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暖閣的燭火被夜風吹得明明滅滅,將帳頂的金龍紋樣映得忽暗忽亮。朱高熾猛地從噩夢中彈坐起來,胸口劇烈起伏,冷汗浸透了貼身的寢衣,連外層的錦被都洇出一片深色的濕痕。“啊——趙妤……救我——”他的驚呼聲帶著未褪的恐懼,像被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在寂靜的深夜里顯得格外刺耳。
枕邊的趙惠妃被驚醒,散亂的發絲貼在臉頰上,睡眼惺忪間,一眼就瞥見皇帝慘白如紙的臉色和顫抖的指尖。她心頭一緊,慌忙湊上前,伸出微涼的手輕輕撫上他的后背,掌心的溫度一點點熨帖著他緊繃的肌肉:“陛下,陛下醒醒,是噩夢,臣妾在呢。”
守在外間的兩個小宮女聞聲進來,端著溫水跪在榻前,瓷碗邊緣還帶著炭盆的余溫。趙妤接過碗,用銀匙舀起溫水,小心翼翼地送到皇帝唇邊。溫水滑過喉嚨,朱高熾嗆咳了兩聲,喉間的干澀漸漸緩解,眼神終于從混沌中掙脫出來,一點點聚焦在眼前的寵妃臉上。
“嬌嬌……”他輕聲喚著趙妤的小名,聲音里帶著從未有過的脆弱,連尾音都微微發顫。往日里威嚴的天子氣度蕩然無存,此刻的他,更像個被嚇壞的孩子。“我夢見也先了……他騎在那匹雪白雪白的戰馬上,手里揮的不是馬鞭,是一串……一串用咱們百姓的顱骨串成的項鏈。”
趙妤的指尖猛地一顫,銀匙在碗沿磕出輕響。她強壓下心頭的寒意,往皇帝懷里縮了縮,柔聲道:“陛下別怕,只是噩夢罷了。那些瓦剌賊人,怎敢如此放肆?”
“是真的……”朱高熾的聲音發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深深掐進了趙妤的手臂,“那些頭骨的眼窩里還在淌血,一滴一滴落在我的龍袍上,紅得像火燒……遠處大同的城墻塌了,嘩啦啦地往下掉磚,流民像黑壓壓的潮水一樣涌過來,每個人都伸著手朝我喊‘陛下救命’,可我……我站在城樓上,連動都動不了……”他說著,聲音漸漸哽咽,竟罕見地沒用“朕”,只反復說著“我”,仿佛卸下了天子的鎧甲,露出了藏在深處的、凡人的恐懼。
他忽然緊緊抓住趙妤的手,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皇帝的手掌因常年批閱奏折而生了薄繭,又因體態豐腴而微微浮腫,此刻卻像鐵鉗般箍著她,仿佛要抓住這無邊黑暗里唯一的光。“嬌嬌,你說……太祖爺那時,有徐達持劍定中原,有藍玉飲馬捕魚兒海,將星如云,蒙古人聞風喪膽;太宗爺更不必說,五征漠北,親率鐵騎踏遍草原,何等威風。可朕呢?”他的聲音卡在喉嚨里,目光投向窗外,夜色濃得像化不開的墨,“朕手里,有誰?”
趙妤將頭靠在他的肩頭,發絲蹭過他的脖頸,帶著淡淡的蘭花香。她不懂那些朝堂紛爭,只能輕輕拍著他的手背,聽他扳著手指,一個個細數朝中的將領:“英國公張輔是老了,去年冬天在雪地里摔了一跤,現在連馬都騎不穩,咳起來整夜睡不著;成國公朱勇倒是勇猛,黑水河那一仗打得不錯,可他只善奔襲,讓他帶一隊騎兵沖殺還行,要統籌全局、指揮數十萬大軍……終究還是差了點;鄧愈的孫子鄧恒,那個年輕人倒是機靈,火器用得精,在黑水河設伏那一手很漂亮,可他才二十出頭,鎮得住九邊那些桀驁的老將嗎?那些從永樂朝就守在邊關的老卒,誰會服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
他數著數著,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幾乎細不可聞。永樂朝的那些名字,像褪色的畫卷在眼前閃過:張玉戰死東昌時,血染征袍;朱能病逝于軍中,馬革裹尸還;薛祿在草原上追敵三日三夜,渴飲雪水……那些曾在漠北草原上飲馬、在朔風里射雕的漢子,如今大多已化作皇陵前的石人石馬,要么病逝在任上,要么告老還鄉后撒手人寰,剩下的幾個,也早已是鬢發蒼蒼,連拉開強弓都費勁了。