自己體力和精力不出現難以為繼的狀況。而平素上下級之間同席用餐時的繁文縟節,則都盡數丟在了一旁,誰都不會再去刻意顧及。
大伙心里其實都很明白,這是關鍵一戰。如果僥幸得勝,則三年之內,朱賊沒有力氣卷土重來。而若是戰敗,從滄州到大都,將再無敢戰之兵。大元朝即便沒有立刻亡國,想要在太子的掌控下重整河山,恐怕也是十年后的事情了。
而太子愛猷識理達臘,又不是個有心胸的雄主。大伙先前奉妥歡帖木兒之命殺了那么多太子一系的人,今后如果去投奔冀寧,少不得會落個身異處的下場。至于朱屠戶那邊,也不用多想。定柱、賀唯一都是大元丞相,連哈麻都知道保全臉面選擇去塞外投奔阿魯輝帖木兒,他們兩個豈能甘為臣虜?!李思齊和李思順兩個,當年曾經是趙君用的心腹,自從卷了兵馬和火炮接受招安的那一天起,就已經沒了路可供回頭。至于李漢卿,則更是朱屠戶的生死寇仇,彼此之間不共戴天......
“滄州城四下里都是一馬平川。本相將三十門重炮和一百二十門四斤炮擺在了四面城墻上,還留了六十門備用。”見大伙神情都極為凝重,定柱放下筷子,笑著交底兒?!俺切爝_能原地變出座高山來,否則,火器上這次咱們肯定不會吃虧?!?
“斥候也探明了,吳賊良謀這幾天率部向東掃蕩地方去者,不會趕回來參戰。王宣的第六軍團,阿斯蘭的第九軍團,也沒出現在百里之內。以徐達的謹慎,他還會留下一到兩個旅,沿著漳水警戒,以防月闊察兒背后捅刀。如此算來,實際上參戰的淮賊,只有第三軍團和第四軍團一部分,總人馬不會過五萬!”左相賀唯一也坐直身體,列出一系列具體事實來鼓舞士氣。
淮安軍裝備了大量的火器,又以步卒為主,所以對底下各兄弟友鄰隊伍之間的配合,要求極為嚴格。而越是要求配合默契,則越需要中軍的命令能盡快清晰地被貫徹執行。故而徐達在一場戰斗中,所能投入的兵力就不可能太多。六萬幾乎已經是極限,過這個數字,他根本無法保證自己能有效指揮。
兩位大元丞相所陳述的都是事實,并且個個于自己一方有利。但李思齊、掩篤剌哈等人聽了,臉上卻絲毫沒有任何輕松之色。只是繼續木然地嚼著干肉和奶酪,木然地飲著奶茶,仿佛靈魂早已經飛出了軀殼一般。
“本相也想明白了。靠別人不如靠自己?!倍ㄖ读算?,迅更換思路,大聲補充,“如果此戰獲勝,本相絕不會帶著大伙回大都,也不會向太子屈膝。咱們干脆就效仿唐末河北各鎮,從此每人占領一塊地盤兒,關起門各自過各自的日子!”
這也是一句大實話。因為即便他能打贏了徐達,依然不會被妥歡帖木兒父子所容。還不如索性真的擁兵自重,做一個較大的藩鎮。然后審時度勢,再謀其他出路。
眾人聽在耳朵里,臉上的表情終于比先前多少生動了些。6續停下筷子,強笑著回應,“其實做藩鎮沒什么不好,當年晉王李克用,卻是終生未曾辜負大唐!”
“是啊,天子圣明,我等自為良將。天子昏庸,我等也能保土安民!”
“那朱屠戶恰好姓朱,恰好比當年的朱溫!”
......
大伙讀過的書都不算少。很快,就順著定柱的說辭,將眼前形勢與唐末黃巢之亂聯系了起來。當年黃巢的大齊,也曾進入過長安。但兩年不到光景,黃巢就身敗名裂。倒是曾經敗于黃巢手下的各地節度,后來活得都挺滋潤。想給朝廷送點錢糧,就送上一點兒。想不送就不送。關起門來,在自家地盤上搶男霸女,朝廷也沒膽子干涉太多。
如此想著,倒也令人精神略為振奮。就在此時,耳畔忽然傳來幾聲火炮轟鳴,“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宛若晴空霹靂,震得房檐處瑟瑟土落。
“徐賊背信棄義,提前開炮了!”李漢卿臉色一白,長身而起,就準備出門去掌控自家隊伍。
“是空炮,這廝耐不住性子,急著催老夫出去決戰呢!”賀唯一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大聲宣布。
“轟隆??!”“轟隆隆”“轟隆隆”緊跟著依舊有炮擊聲傳來,但沒有聽見人喊馬嘶。很顯然,賀唯一的判斷非常準確。徐賊在鳴炮催戰,而不是提前向滄州城起了進攻。
“那老夫就去成全了他!”定柱用手背抹了下嘴巴,奮力站起?!鞍串敵醢才?,忠義救**跟在中軍,歸老夫直接調遣。其他各軍,緊隨賀丞相和兩位李大人。走,咱們今日與徐賊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除了李思齊之外,其他眾將齊齊起身,咬牙切齒地怒吼。
反正早晚都是拼命,大伙又何必拖拖拉拉?很快,各路兵馬就集結完畢,沿著滄州城的東、南兩座城門,蜂涌而出。用后軍抵住城東南角,斜斜地排出一個倒壘字大陣。
這是定柱與賀唯一兩個在沙盤上反復推演,才確定出來的列陣方案??梢宰畲蟪潭壬侠玫侥蠅蜄|墻以及幾處馬臉上的火炮,壓制敵軍。而徐達的營盤,原本就扎在滄州城東南方十里左右位置,從那個方向領兵過來,恰好可以與元軍這邊正面相對。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淮安軍依舊在對空開炮,節奏緩慢,彼此間遙相呼應。他們并不是在鳴炮催戰,而是利用火炮聲響亮的效果,傳播某種緊急,或者重要消息。而他們前來參戰的各支隊伍之間,距離拉得也的確有些遠。光憑著旗幟和鼓角,很難讓每個士卒都聽得清楚。
“徐賊打的是什么主意?”沒等將自家軍陣排列整齊,賀唯一心中就涌起了一抹不祥之感。連忙將后軍暫時交給自己的副手,中書左丞特爾慕統帶,親自策馬去中軍提醒定柱。
“好像不止是徐賊的第三軍團和吳永淳的第四軍團來了?!崩钏箭R、李思順兩兄弟的直覺也非常敏銳,幾乎與賀唯一同時趕到了中軍,帶著幾分忐忑低聲跟定柱探討。
“的確不是!吳良謀可能也返回來了。不,不是吳良謀的第五軍團,旗幟不太一樣,人數也少了太多,你們往東面看,正東!”定柱舉著一架重金求購來的大號望遠鏡,努力分辨對手的旗號。
“肯定不是吳良謀!”李漢卿關注淮安軍多年,能清楚地記住每一個軍團的特色認旗。吳良謀年青膽大,思路天馬行空。所以他的第五軍團除了標準番號認旗之外,通常還會舉起數十面插著翅膀的老虎旗,以炫耀自家武力強悍。
而徐達和吳永淳,就比他低調得多。特色認旗一個為淮安軍中標準的盾牌,另外一個則是交叉起來的雙劍。透過各自高價淘弄來的望遠鏡,賀唯一、李思順和李漢卿等人,可以非常輕松地分辨出,徐達拿出了第三軍團的全部力量,吳永淳麾下來了大約有六個旅,兩家兵馬此刻正緩緩從西南、東南兩個方向,朝滄州城下集結。而正東方來的那支隊伍,卻打著另外一種旗號,一輪明月,一輪旭日,一面廣袤無際的大地和海洋。日月同升,永照華夏。
“轟隆??!”又是一聲號炮,定柱、賀唯一、李思齊、李思順等人,身體同時一晃,臉色個個都變得極為凝重。
“是朱屠戶,是朱屠戶的第一軍團。他,他可能親自來了!”李漢卿的反應比任何人都強烈,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那面認旗他記憶太深刻了。當年,朱屠戶的座艦上,就插著同樣的旗幟,跨河履行與脫脫的約定。結果他精心準備的火藥船分毫沒派上用場。脫脫丞相卻當場吐血,旋即氣絕而亡。
他恨,恨那個人,那面旗幟。恨那個人活活氣死了他的東主,恨那面旗幟毀了他出將入相的美夢。如果不是朱賊造反,他相信自己在脫脫的引領下,足夠走上跟賀唯一同樣位置。即便不順利,至少也能跟中書左丞韓元善比肩。而現在,他卻只能在定柱手下搖尾乞憐,并且還被人像防賊一樣提防。
一瞬間,李漢卿甚至忘記了自己心中日后問鼎逐鹿的雄圖壯志。掙扎著就想點起隊伍撲過去,將日月旗下的那個家伙,無論其是不是朱屠戶本人,碎尸萬段。然而,他的胳膊,卻被忽然走過來的兩名蒙古武士死死扣住,無論如何掙扎身體都難以向前再移動分毫。
“李將軍病了,胡亂語。來人,把他給我送回城中去,找郎中診治!”賀唯一鐵青著臉,向李漢卿身后的怯薛命令。
“來人,傳老夫命令。從即刻起,忠義救**交給沙喇班代掌。直到李將軍痊愈!”根本不給李漢卿反抗的機會,定柱默契地補充。
“是!”幾名怯薛齊聲答應,架起李漢卿,就往城門方向拖去,任憑此人如何掙扎、叫喊,都絕不放松。
忠義救**副萬戶沙喇班,則如同鬼魅一樣從人堆里鉆了出來,與李漢卿擦肩而過,沖著定柱躬身施禮,“末將在,末將必不負右相所托!”
“你....?!”李漢卿雙眼圓睜,拖拉在地上的兩條腿,瞬間失去了所有力氣。苦心積慮謀劃了這么長時間,他一直謀劃著如何背叛別人,如何獲取最大的好處。卻沒想到,自己身邊也有人早已背叛,早已謀劃著要取而代之!
“拖下去!如果他敢亂我軍心,就立刻斬了!”定柱頭也不回,大聲催促。隨即,又舉起望遠鏡,繼續朝著正東方仔細察看。
李漢卿這個人雖然狼子野心,但其見識卻也不差。從正東方緩緩靠過來的那面戰旗,的確是第一軍團所有。戰旗下的隊伍規模不大,頂多只是一個騎兵旅,兩千人出頭。但隊伍中每個人身上,卻都披著一件銀絲軟甲,鐵盔上的閃光耀眼生寒。
“是第一軍團近衛旅!”定柱聽見左相賀唯一在自己耳邊用顫抖的聲音分析。“徐洪三的將旗在里邊,在隊伍正中偏左位置。旁邊那個,旁邊那面日月旗下,那個身材魁梧的家伙,應該就是朱重九!”
“是朱重九,除了朱重九沒別人。我當年在徐州見過他!”李思齊的聲音,聽起來也又干又緊,隱隱帶著顫音。
朱重九來了,他海上而來。吳良謀前幾天殺向了東方,不僅僅是為了掃蕩那些豪強世侯的堡寨,還肩負著去接應朱重九,替近衛旅開路的任務。
朱重九來了,他居然拋下了淮揚,偷偷離開了徐州,偷偷來到了戰場最前方。他要親自指揮這場戰斗,親手來埋葬大元。
朱重九來了,他離開時,淮揚安然無恙。張士誠居然沒有出兵,張士誠居然放棄了這輩子最好的機會,甘心永遠被他踩在腳下!
......
剎那間,定柱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只是看著遠處那支隊伍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隊伍中的那名鐵甲黑臉將軍,宛若天神降臨,身后涌滿跳動的日光!
“驅逐韃虜,光復山河!”不知道是誰帶的頭,有聲音在明媚的春日下,緩緩響起。
起初,還有些單薄。但是轉瞬,就變得極為響亮。宛若沉睡多年的巨龍,猛然從深淵中躍起,出醒來后第一聲長吟。
“驅逐韃虜,光復山河!”
“驅逐韃虜,光復山河!”
“驅逐韃虜,光復山河!”
......
嘹亮的“龍吟”聲中,前來參戰的淮安軍隊伍,迅向彼此間靠攏。一面面戰旗,在風中獵獵飛舞。
不見王師久,這是自建炎南渡以來,漢家軍隊的腳步,第一次踏上燕趙大地。而在此之前,華夏遺民已經在重重胡塵中,苦苦忍受了二百三十余年。
漫說北群空。華夏不是沒有豪杰,只是豪杰成長的時間稍微長了些,但是其終究會一飛沖霄。
當場只手,畢竟還我萬夫雄。但凡漢家男兒,有幾個會忘了靖康之恥,忘了武穆遺志,忘了長江以北,長城內外,祖輩先賢披荊斬棘,從猛獸毒蛇嘴里奪回來的萬里河山。
此乃“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從來不容外來者竊據,也不容文明的敵人玷污。哪怕猛獸毒蛇在漢奸的勾結下得逞于一時,哪怕是黑云遮住天幕,哪怕是尸橫遍野,血海滔滔。終究有一天,日月將重新升上天空,照亮這片驕傲之土。
此非某個大能寫在書上的宿命,也非民族與民族之間的碰撞仇殺。而是文明必須戰勝野蠻,創造者必須戰勝劫掠者。
否則,人類都將永遠墜入黑暗的深淵。
“驅逐韃虜,光復山河!”
“驅逐韃虜,光復山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