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二叔怎么也想不到,翟靳聿此時想到的是另外一種可怕的可能性。
對于他的打擊程度可能只亞于姜蘇可能是他爺爺的親孫女。
他已經開始后悔,他今天不應該去找姜蘇。
而翟老爺子此時把姜蘇錯認為姜歡之后的反應,也直接證明了翟二叔一直以來的猜想,姜歡的確是翟老爺子的紅顏知己,甚至說是紅顏知己太輕了,看翟老爺子這失態的反應,姜歡分明就是他深埋在心里的深愛之人。
至少他這四十多年來,就從來沒見過翟老爺子這樣失態過。
哪怕是母親四十多歲過世的時候。
之后老爺子一直沒有再娶。
他的妻子還在私下里和他感慨:翟老爺子平時雖然和他母親看著相敬如賓好像平時都不怎么說話,但是沒想到用情至深,四十多歲的男人死了老婆,還是翟老爺子這樣有權有勢的男人,居然不再找,也沒有什么桃色新聞出來,這實在是太難得了。
但他心里清楚,父親終生不娶不是為了自己的母親。
而是為了另外一個女人。
他記得他小時候書房里玩,翻抽屜的時候翻到了翟老爺子藏在抽屜里的一個玉鐲子,那時他剛剛開始上學識字,看到鐲子內側刻了一個字,他想辨認,結果不小心拿出來打碎了。
那是他記憶中父親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發那么大的火。
年幼的他幾乎被嚇傻了,他從沒想過他溫和有禮的父親會那么歇斯底里的生氣,仿佛他摔碎了他最重要的東西,那種歇斯底里中甚至帶著一種絕望。
最后母親把嚇傻的他帶了出去。
那一整天,父親沒有走出書房。
再之后,這個家里除了父親以外,再也沒有任何人可以踏進他的書房,那里成為了一個禁地。
他直到現在也不知道那個被摔碎的鐲子最后怎么樣了,是被父親丟了還是修好了。
他也永遠都記得那個手鐲內側刻著的字——姜。
他一直不知道這個姜字對應的是誰。
在他認識的人中,并沒有人叫姜這個名字。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來那個姜不是一個人的名字,而是一個人的姓。
姜——
姜歡的姜。
——
姜蘇抹掉眼淚,冷冷地看著翟老爺子。
翟老爺子也終于找回一絲力氣,從沙發上起身,朝姜蘇走了過來,他伸手想要觸碰姜蘇的臉頰:“歡歡......”
“爺爺,她不是姜歡,她是姜歡的孫女,她叫姜蘇。”翟靳聿不動聲色的把姜蘇拽到了自己身邊。
這是第一次,這句話不是從姜蘇的嘴里說出來。
翟老爺子不相信。
眼前的少女和姜歡猶如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她的神態、她的眼神、她的一些不經意間的小動作,分明就是姜歡。
人的容貌可以變,可是人的“神”不會變。
即便有一個和姜歡一模一樣的人和姜歡一起站在他面前,他都能立刻分辨出誰才是真正的姜歡。
他那樣刻骨銘心愛過的人,他藏在心底幾乎融入骨血的人,他怎么可能認錯呢?
可是啊......
即便剛才靳聿沒有拉開姜蘇,他的手也不會落在她的臉上,在他即將要觸碰到她的時候,他看到了他自己的手,蒼老、只剩下干癟的皮膚包裹著骨血的手,和姜蘇那張飽滿、鮮活的臉放在一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一下就失去了所有的勇氣。
他從沒有想過,他這一生竟會生出這樣卑微的自卑感來。
他在等待中已經不知不覺中變得蒼老了。
而他的小姑娘。
依舊還是個小姑娘。
翟星樓笑了笑,望著姜蘇,眼眶微紅:“是啊,你和姜歡長得太像了,我險些把你錯認成她了。沒嚇著你吧?”
姜蘇涼涼一笑:“我習慣了。”
翟星樓猶豫著問:“你......見過文昭了?”
姜歡笑意加深,眼中卻越發冰冷:“不僅趙老爺子,還有汪老夫人我也見過了。只不過他們都沒有提起過你,好像你做了什么對不起姜歡的事情似的。”
翟星樓瞳孔微微顫動,臉色也驟然變白。
翟二叔覺得這狀況有點兒不對,看父親這樣子,倒像是支撐不住了。
這幾年父親身體就不是很好,翟二叔心里擔心,他連忙說道:“都別站在這兒聊了,老于,讓人泡茶,大家坐著聊吧。”
管家也見勢不對,這會兒聽到二爺吩咐,連忙招呼人泡茶了。
“爸,你才動手術不久,心臟受不了,就別那么激動了?!钡远逡贿呎f一邊拿眼睛瞥姜蘇,給她眼色,暗示她說話注意些分寸,別把老爺子給刺激到了。
翟二叔這眼色卻像是給瞎子拋媚眼,姜蘇根本不買賬,觀察剛才翟老爺子的反應,分明就是確有其事,聯想到自己那一滴莫名其妙的眼淚,她此時只想直接問個明白,他是死是活跟她全無關系。
翟靳聿卻在此時忽然握住了她的手,用力地握住。
姜蘇轉頭看他。
才發現翟靳聿臉色有些不好,他看著她,那雙銳利冷眸中此時猶如深淵,一眼望不到底。
她沒防備的心里一軟,卻又惱恨自己對翟靳聿心軟,用力甩脫他的手,招呼也不打一聲,轉身就走。
“爺爺,二叔,我去找她。”翟靳聿說完,也轉身往外走去,臨走時他看了一眼翟老爺子,眼神復雜。
沈琛也告辭離去。
翟老爺子怎么看不到翟靳聿對姜蘇的特別之處,他神色震動:“他們......”
翟二叔說:“爸,你跟我說實話......”他頓了頓,謹慎的問:“那丫頭有沒有可能是你孫女?”
翟老爺子差點一口氣噎住,臉色難看道:“你胡說什么!”
翟二叔看到翟老爺子這難看的臉色,就放了心了:“我看靳聿對這小姑娘是上了心了,只要不是您親孫女,那就一切好說了?!?
翟老爺子臉色幾變,他又怎么可能看不出靳聿對姜蘇的維護之意和無意識宣誓主權的舉動,那代表著什么,他是過來人,當然清楚,正因為清楚,他才痛苦。
這一切......實在太過荒謬。
“我不同意?!?
翟二叔一驚:“您說什么?”
翟老爺子臉色發青:“靳聿和她......我不同意?!?
翟二叔愣住。
——
“你跑什么?”翟靳聿追出去,抓住了正氣沖沖往外走的姜蘇的手腕。
姜蘇掙了幾次沒掙脫,頓時怒道:“你爺爺欺負姜歡,你欺負我!我們姓姜的,就該你們姓翟的欺負是不是?”
翟靳聿頓時哭笑不得:“我什么時候欺負你了?”
姜蘇翻來覆去的想,愣是想不起來翟靳聿怎么欺負她了,頓時氣得牙癢癢。
“你松手!”
翟靳聿淡淡地說:“我松手你就跑了?!?
姜蘇說:“我跑了關你什么事?反正你們姓翟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翟靳聿深深地看著她:“別人是別人,我是我。姜蘇,你不能把別人犯下的錯怪罪到我的頭上來,這對我不公平。”
他話中意有所指。
姜蘇別開臉,避開他的眼睛。
“我就是這么不講道理。你今天才知道嗎?”語調卻情不自禁的弱了下來。
“嗯,我今天才知道?!钡越舱f著,攥住姜蘇手腕的手改握住她小小軟軟的手,他輕描淡寫地說:“如果你要走,就把我也一起帶走?!?
姜蘇驚得轉頭看他。
翟靳聿面上毫無波瀾,好像剛才那句話不是出自他的口中。
姜蘇:“你.......”
翟靳聿語氣依舊十分平淡:“別不承認,是你先招惹我的?!?
姜蘇:......桃花債那么快就要還的嗎?
......這是假的翟靳聿吧?
姜蘇說:“翟靳聿,我什么時候招惹你了?”
“呵?!钡越怖湫σ宦暎骸艾F在連叔叔都不叫了?”
姜蘇被翟靳聿這嘲諷意味十足的冷笑,笑的背后汗毛都豎起來了。
翟二叔一出來,就看到這副可怕的場面。
翟靳聿臉上似笑非笑的,臉色可怕。
姜蘇正仰著頭“可憐巴巴”地看著他。
怎么看,都像是翟靳聿在欺負姜蘇。
翟二叔走過去,一聲斷喝:“靳聿!干什么呢?”
翟靳聿手沒松,連一眼都沒看翟二叔,依舊盯著姜蘇:“沒干什么,就是在和她討論輩分的問題?!彼抗鉀鰶龅目粗K說:“你叫我叔叔,按輩分,應該叫二叔一聲二爺爺,叫爺爺一聲——太爺爺?!?
最后太爺爺三個字,他咬的格外重。
姜蘇:......平時怎么沒覺得翟靳聿這么能說呢?
要真按輩分,說出來要嚇死你!
姜蘇內心腹誹。
但是哪敢告訴翟靳聿自己是個老妖怪。
她也不知道這局勢怎么突然就天旋地轉了,自己怎么突然就被翟靳聿給吃死了?
這局勢不妙。
又只聽到翟靳聿說:“你說你沒有招惹我,那為什么動不動抱我?為什么要讓我給你揉肚子?為什么要沖我撒嬌,又為什么一次又一次的讓我對你心軟?還有昨天晚上,你為什么要來找我?”
“咳......”一聲輕咳,翟二叔尷尬的提醒道:“那個,我還沒走呢。”
頓時,兩道目光射了過來。
翟二叔都快尷尬死了。
這個靳聿,這種話私底下說就行了嘛,干嘛當著他的面說這么肉麻的話?
他老婆還在家里一直擔心翟靳聿性子太高冷,也不會說話哄女孩子。
他也一直以為自己這侄子沒開竅。
今天算是開了眼界了。
這還是他那個在異性面前一句話都不說的高冷侄子嗎?
這話說得他的老臉都紅了。
而一直站在不遠處的沈琛神色有些復雜。
“二叔,你還不走?”翟靳聿看著翟二叔說:“我和她的話還沒說完?!?
翟二叔:“......”
沈琛走過來說:“那我先告辭了?!?
翟靳聿轉頭看翟二叔:“二叔,安排車送沈琛回姑奶奶那兒去?!?
翟二叔:???
臭小子都使喚上二叔了?!
他輕咳一聲:“你們的事晚點再說。老爺子想單獨見見姜蘇?!?
姜蘇把手從翟靳聿的手里抽出來,對翟二叔說:“正好,我也想單獨和他談談?!?
翟二叔微微皺眉,總覺得姜蘇這語氣,像是完全不把老爺子當長輩看。
看剛才那情況,估計老爺子當年可能是真的對不起姜歡,姜蘇許是知道當年一些事,心里怨怪老爺子,翟二叔也就沒把姜蘇的態度放在心上,說道:“走吧?!?
姜蘇看也不看翟靳聿,跟著翟二叔一起走了,所以也就沒看到翟靳聿眼神里一閃而過的受傷。
翟老爺子在書房里等著她。
翟二叔只把姜蘇帶到書房門口,敲了敲門,讓姜蘇進去,他就把門帶上,算是完成了職責。
想到剛才翟靳聿和姜蘇說的那些話。
又想到老爺子的態度。
翟二叔頓時只覺得頭大。
搖搖頭,走了。
——
書房:
“坐吧?!钡岳蠣斪訌臅篮竺嬲酒饋?,極罕見的,單獨面對姜蘇的時候,有些局促,倒像是他才是客人。
姜蘇就在書桌前的那張木椅子上坐下,面色冷淡。
翟老爺子又坐下去,然后彎下腰去,從鎖著的最底下的抽屜里拿出了一個精致的首飾盒,他把首飾盒拿在手里捏了捏,還是放在了桌面上,往姜蘇那邊推過去:“物歸原主?!彼銖娦α诵Γ骸翱上]能完璧歸趙?!?
姜蘇把首飾盒打開才知道翟老爺子是什么意思。
里面是一個水色極好的玉鐲子,但是卻不是完整的,看起來像是摔碎過之后用某種技術重新銜接起來的,上面有幾條細微的斷裂式的裂紋,雖然不細看看不到,但是卻依舊存在。她把它從首飾盒里取出來,翻轉角度一看,內里刻著一個姜字,意味著她應該曾經是這鐲子的主人,而此時那個姜字上也有一條細微的裂紋。
她的手指緩緩撫過那條裂紋,她能夠從這玉鐲上感知到很熟悉的氣息,那是獨屬于她的氣息。
只要她用過不短時間的東西,都會被沾染上她的氣息,像是一種標記,她再次觸碰的時候能夠感知到。
在翟老爺子期待的目光中,她沒有把鐲子戴回自己的手腕,而是把鐲子又放回了首飾盒里。
翟老爺子殷切的說:“你為什么不戴著?”
姜蘇抬眼看他,眼神冰冷:“碎了的東西,就算修補的再好,它也是碎的?!?
翟老爺子瞳孔微微顫動。
“姜......”
姜蘇打斷了他:“現在這里只有我們兩個人,你不用顧忌你翟老爺子的面子,我想你應該可以告訴我你當年到底是怎么對不起姜歡的了吧?”
翟老爺子雖然已經年事已高,但是他常年身居高位,那雙眼睛即便已經不似年輕時清明,卻依舊擁有洞悉人心的光芒,而此時,他看著姜蘇,那雙銳利眼睛里的光芒卻黯淡無光。
他已經和趙文昭通過電話了,趙文昭沒想到姜蘇會找到他,在電話里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最后告訴他,不管她是誰,她對當年的事什么都不知道。并且警告他,不要把當年的事告訴她。
“是我對不起她......”翟老爺子聲音干澀:“因為一個誤會,我錯怪了她,不肯聽她解釋,還趕她走......”
那是他這一生唯一做的一件錯事。
他做過的事比這三兩語要過分的多。
他對她惡語相向,那個他發誓要一生保護她不讓她受傷的小姑娘,卻是他把她傷得最重。
那個受了很重的傷也不肯掉一滴眼淚的小姑娘,因為他,掉了很多的眼淚。
在無數個日日夜夜,悔恨都在噬咬他的心。
得知真相后,他曾經想過要放棄一切去找她。
可母親以死相逼,妻子雖然沒說什么,卻總是暗自垂淚。
他的妻子沒有什么錯。
只是和姜歡因為誤會而分離后,他已經心如死灰,為了忘記姜歡,卑鄙的順從母親安排娶得人。
他沒有辦法讓她繼續為他的錯誤買單。
他終于還是放棄了,代價是他這幾十年來,從未有過一次,真正的歡愉過。
他這么多年的暗自尋找,只不過是想得到她的一絲消息,只要知道她過的好,他或許能夠得到一絲慰藉,可惜從沒有。
那個小姑娘,她多不容易才小心翼翼把心交給他,他卻狠心地把它給丟了。
這或許就是他的報應。
可他還嫌報應不夠。
所以她現在又來到他面前。
她忘記了他們所有的過往,她還是那樣的年輕,而他已經行將就木。
她身邊站著的男人是他的孫子。
靳聿遠比他當年更加優秀,年幼失去雙親卻并沒有擊垮他,他成長的遠比他想象中更加優秀。
他那樣年輕,那樣優秀,足以光明正大的站在她身邊,將她護在自己的羽翼下。
他不可抑制的嫉妒他。
嫉妒他的孫子。
他這才明白,原來這才是真正的報應。
“你要和我說的就只有這些?”姜蘇皺眉問道,她需要聽詳細的故事,而不是這樣總結性的發。
翟老爺子的神色終于平靜下來,他平靜的看著姜蘇,平靜的說:“就是這些?!彼难劬ω潙僦?,嘴上卻說:“你走吧,我累了,我想休息一會兒?!?
“我最后再問你一個問題。”姜蘇說:“姜歡在離開西城去北城之后,你見過她嗎?”
翟老爺子沉聲說:“沒有?!?
他按了一下桌子上的按鈴。
門從外面被打開,管家站在門口等待翟老爺子的指令。
翟老爺子疲憊的說:“送姜小姐出去?!?
姜蘇沒有賴著不走。
她站起來,轉身就走。
翟老爺子叫住她:“你還有一件東西沒拿?!?
姜蘇知道他說的是什么,她頭也不回,冷冷道:“姜歡不要的東西,丟了吧?!?
她說話的時候腳步未停,話說完,她人也消失在了門外。
翟二叔站在門外,眼尖的看到桌子上那個熟悉的首飾盒,終于證實了自己多年來的猜想,只是看著父親那一臉的傷痛落寞,他心里還是挺不是滋味的。
這個小姑娘。
心夠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