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著半座青山,底下是恢宏大氣的嘉善公主府。層層疊疊的飛檐重角,盡是按著標(biāo)準(zhǔn)的官制,自有其威儀大氣,令人肅然起敬。
來至后院,卻是風(fēng)格明顯一變。簡潔明快,溫雅寧馨。尤其那邊,還辟著一大片菜地,結(jié)著不少新鮮瓜果,水靈靈的看著甚是喜人。
微風(fēng)徐來,吹著門下的珠簾輕輕擺動,如頑皮的孩子背著大人,悄悄掬起水滴清泉,發(fā)出隱秘的,輕輕的撞擊聲,煞是好聽。
大丫鬟從里面端出水盆,順手就把簾子打了起來,讓屋里看著亮堂些。不妨才跨出門檻,就見駙馬回來了,忙蹲下行禮。
歐陽康如今也是人到中年,雖仍是俊美,但蓄了短須的他,卻是不折不扣的大叔一枚。兩個兒子俱已成親,眼看也是抱孫的年紀了,身上威重愈濃,能令小姑娘們失神的時候相對少了許多。
抬腳徑直進了里間,念福才自午睡起來醒神,忽見他回來,倒是詫異,“這是又出什么事了?”
夫妻多年,一個臉色就知道對方心意如何。
歐陽康連苦笑都不必奉送,直接便開罵了,“我看那丁復(fù)春是不想當(dāng)這個官了!他手底下好幾個縣的牛馬都出了疫病,三個多月還沒報上來。要不是桑吉利探親回來的路上偶然瞧見,跟我說起,咱們竟還蒙在鼓里!”
念福才想說些什么,卻見門口人影一晃,是新婚的小兒媳婦來請安了。不想撞上公爹發(fā)脾氣,僵在那兒進退兩難。
念福忙道,“阿萱你進來吧,不礙事的?!?
關(guān)明萱這才進來,給公婆行禮。
瞧她面上尷尬,念福寬和的道,“一家人,不必拘這些禮,聽你父親說些什么,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關(guān)明萱臉上這才好過些,溫順的站到一旁,低眉斂目,極是規(guī)矩。
念福心中微嘆,這個孩子,生得極好,性子也好。只可惜小時候出天花時高燒得過了,有些失了機敏,后來成為關(guān)耀祖夫婦的一塊心病。
尤其申氏,怕女兒日后嫁人不易,對她越發(fā)要求嚴苛。一應(yīng)女紅針線,管家理帳等日后當(dāng)家主母需要學(xué)習(xí)之事,她比學(xué)得誰都辛苦,都費勁。
可念福家關(guān)起門來,卻是天底下最不需要講規(guī)矩的,尤其對于幼子。罷了,先由著她,慢慢來吧。
于是念福也不避諱,跟歐陽康道,“丁復(fù)春此人,雖有些好大喜功,但辦事還算不差。他既不報上來,應(yīng)該情況還沒那么嚴重,否則等到秋收,他不一樣要露餡?你既不放心,親去看看也好。是現(xiàn)在就打點行李么?”
念福三兩語就把歐陽康說得火氣大消,“你說得也有道理,是我急躁了。給我簡單拿兩件衣服,我去看看,頂多兩三天就回來。”
他轉(zhuǎn)而又對兒媳婦和顏悅色的交待,“阿萱你沒嚇著吧?是爹脾氣不好了。你這幾天在家,多陪陪你婆婆?!?
關(guān)明萱恭順應(yīng)下,可瞧著婆婆果真只簡單拿了兩件衣裳送公公離開,心中不由得大是驚奇。
在京中,她的爹娘相處就算夠融洽的了,可爹爹每次有公差,哪怕只走上兩三天,娘也總是不放心的收拾上一大堆的東西,包括衣服常用藥材什么的通通給爹爹帶上,哪象婆婆,前后不到三句話的工夫,就收拾完了?
然后,她也只送歐陽康出了院門,轉(zhuǎn)頭便吩咐下人,把煮好的酸角湯端來消暑解乏。
念福瞧出她那意思,眨眼笑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對你公公太不上心了?”
關(guān)明萱臉一紅,“是媳婦不懂事,胡亂猜測?!?
念福搖頭笑了,“你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規(guī)矩了?!?
關(guān)明萱臉紅之余,未免又添了幾分尷尬,心中更加不安。婆婆這話是什么意思?她是不是嫌自己木訥無趣,不喜歡自己了?
念福忍不住道,“你爹從前那樣一個好玩鬧的性子,你母親也不是個刻板的人,都敢換了男裝跑出去唱艷曲的,怎么偏生把你養(yǎng)得這么老實?”
呃?
關(guān)明萱這回著實驚到了,她娘?唱艷曲?
咳咳,治重病得下猛料。念福就是要給她當(dāng)頭一棒,才能讓她有所覺悟。她這輩子沒閨女,可喜歡人家小姑娘了。對府上的小丫頭都心疼得不得了,怎么舍得自家媳婦這樣小包子?
不過她如今這身份,有些話還真不好多說。
眼看著關(guān)明萱有了興趣,念福也只抿嘴一笑,“你回去問阿悅吧??傊⑤婺阌浿?,待人好,不是在這些規(guī)矩上頭的,我們家也很不講這個。你是來做媳婦的,不是來守規(guī)矩的。若我們是那等人家,你爹娘也必不肯把你大老遠的嫁來。行了,你先回去吧,等日頭落下些,讓丫鬟們陪你四處走走,不用成天拘在屋里。”
關(guān)明萱確實呆得有些不自在了,告退出去,一路都在想,她娘怎么可能會唱艷曲呢?可婆婆又怎會騙她?
這一下午,心神不寧的,連原本應(yīng)該繡在荷包上的仙草都錯繡成了柳葉,待發(fā)現(xiàn)時要改已經(jīng)來不及了,正懊惱的想絞了重做,忽地有人從背后一把將那只荷包搶了去。
“好好的,作什么要絞了?你不喜歡就給我吧?!?
關(guān)明萱臉一紅,是蘇適,她的丈夫回來了。
念福雖在西南有封地,可因長子在京城,幼子又過繼給了蘇家,所以這塊封地在她故去之后,必定無人繼承,要還給大梁朝的。
也正因如此,念福從小雖把幼子養(yǎng)在身邊,可并不嬌慣他,反而讓他學(xué)著自食其力。如今成了親,更是分出他們小兩口這一房的賬目,要蘇適自己承擔(dān)。
這個不難,蘇適早就有自己的營生了。他雖會做飯,卻沒有當(dāng)廚子,而是開起了農(nóng)莊,專門種植新鮮的食材,送到外地賣個高價。而這樣的農(nóng)莊,據(jù)說他似乎還有不少。
對于他們這樣的人家,錢不是問題。只關(guān)明萱的嫁妝就夠二人吃一輩子了,不過她還是覺得,婆婆這做法是不是有些過了?
哪家的孩子在沒有分家的時候,家長會算得這么清楚?她不是爭這些錢財之事,只覺得這么做,會不會有些傷感情?
可身邊的老嬤嬤卻告訴她,“公主這是真心為你們好,才會如此。說句大不該的話,如今這邊府里有什么,難道日后大少爺還會來跟你們爭?縱是兩邊平分也很不少了。奶奶如今你也該知道,大少爺日后必是要走仕途的,那官兒必定還小不了,咱們二爺只需安穩(wěn)度日即可。他若不學(xué)些謀生的本事也行,可學(xué)了,這對將來的兒孫,豈不受益?”
關(guān)明萱回過味來,方察覺到為人父母的一片苦心。
就象從前她小的時候,剛得病的那幾年,娘便回去求了申家舅母,說好日后要是沒有別家來聘,就讓她嫁給表哥??赡镆才滤楹笫軞猓圆艑λ竽敲磭栏?。
只誰也沒想到,在她十五歲及笄的那一年,蘇適特意帶了念福給的簪子上京來,說他要求娶。
關(guān)明萱回想起過去,絲毫不覺得自己有引人注目的地方。
她從小就認得歐陽家的兩個哥哥了,比起這個小名叫芋頭的哥哥,她跟那個叫薯仔的哥哥的更熟,也更好一些。
在朦朧的年少幻想中,關(guān)明萱也曾經(jīng)想過,要是薯仔哥哥能娶她,那該多好?
因為在她從小到大認識的異性里,再沒有比薯仔哥哥更護著她,更疼她的??伤仓?,自己是絕不可能嫁給薯仔哥哥的。
她不用去懂什么大道理,她只記得一件小事。
那是她十歲的時候,她過生日,薯仔哥哥早說好了,要帶人來給她慶祝。那天,他沒有食,就算還要準(zhǔn)備科舉考試,可他還是帶著一大幫子青年才俊來了。
隔著放了紗的屏風(fēng),或是做詩做畫,或是彈琴吹曲,給她送禮。
關(guān)明萱很高興,娘也很高興,因她還算年幼,特別允她出去答謝幾句。
關(guān)明萱去了,也努力的說了感謝的話。
可誰知,當(dāng)時有位才俊臨時露了一手,用手指蘸著墨,快速的給她畫了副栩栩如生的小像,送她作禮物。
旁邊就有人打趣,說要她還一樣禮物才行。
人家不是惡意,可關(guān)明萱卻一下子就懵了。她至今清楚的記得,自己當(dāng)時的窘境。
從小,娘就說,她的腦子沒那么靈光,想要不出錯,最好照本宣科的做事情。這樣的突發(fā)qing況該怎么應(yīng)付,她還真得想一想再說。
誰知陪她出來的小弟,很機靈的命下人打了盆清水,親捧上前去侍候人凈手,這才解了她的圍。
關(guān)明萱事后只覺懊惱極了。為什么這么簡單的事情,她就沒有想到呢?
而薯仔哥哥,他的朋友那么多,每一個他都能應(yīng)付得那么好??梢菍?,他再和這些朋友聚會,要她應(yīng)酬他們的妻子,自己該怎么辦?
從那一天起,關(guān)明萱就知道,自己永不能嫁薯仔哥哥,做他的妻子了。所以她把薯仔送的一切東西都封存起來,完全放下了那些少女心思。
可她也開始懷疑自己,嫁不了薯仔哥哥,她就能表哥?
直到蘇適來求親,關(guān)明萱在訝異之余,其實是有幾分驚喜的。
不為別的,只因為歐陽山從小就跟她說,他有一個弟弟,也跟她一樣,生過大病。
那他是不是也不太聰明?
后面發(fā)生的事,似乎證實了這一點。
蘇適自表露要求親的決心之后,天天往她家跑。今天送個風(fēng)箏,明天買個泥人,三不五時還親手做點可口的小點心小菜過來,全是關(guān)明萱喜歡的。
可這些做法是不是太傻了點?聰明人哪會這么做?
尤其是他寫的情詩,全都那么淺顯易懂,連粗識幾個字的小廝丫頭都看得直笑,弄得娘也無法裝糊涂了,只好跑去找爹商議。
爹說,“你問我作甚么?我早說了,與其讓阿萱嫁回你母親家,我倒是寧愿她嫁給芋頭的。雖說遠了點,但公婆好伺候啊,家里人口又簡單,她這輩子多好過?”
娘糾結(jié)了好幾天,終于還是決定讓她遠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