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停車場站了好一會兒。
宋嘉木覺得,這樣站著也沒意思。
“我先走了。”說著便要轉身。
她的胳膊被他拽住了。
“嘉木。”他在醫院的梧桐樹下叫她。
她低頭看他抓著她胳膊的手,手指泛著青白。
“嘉木,你是不是嫌棄我了?”其實,知道遲早有這一天,只是沒想到這么快。
宋嘉木想了想,點頭,“是。”
他的眼神暗淡下去,握著她胳膊的手也松了。
“我嫌棄的是,你要結婚的對象,居然從來只是小時候的一個你自己想象出來的人,你把她想成見義勇為,想成天真無邪,想成溫柔如水,想成體貼入微,你居然沒想過,那只是一個幻影,真實的魯月池是怎樣的,你不去想,現在,知道那個人是我了,是不是又要把你想象的那個幻影套在我身上?”
謝嶼洲暗淡的光重新燃起來,原來,她不是嫌棄自己有個不同一般人的母親,也不是嫌棄他曾經黯淡無光的童年……
“不,我知道真實的你是怎樣的。”他馬上接口。
宋嘉木接下去要說的話就被這句給打斷了,接不下去了,于是直直地道,“我是怎樣的?”
“貪錢。”
宋嘉木:……
“固執。”
宋嘉木:……
“看起來乖巧聽話,其實脾氣倔強得像頭牛。”
宋嘉木:……
“力氣大得很,從來不知道溫柔為何物。”
宋嘉木不想聽了,怒道,“合著我在眼里沒有一點優點是嗎?”
他卻輕輕地道,“這些都是優點啊……”
宋嘉木:……
“這樣的你,鮮活而又真實,在我這里,算是優點。”他好好話說的時候,聲音又好聽又蘇……
宋嘉木扭頭,“放開我,我要回德城去了,不然到地兒太晚了。”
“還回來嗎?”他問。
她知道,他問的還回來,不是是否回海城,而是,會不會再回到他身邊。
“我不知道。”她甩開他的手,一頭鉆進車里。
兩個月后。
宋嘉木和窯口一幫人在鄧師傅里小院里擺慶功宴——茶博會訂單全部交付,狠狠回籠一筆資金,又接了一大批新的訂單。
鐘意窯,在圈子里真的火起來了。
小院里擺了超大一張桌子,黃昏時分,菜上齊,酒斟滿,一桌人正準備碰杯,許奔奔站起來了,朝著小院入口的方向喊了一聲,“先生……奶奶。”
門口進來了三個人:謝嶼洲,他媽媽,還有謝家奶奶。
謝嶼洲含著笑,“慶功宴啊,我這個投資人有沒有資格參加?”
宋嘉木覺得自己就是太心軟,而這個人又忒不要臉地抓住她這個弱點,把奶奶和他媽媽帶來了。
這種情況,她能趕他們出去?
最終讓三人落了座。
奶奶和謝嶼洲媽媽一人坐在宋嘉木一側,一個說她瘦了瘦,罵謝嶼洲不心疼媳婦,一個則抓著她的手一個勁地摸,摸著她手上那塊紅色印記。
“我就說有,他們還不信。”
謝嶼洲提過,在過去的這些年里,他媽媽偶爾會提到小女孩手上有紅色的印記,在每次說的時候都顯得糊里糊涂的,再加上姨說,是魯月池那天手上沾了紅墨水,所以,就都沒往心里去……
那天的慶功宴倒是很成功。
謝嶼洲還給窯口每個人,包括不在這里吃飯的工人,都發了大紅包,犒勞大家,還特意聲明,不是代表公司發的,是作為窯主的家屬發的。
宋嘉木無語,但大家都很高興啊,誰收到紅包能不高興?
后來,她送他們仨走的時候,她還說了:只會拿錢收買人心,除了會撒錢還會干什么?
結果,他欠欠地說一句:這不是你的最愛嗎?
好吧,她的確愛錢。
誰不愛?
宋嘉木很長時間都沒有再回去。
但謝嶼洲便時不時帶著奶奶和他媽媽來德城看她,有時候還把她外婆也一起接來,在德城待個三五天,像度假一樣。
偏偏這三位女士都還愛上德城的山清水秀了,都覺得,比海城舒服。
這樣的日子,不知不覺過去了一年。
璇璣那部劇上了。
片頭友情顧問:鐘意窯,三個字超級亮眼,讓人很難忽視這片子的金主。
璇璣在這部劇里很爭氣,明明演的反派女三,卻是所有角色里最出彩的一個,根本不需要謝嶼洲給買熱度,隨著劇情展開,長居熱搜榜。
對她的評價都是:雖然是反派,但卻是認認真真搞事業的人,而且每一場戲細節到位,看上去十分專業。
當然專業了,每場戲璇璣都認認真真摳過,每一個細節都和宋嘉木對過,看似平凡的一場戲,細節里內行都挑不出毛病。
謝嶼洲看了都說:人以群分,你朋友果然和你一樣,都是認真做事的人。
看得出來,他其實欣賞認真的人。
認真的人,生活不會辜負。
至于他要力捧的魯月池。
他沒有因為謊被揭穿而背棄她,他說的,答應過的事,即便是最后一件,也做好,就當是個了結。
可惜的是,從頭到尾都沒有好好拍戲的魯月池,把一個人設原本很好的女主,演得鋪天蓋地的罵。
不管謝嶼洲怎么買紅熱搜,都只會引來更大的黑熱搜反彈。
而且,各個平臺的up主二創視頻滿天飛,全是罵的。
這種情形,饒是謝嶼洲也回天無力了。
魯月池再次選擇息影,去往國外。
謝家還是給她一筆錢,這一次,她帶著姨一起走了。
而謝嶼洲,則有三個月沒來德城了。
在這三個月里,德城又發生了一些變化——宋嘉木自己的小院完全完工。
三個月前,只能說初具規模,里面什么東西都沒添,謝嶼洲一直都以為這里只是工作室的展廳。
在這三個月里,宋嘉木一點點把這個院子填滿。
當最后一批家具和裝飾擺進小院后,宋嘉木歡喜極了。
彼時,正是院子里花開似錦的時候。
宋嘉木在紫藤花下擺了張茶桌,鋪上紫色宋錦的茶席,插了瓶花,再擺上茶點、茶具,一邊美美的開始一個人的喝茶時光,一邊想著,現在可以把外婆接過來長住了……
還沒想好到底哪天去接外婆呢,就聽一個聲音響起,“這么好的茶,有我一杯嗎?”
宋嘉木手里的蓋碗差點摔了。
回頭一看,他含笑站在回廊處,風一吹,紫藤花藤蔓飛揚,拂過他肩膀。
“你怎么來了!”簡直打擾她的獨飲時光。
“我不來,哪里知道狡兔三窟?”他走過來,不客氣地在她對面坐下,把她的杯子拿到了他面前。
“那是我的杯子!”她喝過的!
他直接喝了杯中殘茶,“杯子是你的,院子是你的,房間是你的,都是你的,那我呢?”
“你……不是有海城嗎?海城的一切都是你的。”她囁嚅道。
“不。”他直直地看著她,“我也是你的。”
宋嘉木:……
“謝嶼洲……”好不容易只有他一個人來,還是把話說清楚,“我感覺我們……到此為止吧。”
“過河拆橋啊?”他不滿地揚起眉。
“不是。”她嘆了口氣,“你懂的,我們的婚姻本來也是兒戲,其實,我沒有資格說你。”
“嘉木……”他轉著手里小小的玉泥茶杯,“我們這一年,相處得不好嗎?”
她想了下,認真道,“好雖然是好,但是沒有……”
“有沒有愛重要嗎?”他打斷了她的話,生怕她說出那個字,“你愛過的人又對你如何呢?”
她想起江城,無話可說,“但是我們這樣……”
“我們就這樣下去。”他接道,“至少,這一年,我們沒有吵架,沒有不開心,相反還很融洽,換一個人,你能這么融洽?”
宋嘉木想想,確實,因為對對方沒有要求嘛,所以真的很融洽,而且,自從魯月池的誤會解開以后,更加沒有了矛盾的根源,只除了她跟杜深在一起時間多了后,他要鼓眼睛。
如果真的換一個人……
她仔細想了想。
如果是彼此不愛的,那和她跟謝嶼洲之間有什么區別?
如果對方愛她,只怕沒有那么融洽了,因為,只要有愛,必然就有了要求。
至于會不會是她愛的,那不可能了,她不會再愛上誰了……
“你說我說的有沒有道理?”他說。
她點點頭,明擺的事,倒也沒必要否認。
“所以,我房間在哪里?”他打量四周,“不會沒給我準備房間吧?那我和你住一屋了……”
“準備了!準備了!”她馬上道。
他眼里暗暗升起笑意,“這還差不多,這也是我的家啊,我的錢呢……”
宋嘉木瞪他:就惦記他投資的錢!
他來了,就很自然把蓋碗接過去,他來泡茶了。
兩人喝完巖茶換單樅,磨磨唧唧,一下午就過去了。
“走,吃飯去,我請客。”他盛情邀約。
“行……行吧。”她嘆了口氣,反正是要吃飯的。
“嘆什么氣?我給的錢不夠多嗎?”
“謝嶼洲,不要總提錢,忒俗氣。”
“怎么?連我的錢都不愛了?這日子要怎么過下去?”
“所以,那不如……”
“不成,從前怎么過的,以后還怎么過,宋嘉木,我認真的,我們就試著繼續這樣過下去,我覺得,還挺不錯的。”
宋嘉木思索了一會兒,“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謝嶼洲,如果你以后遇上你的真愛,你要告訴我,我是一個很好說話的人,但我不喜歡被欺騙。”
“好啊。”宋嘉木,我愛的是誰,你真的不知道?
宋嘉木是真的沒有想到,她和謝嶼洲將就著過的日子,一過就是幾十年。
他們還生了兩個孩子。
用宋嘉木的話來說,是頭腦發昏被謝嶼洲引誘了,后來想著,反正有了一次,二次三次,無數次,也就順水推舟了。
在這一世里,外婆活了102歲,是含笑離世的。
舅舅舅媽的日子一直順風順水,表弟也很出息,一家子欣欣向榮。
至于鐘意窯,比上輩子更火,只是,所有的光環都在她身上,非遺傳人,窯口主人,公司董事長,杰出青年,全是她。
至于幕后那個一直支持她的人,反倒是從來隱身,只以鐘意窯窯口主人丈夫的身份出現。
德城院子里的紫藤花花開花下幾十載,石榴果也結了一輪又一輪。
在又一個紫藤花開的時節,兩鬢斑白的宋嘉木和謝嶼洲還坐在花架下喝茶。
看著謝嶼洲依然骨節分明的手執著壺,宋嘉木不禁道,“老謝同志,這些年辛苦你了。”
創業不可能永遠順風順水,哪怕她重活一世,也總會遇到這樣那樣的問題。
但每一次,他都會和她站在一起,要錢出錢,要力出力,沮喪頹敗的時候,有他寬厚的肩膀和溫暖的懷抱。
作為合伙人,沒有比他更出色的了。
他意外她會這么說,笑了下,“應該的,甘之如飴。”
她微微嘆息,“可惜啊。”
“可惜什么?”他不滿,“我們的生活,還有什么惋惜的不成?”
“那倒沒有。”這幾十年,真是過得太滿意了,“我只是可惜,你這輩子都沒享受過愛呀,說好的,你遇到真愛,我們就分開,你看,你風華正茂的時候都沒遇到,現在變老頭子,就更加遇不到了。”
他放下茶壺,笑,“你怎么知道我沒遇到?”
“哦?”
他手里帶著茶壺的溫度,握住了她的手,“我早就遇到了。”
“呵呵,是嗎?”
“是。”一枚紫藤花落下來,正好落在他們相握的手上,“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就遇到了。在別人說她媽媽壞話,她沖上去跟人打架的時候,在她為了她舅舅和她自己的窯口見錢眼開的時候,在她蹲在雨里一塊一塊拼著瓷板畫的時候,在她傻乎乎和人共乘出租車要和人a車錢的時候,在……”
“等等!”他說的這些,為什么這么熟悉呢?她驚詫地看著他,“這……這么早的嗎?”
“是啊。”他笑著,陽光在他眼里折射出溫暖七彩的光,“我雖然很多錢,但我不傻啊。”
宋嘉木:……
“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爸媽,我們回來了。”門口傳來一大波人的聲音,熱鬧極了。
宋嘉木趕緊抽回手,“孩子們回來了,我去看看。”
起身,再轉身,臉上卻已悄然濕潤。
“你還沒告訴我,你是什么時候呢?”
她小跑起來,“忘記了!”
忘記了是什么時候。
年年月月,歲歲年年,總有那樣一個明媚的清晨,有人踏碎一地陽光而來,叩開這扇院門,也叩開了心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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